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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境

2018-06-27 05:40弋鏵
長江文藝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明子

弋鏵

1

掛斷電話,拎著摩拜單車,下兩層樓,然后掃碼,鎖“啪”的一聲開啟。朱春樂剛想把每天獨占的共享單車騎往地鐵站的時候,天空炸雷般地一陣轟響,黑漆漆的工業(yè)區(qū)夢境般變得清晰,來不及愣神,滂沱大雨鋪天蓋地毫無征兆地沖下來,還在房檐下的朱春樂,立馬被澆個半身透。朱春樂望著天,氣惱地頓一下單車,只能退后一步,往門廊里躲進一點,免遭暴雨的欺凌。

如果不是朱小勇打那個電話,朱春樂現(xiàn)在應(yīng)該進地鐵站了,坐八站,轉(zhuǎn)4號線,再坐五站,在地下管道里躲過這場雨,出來時,這場暴雨大概也就消停了,然后,再在附近覓一輛摩拜,騎行十分鐘,總能進自己的小窩。

朱小勇現(xiàn)在在自己的大宅里,和女兒玩耍?或者偎在軟妥的沙發(fā)里,看《人民的名義》?再或者點著鍵盤,在電腦上玩著網(wǎng)游廝殺?

朱春樂想到這里,嘆了一口氣,握著車把的大手已經(jīng)沾了好多灑過來的雨點,滴滴嗒嗒地濕了手背一片。

“你也是姓朱的?讓我看看你的手指?……呵,大拇指要超過中指縫,那才是真正的朱家人,朱家人你知道不?朱元璋的后人,大明的皇子王孫……不拘哪里人,朱家的后人五湖四海都有封侯拜相的,他也不是安徽鳳陽的祖籍,便是如今鳳陽姓朱的,未必都是真正朱家的人,看看大拇指就知道了。你別以為我誆你……”那一次是和朱小勇一起去看租賃的廠房,碰到上河工業(yè)區(qū)一守門的同姓老鄉(xiāng),房子沒談下來,倒聽他胡謅這一場。朱春樂當時有心想看看朱小勇的手指,大拇指是否超過中指縫?但小勇在旁邊,一副冷凜凜的架勢,春樂就不好隨意了。后來春樂倒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見了好多人,熟悉一段,也由著興頭看過人家的手指,除了有一個大拇指真超過中指縫的,大多人連食指中縫也越不過。

劉明子嘲諷他:“皇親國戚也有窮親戚。你便是大拇指超過中指縫,也是落難的大明皇族后裔吧?!?/p>

劉明子現(xiàn)在有點得瑟,話里話外有些不饒人。過年的時候,因為爺奶前兩年歿了,父親想在假日里多掙點,舉家就沒有回鄉(xiāng)。他們過小年時和小勇聰兒一起吃頓飯,桌上李聰兒問明子回家不?劉明子當時搛一筷酥炸雞翅,懶洋洋地回復道:“沒車,不回家!”這話連李聰兒和朱小勇都吃驚,免不了斜光里都瞟一眼朱春樂的表情。朱春樂啥話都沒接,樂呵呵地拿塊土豆片放進聰兒小勇的寶貝閨女的小嘴里,像沒聽見這刺撓人的話似的。

哪里是刺撓?簡直就是萬箭穿心!劉明子擺明了讓朱春樂在至親面前丟人現(xiàn)眼,一敗涂地?!

朱春樂,你就是這么一個失敗的人,一個徹底的■?!

他并不太記得劉明子那刻薄的口氣,倒一直沒忘小勇聰兒兩口子那憐憫難堪替他窘迫的眼神,像兩把銹鈍的刀子,磨磨嘰嘰地劃拉著他的心,一下又一下,銼得人齜牙咧嘴,嘶嘶拉拉,滿心渴望快點了結(jié)。

十一點多進的家門,明子還沒睡,在電腦前整理一份報關(guān)文檔。她現(xiàn)在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擔任業(yè)務(wù)部副總監(jiān),和客戶談判相當上路,頗能獨擋一面,每月的底薪加提成,已經(jīng)是不菲的收入,偏偏孩子這時候來了,四個多月的身孕,還沒顯懷,劉明子怕被總監(jiān)看出,每天擔心的是自己剛開辟的疆土,慢慢會移交他人。懷孕生產(chǎn)后,按國家政策來的條例,怕是大半年都要在貧困線上掙扎了。

“今天怎么樣?”她快速地發(fā)郵件,轉(zhuǎn)頭問朱春樂。現(xiàn)在那家叫做一線通的加工廠,是她最關(guān)心的命門。

“今天出了一萬四千五百二十六個,”朱春樂倒杯水,回復劉明子。按照他們仔細的核算,現(xiàn)在的工人數(shù),每天出六千個可以保本,多出來的就是純賺的,想想,一個三毛七分,今天能賺三千多塊呢。按照這進度,回本后和朱小勇平分,自己家每天能純賺一千五六百呢,這日子……劉明子關(guān)掉電腦,笑靨在余光里樂出了一朵花。

“小勇今天給我打電話,說工人的薪水是按件計算的,‘五一的那幾天,不可能不上班也發(fā)工人薪水,又不是固定職員,還沒三保一險。計件已經(jīng)不少,一個人平均能拿到小四千呢,總不能像辦公室職員那樣發(fā)月薪,節(jié)假日哪有什么薪水給計件工人發(fā)的?”朱春樂把衣服脫下,雖然躲過暴雨,但終究濺些細雨在身上,巴著皮膚還是挺難受的。

劉明子沒吭氣。一線通的工人流動性很大,這是她起初沒有想到的,和她工作的公司完全不一樣。工人即辭即走,都沒什么交接,更談不上什么留戀,前一天還干得好好的,第二天沒過來,工長打電話詢查,只說家里有急事,火速歸家,到了固定發(fā)薪水的日子卻趾高氣昂地討薪,算得倒分明。雖說是家小型的加工廠,但熟練工人還是迫切需要的,現(xiàn)在單挺多,朱小勇那邊的關(guān)系,兩家公司給的訂單都交不出貨來,所以工人更顯得重要。劉明子和朱春樂想的是懷柔的方式,用溫情感染工人,在某些地方顯得好一些,比別的工廠有優(yōu)勢點,能把做活兒的人留住,才是硬道理。比如,這個節(jié)假日本想照發(fā)的薪水,卻被朱小勇單方否決。

“你要細算算,我們真沒掙多少錢!上個月,我投的本才回來,你以為你掙得很多嗎?工人賺得不少了,你給別人定的就是計件。計件什么意思?有多少件,就給多少費用!怎么還能弄出個節(jié)假日薪水來呢?你以為是我們呵?拿固定工資的?”朱小勇的話,朱春樂給劉明子學了一遍。

“他當然牛!當著科長,每天在空調(diào)房里待著,就批幾個文件,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小車開著,豪宅住著,食堂的飯菜據(jù)說還是特供的,他哪里知道人家農(nóng)民工養(yǎng)家糊口的難處?”朱春樂氣咻咻的。這話是對劉明子說的,剛才和朱小勇通電話的時候,他一口一聲點頭應(yīng)的是:“是的,哥,我知道,……,是的,哥,我沒想全想透,……好的,哥,我明天就把報表改了再發(fā)你……”

劉明子只問:“他說,‘你以為你掙得很多嗎?”

朱春樂坐在床邊。家里太小了,放張床,靠墻一溜邊的簡易衣櫥,挨著一臺簡易電腦桌,零散地放著一堆明子的書籍和化妝品。劉明子回家工作的時候是打開手提電腦,然后在床邊坐著辦公的,當然,休息天大家都不加班的時候,想著看部網(wǎng)絡(luò)美劇或者過時的大片什么的,兩口子一起靠在床沿上,守著那部配置不錯的聯(lián)想電腦,隨著劇情感傷滿懷或者嬉笑怒罵,也算非常甜蜜的。

朱春樂沒接話,說去洗手間沖涼,站起來就出去了。

他不知道劉明子為什么強調(diào)這句?他原來在房產(chǎn)中介干的時候,那么窮,半年多下來,每個月連兩千塊錢都拿不到,劉明子從來沒有傷過他,從來沒有在“錢”上這么強調(diào)過,現(xiàn)在,日子眼看著好起來了,她是因為肚子里孩子的原因,還是有了錢就越覺得“錢”好的原因,滿嘴里都是明著暗著傷他的話?!

2

何老師本來今年要辦退休,但學校沒有接隊的,校方和何老師談話,動員一番,何老師將就下來,決定續(xù)簽一年合同,再教一年。

這是何笑笑老師早就料到的結(jié)果,心滿意足的結(jié)果。所以,回家,吃飯,喂了一頓小孫子,給大孫子輔導今天的功課,聽他依依呀呀地念段英文,淡淡地對丈夫兒子兒媳說了自己后一年依舊不變維持現(xiàn)狀,家里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驚奇,丈夫兒子默默地接受,兒子還戲謔地說句:“咱十街八村的小學,沒有咱何老師可不行!”只兒媳冷冷地瞪她一眼,因為小孫子撂給奶奶帶的希望沒有了,自個兒想出去和姐妹們打工的憧憬又成泡影。

何老師收拾碗筷,洗漱一下,到街口村委會和一些鄰居跳廣場舞。七點開場,跳45分鐘,和學校一節(jié)課的時間一樣,伸胳膊踢腿,扭腰動骻,活絡(luò)松筋,一場下來,精神煥發(fā),神清氣爽。

中間總有人禮貌地和她招呼:“何老師好!”“何老師,您這邊來?!薄昂卫蠋?,吃了吧?”……何老師微笑地回應(yīng)招呼,舉手投足都恰到好處。

小學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合并整改,七個鄰村的學校全部都并到西街來,還擴張一片給幼兒園,生源卻仍舊不好,一年不如一年,師資也嚴重缺乏,像何老師,帶著一到五年級的語文課,還兼著全校音樂老師的活兒,也不算多忙。加上幼兒園的,整個學校的學生算起來還不到一百人,每年招進來的不多,流失的卻不少。有的跟著父母去了打工的大地方,有的已經(jīng)遷到縣城——這邊的下一代,像自己兒子兒媳那樣,發(fā)瘋般地渴望攢點錢是一定要去縣城買房的,然后在那邊掙扎著落戶,把孩子從土地里永久地帶離出去。

何老師運氣好,一直是公辦教師的編制,雖然村里小學的生源不好,但到老了,總有份固定的退休金能拿。這也是她受到村里人敬重的原因之一,莫如說是被羨慕的原因之一。

何老師抬抬手,扭扭腰,隨著音樂鏗鏘地跳完。

夜色很快地侵襲過來,兩條誰家的看門狗踱出來,黑黢黢的身影,瘦骨嶙峋的腰背,鼻息咻咻地覓著食。何老師靜了靜,看著直通村委大院門口的這條巷道,前兩年修葺翻整成水泥路,把兩邊的鄰居隔開,斷斷續(xù)續(xù)地有小車急駛過去,有時候還有天津甚至青島牌照的小車,把原來落后封閉的西街,弄得和世界接軌。何老師慢慢地走著這條路,左首,過十一家,就是她的房子,前幾年兒子要結(jié)婚時蓋的,兩層樓,裝修得挺時尚,在西街還風光過一陣,最近這兩年不行了,西街新修的房子越來越時髦,歐式的,重裝飾輕裝修的風氣,顯得大氣和雅致。右首,過十六家,是她曾經(jīng)的娘家。現(xiàn)在還沒翻修,小弟一家和娘在里面住著,平一層,紅磚房,還是父親在世的時候弄過。小院里的石榴樹,枝繁葉茂,這么多年,竟然茍延殘喘地活得雄糾糾氣昂昂,老遠能看見樹杈子從院口伸到道上來。天上有很明亮的繁星,一顆一顆,比平常更顯得亮晶晶。

何老師站在道口,在繁星下看著自家的家門和娘家的石榴樹杈,嘆一口氣:她這輩子,注定是要死要活都在這條街上了,沒得選!

