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丹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2)
在我國史前喪葬習俗中,隨葬豬下頜骨是較為多見而又特殊的一種現(xiàn)象(隨葬的豬下頜骨有可能帶肉或已經(jīng)風化成骨頭,但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都是豬下頜骨,因此本文統(tǒng)一用隨葬豬下頜骨指代這種習俗)??脊挪牧巷@示,這種葬俗多集中在黃淮流域[1]、長江流域。長江流域不同區(qū)域隨葬豬下頜骨的興盛程度如何,這一習俗是獨立起源還是受到黃淮流域的影響,它與財富和地位有怎樣的關聯(lián),是否是社會上層進行交流的要素之一?本文擬對長江流域史前豬下頜骨墓葬進行系統(tǒng)檢視,對上述問題略作闡釋。
目前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史前遺址有20余處,發(fā)現(xiàn)墓葬300多座,隨葬一千余塊豬下頜骨(數(shù)處遺址的詳細情況不明,實際數(shù)量應該更多,表一、圖一)。主要發(fā)現(xiàn)于長江三角洲地區(qū)的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長江下游西部地區(qū)的黃鱔嘴文化、北陰陽營文化、薛家崗文化;長江中游地區(qū)的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漢水流域的仰韶文化、雕龍碑三期文化、青龍泉三期文化等,即集中于長江流域新石器時代晚期,但每個區(qū)域內(nèi)隨葬豬下頜骨習俗的興盛程度并不同步。
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從距今7000年延續(xù)至距今4000年,時間跨度較長,區(qū)域范圍較廣,為便于觀察和討論,本文擬按照長江三角洲、長江下游西部、長江中游、漢水流域四個區(qū)域展開研究。根據(jù)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的發(fā)展階段[2]并參考黃淮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發(fā)展階段[3],筆者將分為五個階段進行討論:第一階段距今約9000—7000年,屬于新石器時代中期,包括彭頭山文化、跨湖橋文化等;第二階段距今約7000—6200年,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前段,包括湯家崗文化、大溪文化一期、馬家浜文化、河姆渡文化、龍虬莊文化一期等;第三階段距今約6200—5500年,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包括崧澤文化早期、北陰陽營文化、龍虬莊文化二期、大溪文化二至三期等;第四階段距今約5500—4500年,屬于銅石并用時代早期,包括大溪文化四期、屈家?guī)X文化、薛家崗文化、崧澤文化晚期、良渚文化早期和中期;第五階段距今約4500—3800年,屬于銅石并用時代晚期,為龍山時代,包括石家河文化、肖家屋脊文化、良渚文化末期等。
長江流域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隨葬豬下頜骨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第二階段,在漢水流域何家灣、龍崗寺和長江三角洲的圩墩遺址有零星發(fā)現(xiàn),與黃淮流域相比,出現(xiàn)較晚,黃淮流域最早于第一階段在賈湖遺址就有所發(fā)現(xiàn)[29]。
表一//史前時期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遺址信息
圖一// 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遺址分布圖
