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00)
在魯迅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高老夫子》是不大受學界關注的一篇。以“高老夫子”為篇名,經(jīng)知網(wǎng)檢索得到的文獻不超過十篇?!段鞅贝髮W學報》2015年第5期刊登姜彩燕的《自卑與“超越”——魯迅〈高老夫子〉的心理學解讀》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該文首先對以往的學術研究成果做了綜述,然后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高老夫子備課時照鏡子,不是對自身外貌的自信或自戀,而是因為自卑;這種自卑情結形成的重要原因是高老夫子“童年被家人忽視,進而留下身體上的缺陷”;他課上膽怯與恐懼的來源是“由于知識儲備不足和額頭的瘢痕所導致的自卑感”。該文的結論是:《高老夫子》這篇小說“既是對人生隱秘心理的深刻探索,表現(xiàn)出‘靈魂的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童年期不當教育給人成年后所造成的沉重陰影所進行的反思”。本文則認為包括姜彩燕論文在內(nèi)的研究成果仍然意猶未盡,并未充分認識到《高老夫子》的藝術匠心,也未能充分挖掘它的思想意蘊。本文將參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對這篇小說進行重新分析與評論。
小說開始,敘述高老夫子備課,“工夫全費在照鏡,看《中國歷史教科書》和查《袁了凡綱鑒》”: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實在太不將兒女放在心里。他還在孩子的時候,最喜歡爬上桑樹去偷桑椹吃,但他們?nèi)还?有一回竟跌下樹來磕破了頭,又不給好好地醫(yī)治,至今左邊的眉棱上還帶著一個永不消滅的尖劈形的瘢痕。他雖然格外留長頭發(fā),左右分開,又斜梳下來,可以勉強遮住了,但究竟還看見尖劈的尖,也算得一個缺點,萬一給女學生發(fā)見,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鏡子,怨憤地吁一口氣。
據(jù)引文來看,父母在高老夫子小時候進行的不是姜彩燕說的“不當教育”,根本就是“不教育”——他偷桑椹,“他們?nèi)还堋?。父母“全不管”將對兒童人格結構的發(fā)展造成重大影響。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父親不管兒子,采取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兒子將無法以父親形象為榜樣,并與之認同自居,形成一個強有力的超我,其道德良心與批判能力不能達到正常水平;母親不管兒子,意味著母親溺愛,這將使兒子的力比多固著在母親身上,以致男性特征不明顯(如缺乏男子漢氣概),并(可能)導致同性戀傾向。雖然沒有證據(jù)表明高老夫子是同性戀,但卻有較充分的理由認為高老夫子是一個女性化的人物——他喜歡照鏡子,備課時照來照去,講課后回到家里把課本與聘書都塞入了抽屜里,唯獨留下那面鏡子。高老夫子離不開鏡子,因為鏡子能夠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額頭上“尖劈形的瘢痕”——偷桑椹時烙下的。一方面,瘢痕是形體上的缺陷,有礙觀瞻,所以高老夫子要格外留長頭發(fā)以掩飾它;另一方面,瘢痕又提示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偷桑椹吃),這又讓他感到某種私密性的愿望滿足。既要掩飾它的存在,又要照鏡子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既要自己偷偷欣賞它的存在,又不想讓他人(尤其是女學生)知道它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這個“永不消滅的尖劈形的瘢痕”,可視為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兩者外形上都是裂開的)。