其實是有過一次機遇的。

那個時候,家境不好,上面說是有五個兄姊的,后來就剩下仨,娘一下子又生了雙胞胎,父親不知怎么想的,給她們起名:何歡歡,何笑笑。聽著這名兒,該是有多少希望呵??上兆舆^得著實艱難。有年,遠嫁的姑姑回鄉(xiāng)省親,兩下里一商量,就把雙胞胎分開了,姑姑選了看著健康活潑的笑笑,兩人拿著包袱,坐著板車,笑笑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背對著趕車的,雙腿懸在車外頭,沖著一路追著她的姐姐揚手微笑。

姐姐何歡歡撒著腳丫,泥地里飛奔,卻怎么也追不上漸漸遠去的姑姑和妹妹。

那個時候應(yīng)該有五歲了,開始認生的年齡。到了姑姑家,新鮮沒兩天,何笑笑就鬧著要回家。家里再窮,可是灑脫呀,想吃什么,就在娘的灶上拿塊冰冷的紅芋,跑到地里到處摘果子就著吃,水蘿卜,小黃瓜,蒜瓣兒。姑姑家規(guī)矩多,天天要穿鞋,吃飯必須上桌,不許扒拉碗,不許敲筷子,吃飯時不許說話,還得上,幼兒園!

幼兒園是姑父企業(yè)辦的,全是姑姑姑父大大小小同事們的孩子,說普通話,不許帶方言,每天準時大小便,一人一個便盆,所有孩子大眼瞪小眼憋著勁地使力。有一次,何笑笑在該便的時候沒能便出來,不該便的午睡時間卻拉在褲子上,阿姨把她倒著頭拎到水籠頭那里,一邊給她用毛板刷刷屁股,一邊使勁呵斥她。那會兒,好像幼兒園的阿姨都過來了,操著手,在一邊笑笑地附和著罵她,冰冷的天,板刷上的毛,刮著她的小屁股又痛又冷又癢。

父親一年看她一次。笑笑每回問父親,什么時候帶我回家?父親總是說,再過段日子,就帶你家去。

其實姑姑姑父待她不錯,就是嚴厲點。剛上小學,就得燒火做飯,拿張小板凳,守在大廚房里自家的灶臺前,看蜂窩煤的爐子,會不會把飯燒夾生。那個廚房是四戶人家共用的,每家的灶臺前都坐著家里的一個小學生。到點,父母都會急吼吼地回家,炒兩個小菜,就著孩子做熟的飯,每家都在忙碌中扒拉著午飯。

小學的時候,她的音有點變過來,方言土話流逝很多,還交上兩個很知心的好朋友,學習也不錯,每周姑姑姑父的企業(yè)俱樂部放電影,何笑笑會和小伙伴一起約著看。

有天晚上,她看電影回來晚了,跑到廚房里接水喝,然后就回房睡覺去了。一早就聽到大廚房里鬧嚷嚷地不像樣,說是燈泡被人用彈弓打爛,四家人守著一地的碎玻璃吵鬧不休。對面門棟的有人過來認賬,氣勢洶洶的,說頭天晚上,大廚房的燈泡一直亮著,燈光影響他的休息,氣不打一處來,就把燈泡給射掉了。笑笑慨嘆他神功的同時,羞羞地承認是自己的過失。

姑姑姑父很不高興,回來關(guān)門數(shù)落她。燈泡是公共財物,四家攤用的,這下好了,前天才換的一個嶄新的,因為何笑笑的忘性而損毀了,他們得再賠償一個。姑父說句:“這樣小,不帶這么敗家的!”這話刺著姑姑了,姑姑立馬回嘴罵姑父:“我家的孩子,只能我罵得打得,不許你說她半個不字!”姑姑的好強早就耳聞,在家里,也是父親嘴下不敢惹的妹子,強頭出臉地嫁了本鄉(xiāng)復員去了大地方的姑父,在國家企業(yè)的附屬小賣部做著服務(wù)員的行當,腰桿子每天都拽得筆挺挺的。但是,何笑笑害怕這種氣氛,便是當時知曉姑姑是為她好,那種氣氛也讓她透心里害怕。正好父親又過來,她這次纏著父親帶走她,扭在父親懷里不肯放手,拿了妹子錢的父親不敢吭氣,姑姑發(fā)狠地叫起來:“把她帶回吧,養(yǎng)不熟的娃娃!”

何笑笑就此滿心歡喜地跟著父親回了家,那座被人仰望的大城市,一步一步退縮在她童年的腳步里。

劉明子在電話那端嘮嘮叨叨,瑣瑣碎碎的,末了,終來了一句:“媽,我覺得回來也不錯,家里縣城那邊挺好的,像我高中同學,甚至還有大學同學,都留在家里,工作清閑,生活安逸,我看她們在朋友圈里秀,過得多滋潤呵……”

何笑笑惡狠狠地打住女兒的話:“別回來!……回來,你這一輩子,就完了!……像媽一樣,完了,徹底地完了……”

3

周六的時候,李聰兒約劉明子出來吃飯。到深圳后,除非表姐主動約請,劉明子從來沒回請過,每次也沒覺得不對,表姐比她先來的深圳,表姐比她的薪水高,表姐比她的家境好,當然,表姐畢竟是她的姐,雖然兩下里只錯了七天。

“哥呢?”劉明子管朱小勇稱“哥”,比姐夫來得親切些,當時四口人見面,小勇特別隨和,說就是那么有緣,兩姊妹嫁的都是他們朱家的人——那會兒她們還都沒正式嫁過去呢,說得劉明子有些臊得慌。

“打球去了。周六雷打不動地和球友約著呢,你看他現(xiàn)在胖得?嘖……”李聰兒拿過菜譜,告訴劉明子這家飯館新出了一款椰子飯,網(wǎng)上評論相當不錯,她一直饞著這口,讓劉明子也試試。劉明子握著剛倒過來的大麥茶,不置可否。

李聰兒隨手點幾樣菜,有葷有素,有魚有雞,告訴服務(wù)員不要放辣,少放蒜,不要蔥,姜絲酌情擱多一點。掩了菜本,又要一扎現(xiàn)榨玉米汁,強調(diào)要熱的,口感好。這才接劉明子的話:“什么高爾夫呵?你以為我們是有錢人嗎?還高爾夫呢?羽毛球啦,那種最便宜的球類運動啦!”

劉明子一直自顧自地喝茶,一直盯著熟門熟路點著菜的表姐,一直在想,為什么表姐每回點菜都這么跋扈,從來沒問過她的意見?猛聽得表姐的回復,這才想起剛才也許揶揄地說句“小勇哥可是打高爾夫球”的話語來。

她當然知道小勇哥是打羽毛球的,堅持有段時間了,還是禁不住刺猬般地嘲諷,口從心出,那種譏誚的調(diào)侃,滿溢著山西陳醋的味道,連她自己都覺得那種酸,泛濫得無邊無際。

“小姨現(xiàn)在挺好的?我媽前兩天回趟西街,說小姨現(xiàn)在臉色也好,身材也好,不像我媽,發(fā)福得都腫脹起來了,天天嚷著要減肥?!崩盥攦盒σ恍?,露出媚氣來。這神態(tài)像極了大姨,那個和媽媽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流出唱戲的做派,把任何場所都當成了舞臺。

大姨怎么可能腫脹?她的一生,都在為自己的身材而拼搏,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單腿站立劈叉,在筆直的墻壁上豎成一條線,無論坐或站或行,頭、腰、腳,都是一條直線,杵在那里,端正得像一幅畫。這是大姨何歡歡從九歲被招進縣劇團就開始練下的童子功,多少年的堅持,已經(jīng)形成習慣,鍥而不舍地也傳到女兒那里。

李聰兒不光坐相好,長得也好,眉清目秀,煙視媚行。哪像個生過孩子的媽媽?妝容精致,衣著講究,在這年輕人扎堆的繁華大都市,也每每收獲超高的回頭率。

劉明子輕輕地嘆一口氣,人比人,氣死人呵!

從小到大,劉明子都是優(yōu)等生。媽媽看她自小就是可造之材,在何老師的栽培下,被培養(yǎng)得有良好的學習習慣。哪一年沒拿過前三?大姨回回來西街省親,少不得一陣長吁短嘆,她們家的李聰兒,就不是學習的料,自小只會擺弄媽媽的胭脂,閉了門,把臉涂得姹紫嫣紅,披件薄毯當水袖,捏著嗓子唱委屈的蘇三。

“就讓她也接你的班,做個角兒,相當不錯呵!”何笑笑對姐姐說。

何歡歡搖著腦袋:“哪里能再吃這碗飯?你不知道,現(xiàn)在戲曲行當完全是走下坡路,我們唱地方戲的,簡直都沒活路了?,F(xiàn)在,都是拼文憑的時代,你沒個學歷,有多少路子走后門也沒用的。女孩兒家,唱戲就是吃青春飯的,現(xiàn)在,連這種青春飯也吃不起了,除了讀書,還能有什么出頭之日?”