第三階段,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逐漸興盛,長江三角洲地區(qū)發(fā)現(xiàn)較少,但長江中游、下游西部地區(qū)發(fā)現(xiàn)較多,其中長江下游西部地區(qū)此時是隨葬豬下頜骨習俗最顯著的區(qū)域。長江三角洲地區(qū)的草鞋山遺址有1座墓葬隨葬了2塊豬下頜骨,龍虬莊遺址有1座墓葬發(fā)現(xiàn)了1塊豬下頜骨。下游西部地區(qū)在塞墩遺址黃鱔嘴文化時期有6座墓葬隨葬了豬下頜骨(28塊),北陰陽營文化時期薛城遺址有23座墓葬隨葬豬下頜骨、三星村遺址有45座墓葬隨葬豬下頜骨。中游地區(qū)個別墓地隨葬豬下頜骨的數(shù)量比較可觀,如螺螄山遺址有5座墓葬隨葬了36塊豬下頜骨。
第四階段,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發(fā)展至鼎盛時期,隨葬豬下頜骨的遺址及隨葬的數(shù)量都大為增加。該階段集中發(fā)現(xiàn)于長江下游西部的薛家崗文化區(qū)[30]和漢水流域。長江下游西部如黃梅陸墩、塞墩等遺址普遍存在隨葬豬下頜骨的現(xiàn)象,塞墩遺址有27座墓葬隨葬了376塊豬下頜骨,平均每座墓葬隨葬近14塊豬下頜骨。漢水流域的棗陽雕龍碑、宜城顧家坡等遺址也有大量發(fā)現(xiàn)。雕龍碑三期有34座墓葬隨葬豬下頜骨,總計超過400塊。顧家坡墓地237座墓葬中有131座隨葬了豬下頜骨,比例高達55%[31]。該階段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與考古學文化的繁榮基本同步。越來越多的考古資料顯示,公元前第四千紀,尤其是后半葉,是中國史前時代重要的轉折期,中國各主要文化區(qū)幾乎同步上演著跨越式的發(fā)展[32]。
第五階段,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漸趨消失,只余漢水流域有所遺留。七里河、青龍泉、亂石灘遺址總計有十幾座墓葬隨葬了豬下頜骨。
縱觀史前時期,長江中游地區(qū)、長江下游三角洲地區(qū)隨葬豬下頜骨并未成為廣泛的、主流的葬儀要素。而長江下游西部的北陰陽營文化、薛家崗文化隨葬豬下頜骨習俗比較普遍。到了距今4500—4000年,長江流域史前社會復雜化進程達到了頂峰[33],而這一習俗卻趨于消失,只有漢水流域仍然保留著這一葬儀。黃淮流域雖然最早在第一階段就已發(fā)現(xiàn),但在第三、四期時遠不及長江流域,至第五階段才進入鼎盛時期[34],而長江流域這種葬儀此時開始衰落。這種差異與變化反映了各個群體不同的社會意識與文化傳統(tǒng)[35]。
本文嘗試對有無豬下頜骨隨葬的墓葬進行量化分析,來衡量二者之間的差異。隨葬品的數(shù)量和質量被認為是新石器時代墓葬中反映社會分化的主要變量[36],因此本文主要側重于隨葬品分析。墓葬規(guī)格(墓壙大小和結構)也是重要變量之一,但是本文涉及到的大部分墓葬沒有詳細數(shù)據(jù),或不足以進行統(tǒng)計,因此未對墓葬規(guī)格進行系統(tǒng)討論。
長江流域第一階段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豬下頜骨隨葬的現(xiàn)象,因此本文從第二階段開始分析。
該階段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還比較少,隨葬的豬下頜骨也不多。在長江三角洲常州圩墩遺址有2座墓葬隨葬豬下頜骨。M7為兩位成年女性合葬墓,其中一位墓主隨葬了2塊豬下頜骨(沒有其他隨葬品信息)。M11隨葬了1塊豬下頜骨,該墓較為引人注目的是隨葬了不少獸骨,另外還隨葬有玉器,是遺址中隨葬品數(shù)量最多、種類最豐富的墓葬。另外在漢水流域的南鄭龍崗寺、西鄉(xiāng)何家灣遺址各發(fā)現(xiàn)1座墓葬隨葬了豬下頜骨,墓葬中無其他隨葬品。相比沒有任何隨葬品的墓葬來說,豬下頜骨無論是墓主人生前食用、收藏還是在葬儀中家庭祭享所用,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都可以說是有一定的“財富”。
此時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不僅隨葬品豐富,在隨葬品的種類和等級上也開始有所不同,多隨葬高等級隨葬品或儀式用器,彰顯墓主人的特殊身份或較高地位。
