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泥人曾”是我爹的外號。
我爹捏泥人,將土篩凈,加上些棉絨,然后和泥,揉醒。再然后,捏出頭、身子和腿。接著,又捏出鼻子、耳朵,嘴唇,再倒騰出一雙眼睛。哎,一個人就出來了,咧著一張嘴。
那是誰?。看蠹彝?,覺得認識,可一時又說不出來。
等到我爹再給那人臉上安一顆痣,大家都呵呵笑了,是張旺。對,沒錯,就是張旺??墒?,張旺是酒鬼啊,那神態(tài)咋能捏出來???
我爹拿了小竹刀,在泥人身上刮刮抹抹的,張旺的身上,就斜披著一件衫子,身子歪歪斜斜的,一副要倒不倒的樣子,醉態(tài)可掬。
大家見了,都嘎嘎嘎的,前俯后仰。
張旺見了,吐著酒氣扔下一句:“比吳六強多了。”然后,歪歪斜斜走了,喝酒去了。
吳六是誰?我爹的師弟。吳六小時,和我爹一塊兒,跟著我爺爺學(xué)習(xí)捏泥人:我家八代都是捏泥人的,屬于捏泥人的世家。
那時,我爺爺是挑了泥人,四處去賣的。
我爺爺死后,不久,小鎮(zhèn)就成了旅游之地,大家都來看山,看水,坐船,吃八大件。當(dāng)然,也要賣上一些東西,提著高高興興離開。
我爹開了一個店,名“泥人世家”,貨架上擺著的,全是泥人,有八仙過海,有西天取經(jīng),有桃園三結(jié)義……一個個泥人,活的一樣。
你以為泥人不上彩啊,錯,才上呢。
泥人捏好,陰干,然后再涂上顏料,和真人一樣:何仙姑那臉蛋,荷花瓣一樣,一彈出水;鐵拐李背著酒葫蘆,一圈黑色絡(luò)腮胡扎撒著,鋼針一樣。八戒嘛,一件黑色直裰,露著一個葫蘆獨子,肚臍眼鼓鼓的。
我爹的生意嗚嗚的,火箭一樣向上沖。有老外也來買,摸著八戒的肚皮,對我爹翹著拇指道:“verygood!”
我爹問我:“他說啥?”
我說:“夸你呢?!?/p>
我爹就瞇著眼,樂得如彌勒佛一樣。
吳六呢,也開著個店面,名“圣手真?zhèn)鳌?。他把我爺稱為“圣手”,自己屬于嫡系弟子??墒?,嫡系弟子生意并不好,一直不死不活的。
有一天,我爹的生意也如吳六的一般,呼一下跌到谷底。
那天,張旺來了,說要買一個泥人。我爹準備去拿,他說他自己挑。最終,他在一堆泥人里,挑出一個“趙子龍沖陣”的泥人:趙子龍白盔白甲,雙手持著一桿槍,騎著快馬,沖向曹軍。
張旺說,他就看中這個了??墒?,在找錢時,泥人落在地上,碎了。他低頭一看,啊地叫了一聲。有客人見了,低頭一看,也啊地叫了一聲。泥人碎后,里面竟然有砂石,有草木,還有一只死蚯蚓。
這,可是捏泥人的大忌啊。
捏泥人前,要選土,搗碎,篩凈,是為了泥質(zhì)細膩,更主要是為了干凈啊,如果泥人里有土糞、爛樹葉、石頭,是要挑出來的。更不能有死蟲子、死蚯蚓什么的,不然,泥人會發(fā)臭的。
捏泥人是一件良心活。因為,沒誰買了泥人會打碎檢查的。
我爹傻了眼道:“咋……咋會???”
張旺白著眼說:“我冤枉了你?”
當(dāng)然是冤枉了,幾天后,工商局的老王就來了,找到吳六,罰款,讓為我爹恢復(fù)名譽。原來,張旺打碎的泥人不是我爹的,是吳六的。吳六悄悄讓張旺拿著,來到我爹店中,假裝是在我爹店里挑選的,故意打碎,露出里面的東西,嫁禍我爹。
我爹在張旺走后,當(dāng)晚就調(diào)出店里的電子監(jiān)控設(shè)備,看得一清二楚,當(dāng)即找到張旺,半瓶酒下肚,張旺啥都說了。
張旺也被罰了款。老王說,消費者有權(quán)利,可消費者也不能污蔑陷害商品經(jīng)營者啊。
吳六被罰,談起原因道:“誰讓我?guī)煾灯?,絕招不教我,不然,我咋會不如我?guī)熜帧!?/p>
我爹聽了,找到他,告訴他,我爺爺是公正的,是吳六心缺乏匠人之心,所以生意才不行。吳六問憑啥這樣說啊。我爹問:“你篩土了嗎?”
吳六說:“篩了?!?/p>
我爹問:“你加棉花了嗎?”
吳六說:“加了?!?/p>
我爹問:“是棉絨嗎?”
吳六沉默一會兒,說:“不就是為了泥巴有韌性嗎?我用的棉絮,不一樣???”
我爹說:“不一樣。”
我爹解釋,棉絨能和泥均勻和在一起,棉絮不行,因此,泥巴韌性不好,而且棉絮過后發(fā)脹,泥人表面會拱出包。
吳六不說話了。
后來,吳六生意也漸漸好了。
我爹知道后笑了,告訴我:“你六叔啊,有匠人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