何笑笑倒得意,劉明子那會兒在縣一中的火箭班,排名始終穩(wěn)在年級前三,她對這個女兒上了太多的心思,她從不像西街里的老鄉(xiāng)親,把女兒看得忒輕,人家女孩兒能讀完初中就不錯了。何笑笑不,她甚至和丈夫爭吵,女兒只有通過讀大學,才能真正走上一條浩瀚的人生路。

何歡歡不像何笑笑,她是九歲就開始吃商品糧的,嫁了也是吃商品糧的丈夫,必須響應(yīng)國家號召,只這李聰兒一個獨生女,拼了勁地也要把她栽培出來。正經(jīng)學業(yè)不行,就曲線救國,不讀文理科,改讀藝術(shù)類,怎么樣也得上個大學才成。

這雙生的姊妹倆倒都是一條心,認為上了大學才有人生的出頭之日,否則,一切免談。

那一年,李聰兒被國家一類的美術(shù)學院錄取。劉明子失利,只能勉強擠進三本。劉明子哭了一場又一場,何笑笑支持她,再接再厲,復讀一年,可能也是強弩繃得太緊,射程又遠了些,筋疲力盡下來,第二年再戰(zhàn),終至只上了二本線,拍拍屁股,就此也算成了真正的大學生。

劉明子的神話被否決在她的戀愛上。

“要不是她早戀,怎么也能上個武大浙大的,多好的成績呵,就這樣耽誤了?!贝笠虈K嘖有聲地嘆過。

也算是吧,劉明子和朱春樂的戀情,是首先被大姨撞破的。那年大姨正好來看姥姥,回程的時候在汽運站的小飯店里,朱春樂省下一個星期的飯菜錢,專給劉明子要了一個雞腿漢堡包,自己甜蜜蜜地看著心愛的女孩子大快朵頤,喉頭里咽下一股又一股的清流。

劉明子怯怯地移到大姨身邊來:“別給我媽說,求您!”

何歡歡看著朱春樂,冷冷地答應(yīng)劉明子:“唉,傻女兒,你這樣,能考好嗎?”

她一直記得大姨對她可憐可恨的眼神,生生地覺得,曾在全家完全是楷模的外甥女兒,陷入早戀的情愫中,怎么可能再有上北大清華的神話?何歡歡那會兒便知道,這個擔負著自己不服輸過了一輩子的妹妹的遠大理想的女兒,硬實實地把妹妹的美夢碾得粉碎了!

但是再怎么樣,劉明子是靠自己的努力上的大學,再怎么樣,和朱春樂,也是一出蕩氣回腸的愛情,初戀完滿地延續(xù)下來,和自己唯一愛過的人結(jié)婚,會是多么美好!大姨懂嗎?媽媽懂嗎?這個坐在堂皇的飯店里,小口抿著玉米汁,儀態(tài)萬方的姐姐,能懂嗎?

李聰兒先于劉明子早一年畢業(yè),從那座讀書的省會城市到的深圳,一年半后,就和朱小勇結(jié)了姻緣。

矮,胖,臉上有幾粒紅腫的青春痘,但脾氣好,待人有禮貌,對李聰兒的家人,哪怕是西街窮鄉(xiāng)僻壤的親戚們,都好得沒話說。

他是真正的有教養(yǎng),家里言傳身教的教養(yǎng)。父親是某個縣里的書記,一把手,在職后最主要的精力,放在把人脈傳給自己兒孫身上。所以,朱小勇被安排上軍校,然后分到深圳,轉(zhuǎn)業(yè)安置到區(qū)里的稅務(wù)局,一到地方,就是正科級科員,去年,名至實歸地坐上第一副科長的實權(quán)位置。李聰兒嫁給朱小勇,隨調(diào)手續(xù)辦得又快又簡單,先在區(qū)里的街道辦工作,負責宣傳,說起來,竟也是專業(yè)對口。更厲害的是,人家一次性買的商品房,一百三十平米的中心區(qū)豪宅,縣委書記父親,分分鐘轉(zhuǎn)個款了事。

朱春樂訂親時拿的六萬塊,據(jù)說都耗盡了他們朱家全部的心和血了,還別提多年前在老家縣城以他自己名義買的那處小產(chǎn)權(quán)的婚房,到現(xiàn)在都沒錢裝修。

何笑笑說:“我就知道我姐有算計。不然,這么好的一個大姑娘,省會城市里生長的一個獨生女兒,怎么舍得放下了身段嫁給縣里的一個這樣的爺們?到底來頭不??!縣委書記的公子哥,便是在那種大地方的深圳,有了錢和人脈做后盾,怎么都能活得滋滋潤潤?!?/p>

縣委書記的兒媳婦在國際大都市的飯店里,纖手玉指,滿賦小資情調(diào)的菜品一一上來,一一淺嘗輒止地吃罷。

劉明子這回決定買單,她不能次次吃表姐的大戶。

李聰兒輕輕地蓋住劉明子買單的手:“下次吧,下次等你掙多點,再請我不遲?!眲⒚髯鱼兑幌?,不再堅持,滿心對表姐的怨懟和嫉妒,化成了對她的感恩:沒有表姐,哪來一線通?沒有一線通,哪來掙錢的希望?

那個一線通,把表姐和她綁在一起,生生地化成了鏹水,融掉了所有的不甘和不服。

4

15號是發(fā)薪水的日子。春樂按小勇打的款和明細,一一轉(zhuǎn)給一線通的工人們,和當時電話上說的一樣,“五一”期間,所有工人沒有節(jié)假日薪水。

一線通從去年七月開工以來,在核算工人薪水方面已經(jīng)做了多次改進。開始是參照大多數(shù)工廠流行的方式,拿基本薪水再加加班工資。操作兩個月后,發(fā)現(xiàn)產(chǎn)量上不去,大多數(shù)工人上班時間磨洋工,玩手機的玩手機,頻繁地上廁所,聚在一起小規(guī)模聊天,就等晚上六點一過的加班時間,才認真做活計,把今天的定量在三個小時內(nèi)完成。這樣算下來,本錢無論如何回不來了,這廠子開著,大約就是給工人們開支薪水用的。小勇強令春樂想辦法搞計件。

計件也頭痛,生產(chǎn)線又不是單一的,有的工人嫌自己的工段不好,按計件拿得比別的工段少,每天吵吵嚷嚷,春樂應(yīng)付不過來。又再次核算,算下每個工序理想的計件數(shù),這樣按件計酬,實行一段時間,多勞多得,工人們看出多做活所得到的回報,積極性出來了,這才慢慢上路。

但還是有些工人總有理由找碴的。每回發(fā)薪水的日子,便有工人跑過來質(zhì)問朱春樂,為什么半天的病假要扣那么多?為什么打卡的時間只過了三分鐘,卻扣掉他一天的薪水:他的手機時間是北京時間,打卡機上的時間沒調(diào)準?還有,三月份從原料廠拿料,工人里有一個自告奮勇去幫忙卸貨,結(jié)果自己的腳趾頭壓傷了,不上班不說,還強調(diào)說必須給帶薪假休養(yǎng),因為是工作時間出的事故,算工傷!

朱春樂不勝其煩。

但看著這些其實和自己一樣背景的農(nóng)民工,心里同情的成分居多,也許不只是同情,是共情吧?!

如果沒有娶劉明子,也許自己就是這些打工大軍中的一員,身份調(diào)過來,每天在算計老板的光陰中度過?生產(chǎn)線上重復的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春樂和明子不是一個班的。他成績不夠好,能上得了縣一中,已經(jīng)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戰(zhàn)績,按當時的入學分數(shù),他編到基礎(chǔ)班,如果能考上大專,給縣一中的光榮榜叨陪末座,就是人生的成功了。

果然如此。

但父親不同意上這種學校。大專?學費恁高不說,將來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嗎?枉費三四年的時光,還莫如來深圳和我一起開的士呢。

春樂當時已經(jīng)和劉明子談上了戀愛。劉明子也考得極差,只剛夠三本線,每天哭得稀里嘩啦,倒在春樂的懷里,好像世界末日一般。

他們這些從各個村鎮(zhèn)里走出來的高中生,人生的變數(shù)都維系在高考上,如果砸了,真是這輩子也沒什么指望,收拾好書包,過父輩一樣的日子。

劉明子和他不一樣,比他的基礎(chǔ)好太多,復讀一年,應(yīng)該沒問題,所以,當那個梨花帶雨的女孩子眼泡腫腫地無助彷徨時,他給她極大的鼓勵:“你再好好拼一年,我去深圳和我爸一起跑出租,會給你寄好多營養(yǎng)品,把身體調(diào)理好,再戰(zhàn)一年!”

劉明子直起身子,嚴肅地看著朱春樂:“不行,你一定要讀書!就是那個大專,你也得讀下去。不然,”她頓一頓,“將來就更沒有共同語言了……”

他一直記得她的話,一直記得她強調(diào)的語氣,更沒有共同語言了?現(xiàn)在呢?

他聽她的,勉力地讀完那當時讓父親憤懣、勒緊褲腰帶供他磨完的三年毫無用處的學業(yè),真就是一張紙,在深圳這個大都市,連房產(chǎn)中介都不屑一看的一張紙,照樣只能做工人的活計,照樣只能應(yīng)聘高中生就可以上崗的工作,他為了適應(yīng)他心愛的女孩子所能奢望的身份,就是穿廉價的西裝,打廉價的領(lǐng)帶,煞有介事地在房產(chǎn)中介所,死乞白賴地撥著一通又一通電話,發(fā)著一張又一張傳單,做著自以為是的白領(lǐng)。

十五分鐘后,那個叫杜江的焊錫工過來,問春樂:“朱老板,為什么只按21天的底薪算?是因為‘五一假日不算我們工時嗎?”

杜江染頭黃發(fā),剪的發(fā)式像日本動漫里的男配角,身材很高,左耳還穿了洞眼,戴枚銀耳釘,怎么看都是時尚達人,哪像從小在地里討生活的農(nóng)家子弟?看他的身份證,說是有19歲了,根據(jù)朱春樂對農(nóng)村上戶口的了解,多半的身份證上的年齡和事實不符,一般來說實際上要小個一兩歲,因為為了以后來城里做工的容易,和早結(jié)婚的瞞報。他的父老鄉(xiāng)親,在這上面的遠見,比城里對農(nóng)民質(zhì)樸的想象,要深遠得多。

“是的。因為我們的薪水是按計件來的,多勞多得。底薪是按最低工資標準,日期是按實際工作日來計算的?!敝齑簶凡恢@樣講,杜江能不能聽懂?因為小勇對他說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有點從前學過的《政治經(jīng)濟學》里講授資本家開血汗工廠的嫌疑。

“OKAY——”對方打個呼哨,也沒再說,揚長而去。

朱春樂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有時候雖然感覺他們也讓人心煩,但共同的背景和成長經(jīng)歷下,總認為對他們有些于心不忍。朱小勇有次笑他:“你如果真正地當老板,可能就不會這樣想了?!l不想對工人好一點呵?但是,你先得有條件才對吧?做慈善也得有資本呵。你就是再對他們好,你少發(fā)他們一分錢試試?何況現(xiàn)在,我投資的這家加工廠,連本錢都還沒回來呢!”