南京北陰陽營遺址總計清理了217座墓葬,發(fā)現(xiàn)了7座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墓地中除了2座墓葬的隨葬品超過30件之外,僅有零星幾座墓葬隨葬品達到19件,其余墓葬的隨葬品數(shù)量更少。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一般有3~19件隨葬品,即隨葬品數(shù)量多少不一,不過,個別隨葬豬下頜骨墓葬的墓主可能具有較高的地位或特殊身份。如M131發(fā)現(xiàn)了1塊豬下頜骨,另外隨葬了2件七孔石刀,4件加工精美、刻有紋飾的豬獠牙,1塊鹿牙床,1支鹿角及6件陶器。雖然該墓葬只有19件隨葬品,隨葬品數(shù)量在墓地中屬于中上等水平,但該墓發(fā)現(xiàn)了墓地中僅有的七孔石刀。七孔石刀很可能專用于殮葬,象征著擁有者的財富或權力[37],推測墓主人在社群中可能具有特殊的身份或較高的地位[38]。
湖北黃梅塞墩遺址總計發(fā)掘了60座墓葬(黃鱔嘴文化時期)[39],其中6座隨葬豬下頜骨(3座隨葬品在10件以下,3座隨葬品在10件以上),雖然不是所有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的隨葬品都比較豐富,但從隨葬豬下頜骨最多的M48來看,豬下頜骨與高等級隨葬品伴出,體現(xiàn)了墓主人的身份等級。M48隨葬了16塊豬下頜骨、12件陶器以及成套不同形制的石斧、錛、鑿等工具,總計49件隨葬品,是墓地隨葬品最多者。并且隨葬了墓地中唯一的大口尊,而大口尊(缸)在史前時期很可能是社會上層葬儀和祭禮中的盛儲器[40],墓主人無疑屬于社會上層。
另外,在湖北黃岡螺螄山遺址也能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該遺址無豬下頜骨隨葬的墓葬的隨葬品數(shù)量在4~13件之間,而5座隨葬豬下頜骨墓葬的隨葬品數(shù)量都較多,在7~27件之間。其中M8是墓地中隨葬品最多的墓葬,總計隨葬了27件遺物,包括龜背甲、腹甲各1塊。推測墓主人身份比較特殊,因為龜背、腹甲很可能用作龜甲響器,是神圣的儀式用品[41]。
岡村秀典先生曾對山東地區(qū)墓地材料進行了考察,他認為直到距今5000年前,利用家豬隨葬才開始表示財產(chǎn)和權力[42]。我們從以上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長江流域至少在距今6200年前,隨葬豬下頜骨已經(jīng)開始彰顯財富與地位。
此時有無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之間的差異增大,尤其是在隨葬品數(shù)量上,同時,少數(shù)隨葬豬下頜骨墓葬的墓主地位非常高,可能是酋長或首領級人物,在顧家坡、塞墩遺址表現(xiàn)尤為明顯。
顧家坡遺址M27總計發(fā)現(xiàn)了約30塊豬下頜骨,從墓室建造、葬具上來看該墓在墓地中屬于較高等級,同時也是隨葬品較多的墓葬之一,發(fā)掘者推測其可能具有酋長身份[43]。
塞墩遺址發(fā)現(xiàn)了108座墓葬(薛家崗文化時期),大部分墓葬隨葬品都比較少,其中100座墓葬隨葬品只有1~9件,7座墓葬隨葬品10~20件,另有1座墓空無一物。墓地總計有27座隨葬豬下頜骨墓葬,其中4座隨葬品在10件以上。最顯赫者為M123,隨葬了2塊豬下頜骨,另外還有陶器10、石錛2、礪石3、小石料1以及形體較大、極為精美的石鉞1、玉玦2、璜1、三聯(lián)璧1,墓壙面積遠遠超過其他墓葬,居塞墩墓地之首,并且使用木槨類大型葬具,墓底四邊有棕黃膠泥,坑底墊薄層草木灰,推測墓主可能是首領級人物[44]。
除了這種可能是首領級人物的墓葬隨葬豬下頜骨彰顯地位外,在漢水流域隨葬豬下頜骨表現(xiàn)了另外一種文化傳統(tǒng)。漢水流域個別墓地中大部分墓葬的隨葬品幾乎不見陶器,只有豬下頜骨及少量豬肢骨),從雕龍碑遺址可以管窺一二。
雕龍碑遺址三期的墓葬中少見陶器、石器等遺物,而隨葬大量的豬下頜骨。42座土坑豎穴墓中總計有31座隨葬豬下頜骨(另有3座甕棺葬也有豬下頜骨),多隨葬40多塊,最多者有140多塊。余下墓葬中,僅M42隨葬1件陶杯,不見其他隨葬品。這種多以豬下頜骨隨葬的習俗目前只發(fā)現(xiàn)這一處,但漢水流域其他遺址隨葬豬下頜骨的比例也比較高。前文提到的顧家坡墓地,237座墓葬中有131座隨葬豬下頜骨,多者四五十塊,少者一兩塊。雖然墓地中也有陶器、石器等隨葬品,但有的墓葬即使沒有其他隨葬品,也有一兩塊豬下頜骨用來隨葬。這種多以豬下頜骨隨葬的習俗僅在漢水流域流行。
漢水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習俗的獨特性在鄧州八里崗也有所表現(xiàn)。八里崗M13為多人合葬墓,有126個個體的尸骨,均屬二次葬,隨葬了138塊豬下頜骨。根據(jù)最新研究,這126個個體大致死亡于200多年間,隨葬的豬下頜骨則來自長達400多年的精心收藏。除了豬下頜骨外,墓葬中只有5件陶質明器[45]。將聚落中如此多的尸骨收集起來二次葬于一處,這種集體行為具有相當強烈的儀式性,而在如此重要的葬儀中幾乎只隨葬豬下頜骨,可見豬下頜骨在漢水流域葬儀文化中的重要性。