認為瘢痕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這樣的解釋或許會讓人感到不悅。但這不是說高老夫子看到額上瘢痕就想到了性或起了性欲,而是象征性地表達了高老夫子的人格結構缺陷:本我的那些欲望沖動,自我雖覺得羞恥,卻又控制不住,因為缺少一個強有力的超我,高老夫子往往把責任推給自身之外的因素,如過去“全不管”的父母,如現(xiàn)在可慮的世風。由此可見,高老夫子的心理控制水平尚未走出兒童期,一直處于小時候最喜歡偷桑椹吃的狀態(tài)。高老夫子不是一個正常而健康的成年男性。另有例證:老朋友黃三來找他,“一只手同時從他背后彎過來,一撥他的下巴”,這固然表現(xiàn)了黃三的流氓氣,同時也表現(xiàn)了高老夫子某種順從被動的女性化特質(zhì)。
這一次,高老夫子特別在意這條“尖劈形的瘢痕”,因為他即將面對的是一群女學生(其實,他在頭腦中已經(jīng)面對著了)。一方面,高老夫子想表現(xiàn)得更男人一些,有例為證:來到賢良女學校,在萬瑤圃的聒噪中,他心緒煩亂,涌上了許多“斷片的思想:上堂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教科書要讀得慢;看學生要大方”,這四條思想斷片所表達皆是要保持男性氣概與師道尊嚴;另一方面,高老夫子遮住額前的瘢痕缺陷,也是遮蓋他的精神問題與道德缺陷:爬上桑樹偷桑葚,跌下來磕破了頭,才留下了瘢痕——他是個偷兒,瘢痕就是偷的明證,就是他付出的代價。如果說高老夫子小時候最喜歡偷桑椹吃,成人了則最喜歡偷看女人(“跟女人”)。他這次去做老師,本意并不是為了傳道授業(yè)解惑,而是為了看女學生;表面上是去傳道授業(yè)解惑,其實是借此機會看女學生,這亦是“偷”。遮住瘢痕,讓女學生看得起,其實是為了偷得順利、偷得正當,堂而皇之地滿足自己“看看女學生”的欲望。
這次進女學?!巴怠币嘧尭呃戏蜃痈冻隽舜鷥r。他的講課很不成功,倉皇逃離教室,跨進植物園,向教員豫備室走去:
他大吃一驚,至于連《中國歷史教科書》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為腦殼上突然遭了什么東西的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枝夭斜的樹枝橫在他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fā)抖。他趕緊彎腰去拾書本,書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道:
桑 ???
他似乎聽到背后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來。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撫摩頭上已經(jīng)疼痛起來的皮膚,只一心跑進教員豫備室里去。
高老夫子再次被“桑”擊中。“?!?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在他不提防的時候突然重現(xiàn),他的心事再次被揭穿。高老夫子小時候偷桑椹,留下了“永不消滅的尖劈形的瘢痕”;這次遭“?!弊矒?則留下了叫他臉紅心跳、難以去除的“嘻嘻”。如同他留長頭發(fā)遮飾瘢痕一樣,這次他也裝作沒事似的,不去“撫摩頭上已經(jīng)疼痛起來的皮膚,只一心跑進教員豫備室里去”,但回家許久之后,依舊受著“嘻嘻”的折磨。
“嘻嘻”,是女學生發(fā)出的還是自己的幻覺?高老夫子不能確定,但它仿佛扎根在他的腦海里,頑固性地發(fā)作著。想拔掉它,似乎無能為力;下了辭職的決心,又舍不得鮮紅的聘書。為什么如此兩難呢?與瘢痕既給高老夫子某種羞恥或罪感又予其欲望滿足一樣,“嘻嘻”是從“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聯(lián)合的海”發(fā)出來的,“嘻嘻”使他“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來”。直言之,“嘻嘻”作為一個癥狀,意味著他腦子里裝的全是女學生;換言之,“嘻嘻”既令他煩躁惱怒,同時又讓他回想起課上情景,他忘不掉那些女學生。