小勇會若即若離地提醒春樂,這家加工廠是他單獨投資的,他朱春樂要想拿著他的錢去行好行善的話,那是萬萬不能的。

“我上次帶你去看的那家工廠,比咱們規(guī)模大多了吧?你看到?jīng)]有,生產(chǎn)線上的拉長,多厲害呵!誰敢在他手下玩貓膩?他比老板狠多了,眼睛也尖,誰偷懶,誰磨工,他立馬呵斥,哪個在他眼下不乖乖的?”小勇?lián)Q一種語氣,希望點醒春樂,春樂笑笑,只點頭應(yīng)著。

如果作威作福到那種田地,欺侮和自己一樣平等的人,他朱春樂怎么可能做得到?!

想想吧,在鄭州的加工廠里,他的大伯父也是這樣縮手縮腳地干著活計,在浙江的小作坊里,他的叔叔和嬸嬸也是這樣在生產(chǎn)線上一個螺母一個螺母地擰。就他的父親好一點,和三個人一起經(jīng)營著一輛綠的士,只能在關(guān)外做載客的生意,半夜里幽靈般地逡巡在空曠的街道上,等著一個喝醉酒罵罵咧咧的主顧上門,還怕人家下載快車APP,好不容易到手的生意,硬生生地被新款的車型舒適的車里環(huán)境搶走了。

5

前年初二的時候,表姐和大姨都回來看姥姥,在小舅家里,滿滿一屋子人。

姥姥腿腳不便,老寒腿了,穿著厚厚的棉褲,窩在圈手椅里,在那天冬日的暖陽里曬著太陽,眼笑瞇瞇地彎成一道好看的弧線。

李聰兒的閨女剛過一歲,被街上的鄰居抱出去玩耍,她套著長靴,穿一件紫色大衣,偎在姥姥腳邊上。

劉明子那天戴頂貝雷帽,套件卡腰的薄呢大衣,厚厚的羊毛圍巾仔細地裹成幅披肩,像網(wǎng)上的那種時尚博主出現(xiàn)在姥姥的眼前。

兩個極美麗的女孩子,在鄉(xiāng)下花里胡哨的年節(jié)氣氛里,透出的精致,讓姥姥驕傲地迷了眼。

“都好吧?”姥姥傾著身子,斜過來的時間,在劉明子的身上倒長久些,那種關(guān)注,是長輩體恤混得差一點的孩子的憐惜吧?

劉明子笑起來:“我要在深圳買房的。就在姐姐那個小區(qū)里。將來和姐姐住鄰居!”

李聰兒仰著腦袋,那種笑容在日后回憶起來,怎么也不像作假的。表姐非常開懷地:“太好了,那太好了!”

朱小勇和朱春樂當時在院門口,兩個人拍著肩膀,不知說著什么,表情很滿足,是年節(jié)日那般特有的氣氛,一切都是剛開始的模樣,萬事逢新,陽光暖暖地打在他們的身上,有些冬日里不真實的溫暖。

劉明子每每想著自己的那番大話,就害怕所有聽過的人會來問她:“你要買的房呢?和聰兒做鄰居的房呢?買下了么?”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怎么就發(fā)下了那種話?怪只怪當時朱春樂那月的提成太好,以為以后的每個月都會是一模一樣的光景,還夢想兩個人的收入從此會是茁壯成長。

朱春樂先劉明子兩年來的深圳,硬是聽從劉明子的話,沒有和父親一起去跑出租,揣著那張剛到手的大專文憑,在高樓聳立的寫字間里跌跌撞撞地碰運氣,希望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可是,這種雞肋般的管理專業(yè),沒有一家公司需要你去領(lǐng)導他們,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卡座里,不是供著吃閑飯的人員。春樂做過銷售,手機的,安防的,銀行推廣信用卡的,甚至化妝品的,因為對專業(yè)的不通,拿了兩月的底薪就待不下去了。這座城市,如果你真想在高樓如林的寫字間里,妝扮得西裝革履,像一個名義上的白領(lǐng),每天打卡上下班,在金碧輝煌的電梯里上上下下,要么是過硬的技術(shù)專業(yè),要么是拿得出手的金融專業(yè),否則,只能在烈日下,為一個辛苦的潛在客戶,跑得汗流浹背,也只有百分之一的提成額。

被一個小老鄉(xiāng)攛掇,這座城市還是房地產(chǎn)最來錢,房產(chǎn)中介的火爆,行業(yè)里一夜暴富的神話,低門檻的入職條件。朱春樂終于穿了一身廉價的黑西裝,進軍到推銷和出租房子的行業(yè)來。

那種業(yè)界傳奇,總是流傳在同行的舌尖上,他們的周圍,都是虎視眈眈想變成又一個傳奇的拼搏者。每天例行的洗腦喊口號,把人的亢奮勁全調(diào)動起來,實際操作時,一通電話打下來,十有八九還沒說完,就被對方不耐煩地掛掉。房源有限,政策卻是越來越利差,同行競爭白熱化。那些紛說傳奇的人總會斂了嘴,慨嘆一聲:我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每月能得到一個放租的盤就不錯了。出租方還氣勢囂張地堅決不給傭金,算下來,一個月連底薪都保不住,經(jīng)理每天掛著臉罵他們,得臉皮厚,得動腦子,得搶盤,得……,春樂覺得已經(jīng)熬不下去了。

那時剛結(jié)婚,給了聘禮,在老家縣城很久之前買的一套小產(chǎn)權(quán),算下來,已經(jīng)把父母的老骨血都動了。父親看著他,小聲地嘀咕,你哥你嫂不說,你卻還有個弟弟呢!他不敢再出聲了。

一起去香港買的鉆戒,在深圳的玫瑰海岸拍的婚紗照,結(jié)婚旅行選的是韓國的濟州島,回家辦的婚禮。老家人看著洋氣的一對兒,還以為他們在深圳過得什么天堂般的日子。其實秀在朋友圈的幸福,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鉆戒兩千不到,婚紗照是最基礎(chǔ)的套餐,濟州島的旅行,趕上空前的打折季,比去趟西安還便宜。父親嘆著氣,把存折扔給他:“你自己看著弄吧,娶什么樣的媳婦,得什么樣的花銷!”

他沒辦法和劉明子說這一切。父親在深圳也有十多年了,老家人以為用腳趾頭想,都能算出朱春樂家富得流油,你以為?!但是他怎么解釋?給這個剛來深圳,就順利地在一家大型外貿(mào)公司做著白領(lǐng)的,有著夢一般憧憬的,自己深愛的女孩子,說:我們家其實真沒什么積蓄了?

他的經(jīng)理因為發(fā)布不實消息,在網(wǎng)上寫了蠱惑炒房的微博,被整座城市正在加大強度治理炒房的政策抓了現(xiàn)行,當作風頭人物從嚴處理。經(jīng)理被總部撤職,手下的資源被朱春樂幾個分去,那是春樂在深圳幾年唯一碰到的一次好運,正在成交的一座商品房辦下合同,他拿的傭金竟然是兩萬多。

這簡直是人生的奇遇!這也給了朱春樂莫大的空想,他以為每個月都能再過這樣的好日子。兩口子坐在床沿上數(shù)著卡上的五位數(shù),劉明子錯誤地以為,自我奮斗在她身上指日可待。

是的,她不會像大表姐那樣,為了背景,為了房子,嫁了一個曾經(jīng)根本不認識的外鄉(xiāng)人,輕巧地在不到三十歲,就有了同年紀人決不敢奢望的生活。她以為那些微信上的心靈雞湯都是真的,只要你努力,你可以通過自己的汗水能過上美好的日子!和自己相愛的人,和自己的初戀,完成人生的完滿。

所以,她在那個大年初二的中午,在滿目的不真實的冬日陽光里,興致勃勃地以為自己會有美妙的前景。

劉明子其實是那種有點酷的女孩子,自小清高,可能成績太好的原因,基本不和村里的鄰居講過多的家常,也從未見過她像別的小姑娘一樣,拿著飯碗走家串巷地和街上的鄉(xiāng)親一起吃飯,或者和別的小妮子、堂姐、表妹什么的一起耍過。她總是安靜地待在家里,賴在自己的小房里,看書,聽英語,解老師布置的一道又一道習題。

媽媽告訴過她:“你和她們不一樣!”

大姨有次說媽媽:“別把女孩子圈成這樣。女孩子該文氣就文氣,只是別太獨了。以后,找對象也不好找的。便是成了親,也和婆家人不好相處?!?/p>

媽媽笑著說大姨:“女孩子生下來,也不是非要為了找對象而過活的。這種將來的事情,自在緣分。喜歡她的,總不嫌她,又不是非要活成個萬金油?!”

大姨被噎回去,沒再吱聲。大姨雖然九歲進縣劇團,吃商品糧,后來又被選角而抽調(diào)到省城,從此成了大都市的人,但在學問上,還是略欠媽媽一點。人和人不一樣,不是因為生存的背景,而是骨子里的不一樣。

這是媽媽從小在耳朵邊給劉明子嘮叨的。不能因為是鄉(xiāng)土地里長大的閨女,就要往鄉(xiāng)土地里的女人模樣上靠。

所以,劉明子的獨,在家里是有名的,也是習以為常,也是見怪不怪的。哥哥自小成績不好,初中畢業(yè)就再不肯讀書,家里有個這么優(yōu)秀的妹妹杵著,不被比較已是萬幸。就是和表姐李聰兒,兩個人也只錯幾天的時辰,她帶搭不理地敷衍李聰兒,聰兒也沒見怪過。

倒是這次,劉明子的話如此多,在逛著萬象城的閑暇里,兩個姊妹一起坐下喝著百香果茶,倒讓李聰兒吃了驚。

劉明子過得一點也不好!朱春樂的工作,前途一點希望也沒有。朱春樂也是勤快人,但機會總沒有,也不怪他,在這種二本文憑都滿天飛的時代里,一個大專生能怎么有機遇?公公現(xiàn)在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快車體系對出租車市場的打擊相當大,何況還是只能在關(guān)外營運的綠的。水往下流,肯定指望不上了,何況朱春樂還有個沒成家的弟弟。

這是李聰兒第一次聽傲氣的劉明子吐露苦水,翻腸倒肚,講得稀里嘩啦,像沙河的流水一般,腐敗的氣味,沒有希望的抱怨。

6

朱小勇手里有些閑錢,一直想和靠得住的人一起投資生意,卻苦于找不到這種靠得住的人。資源倒不少,他手下管理的商戶少說也有上千家,但哪家敢讓他亮著膽子提這種茬?