該階段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逐漸消失,然而漢水流域部分墓地中多以豬下頜骨隨葬的習俗從第四階段延續(xù)到了第五階段。七里河遺址30座墓葬中,其中18座墓葬空無一物,余下12座墓葬中,只有4座墓葬隨葬了極少量日用陶器,卻有11座墓葬隨葬了豬下頜骨。此時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中極少見高等級隨葬品,豬下頜骨與地位的關聯(lián)幾乎消失。但是在漢水流域部分墓地中多以豬下頜骨隨葬的習俗在全國其它地區(qū)都不見,這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反映了豬下頜骨在漢水流域史前葬儀中的重要性。
綜上所述,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所體現(xiàn)的含義并非一成不變,它所彰顯的財富與地位特征逐漸變強后再漸弱。在第二階段,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還較少,但個別隨葬豬下頜骨墓葬隨葬品較多,此時還只體現(xiàn)出一定的財富屬性。第三、四階段,隨葬豬下頜骨的墓葬增多,顯示所占有的財富在墓地中居上等,部分墓主甚至具有首領”的身份,此階段豬下頜骨墓葬隱含的財富與地位特征最強,尤其與地位有非常強的關聯(lián)性。到新石器時代末期,即第五階段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現(xiàn)象趨于減少,但在漢水流域尚有所延續(xù),不過此時隨葬豬下頜骨體現(xiàn)的財富與地位特征減弱。豬下頜骨墓葬體現(xiàn)的財富與地位特征減弱。值得注意的是,漢水流域從第四階段至第五階段墓葬中多以豬下頜骨隨葬,少見陶器、石器等遺物的文化現(xiàn)象,反映了漢水流域獨特的社會思想意識。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大多數(shù)豬下頜骨墓葬的隨葬品都比較豐富,但在三千年的延續(xù)時間內(nèi),還是有個別豬下頜骨墓葬隨葬品較少,甚至不見其他隨葬品。如湖北鐘祥六合遺址M3除了1塊豬下頜骨外,再無其他隨葬品;湖北黃梅陸墩M17除了2塊豬下頜骨外,只有1件陶器。即使是在第四階段,豬下頜骨隨葬已經(jīng)與地位和財富有非常強的關聯(lián)性,也并非是絕對的指征物。
史前時期豬下頜骨是否隨葬在特定性別的墓葬中?通常認為女性承擔家庭中飼養(yǎng)豬的工作[46],豬下頜骨是否在女性墓葬中多見?目前已知第二階段在圩墩遺址、何家灣遺址、龍崗寺遺址這3處遺址中有2座男性墓葬隨葬了2塊豬下頜骨,1座女性墓葬隨葬了2塊豬下頜骨。第三階段在草鞋山遺址、龍虬莊遺址、塞墩遺址、螺螄山遺址發(fā)現(xiàn)5座男性墓葬隨葬了22塊豬下頜骨,4座女性墓葬隨葬了31塊豬下頜骨。第四階段在陸墩遺址、塞墩遺址、雕龍碑遺址總計有19座男性墓葬隨葬了270塊豬下頜骨,7座女性墓葬隨葬了126塊豬下頜骨,此階段男性隨葬的豬下頜骨數(shù)量是女性的2倍。第五階段只在七里河遺址發(fā)現(xiàn)6座男性墓葬隨葬了8塊豬下頜骨,1座女性墓葬隨葬了1塊豬下頜骨。因為有性別、年齡鑒定的豬下頜骨墓葬非常有限,這并不一定能代表史前社會的實際狀況,但從以上數(shù)據(jù)或許可以推測,在史前時期男性占據(jù)些許優(yōu)勢。
不過,第四階段女性隨葬的豬下頜骨數(shù)量均值比男性略高(18、14.21),也遠遠高于其他時期女性隨葬的豬下頜骨數(shù)量。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塞墩遺址有11座成年男性墓葬隨葬了124塊豬下頜骨,而5座成年女性墓葬則隨葬了118塊豬下頜骨,其中1座女性墓葬M197就隨葬了約100塊豬下頜骨。女性隨葬較多的豬下頜骨在塞墩遺址薛家崗文化時期較為突出,縱觀史前時期,并無其他遺址有類似現(xiàn)象,這種獨特性如何形成,尚需深入考察。
