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
細看上半年頒發(fā)的文學獎如汪曾祺文學獎、京東文學獎名單,入圍作家里依舊是王安憶、鐵凝、蘇童這些老面孔,即使年輕如張悅?cè)?,也已成名近二十年了。在文學領域,我們急需看到新生力量在哪里?90后、00后新一代中,面對眾多誘惑,依然對文學懷有純粹的愛,愿意將其作為一生追求的人不多,李唐是其中的佼佼者。1992年出生的他,已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鍾山》等重要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2017年《人民文學》的新欄目“九零后”的首期,刊登的就是李唐的短篇小說《降落》。今年,李唐出版了長篇小說處女作《身外之?!?,它沒有沉重的現(xiàn)實主義,沒有激烈的反叛,而是用超現(xiàn)實、黑色幽默和詩意想象,呈現(xiàn)出了年輕作家的獨特面貌。
北京東南城一個老式樓房的兩居室內(nèi),光線昏暗,其中一個長方形小房間就是李唐的臥室兼書房,單人床的床頭有一張不大的書桌,旁邊的書柜滿滿當當?shù)?,放不下的書就靠著書柜堆起來。李唐現(xiàn)在是一家出版社的新媒體編輯,過著朝十晚六的生活,幾乎每天的晚上9點到11點,他都會坐到這張小小的書桌前,對著窗子,開始他的寫作。
對于一個90后,有太多誘惑可以分散精力,比如打游戲、看劇、刷朋友圈,看場電影或與朋友聚餐,一個晚上很容易消磨掉。然而李唐卻選擇一個人沉浸在他的文學世界里,日復一日。于他,任何玩樂到頭來只會帶來空虛,只有寫作這樣的精神創(chuàng)造,才讓他感覺到豐富,以及巨大的快感一“完全是一種顱內(nèi)高潮,感覺每個毛孔都張開了。如果我寫出一個特別滿意的東西,生活中任何讓我感覺痛苦的事都可以被這種快樂完全淹沒。它還會給我勇氣,那一刻,讓我覺得無所畏懼?!?/p>
李唐身材瘦削,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話不快,談到文學中令他著迷的地方時,眼中會有光。他建議我們到小區(qū)里一個公園拍照,事實上,那只是一個大平臺,上面有洋灰砌成的滑梯和涼亭,因為年代久遠,很多地方剝落了。涼亭里擺著一張被拋棄的舊床墊,和一把舊椅子,柳絮到處都是。有種破敗荒涼的氛圍。拍照結(jié)束,李唐又強烈建議我們就在這里采訪,見我猶豫,他解釋,“這兒吹著風,多好啊。”又說:“我以前看過一個蔡明亮的紀錄片,他就是在一個荒廢公園里接受采訪的,感覺特別好?!蔽那嗟睦寺?。
雖然李唐只有26歲,但他已有13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上初中時,有一段時間,他感到人生“特別沒勁”:“考—個好高中,再考—個好大學,然后找一個好工作,結(jié)婚,退休,一下就能望到頭兒了。人生好像一個程序,但也不知道怎么改變它,因為身邊接觸到的人都按照這個路徑走?!?/p>
然而有一天,他無意中讀到了父親八十年代買的一本詩集,來自俄羅斯詩人葉賽寧?!奥牎寂苤┣粒嗌亩躺?。藍色的眼睛,迷茫的暴風雪急速地旋轉(zhuǎn)……像吉卜賽提琴,暴風雪在哭泣,白雪的原野,蒼白的月亮”美、抒情、朗朗上口,李唐立馬被迷住了。他覺得現(xiàn)代詩“挺好玩兒”,自己也嘗試著寫,這讓他感到一種意外: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一把秘鑰,開啟了另一個世界,生活變得豐富了起來,“我讀葉賽寧的時候,就仿佛到了西伯利亞,我可以在另一個世界之間來回穿梭,生活不像我以前想的那么沒勁了,還有文學,自己還可以創(chuàng)造?!?/p>
因為從小住在城市里,很少有機會接觸大自然,所以土地、森林、陽光這些意象讓他格外迷戀,李唐寫詩先從自然風光開始,再寫到讀書的感悟、生活中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奇奇怪怪的念頭。詩歌就像他的“一個思想的筆記本”,“有時我會思考一點哲學性的東西,比如為什么我會坐在教室里,不在別的地方,周圍有很多人,他們都在過著不同的人生,但為什么我就是這樣的?根本無解,我就會寫進詩里?!焙芏嘣姸际撬谡n上偷偷寫的,他把本子墊在書下面,趁老師不注意就翻過來寫幾句,再蓋上,多的時候每天三四首,寫滿了十幾個本子。
中學時,李唐認為自己就應該是一個詩人,要一直寫詩到八十歲。直到上高三時,他在語文課本里第一次讀到了余華的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的節(jié)選,瞬間被震撼了,“許三觀每次賣完血后都會吃炒豬肝,喝二兩酒,這個片段我反復讀了很多遍。它有一種原始的生命力,表述方式又特別嬉皮,黑色幽默,我之前從沒讀過,覺得特別神奇。有時上語文課,不想聽講了,就會讀一遍它,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喜歡?!蓖瑫r期,他還接觸到蘇童的短篇小說集《少年血》,也被深深地打動了,“它寫的都是青少年的故事,比如打架、陰暗的念頭,那是真正的所思所想,很暴露,很有代入感。我從沒想過這些東西可以寫出來,但他都寫了,我發(fā)現(xiàn)文學太廣闊了?!?/p>
上大學后,時間一下子多了,李唐開始嘗試寫小說。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至今他從沒有斷過寫作,這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表達的,包括一些所思所想,想要碰觸的題材,我必須要表達出來,這就像別人看電視、刷微博一樣,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比如你追一個劇,可能有一百集,你每天可能看那么一兩集,而我追的這個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完結(jié)的東西。”