現(xiàn)在政策很嚴厲,稍有不慎,就會下水,弄個人仰馬翻。父親前年剛退下,又遠在北方的小縣城里,再長的羽翼伸到這沿海城市來,也輕如鴻毛,遮不下海風海浪。人一走,茶就涼,父親一退下,朱小勇回鄉(xiāng)就能鮮明地感覺到,將來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五年前的那種驚心動魄還在眼前。他已經(jīng)被通告不再留部隊,趕快找接手單位安排后路,靠著父親當時的關(guān)系,千回百轉(zhuǎn)地托人。對方收禮,信誓旦旦地打包票把小勇能安排進公檢法部門。都以為板上釘釘?shù)氖虑?,卻沒想在小勇進京開會學習的那段日子,完全變卦。他的名額被有著更厲害背景的人頂替,只能次一點,安排在一個要死不活的機關(guān)養(yǎng)老送終。

朱小勇驚出一身冷汗。他打聽過那個單位,效益確實不錯,但地處荒郊野外的關(guān)外,地段相當不好,將來如果能被當局者想到研發(fā)創(chuàng)收開拓,簡直如幻夢中中獎的六合彩。他如果被發(fā)到那個位置,年輕有為的時光就會消耗殆盡,絕對談不上再有氣力扭轉(zhuǎn)乾坤,加官進爵。

父親再托關(guān)系,又給轉(zhuǎn)一大筆款子,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就你這一個兒子,會全砸你身上,你這次,要舍得下血本,挽回這至關(guān)重要的局面。將來是好是壞,也全靠你自己了?!彼麥I如雨下,想著從北方小縣城掙扎到大都市的艱難,少年時,以為天下是自己的,父親為他安排著一切,上最好的縣級中學,進最好的班,托關(guān)系進的軍校,找人脈安排到沿海城市,在這座遠離家鄉(xiāng)的大都市里,書寫著個人的傳奇,在父親閑閑和鄉(xiāng)人交流的言語中,揮灑著培養(yǎng)出一個驕子的自豪。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所有的難,遠離了父親臂膀的難。在部隊里的不受待見,在不充足的人脈里所受的冷遇,在全是外鄉(xiāng)人的疏離中重新構(gòu)建自己網(wǎng)絡(luò)的艱辛。

幸好,他砸下的錢,讓他得到了現(xiàn)在的崗位。在一次次的受挫中,朱小勇明顯地聰明了。他再也不流露縣城公子爺?shù)膬?yōu)越,過往背景的得意。一切從頭來過,小心做人,高調(diào)做事,慢慢積累自己的人脈,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求得安穩(wěn)的一隅。

但是錢,不能少。沒錢,怎么能辦事?

父親已經(jīng)退了,曾經(jīng)砸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娶李聰兒的花銷,安置在這座房價超高的都市里的小窩,都已經(jīng)消耗父母太多的精血。他要是個好兒子,還得為父母將來無后顧之憂的養(yǎng)老負上重責。現(xiàn)在,將來,他只有靠自己,慢慢地做成他父親曾經(jīng)的輝煌。

所以,美麗的妻子只是這么一提,朱小勇就答應(yīng)了。

“我一直想找個人合伙做加工?,F(xiàn)在我手底下管的幾家公司,銷售都非常不錯,但加工不行。深圳的加工廠都在關(guān)外,規(guī)模大,養(yǎng)的人多,小的單幾乎不接,就是接了,按期也交不出貨。所以,我們先從小規(guī)模的加工作坊干起,活兒你就不用擔心,沒有你得空的時候,到時候加班加得你都崩潰。”四個人會過一次面,姐夫朱小勇誠懇地單刀直入地說了自己的打算。劉明子朱春樂兩口子點頭應(yīng)接不暇。

說好的,所有的前期啟動費用全是朱小勇的,工廠注冊的法人是朱春樂,薪水固定,一個月拿八千,等到全部回本,利潤再五五分攤。

“我簡單算了一下,按我現(xiàn)在兩家公司準備放出的單來,招三十個工人可能還不夠用,就先只按三十個工人的人頭來做事。除下房租,水電,原材料,所有的薪水,雜七雜八的,大約七八個月就能回本。按這種進度,回本后,我們兩家每月拿三五萬是沒問題的?!敝煨∮略谧烂嫔夏贸鲂”緛?,講得很仔細。劉明子兩口子四只眼睛全放出光來。

李聰兒回到自家屋里,看看已經(jīng)熟睡的小閨女,問下保姆當晚的情況,慢慢地往臥室里的朱小勇過去。

“謝謝你幫我們家的人?!崩盥攦赫嫘牡馗屑?。

朱小勇不置可否,微笑地點點頭。幫人就是幫自己,這是老話說的?他當然更想幫的是自己。這只是一小步,試探性地做個小加工廠,就是砸了,也就二十多萬的損失。如果做順了,朱春樂又是個可造之才,將來當然還有別的機遇做更大的,那時候再聯(lián)手,不會再是每月三五萬的小進項了吧?

李聰兒款款地說:“我媽媽和劉明子的媽媽是雙生女,她們倆感情特別好,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好得多。明子的媽媽從小就聰明,兩個人打小在一塊兒,拔尖兒的事都是明子的媽媽,所以,她們的姑把明子媽帶到天津,不然,劇團里選童角兒,不會輪到我媽媽,要知道,我媽媽的身體自小就沒明子媽靈活,嗓子也沒明子媽亮堂,可是陰差陽錯的,我媽媽就拔了尖。明子媽卻沒在大天津待下來,回到家里,后來就是努力考上了高中,一輩子也沒出西街。我媽想到這,就覺得委屈了她妹妹,人的運氣呵,真是天給的……”

這些話,朱小勇聽李聰兒的絮叨,也不是一天兩天,只能敷衍。剛被人介紹認識的時候,小勇一見面就迷上李聰兒,才畢業(yè)的女學生,學服裝設(shè)計的,順溜地在一家有名的童裝企業(yè)做制板工作,眉眼俊俏,身材高挑,學藝術(shù)的功底,讓她的衣著有不一般的品味,還有那種不屑留在深圳的懶散,讓她絲毫不帶在這座城市拼命奮斗的那種年輕女子所特有的兇猛的獸勁。

“我是獨生女呵,我在這兒玩上幾年,開開眼界,將來回家陪父母,也是很好的。我們家是省會城市,房價也不高,挺適合人居住生存的,挺好的?!崩盥攦旱哪欠N散漫,像磁石一般地吸引了朱小勇。

他不能放過這種女孩子:家境好,思想單純,特別是,學歷高,長得又如此漂亮,帶得出去!

他曉得自己的籌碼,在一眾朝氣蓬勃的深圳青年里,在那些眼里嘴里真以為“一個億只是個小目標”的勇氣勃發(fā)的創(chuàng)客精英里,在那些長得英俊外表相貌堂堂的,甚至有些事業(yè)已經(jīng)小有所成的青年才俊面前,他只能更實際些。他開出的價碼是一次性付款買下市中心高尚小區(qū)的一百三十平的樓,把在民企工作的李聰兒弄進街道辦,一考完試過了分數(shù)線就拿下事業(yè)單位的公務(wù)員指標。

李聰兒猶豫了六天,終于定下和他結(jié)婚的日子。

朱小勇直到見到劉明子,才知曉李聰兒曾經(jīng)對他所言不虛。他以為見慣那些小地方打拼出來的女孩子,一個個來勢洶洶,充滿破釜沉舟的一往不悔之氣,卻不想是那么冷然清洌的一朵出水芙蓉,骨子里認命般的對一切的不屑。這兩個女孩子,是如此的冰雪清澈,相似的純潔,卻又如此的大不相同。

這種梨花帶雨的自我放逐和沉淪,也許從見到劉明子的那一刻就驚到了朱小勇,那種對命運擺弄的無所謂,讓見慣那些白領(lǐng)麗人在成功學里歇斯底里瘋狂傾軋的朱小勇,免不了一些驚訝和好奇。

也許成立一線通,朱小勇的骨子里,其實下的是另一盤棋?

他晦澀地不甘心地挖掘到自己靈魂的最深處,看著嬌柔的妻,耳朵盡處響著隔壁寶貝女兒的夢囈,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7

何笑笑老師和女兒視頻了一個多小時。劉明子到最后抹抹滿是淚痕的眼,那淚光折射的委屈讓何老師心痛好久。

說什么都是白搭的,現(xiàn)在成這樣,那就好好地走下去。——何老師所有的勸說都化成這一句話。而且,不要回來,千萬不要回家來,回來了,就徹底輸了,往日的一切前功盡棄,將來的希望,也像泡沫似的灰飛煙滅,是的,回來了,就別談什么將來了。

前年父親去世的時候,全家人都回來奔喪,姐姐何歡歡一家子過來,五服內(nèi)的親戚也都過來了,就連出閣那么久的姑姑,也拖著蹣跚的身體,一挪一拐地從天津回來。

姑姑抬眼看見何歡歡,皺紋縱橫捭闔的老臉,顯出一道慈愛的紋路來:“這姑娘就是俊俏,算起來多大年紀了,嘖嘖嘖,也是該當姥姥的人了,身條兒還是這么好,臉龐兒還是這么白凈!”

父親八十八歲歿的,算起來是喜喪,而且在病榻前拖了那么久,往生的日子反讓所有人覺得一種解脫,喪禮上除了禮節(jié)性的哭泣,閑下來的親朋好友,倒有了拉家常的聒噪。

母親笑起來,扯過一邊畏首畏尾的何笑笑:“她姑,當年你帶過去的是這個,兩個雙生女,模樣太像了!”

姑姑瞥一眼誠惶誠恐的何笑笑,大大咧咧的口氣一如繼往:“哦,我當然分得出,打小我就分得清她倆。當年,我是執(zhí)意帶走大的,你偏拽上小的給我。大的如果我?guī)е?,也是大天津的人……我是說大的,命就在那兒,怎么也是城里人的命,你看不是?到了,選角兒也是選中的她,從縣里一直到地區(qū),最后留在了省會城市。歡歡命里就是大城市的人!”