長江流域未成年人隨葬豬下頜骨的現(xiàn)象并不是特別多,尤其與黃河流域相比,出現(xiàn)的時間比較晚,墓例也比較少,至第四階段才有明確的發(fā)現(xiàn)。此時在黃梅塞墩、棗陽雕龍碑遺址總計有14座未成年人墓葬隨葬豬下頜骨,但隨葬的豬下頜骨數(shù)量頗多,總計有202塊。其中雕龍碑遺址有1/3的未成年人墓葬隨葬豬下頜骨,塞墩遺址有3座墓葬隨葬了48塊豬下頜骨,均值較高。第五階段只在房縣七里河有2座未成年人墓葬隨葬2塊豬下頜骨。童墓厚葬可能是社會地位世襲制的反映[47],未成年人隨葬大量豬下頜骨可能也是如此。如雕龍碑M16,墓主僅4~5歲,卻隨葬了72塊豬下頜骨,是該遺址隨葬豬下頜骨數(shù)量最多的墓葬,即使該墓地中比較顯赫的成年人豬下頜骨墓葬與M16也相差甚遠(最高者不到30塊)。
已發(fā)表的材料顯示(只有少量墓葬有詳細的位置描述),長江流域墓葬中隨葬的豬下頜骨多放置在身體一側,頭部、肩部、胳膊外側、腰側、腿外側、腳部等位置都可能會放置,或者置于填土中、二層臺上,并無定規(guī)。有葬具者則放在葬具外,沒有像黃淮流域部分地區(qū)將豬下頜骨放置在容器內(nèi)的現(xiàn)象[48]。
不過在個別遺址內(nèi)尚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循,如塞墩遺址黃鱔嘴文化時期豬下頜骨多擺放在墓主身體一側,至薛家崗文化時期則多放置在墓坑南端(腳端),這種轉變可能反映了當時人們葬儀意識的一種變化。另外,雕龍碑遺址中豬下頜骨放置在墓主頭部到腳端的各個部位,并無固定的位置,但多放于身體右側,極少置于身體左側,這可能反映了雕龍碑三期時人們在葬儀中對右側位置的鐘愛。
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是獨立起源還是受黃淮流域影響?漢水流域多以豬下頜骨隨葬的習俗在全國其他地區(qū)皆不見,有獨立形成這種習俗的可能性。而賈湖遺址最早發(fā)現(xiàn)豬下頜骨隨葬,它的地理位置及文化輻射力使之也有可能影響到長江流域。
有學者通過對山東地區(qū)隨葬豬骨的考察,發(fā)現(xiàn)它的變化趨勢與遠程交換物品相合,認為在新石器時代,控制豬是政治精英們實現(xiàn)權力控制、進行遠程交換的重要因素[49]。史前時期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的考古學文化存在諸多交流,長江流域豬下頜骨多隨葬在高等級墓葬中,似可印證上述推論。豫西南和鄂西北是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考古學文化交匯之地,此區(qū)域從下王崗一期開始即深受裴李崗文化、仰韶文化的影響,下王崗一期墓葬中隨葬豬骨、狗骨架、完整龜甲及其他動物骨骼、牙齒等現(xiàn)象均見于賈湖遺址墓葬中[50]。而且賈湖遺址有可能是諸多文化因素的發(fā)源地,如史前龜甲響器[51]、早期犬牲文化[52]等。賈湖一期之后的文化特征與裴李崗文化的陶器非常相像,難以區(qū)分,賈湖一期遺存是裴李崗文化的主要源頭[53],而裴李崗文化是北方旱作農(nóng)業(yè)的起源地,賈湖遺址則以稻作農(nóng)業(yè)為主,同時還有來自南方的菱屬等植物[54]。賈湖遺址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連接、影響南方長江流域、北方黃河流域史前文化的通道[55]。賈湖遺址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有可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長江流域。
高等級墓葬中隨葬大量豬下頜骨,有時與遠程交流的儀式用品共出,隨葬豬下頜骨習俗或許是長江流域、黃淮流域社會上層交流網(wǎng)的一部分。距今5500年前后,中國史前各主要文化區(qū)在社會同步跨越式發(fā)展、社會復雜化程度加強、新的社會上層出現(xiàn)的背景下,地區(qū)之間的交流也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形成了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網(wǎng)。交流內(nèi)容更主要的是原始宇宙觀、天文歷法、高級物品制作技術、權力表達方式、喪葬和祭祀禮儀等只有社會上層才能掌握的知識[56]。6000年前,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開始逐漸興盛,長江、黃河流域上層之間的廣泛交流或可早至此時。