高老夫子上課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先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頭發(fā)”,后來:
半屋子都是眼睛,還有許多小巧的等邊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著兩個鼻孔,這些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海,閃爍地汪洋地正沖著他的眼光。但當他瞥見時,卻又驟然一閃,變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頭發(fā)了。
姜彩燕認為,在高老夫子上課的整個過程中,“他幾乎一刻也未曾關注過女學生的長相、身材,從未留意過任何一個具體的人物,自始至終被隱約聽到的笑聲所折磨,好像靈魂出竅一般”,這似乎是說,高老夫子的圖謀沒得逞,因沒看到一個“具體的”女學生。這種解釋過于注重具體的實指,實際上,性可以不附著于某個具體人物身上,而表現(xiàn)為一種把握不定的情調(diào)與流動不居的氛圍。對第一次登上講臺的高老夫子來說,他的確感受到了新鮮而濃烈的性欲氛圍。
首先,上世紀一二十年代,女學生“蓬蓬松松”的頭發(fā)就足以喚起了男性新鮮的性感體驗。人們向來重視當時剪發(fā)的政治意義與文化意義,魯迅小說《頭發(fā)的故事》即是如此,它也提到了女子剪發(fā),但關注的是人生出路問題。這大概與魯迅年入不惑有關,而二十出頭、性欲正活躍的沈從文則更關心女人剪發(fā)的性感意義。他的小說《嵐生同嵐生太太》為此留下了佐證。嵐生是財政部的二等書記,走路回家的次數(shù)多,為的是繞遠到墨水胡同的“閨范女子中學”看女學生:
他覺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頭發(fā)剪去后從后面看去,十分有趣。因為是每日要溫習這許多頭,日子一久,閨范女子中學一些學生的頭,差不多完全記熟放在心里了。向側面,三七分的,平剪的,卷鬢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時也能記出。且可以從某一種頭發(fā)式樣,記起這人的臉相來……他想著,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發(fā)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時候,會更要覺得太太年青美好,那是無疑。
這一天嵐生領了工資回來,在餐桌上勸誘太太剪發(fā),“同事中見著,將會說你是什么高等女子閨范的學生哩?!庇谑?找來相士看定了剪發(fā)的日子,又買了德國式剪刀,旗袍料子——剪完頭發(fā)要配穿旗袍。以后太太的發(fā)型便是參照著在市場上見到的年青漂亮的女人頭發(fā)剪成的。從此以后,嵐生先生回家,坐車子的回數(shù)就比走路的時候為多了。隨著歲月流逝與時代發(fā)展,我們已經(jīng)無從體驗“半屋子蓬蓬松松的頭發(fā)”帶給高老夫子的視覺沖擊與隱秘興奮了。
當高老夫子與女學生目光相遇,發(fā)現(xiàn)半屋子都是眼睛,眼睛與鼻子構成“小巧的等邊三角形”——“小巧”用于描寫女性身體時,往往表現(xiàn)了男性的欲望。三角形都生著兩個鼻孔,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逼得他連忙收回眼光,再也不敢離開教科書,只能抬起眼來看屋頂。高老夫子愈是有意地抗拒與掙扎,愈是掉進了“?!崩锊豢勺园?癥狀便是躲不掉的“嘻嘻”)。前文說過,高老夫子備課時,黃三進來撥他的下巴,同時還說了一句話:“噲,你怎么外面看看還不夠,又要鉆到里面去看了?”這句話很突兀,它是什么意思呢?為什么高老夫子聽了,“板著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叫黃三“不要胡說!”?原來,高老夫子和黃三在學校外看過女學生,這次高老夫子做教員,進學校里面去看,黃三用的“鉆”字既下流又貼切,盡管彼時高老夫子駁斥黃三,可他現(xiàn)在不是真地鉆進“深邃的鼻孔的海里”而出不來了嗎?