笑笑走后兩年,姑姑得了個兒子,中年得子的得意,把她跋扈要強的性格越發(fā)發(fā)揚光大,到八十歲的年紀,老當益壯,更加目中無人張牙舞爪。

母親和姐姐裝作沒聽見,敷衍過去了。但姑姑的話,針扎一般地刺著何笑笑。

母親和姐姐都解釋說,你姑是因為當年你極力要離開她,所以到現(xiàn)在還硌硬著這塊兒呢。何笑笑點頭,強作歡顏。

姐姐命中注定就是大城市的人,就是吃商品糧的。而我的命,就是回到農(nóng)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看天吃飯,哆哆嗦嗦算計收成的鄉(xiāng)下人!

有多少不甘都沒得化解,誰要當初自己不堅持一下,留在姑姑身邊,成為一個大城市的女孩子,上學,工作,嫁個城里人,從此遠離這塊土地?!

何歡歡對妹妹說:“你不知道劇團的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吊嗓子,劈叉,練身板,每天夜里我都哭。不能唱青衣花旦,選的是偏門的老旦,小小的年紀就老著嗓子,僂著身子,唱垂垂老朽的婆子。幸虧這些,我才因了缺這種角,一路選調(diào)到省城的劇團里,就這樣,哪一天也沒敢懈怠,不然,哪有我的日子?!”

何笑笑不吭氣。姐姐的話里語里,不也在邊邊角角地敲打她,你就是頂了我去了縣劇團,也到不了我如今的氣候。這都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的?可是,誰服?

李聰兒上了好大學,到了好城市,嫁了好男人,得了好工作,有了好房子。這中間的哪一步,都沒走錯。而劉明子,你上了好大學,到了好城市,卻沒嫁了好男人,所以后來,也只能步步錯——當初我是怎么勸你來著?

視頻里,對著女兒委屈的臉,何笑笑慢聲細語地說。

結(jié)婚前,她怎么勸女兒的?她聽了嗎?再怎么樣,也得找個比自己強的男孩子,不是說你要多勢利,像你表姐那樣,去找個土財主或者找個縣里一把手的公子哥嫁了,你完全可以在大學里,在工作中,找個能力強的,找個文憑和學識都比你強的,或者至少和你般配的男人嫁過去呵,將來的日子,才有可能一起進步,才有機會一起共筑夢想呵。

“可是,我真得很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好!”劉明子說起朱春樂來,淚如雨下。

愛情是多簡單的事呵,你沒經(jīng)歷過什么,你就遇到這么一個男人,你就以為全世界對你好的只有一個他?!

“他是我的初戀呵!誰不想和自己初次愛上的人,永遠一輩子下去呢?”

何笑笑沮喪不已。這就是她一門心思拉扯大的女兒,滿眼的淚花擋不住地泉涌,抱怨生活不公的同時,其實只是努力在說服著自己,說服著自己嫁給朱春樂的一腔努力。

真的是個好孩子呵,這個臉面硬朗,身材高挑的女婿,心地是善良的,人也是肯干的,可是沒有過硬的文憑,沒有可靠的家境,沒有仰仗的人脈和背景,在那種離鄉(xiāng)背井的大都市里,孤苦伶仃地像一葉浮萍。

拿著朱小勇給的每月八千的薪水,管理著表姐夫名下的加工作坊,對工人能將就就將就,和和氣氣,只希望差不多家世出來的農(nóng)民工兄弟,也能在這座冷漠的大都市里,活得有點心滿意足。

朱春樂做的事,是把自己的薪水拿出來,補給了“五一”休假那天沒領(lǐng)到假日薪的所有工人。他沒辦法忘記那個比自己還小好多的杜江,染著黃發(fā)的杜江,跑到他辦公室來責問為什么沒有假日薪水的那種困惑。朱春樂想的是,一樣是人,到底也該一樣地對待,說的是計件,規(guī)定里雖然有些模糊,朱小勇也不能理直氣壯地不發(fā)這個薪水。這才多少錢呵?!不能傷人的心呵……

朱春樂第二天就給所有工人補了這筆錢。前晚得到劉明子滿心不愿意的首肯,從共同的存款里取出現(xiàn)金,在辦公室里,每一名生產(chǎn)線上的工人都得到了這筆額外的錢。

他們默默地領(lǐng)錢,小聲地互相討要零錢找換,默默地離去,回到自己的崗位,機械地做著自己工位上的活計。朱春樂看到他們離去的身影,充滿了拯救眾生的自豪。他又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在出租車的咪表上小心動著手腳的早過半百的老人,還有自己的伯伯,那個在鄭州的大型加工企業(yè)里,睡在一屋六個人的小籠子里,都有了孫子還和老婆掰著手指算團聚的日子。還有自己的二伯母,在廣州的酒樓里,每天彎腰低頭,擦拭著永遠油膩膩的永遠擔心客人會滑腳的石磚地。當然還有在浙江的民企里,在和一線通差不多模式的生產(chǎn)線上,機械般地辛苦地擰著每個螺絲的叔叔和嬸娘。

單子打回來,公司暴跳如雷。因為有一千臺攝像頭的內(nèi)部阻件裝反,連線后被燒毀,短路報廢。

查到原因時,已經(jīng)有五十多臺完全作廢,另外的,巴西承包商那邊拆卸后,拍圖發(fā)給公司研究,看到的結(jié)果是,裝反的阻件已經(jīng)焊死,沒有辦法再換新阻件,只能原批重新發(fā)回。所有的報關(guān)費用,清關(guān)費用,運輸費用,當然還有設(shè)備費用,甚至還有誤工費用,讓這邊的中方公司全權(quán)承擔。

對口的公司找到一線通,在朱春樂的辦公室里,并沒有咆哮,甩給他算好的一切費用,淡淡地說,這筆先這樣吧,以后的單,再說吧。

小勇回了話:“先賠款吧,怎么也不能讓人家受損失。我們先認倒霉?!痪€通可能近期回不了本了,你也別泄氣,吸取教訓吧,你看看這樣吧,我先把你薪水降到三千塊。我得再找別的公司,看有沒有活計能給一線通?”小勇語氣平緩。沒覺出他的憤怒,也沒覺出他的姑息,末了,冷冷的語氣里是那種流露出的自暴自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起死回生呢?一線通,可能還得兩三年才有活的力氣?!?/p>

“媽,三千塊!三千塊,你知道我們能在深圳怎么活嗎?我又在懷孕期間,寶寶馬上就來了,還有房租。我們現(xiàn)在和他爸媽將就著擠住在一塊兒,連個轉(zhuǎn)身的地方也沒有。如果孩子來了,怎么也要換房子的,三千塊?我以后生了孩子,工作要耽擱一段,肯定沒提成了,我們怎么過?”劉明子在那邊廂哭得稀里嘩啦。

和媽媽提這茬,訴苦的心思怎么也不及求助媽媽的原意來得強烈。可是,能怎么幫?能和大姨說,你讓你那邊的女婿女兒好好地讓明子他們過日子,給他們?nèi)耘f發(fā)高高的薪水,坐在辦公室里也不去監(jiān)管工人的玩忽職守或者是故意為之,每天領(lǐng)著薪水享受著空調(diào),卻不去嚴控產(chǎn)品的最終質(zhì)量把關(guān)?出了這么大的婁子,你讓誰有臉端著親姊妹的身份去為這種巨大的失誤求情?

何笑笑又嘆口氣。在一線通之前,朱春樂也是如此過的,每月房產(chǎn)中介的底薪加提成,還不到三千塊?,F(xiàn)在,好容易過了十個多月的好日子,生生的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扶不起的劉阿斗,硬是毀在被人家菩薩心腸幫你構(gòu)建的美好日子上?

8

劉明子拖著臃腫的身體疲累地回到家的時候,晚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婆婆今天趕巧回來,把家里家外打掃一遍,當然把小兩口虛掩的房門也推得大開,床前枕后清理得一干二凈一塵不染。劉明子眉頭皺緊,雖然小聲地招呼婆婆,但還是不耐煩地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查看原來私密的收藏,小兩口有些不可言說的秘密,顯見已經(jīng)被婆婆整理過,還當沒事人似的放好了。

什么時候才能盡快搬離這地方,離開公公婆婆,有個自己真正的家?

這是坐落在關(guān)外的一片農(nóng)民房,據(jù)說公公來的時候,周邊荒蕪,還不像座城市的樣子。公公村里早先出來一批人,跑到深圳關(guān)外開出租,十多年下來,已經(jīng)形成小小的市場,這一帶出租車的領(lǐng)域,顯然是公公村子里老鄉(xiāng)們的碼頭,后面一撥一撥地跟過來,在這片農(nóng)民房里,攜妻,帶子,養(yǎng)家,同樣的鄉(xiāng)音,這片方圓十里地里,種下自己的根,勃勃生機地存在著。生意最好的時候,據(jù)說過年那會兒,一個月能掙下一兩萬,公公的二哥,公公小弟的一家子,公公的堂兄表弟們,都拖家?guī)Э诘剡^來闖天下,在曾經(jīng)朱春樂給劉明子的描述中,好像家里的這批拓荒牛,真在這座城市揀到了金子一樣。春樂的長兄早幾年就過來,長嫂帶著兩個侄子還在老家,本來說隔一段想把嫂子和兩個侄子接過來,但現(xiàn)在關(guān)外的出租車生意不好,他們的名聲,因為老客戶對他們咪表調(diào)得過快頗有微辭,舉報后監(jiān)管部門罰款過好幾次,聲譽有點臭了,長兄一家團圓的計劃便一直擱淺著。春樂的弟弟今年過來的,剛在家里拿到駕照,已經(jīng)和父親跑過幾次,再熟幾趟,準備自己也上路。

婆婆推門問劉明子,要不要吃點疙瘩湯,她才做的,擱了糖,挺甜的。劉明子站起來,禮貌地回絕。婆婆現(xiàn)在在坪山一家民企里的食堂上班,包食宿,一個月只休一天。

婆婆沒有走的意思,慢慢地進來,跟著劉明子,在她的床邊坐下。劉明子駭一跳,手腳倒不知往哪里擱。和春樂相識結(jié)婚,明子和他的家人接觸甚少,便是和公公還有長兄小弟,每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怎么熱絡(luò)。她知道人家怎么想她,像西街里那些鄉(xiāng)親一樣,認為她獨,傲氣,以為是個大學生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劉明子不在乎這些,從小就被人家背后說慣了,她也不想解釋,更不想改正自己。

婆婆盯著她的肚子:“還有幾個月吧?”