豬是社會上層交流、交換的物品,與社會地位有關聯(lián),這在民族志中也有所記錄。在新幾內(nèi)亞社會中“大人物”(Big Man)地位的獲得,即是通過慷慨贈與交換伙伴的禮物而完成,而禮物通常是豬,“大人物”也通過這樣的贈予增加信用和聲望[57]。
另外,在新幾內(nèi)亞僧巴珈人的社會中,“凱闊”(Kaiko)這個最重要的儀式(持續(xù)時間較長)中,人們會殺豬、吃豬肉,這個儀式被認為是對生豬與人口密度的關系進行的調(diào)節(jié),能夠周期性地減少生豬種群,將人與豬的生存要求控制在該地域的承載力水平之下[58]。漢水流域多以豬下頜骨為葬,是否具有類似的作用還不得而知,但漢水中游是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區(qū)與長江中游的屈家?guī)X文化區(qū)的交叉地帶,新石器時代晚期這里有不少部落沖突,其激烈程度甚至遠遠高于文化中心地帶[59],漢水流域獨特的葬儀或許與這種背景因素有關。
長江上游尚未發(fā)現(xiàn)隨葬豬下頜骨墓葬,下游三角洲地區(qū)及漢水流域較早出現(xiàn)豬下頜骨隨葬,但三角洲及中游地區(qū)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并不普遍,即在這兩個地區(qū)這種葬儀并未成為廣泛或主流的葬儀要素,而在長江下游西部的北陰陽營文化、薛家崗文化豬下頜骨隨葬的習俗比較廣泛,漢水流域形成了獨特的多以豬下頜骨隨葬,不見其他隨葬品的葬儀。
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所彰顯的財富與地位特征逐漸變強后又漸弱。在第二階段,隨葬豬下頜骨只體現(xiàn)出一定的財富差異;從第三階段即距今6000年前開始至第四階段,豬下頜骨隱含的財富與地位特征最強,尤其與地位有非常大的關聯(lián)性,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有可能是在與黃河流域的社會上層交往中受影響而采用的葬儀要素;到新石器時代末期,即第五階段長江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的現(xiàn)象趨于減少,豬下頜骨與財富和地位的關聯(lián)減弱。
從性別來看,史前時期總體上是男性隨葬豬下頜骨的現(xiàn)象較多,但塞墩遺址例外。未成年人隨葬豬下頜骨的現(xiàn)象并不常見,而雕龍碑遺址豬下頜骨墓葬中有1/3是未成年人。豬下頜骨的擺放位置并無統(tǒng)一的規(guī)律,不過在數(shù)處遺址中卻有些許的一致,如雕龍碑遺址中豬下頜骨多放在墓主身體右側。這些遺址中對女性、未成年人的厚愛及擺放的一致性,可能反映了不同考古學文化人群獨特的思想意識。本文對隨葬豬下頜骨的習俗進行了初步分析,諸多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和解釋。
[1]孫丹:《略論史前時期黃淮流域隨葬豬下頜骨習俗》,《考古》2017年第10期。
[2]本文采用韓建業(yè)對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劃分結果,韓建業(yè):《早期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fā)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1、55、79、108、160頁。
[3]同[1]。
[4]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等:《陜南考古報告集》,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171—178頁。
[5]陜西省考古研究所:《龍崗寺——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99頁。
[6]常州市博物館:《江蘇常州圩墩村新石器時代遺址的調(diào)查和試掘》,《考古》1974年第2期。
[7]國務院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辦公室等:《巴東紅廟嶺》,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3頁。