2017年,他的短篇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出版,一年后,首部長篇小說《身外之?!访媸?。和年長的作家不同,李唐的小說里沒有厚重的現(xiàn)實主義,而是充滿了想象力和奇幻色彩。在《身外之海》里,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鵝絨小鎮(zhèn),坐落在海邊,倚傍森林。在那里,書像植物一樣長出來、過去的時間會冷凍結(jié)“冰”、燈泡發(fā)光靠一只野南瓜……那里有沉溺發(fā)明的退休警察,收藏雪花的守林人,變得透明即將消失的女孩,會說話的狼。那里有音樂和詩歌,有愛情和友情,有死亡,有逃離。悲傷,又很治愈。
李唐說,這樣的幻想其實來自他的童年。小時候,他喜歡一個人玩,總愛在腦子里想象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天地,“比如一個孤單的郵差,在一個荒涼的星球上,他會遭遇什么呢?其實這個小鎮(zhèn)也一樣,它從我童年時就有了,小鎮(zhèn)上有一些神奇的東西,這個記憶一直沉積在我的腦海中?!比缃竦靡园阉吨T于文字,完全出于偶然的念頭,就好像一個生活中的啟示,他說。
李唐喜歡導演大衛(wèi)-林奇,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深得他心?!八碾娪巴耆珌碜砸恍┠涿畹哪铑^,他有部電影叫《內(nèi)陸帝國》,大概三個多小時,在拍到大概三分之二時,他才真正想明白自己拍的是什么,那之前的三分之二,完全都是按照自己的感覺在拍。”
在創(chuàng)作上,李唐希望與眾不同,將來人們可以說,“李唐的小說完全找不到一個類似的,是自成一脈的?!睆男〉纳瞽h(huán)境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小學前他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個家屬大院,鄰里問都熟悉,見面打招呼。然而,上小學后他搬到了現(xiàn)在的小區(qū),因為很多房子都是出租出去的,沒有固定的住戶,碰到的基本都是陌生人。“每個家庭都被鋼筋水泥隔絕了,每個人都像一個孤島?!边@讓李唐強烈地感覺到,每個人都無法真正地被了解,所以,他會更關(guān)注—個個個體的命運和思想。
另一方面,李唐盼著能像村上春樹一樣進行全職寫作,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30歲,當然,這只是理想狀態(tài),他也會安慰自己:“不過,卡夫卡也只能在晚上寫作,白天也得上班,一輩子都沒能全職寫作?!?/p>
“每天獨坐窗前,會感到孤獨嗎?”我問他。“人總歸都是孤獨的,就算不寫作,刷劇或者玩游戲,玩到大半夜,把電腦一關(guān),身邊那么安靜,我也會感到很孤獨。但寫作就不—樣了,如果寫出來的東西很滿意,就算是夜里兩三點鐘的時候,關(guān)上電腦,我整個人是很興奮的,是在創(chuàng)作的快感這種光芒籠罩之下的。”
Q:《北京青年》周刊
A:李唐
Q你書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你怎么想到的?
A很多是在寫作過程中突發(fā)奇想的,這很難解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初中時,學校墻上鑲的水墨石,各種碎石頭拼起來,我看著那些石子突然發(fā)現(xiàn)我能看到一個人臉,看到一些動物,看到一些其他的形狀,而且都是立體的。寫小說有點像我初中時看石子,經(jīng)過自己想象加工后,就會有神奇的效果。也有些是電影和閱讀給我的啟發(fā),比如大衛(wèi)·林奇一個電影里有個場景,在暖氣里面有一個舞臺,一個女孩在唱歌,這也會給我啟發(fā)。
Q你在小說里寫到父親離家出走,你的短篇小說里也提到離家出走,你對逃離有情結(jié)嗎?
A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很規(guī)范化的時代和社會,限制很多,比如停車要停在停車場,上班有規(guī)定的時間。但井井有條的生活有時會讓人厭倦,有的人就會有逃離的念頭。包括我小說寫到叢林,逃離到這種有點原始的地方,是真的自己在自由地生活,而不是生活在這種限制之中。其實逃離是西方文學的一個主題。
Q年輕的作家生活經(jīng)歷少,你會覺得在這方面有匱乏嗎? A我比較喜歡超現(xiàn)實的東西,經(jīng)歷確實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作家真正能經(jīng)歷的事情,其實跟常人沒有太大區(qū)別,他不一定真能經(jīng)歷那些特別不一樣的東西。比如卡夫卡一輩子就是個小職員,沒怎么出過國,幾乎沒怎么談過戀愛,經(jīng)歷可以說是匱乏到極致了,但他寫出來的東西有目共睹。對于經(jīng)歷,重要的是如何去提取,有沒有敏銳地去感受。有的人生活素材很多,但他可能不太會表達,或感受力不太強。寫作主要靠的還是感受,不需要重復性的大量生活經(jīng)驗。
Q你會感到焦慮嗎?
A我寫東西的時候經(jīng)常會焦慮。最大的焦慮就是覺得很難突破,老在一個圈子里。我感覺每次寫作時,就像讓我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必須要去達到一個脫口秀演員的水準,這種突破自我的焦慮。所以說,寫作是又痛苦又快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