劉明子謹慎地回復:“還有三個多月呢?!?/p>

婆婆搖著腦袋:“唉,你知道小嗎?”“小”是春樂的弟弟,在家行末,所以家人這樣稱呼他,“也真不知現(xiàn)在的風氣怎樣的,我這老臉也沒處擱。”婆婆嘆一口氣,“剛在醫(yī)院得了個兒子,……還沒結(jié)婚呢,我都沒見過那姑娘幾回,突然來這么一出,還得給他們準備辦事情了……”婆婆停一下,看劉明子沒搭話,轉(zhuǎn)頭凄凄楚楚地離開了。

劉明子愣了半晌。

公司早就詢問她的休假計劃,總監(jiān)話里話外已經(jīng)提過好多次,讓劉明子把客戶先交一部分出來,給同事跟單。劉明子一直沒松口,說生孩子不影響下單,現(xiàn)在和客戶的溝通早順溜了,只管來了ORDER,她就做好PI,讓跟單的助理在ERP上操作,根本不費事。但今天下午,HR的竟然來找她,口氣溫柔,卻不容商榷,單刀直入:“如果在休產(chǎn)假期間你還在工作,萬一有個什么事情,公司擔不起責任。不好再核定是公傷還是別的什么。我們只能按一個規(guī)定來,就是國家規(guī)定的產(chǎn)假條例來操作,如果對你破例,我們沒辦法對別的員工實行了。”末了,倒體貼入微共情般地代入自己的感覺:“都是女人,都有這么一個期間,還是先養(yǎng)孩子最重要,別的,都是后話,跟養(yǎng)孩子比,沒誰有這個分量重。”

劉明子點頭,慢慢地做移交客戶的手續(xù)。她一點一滴糾纏攪擾好不容易談下來的客戶,拱著手移交給他人。老板看著她,看看她日漸隆起的肚子,也只能悄悄地唉聲嘆氣。劉明子當然知道老板的心思,他不敢招男員工,任何有想法的男員工,在得到一星半點客戶資源和操作技巧后,都會另起爐灶,深圳的外貿(mào)小公司多如牛毛,只要你肯干,起點相當?shù)汀6衼磉@些女孩子,一旦嫁作人婦,肚皮一大,便算是前功盡棄,曾經(jīng)多少的職業(yè)累積,至少在三年內(nèi)不會恢復到未生育時的水平。供和求的逆差,用和不用的悖論。

但是,生為一個女孩子,最幸福的,莫不是在相當?shù)哪昙o,找了相愛的人,生下愛情的結(jié)晶,從此幸福下去的嗎?

卻沒想到,其實還有巨大的“別的”。

她還沒有自己獨立的小屋,她還要在孩子還沒出生的這兩三個月里,忍受隔壁新生娃娃的哇哇啼哭,她不能指望水往下流的父輩,在三個平等的兒子面前,撥大水流,只供給她的春樂。

那一次和表姐李聰兒拉家常,說起自己的公公,劉明子帶些不滿的情緒:“可能現(xiàn)在年紀大了,生意又受到快車行業(yè)的沖擊,不像原來那樣拼命掙錢了。”

表姐瞪大眼睛看著她:“我的天,你還指望他爸爸給你們作后盾?你腦袋瓜兒怎么想的?”李聰兒擺著腦殼直晃悠,表示表妹的不可理喻:“你真是白讀那么多年的書!怎么受的教育?!父母供我們讀書就不容易了,他父母還是地道的農(nóng)民,給你一筆訂親費,又幫你買房,還哪來的錢?……我現(xiàn)在都再沒問爸媽要過錢,他們當初怎么寵我來著,我肯定現(xiàn)在也得怎么寵回他們?!?/p>

倒確實是聽媽媽不經(jīng)意地流露過,大姨大姨父前段跟趟維京的郵輪,歐洲四國風情游。

“我們和你們哪能比?”劉明子氣不打一處來。

李聰兒忙在電話那頭賠笑:“我也只是說說。你也是的,其實根子里,還在你的早戀,哪有那么早戀愛的,早早把一切都定下來,一定,就成了終生?!”

大家都這么說,連媽媽也從她的一抱怨,就連根子地說起來:高三就早戀,能考上二本也真不錯了。你若不早戀,一本怎么也上得去,你那成績,985還有211,能在話下么?就是最后只上了二本,但畢竟有了腦子,怎么也會找個和自己談得來的,女孩子只有找比自己能力強的,哪里能將就比自己還差一大截的……這一啰啰嗦嗦地下來,怪就怪在愛情上,怪就怪在愛上朱春樂。所以,一錯再錯!

9

朱小勇看到劉明子的時候,有點不敢相認。他驚訝地跟小姨子打招呼,有些日子沒見,身材變得不像樣了。

劉明子也笑。從那次一線通賠付客戶貨款后,他們兩家?guī)缀鯖]再見過面,有事情都是通過電話交流。便是和表姐李聰兒,劉明子也只在微信上偶爾問候下。李聰兒不發(fā)朋友圈,是那種沒有朋友圈的“怪咖”,劉明子有時候揣測表姐這個人,內(nèi)心是多么的堅如磐石,這個時代,這種年齡,不秀一下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要有多么能沉得住氣,要有多么的不動聲色。

“都不知道你懷孕了,這……,都要當媽媽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朱小勇呵呵地笑著。

“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實早就懷孕了,可能前期不顯,你們沒注意?!眲⒚髯颖仍瓉泶蠓叫?,因為要做媽媽,所以總想顯得有種做媽媽的大大咧咧樣。

“好事好事!”朱小勇不好再談這個話題,表姐夫的身份,實在有些尷尬。只問,“怎么跑這邊來,是要辦什么事兒吧?”他們當時都在辦事中心,小勇是因為來局里開個會,兩下里碰著,倒真是稀奇。

劉明子簡單講了自己和三個女孩子一起開家亞馬遜,剛開始操作階段,因為要注冊公司上的一些手續(xù)問題,順道來這邊咨詢。

小勇搓著手,嘿嘿地笑著:“國際電商呵,現(xiàn)在挺不錯的,我還認識個朋友,專門做國際電商推廣的,我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你。”小勇找手機出來,很當件事地把人家的聯(lián)絡(luò)電話轉(zhuǎn)給劉明子,還是關(guān)心地問,“應(yīng)該要生了吧?還在上著班嗎?還要做電商,辛苦了……”

劉明子說已經(jīng)開始休假,在家卻也不能閑著,亞馬遜店的事情早就和朋友們談著呢,就像SOHO一樣,生孩子也不會影響什么的,要不然真把孩子的到來當件事情,別的就不要做了,誰有奶粉錢供娃娃呢?

小勇笑著答應(yīng)著,順著劉明子的話不停地點頭。末了,聽到劉明子說產(chǎn)期就在下個月初,倒挑了眉頭:“呵,這樣巧的?你表姐也是那個時候生呢,你看看,你們倆就是有這緣分!”這會兒,他的一個熟人見到他,好隆重地打招呼,劉明子趕快告辭了。

這不到十分鐘的相遇,兩個人沒有說一線通的任何事情。姐夫每周會和朱春樂有兩三次電話交流,安排貨料呵,詢問下進度呵,叮囑些老生常談的注意事項呵。這段時間的薪水,朱春樂仍舊拿著三千塊,上次的賠款,姐夫那邊不知怎么談的,按照原來的說法,一線通以后將近兩年的活兒,大約就是白干的。朱春樂每個月把明細賬也核算得清清楚楚,曾經(jīng)以為轉(zhuǎn)手要到來的錢,像白日美夢那般,輕易地碎了。

他們不能怪任何人。甚至要感激姐夫表姐!表姐一家,要付出自己的金錢,降低自己的身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的苦澀,來償付人家的損失,慢慢消耗那巨大的失誤。從出了那件事后,那家攝像頭公司沒有再讓一線通做加工生產(chǎn),表姐夫只好動員另一家公司,好說歹說,把生產(chǎn)的單子一點一點地撥給朱春樂,讓一線通還能慢慢地運轉(zhuǎn)起來。

朱春樂每個月算著一線通的進賬,暗暗地嘆著氣,像爬坡一般,給劉明子解釋還差多少月就能扳本,那時候,也許就能又拿上八千塊的固定薪水,還能每個月真有三五萬的分紅了。

劉明子不想再憧憬兩年后的美景,她分分秒秒感覺到的是逼迫的現(xiàn)在。兩年,誰能等得起?她的孩子已經(jīng)一歲了,她還能再在原來的公司拿到那么好的提成嗎?她心疼地看著每日里早出晚歸像牛馬一般勞作的丈夫,這么低的薪水也不敢吭聲就此辭工的朱春樂,像《項鏈》里的瑪?shù)贍柕乱患易樱瑸榱四硞€意想不到的過失,就此賠上自己的青春,辛苦地勉力地償還本不該來的債務(wù)。

劉明子轉(zhuǎn)身后,想的是更深重的一樁事:李聰兒也早有身孕了?她竟然絕口不提?

晚上,何笑笑回復劉明子的電話,確認了她向姐姐何歡歡求證的一切。李聰兒下個月初的產(chǎn)期,而且,找了可靠的醫(yī)生做的彩超,這次絕對是個小子。

頭胎的女兒,讓朱小勇一家在欣喜之余,不免還是有點悵然若失。那個北方的縣城,朱小勇獨子的身份,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文化,讓剛下野的縣委書記,覺得命運對自己的捉弄。

可是,現(xiàn)在好了,多虧國家開放二胎,在曾經(jīng)想都不敢想的計生政策里,他們這些公務(wù)員,守得云開見天日。

“你姐就是有福,什么都是命呵!”何笑笑悲觀地嘆道。

“是的,那是她的命中注定?!眲⒚髯幼员┳詶壍卣f,就像今天她見到的表姐夫,矮墩墩的,滿臉青春期殘留下的疙瘩,笑起來像一尊彌勒佛,怎么也沒辦法搞懂那擁有美麗面龐氣質(zhì)高雅又有著國際時尚范的表姐,會屈尊嫁了他?

“有時候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眲⒚髯右а狼旋X地啐道。電話那頭的媽媽大約愣了一下,趕緊地叮囑,“你別傻呵,你別瞎兜出什么事來呵?”

怎么會?怎么可能?她要有多壞的心計,才會把大表姐的秘密兜出去?

她再不甘,那也是她的家人,她的血親。李聰兒一直在幫她,不是嗎?不然哪里有一線通?不然朱春樂犯下那樣的錯誤,他們照樣給著機會讓朱春樂續(xù)著老板的身份,怎么也維持著一家將近三十人的加工廠的生存。而且,總還有將來,兩年后的將來。劉明子朱春樂,空手苦候,一勞永逸地將會享受表姐一家子付出全部的前期投資,換來他們兩家的財富增長。

而且,媽媽公辦教師的身份,到老還能拿著退休金的職業(yè),不正是那一年,表姐的媽媽,一次又一次拖著自己的那個僅在省城一個區(qū)里謀著半職的老公,苦口婆心地不知疲累地打點著鄉(xiāng)里的上上下下,而艱難萬苦地取得的?!