[8]湖北省黃岡地區(qū)博物館:《湖北黃崗螺螄山遺址墓葬》,《考古學報》1987年第3期。
[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黃梅塞墩》,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153、302—320頁。
[10]南京博物院:《北陰陽營——新石器時代及商周時期遺址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93年,第102—121頁。
[11]南京市文物局等:《江蘇高淳縣薛城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簡報》,《考古》2000年第5期。
[12]a.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科技中心資料,轉引自羅運兵:《中國古代豬類馴化、飼養(yǎng)與儀式性使用》,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282頁;b.江蘇省三星村聯(lián)合考古隊:《江蘇金壇三星村新石器時代遺址》,《文物》2004年第2期。
[13]龍虬莊遺址考古隊:《龍虬莊——江淮東部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報告》,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20頁。
[14]南京博物院:《江蘇吳縣草鞋山遺址》,《文物資料叢刊》(3),1980年,第1—24頁。
[15]a.北京大學考古學系等:《河南鄧州市八里崗遺址1992年的發(fā)掘與收獲》,《考古》1997年第12期;b.北京大學考古實習隊等:《河南鄧州市八里崗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1998年第9期;c.張弛等:《鄧州八里崗遺址仰韶文化多人二次合葬墓M13葬儀研究》,《考古》2018年第2期。
[1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棗陽雕龍碑》,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94頁。
[17]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北荊門龍王山新石器時代墓地》,《江漢考古》2008年第4期。
[18]賈漢清:《從顧家坡墓地的發(fā)掘看史前時代文化交叉地帶的部落沖突》,《華夏考古》2004年第4期。
[19]荊州地區(qū)博物館等:《鐘祥六合遺址》,《江漢考古》1987年第2期。
[20]武漢市博物館:《洪山放鷹臺遺址97年度發(fā)掘報告》,《江漢考古》1998年第3期。
[21]湖北省京九鐵路考古隊等:《武穴鼓山——新石器時代墓地發(fā)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98頁。
[22]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望江黃家堰遺址發(fā)掘成果豐碩》,《中國文物報》1998年5月10日第1版。
[2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湖北隊:《湖北黃梅陸墩新石器時代墓葬》,《考古》1991年第6期。
[24]同[9]。
[25]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北部地區(qū)良渚文化墓葬的發(fā)掘(1978-1986)》,《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學刊》,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03頁。
[26]長辦文物考古隊直屬工作隊:《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一年湖北鄖縣和均縣發(fā)掘簡報》,《考古》1961年第10期。
[27]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房縣七里河》,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63—65頁。