晚上到黃三家打牌時,高老夫子還抱著不平之意,“他本來是什么都容易忘記的”,但這次總以為世風可慮,實則是女學生的海誘惑了他,使他放不下,直到他快湊成“清一色”的時候,才覺得世風終究好了起來,這固然是因為他要贏牌,亦因骨牌的“清一色”能讓人聯(lián)想到女學堂的清一色光景:半屋子全是蓬蓬松松的頭發(fā),半屋子都是眼睛,以及小巧的等邊三角形。打牌前,黃三熱心地問:“怎么樣,可有幾個出色的?”高老夫子沒有正面回答,卻說“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使高老夫子舒適樂觀的“清一色”才是對黃三問題的回答:女學生“清一色”、全出色。他的不平之意忘記了,覺得世風好了起來,意味著他還要去教書,去看女學生,去看“海”。
有趣的是,沈從文《八駿圖》里的達士先生也掉進了海里不可自拔。達士先生來到青島給未婚妻寫第一封信,稱雖然?!罢嬗悬c迷惑人”,但“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我一定還將努力向岸邊泅來,因為那時我必想起你,我不會讓海把我攫住,卻盡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然而,一個女人的一雙眼睛把他捕獲了,女人的眼光“既代表貞潔,同時也就充滿了情欲”,達士先生因此推遲了與未婚妻的相聚,而要在海邊多住三天,因海而起的病應該用海來治療。
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好的兩位小說家不約而同地以“海”來寫男女情欲,而不去詳細描寫一個女人具體的身材與長相,這既是洞悉人性,又是藝術高明。
談到《高老夫子》的藝術特色,人們歷來重視它的諷刺性:魯迅善于把人物自身的矛盾“用人物自身的行動暴露出來,讓讀者看到人物的可笑、可恨、可鄙,就好像并不是作者的描寫,而是人物自己的言行暴露了自己靈魂深處的秘密一樣,由此而引出人們的笑聲”[1]。從人物言行不一致、里外不協(xié)調(diào)的角度確實可以揭露高老夫子偽道學、不學無術的真面目,這從小說中可以舉出不少例子,如發(fā)表了冠冕堂皇的《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其實他所擅長的不過是野史演義而非真知灼見。但是,對魯迅《高老夫子》諷刺藝術的論述皆忽略了“桑”的點睛之筆以及“嘻嘻”的重復發(fā)作,因為言行不一構成的諷刺性可以暴露人物的矛盾表象,而要想深入挖掘人物“靈魂深處的秘密”卻不得不借助于精神分析學的理論武器。精神分析認為心理過程主要是潛意識的,意識的心理過程僅僅是整個心靈的分離的部分和工作?!办`魂深處的秘密”不在意識層面,而在潛意識之中。那么,我們?nèi)绾尾蹲綕撘庾R本能呢?“在精神生活中,一旦已形成的東西不可能消失,一切東西在某種程度上都保存下來,并在適當?shù)臈l件下(如,當回退到足夠的程度)還會再次出現(xiàn)”[2],這就是說,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沖動會借助某個契機重現(xiàn)出來,我們就是要抓住那些重現(xiàn)的事物來深入到人物的靈魂深處——往往那些事物顯得瑣屑而無足輕重,如前面分析的“?!焙汀拔?卻包含著深刻的心理原因。
因此,本文認為,《高老夫子》的藝術成就不在諷刺,而在精神分析式的重現(xiàn)。為了進一步理解這種重現(xiàn)藝術,我們需要對《高老夫子》進行整體上的精神分析學理解。
小說名為《高老夫子》,除了高老夫子,還頗費筆墨寫了黃三與萬瑤圃。黃三出現(xiàn)在高老夫子備課之時,一禮拜之前他還同黃三打得火熱,現(xiàn)在卻覺得黃三下流無知了,對之既高傲又冷淡?!包S三”,應視為高老夫子暫時壓抑下去了的露骨的本能沖動。與黃三的對話,是高老夫子自我與本我的一場斗爭與較量。這時的高老夫子已在《大中日報》上發(fā)表大作,得了賢良女學校的聘書,用了新皮包新帽子新名字,“萬瑤圃”便是高老夫子的自我形象。與黃三不同,萬瑤圃是個大名鼎鼎的知識分子,贊同維新,振興女學,“很能發(fā)表什么崇論宏議”。然而,喋喋不休的萬瑤圃卻弄得高老夫子“煩躁愁苦著”,當堂出丑。這是為什么呢?根本原因在于:自我是本我的一部分,即通過知覺-意識的媒介已被外部世界的直接影響所改變的部分,代表著理性,遵循著現(xiàn)實原則,可萬瑤圃口頭上說順應世界潮流,實際上卻提倡所謂國粹、頑固守舊,又罔顧高老夫子最迫切的現(xiàn)實問題——預備功課;并且對乩壇蕊珠仙子俯首聽命,以得之青眼而高興,以得之“不無可采”的評語而得意,缺少一個強有力的自我理想(超我)的引導與支配(虛幻的蕊珠仙子絕不是一個正確的自我理想)。總之,“萬瑤圃”象征著高老夫子的自我形象既非理性、非現(xiàn)實,又沒有形成一個正確的自我理想(超我)。這似可視為魯迅對當時知識文化界病癥的一個隱喻性表達:“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
高老夫子回到家中,“決絕地將《了凡綱鑒》搬開;鏡子推在一旁;聘書也合上了。正要坐下,又覺得那聘書實在紅得可恨,便抓過來和《中國歷史教科書》一同塞入抽屜里”,這意味著“萬瑤圃”已被打回潛意識之中封鎖了起來,“桌上只剩下一面鏡子,眼界清凈得多了。然而還不舒適,仿佛欠缺了半個魂靈,但他當即省悟,戴上紅結子的秋帽,徑向黃三的家里去了”,于是“黃三”代表的“半個魂靈”及其欲望沖動又被釋放出來,以詞語重現(xiàn)的方式:
備課時,黃三說:
“你不是親口對老缽說的么:你要謀一個教員做,去看看女學生?”