如果說區(qū)別,只能說,表姐家的人,比自己家的人,更會來事些,更知道將來會有什么樣的回報些,更知道腳下走的那每一步,都是為將來功成名就的未雨綢繆,那叫深謀遠慮,高瞻遠矚。

所有的詩和遠方,誕生在劉明子和何笑笑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眼前的茍且里。媽媽為了一時的小委屈撇開大天津回到西街,劉明子為了男孩子省下一周零花錢買給她的雞腿漢堡,而放大了所謂美妙的愛情。

能怎么辦?劉明子大約應(yīng)該服氣了。

10

李聰兒在家輔導女兒學英語,跟著IPAD放出的原音,女兒一邊玩著芭比娃娃,一邊稚聲嫩氣地牙牙學語。

朱小勇擦著滿頭的汗,調(diào)低一檔空調(diào)的溫度,一邊逗著女兒,一邊對李聰兒說:“這才三歲多一點呢,也太拼了吧?人家不是都說富養(yǎng)女兒的,干嗎這樣小,就讓我女兒吃這些苦?”

李聰兒肚子很大。說起來應(yīng)該和劉明子相同的預(yù)產(chǎn)期,朱小勇比著今天下午見到的小姨子,覺得老婆倒好像放大了一倍。李聰兒卻身段靈活,撅著碩大的肚皮,吃力地彎下腰,把IPAD關(guān)了。“富養(yǎng)女兒哪里是放松學習呢?女孩子,從小得從文化教育上培養(yǎng),不然,就是吃金屙銀地嬌慣她,到頭來,還是一草包。家里慣著,社會可不饒你!”

朱小勇一直滿意和李聰兒的這門婚事。頭次見她的那種驚艷,過后生活在一起感覺上的舒適,獨生女自帶的那些小小嬌縱,大城市女孩子特有的某種不屑一顧,這些大大小小的優(yōu)缺點,在和朱小勇家人的相處中體現(xiàn)的高情商,在單位里上上下下妥帖關(guān)系的打點里,都顯得多姿多彩,活色生香。李聰兒的好,就在一個適度中,在對自己清醒的認知里,所以,她從不放朋友圈,從不秀自己的私生活,從不發(fā)那種全民圍觀全民參戰(zhàn)的都想發(fā)表自己強烈觀點的鏈接新聞或者大V大咖博眼球的理論,她甚至都不在自己好友發(fā)的信息下評論任何意見,只在人家秀孩子秀美食秀遠方的旅行下,點個無足輕重的贊。

這些年過去,小勇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娶了和母親一樣的老婆,穩(wěn)穩(wěn)妥妥地過著慢慢熱乎乎的日子,只有像母親那樣的官場中的太太,日積月累地把守著那種適度,才能在父親被查的日子里,波瀾不驚地度過那些艱難時世。

是的,父親其實是被迫下臺的,最近幾年的整治力度,讓已經(jīng)熬到快退休年紀的一把手,也在那些風風雨雨中搖搖欲墜,多虧了母親,平日里和藹可親的官太太,從不炫權(quán)露富的內(nèi)斂,從不驕橫造作的品行,讓父親的下臺最終是平緩落地,算是被放了一馬,也許本就在于父親還沒有貪心到無恥的地步,一同被掃下來的同僚,父親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

但終歸如此,大樹倒了。朱小勇得憑著自己的本事,在這座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城市,從此披荊斬棘,再創(chuàng)自己的天下。

在父親一輩子對他這個獨子的期望里,如果因了只有一個孫女的遺憾,也被現(xiàn)在李聰兒肚皮里朱家終于來的后代,而消弭得云開霧散,那所現(xiàn)在早已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小院里,父親落寞的臉龐,終于展現(xiàn)滿足的笑意。

朱小勇看著李聰兒開了藍牙音箱,閉上眼睛放著肯尼基的薩克斯《回家》,那些胎教音樂,從得知懷上第二胎就是每日里必做的功課,讓小勇也安靜地閑適下來。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今天劉明子的面容來,那個他曾經(jīng)多少有點動心過的女孩子,那些曾經(jīng)私下里譴責過自己的難堪的想法,已經(jīng)被今天下午的再次重逢擊落得一地狼藉。那個曾經(jīng)滿眼里認命,滿目里無所謂,滿臉空洞卻顯露的純真,現(xiàn)在,流露的全是咄咄逼人的掙扎,來勢洶洶勢在必得的追逐,和所有在這座城市,輾轉(zhuǎn)在停車場,奔波在高樓里,迫不及待沖出電梯間的白領(lǐng)女麗人一樣,眼目中已經(jīng)污濁,滿滿的殺氣騰騰的存活欲。

他嘆口氣,心目中的女神,從此坍塌。

朱春樂今天又賣掉一臺POSE機,回來把微信上的款轉(zhuǎn)給床上坐著操控電腦的劉明子。劉明子聽到微信的嘀嘀聲,翻看手機,操作一番,對著滿心歡喜表情求贊的老公,甩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吻。

薪水降到三千塊后,有一度,朱春樂不想再在一線通做下去??墒?,為人的基準,兩口子越不過去,不能有難了你就躲吧?這是最基本的人倫,何況還是一直幫著我們的親戚?再艱難,也比曾經(jīng)在房產(chǎn)中介,每月沒有提成拿的日子要過得平穩(wěn)和有指靠,怎么也能熬過了這兩年,也許,然后,就分紅了呢?

可是,不能總這么下去。從兩千多元到八千元能夠適應(yīng),再從八千元到三千元,怎么能適應(yīng)得了呢?朱春樂勤于思考起來,開始抽時間想做別的買賣。用剛存下的款,跟風買過股票,然而,股票大勢早去,除了賠,幾乎沒有翻天的可能。再然后,原來推銷信用卡的銀行同事,讓他賣些POSE機?!坝辛酥Ц秾毢臀⑿牛F(xiàn)在的商家,是沒誰玩這些了。但是,個體,卻有極大的市場?!痹?jīng)的同事告訴他公開的秘密,那些九零后,九五后,拆東墻補西墻,今天有酒今朝醉,辦下多張信用卡,透支這張,還掉那張,只為眼前的好日子。

劉明子不太愛說服朱春樂,也許是無法說服朱春樂。這個小伙子,雖然對她有一門心思的愛情,卻也是頭犟驢,認準的事,爭吵都沒辦法讓他改變主意。她取了款,心不甘情不愿地批回來50臺POSE機,每臺能賺200的利潤,也能讓朱春樂心花怒放,對前景充滿渴望。到現(xiàn)在,果如劉明子設(shè)想的,只賣下22臺,還有28臺機子,躺在家里無著無落,但每一次的成功,200元利潤的到手,都讓朱春樂越發(fā)堅定自己的信念。

她是真不忍心鄙視他,他心里無傷大雅的野心,被某種與生俱來的善良裹挾著,讓她堅守自己對他的執(zhí)著,讓她說服著自己,對他的一往無悔的愛情。

最后調(diào)查出來的結(jié)論是,操作那個螺絲的員工,正是杜江,而那一批最后測試的驗收,也出自當時主動要求加班的杜江。那個染著黃毛的青年,比朱春樂的弟弟還要小兩歲的青年,平常只顧聽著手機播放的樂曲,搖著腦袋跟著和唱的青年。朱春樂無論如何想不通,杜江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要去這樣害他們?他是提出“五一”假日薪水的討要,到了,朱春樂不是自掏腰包發(fā)放現(xiàn)金補給他們了嗎?杜江是怎么樣想的,為什么不依不饒地如此下作?

沒有答案。杜江在那個五月份,準確地說得到當月薪水和朱春樂給的“五一”假日補薪后,也是在那筆單完工、測試、驗收、裝箱后就沒再露面過。

朱春樂無論如何想不通,他的善良和體諒,他自以為同背景下對他們的體恤,為什么換來的是對方冷酷的無情報復。

劉明子勸他:可能杜江知道自己犯下大錯,所以才跑掉了。沒有人那么壞,故意做這么可怕的事情。何況你對他們那么好,那些工人其實都知道的,心知肚明。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任哪個腦子能使的人,也不可能做出來。

她現(xiàn)在不再揶揄朱春樂了,她甚至都有點順著他慣著他,她真的是認命了,不然怎么辦?她只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訴自己,她放棄了對命運不公的抱怨,放棄了對表姐耍心思糊弄人生的揭露。她頂住多少次的沖動,她差點在朱春樂面前,差點在每次見到姐夫朱小勇時,差點在每次聽到表姐李聰兒的堵都堵不住的運氣時,脫口而出:“你知道她怎么上大學的?她是代考上去的!代考!”

是的,李聰兒沒有參加高考,那些人家奮戰(zhàn)在考場的日子,她躲在自己的小屋內(nèi),不敢出來。直到代考的人拿到媽媽的錢離開她們家,直到分數(shù)出來,直到院校發(fā)出給她的入學通知書,直到學校敲鑼打鼓,光榮榜上赫然在首是她的名字。

所以她低調(diào),她和善,她從不張揚,她知道自己的路程是怎么走下來的,每一步都踐踏著腳下被踩跺著怒吼著發(fā)出的不公平的伴音,如履薄冰地完成著自己的人生。然后,命中注定地,她選擇了朱小勇,再一次通過這種路數(shù)考上公務(wù)員,在人人艷羨的單位里做著公職人員,平心靜氣地享受著這種居高臨下的得意。

然而,能怎么樣?劉明子只能抱怨自己的命運,只能憋住氣自己努力??尚Φ氖?,她還得借助李聰兒的這種憑借不公平得來的特權(quán),幫助自己,庇護自己,實現(xiàn)自己,少走彎路。媽媽從不允許她忿忿不平地譏誚表姐的過往,媽媽現(xiàn)在能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吃著公辦教師的薪餉,不也是大姨用了多少門路彎了多少腰身替她謀得的?

劉明子說,“我今天見到小勇哥了。你記得有一次你說手指長度的事?說是皇親國戚的朱元璋的后人,大拇指的長度一定超過中指指縫的?”劉明子對靜靜聽著的朱春樂點點頭,“真的,我仔細看了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真超過了中指指縫呢!”

朱春樂愣一下,笑起來,“呵!那他就是這個命呵!”他舉起自己的手指,又拿過劉明子的手指,研究一下,自暴自棄地大笑。

劉明子看著他心無城府的開懷,認命般的爽朗,慢慢地抱緊了春樂。她心里難過地想,我一定要堅持呵,一定要堅持,一定要堅持一如繼往地愛著你!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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