[2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青龍泉與大寺》,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10—211頁。
[29]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舞陽賈湖》,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669—670頁。
[30]張弛:《大溪、北陰陽營和薛家崗的石、玉器工業(yè)》,《考古學研究(四)》,科學出版社2000年。
[31]同[18]。
[32]欒豐實:《試論仰韶時代中期的社會分層》,《東方考古》第9集,科學出版社2012年。
[33]a.何駑:《長江中游文明進程的階段與特點簡論》,《江漢考古》2004年第1期;b.李伯謙:《長江流域文明的進程》,《考古與文物》1997年第4期。
[34]同[1]。
[35]羅運兵:《漢水中游地區(qū)史前豬骨隨葬現(xiàn)象及相關問題》,《江漢考古》2008年第1期。
[36]〔澳〕劉莉著、陳星燦等譯:《中國新石器時代——邁向早期國家之路》,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09頁。
[37]高瀟:《試論長江下游早期的石刀》,上海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38]同[10],第25頁。
[39]同[9],第63頁。
[40]李新偉:《“最初的中國”之考古學認定》,《考古》2016年第3期。
[41]陳星燦、李潤權:《申論中國史前的龜甲響器》,《桃李成蹊集——慶祝安志敏先生八十壽辰》,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研究中心,2004年,第73—87頁。
[42]〔日〕岡村秀典:《豬骨古代王權與祭祀》,學生社(株式會社)2005年,第210—235頁,轉引自羅運兵:《中國古代豬類馴化、飼養(yǎng)與儀式性使用》,科學出版社2012年。
[43]同[18]。
[44]同[9],第301頁。
[45]同[15]c。
[46]〔美〕羅伊·A.拉帕波特著、趙玉燕譯:《獻給祖先的豬——新幾內(nèi)亞人生態(tài)中的儀式》(第二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82—83、162、168頁。
[47]劉莉:《山東龍山文化墓葬形態(tài)研究》,《文物季刊》1999年第2期。
[48]同[1]。
[49]Seung-og Kim.Burials,Pigs,and political prestige in Neolithic China.Current Anthropology,1994,vol.35(2):119.
[50]同[29],第656—701頁。
[51]同[41]。
[52]郭志委:《試論史前時期墓葬殉犬習俗》,《文物》2012年第8期。
[53]張弛:《論賈湖一期文化遺存》,《文物》2011年第3期。
[54]Zhao,Zhijun.New archaeobotanic data for the study of the origins of agriculture in China.Current Anthropology,2011,52(suppl.4):S295–S306.
[55]Cohen,David Joel.The Beginnings of Agriculture in China.Current Anthropology,2011,52(suppl.4):S273-S293.
[56]李新偉:《中國史前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網(wǎng)的形成》,《文物》2015年第4期。
[57]〔英〕科林·倫福儒、保羅·巴恩著,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譯:《考古學:理論、方法與實踐》,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357頁。
[58]同[46],第82—83、168頁。
[59]同[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