“你不要相信老缽的狗屁!”
打牌時:
“來了,爾礎高老夫子!”老缽大聲說。
“狗屁!”他眉頭一皺,在老缽的頭頂上打了一下,說。
“狗屁”,或是高老夫子的口頭禪,與粗俗的黃三一起出現(xiàn)。前者,“狗屁”意味著高老夫子拒不承認“黃三”的欲望沖動,不承認他做教員的真實動機;后者,“狗屁”則表達了他對“萬瑤圃”不情愿的否定。說他“不情愿”,是因為他附加了一個動作“眉頭一皺”,他不愿意被人直接說破心機。高老夫子從來沒有袒露心曲,而是不斷地掩飾(如他費盡心思掩飾額上的瘢痕),但黃三(以及“?!薄拔?卻總是戳穿他。
備課時,黃三說:
“你不要鬧這些無聊的玩意兒了!……我們這里有了一個男學堂,風氣已經(jīng)鬧得夠壞了;他們還要開什么女學堂,將來真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子才罷。你何苦也去鬧,犯不上……”
“我們說正經(jīng)事罷: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局面。”
打牌時:
“教過了罷?怎么樣,可有幾個出色的?”黃三熱心地問。
“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子。我輩正經(jīng)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
“鬧”“正經(jīng)”“犯不上”皆是重現(xiàn)了黃三前面的話。此時的高老夫子活脫就是彼時的黃三。但此時黃三關心的是“怎么樣,可有幾個出色的”,很平常的一句問話揭露了高老夫子最隱秘的欲念。如前所述,在高老夫子看來,女學生皆出色,口頭上雖然說“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但內(nèi)心深處既恐懼又舍不得那片“流動而深邃的?!?。如同“?!焙汀拔彼洪_了高老夫子靈魂深處的口子,是他內(nèi)心隱秘欲望發(fā)作的癥狀,“黃三”的出現(xiàn)與重現(xiàn)也具有同樣的功能。如果僅把黃三看作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形象,而不是視為高老夫子本我的象征,那就無法理解小說字面意義之下的深層含義,無法理解高老夫子打牌時為什么“總還抱著什么不平”,為什么“清一色”使他舒適、使他樂觀(黃三“出色”的問題一直盤旋在他心底)。
結語
《高老夫子》是一篇尚未被充分認識與欣賞的小說。借助于精神分析理論,我們乃有了新的觀感與理解。比較《明天》所潛伏著的單四嫂子的性愛本能,《肥皂》所泄露的四銘的性幻想,《高老夫子》對精神分析技術的運用更加自覺與老到,對人物心理過程的揭示更加深刻與復雜。在某種意義上,高老夫子可視為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精神人格不健全、不成熟的象征。雖然沒有《狂人日記》《傷逝》《鑄劍》那樣出名、被重視,但這并不妨礙《高老夫子》是魯迅所完成的最好的小說之一。
參考文獻:
[1]張惠慧.試論《高老夫子》的諷刺藝術[J].重慶工商大學學報,1990(1):52-8.
[2]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滿[C]//論文明.徐洋,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