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會說理,不怕事,喜歡打抱不平,早年是老家出了名的“鐵嘴判官”。按說,母親在鄉(xiāng)間“狠”了幾十年,現(xiàn)居樂至縣城,遠(yuǎn)離鄉(xiāng)親十來年,該兩耳不聞鄉(xiāng)間事了吧?可她想清靜,別人不讓。這不,大雨淅瀝的,我的表姨——母親的表弟媳找上門來。還沒開言,淚水汪汪,受了千般委屈一般哭喊:嫂子啊,你可要為我主持公道哇!母親并不是像對別的親人那樣與她手拉手,而是悶悶的,泡上兩杯茶。透過氤氳的茶霧,看窗玻璃上歪歪扭扭的雨線。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是不喜歡這個弟媳的,她們之間幾乎也沒有來往。表姨突然上門,想必是情非得已,有事相求。果然,她是來請母親做判官的。原因是兒媳嫌棄她,逼著兒子要趕她走。母親見不得那些違背鄉(xiāng)村倫理道德的行為,曾經(jīng)教訓(xùn)過幾個行為不端的子侄,說“人在做,天在看”,罵他們“喪良心,會得報應(yīng)”,還帶他們到慈恩寺受教化,好說歹說,讓他們老老實實做好人。我以為,這次她又會大動干戈,跑去歷數(shù)表姨兒媳的不是。沒有想到,母親推開窗戶,指著成線的雨滴問:“弟妹,還記得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嗎?嗨,還真的應(yīng)驗了啊——‘屋檐水,滴舊窩?!?/p>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表姨的臉僵了,嘴巴張著,一雙呆滯的眼睛顯出惶恐。
母親看了表姨一眼,緩緩地說:你說你兒媳讓你吃過夜的飯菜,可二十年前,作為兒媳,你那餓了幾天的公婆,吃了你喂狗的飯團子,你都罵她說,養(yǎng)狗能看門,養(yǎng)個老不死的只會害人。
表姨嘴巴嘟囔著,沒有吐出一個字。
母親繼續(xù)說:你說兒媳嫌棄你不會帶孫女。我怎么聽說,你兒子兒媳結(jié)婚幾年后,兒媳懷不上,你逼著兒子與她離婚。好算,他們倆是同學(xué),好多年的感情舍不得分開,才去做試管嬰兒。這個孫伢,就是吧?
表姨點頭。馬上辯白道:手術(shù)后,本來是龍鳳胎,就是她,非要逞能上班,導(dǎo)致流產(chǎn),偏偏男伢流產(chǎn)了,生下個女伢,是她讓我家絕了后。
母親有些生氣,語氣也高了。哪個人不想舒服?。磕銉合蓖χ亲由习?,還不是為了家,你怎么能怪她?好吧,那我問你,為什么兒媳不要你住,而要公公?
表姨搶白:還不是老頭子有退休金!那小女子賊得很,把我兒子哄得牽著鼻子走,又把公爹騙到。哼,嫌我是多余的,沒門,我要告她!
母親搖搖頭:弟妹呀,不是什么都能用錢來衡量的。俗話說:“打斷骨頭連著筋。”“肉爛在鍋里?!蹦悴盼迨鲱^,老家有房子有田地,又不是無路可走,鬧起來不怕外人笑嗎?
表姨憤憤不平:她都不怕,我怕啥,搞煩了我到她單位去鬧,讓她好看。
母親嘆了一口氣:唉,二十年前,你把公婆趕到牛圈屋住,可憐的老人凍得鉆進稻草里,挨著牛取暖,你還罵她賤骨頭,老不死的。一灣人說你不對,想為老人主持公道,可你的婆婆一個勁地為你說好話,給你臉上貼金。以至于我們想幫她都不能啊。
她、她……表姨的身子委頓了,臉色煞白。
她太要強,寧愿死,也不愿讓兒子為難哪!母親的眼里溢出淚水。
是,是我過分,可她也不該想不開,去走那條路——表姨垂著頭,沒有底氣說完。
窗外的雨“滴答”“滴答”,滴滴驚心。
母親聲音哽咽:要不是你罵她,她怎會走絕路?大冬夜的,老人家跳塘,到早上才發(fā)現(xiàn),多慘??!唉,——她守寡十七年,辛辛苦苦養(yǎng)大兒子,原指望有個家,可你——你呀你,你也有今天!真是,屋檐水,滴舊窩;屋檐水,滴舊窩哪!
別說了,嫂子,我錯了,我不是人。這些年,想起她——我的媽,我睡不著,是我作孽啊!表姨突然捂住臉痛哭。
哭聲和著窗外的風(fēng)雨。雨水“滴答”“滴答”,一滴滴落下來,落在舊水窩,濺起一朵朵水花。水花溢出舊窩,緩緩流淌。
算啦,算啦!一代管一代,一碼歸一碼。過去的不提了。水往下流,家風(fēng)代代傳,咱們樂至,上慈下孝才會福樂將至啊。走,去你家!母親站起來,挽住表姨的手。
小時候,蘭常常聽人議論母親的手。有的說一個女將(女人)長雙手白嫩白嫩的,做針線活還可以,做農(nóng)活不脫幾層皮?有的說,莊戶人家全靠一雙手養(yǎng)命,哪個不破皮流血,有啥金貴的。有的說,她可沒看金貴,人家是好把式,摘棉花比灑雨點還快,年年是能手呢。對于別人的議論,母親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她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插秧割稻、犁田耙地、車水打場樣樣都干。蘭很少看到母親有歇息的時候,七畝責(zé)任田、兩片山地、五個娃、三頭豬,母親的手抓了這個,又要去捉那個,哪一點都馬虎不得。
月明星稀的夏夜,娃娃們早早地把竹床涼席在稻場上鋪好了,大人洗了澡搖著蒲扇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來,坐到椅子上、竹床上、涼席上說笑著乘涼。蘭捉了不少螢火蟲,瓶子里一閃一閃的,卻照不到母親的身影。母親怕蚊子,那蚊子似乎聞得到母親的體香,或者是嘗到了母親血液的甜味,簡直無孔不入。母親把蒲扇拍得“嘩嘩響”,才護住身體,手被叮起疙瘩,奇癢難忍,卻不好意思叫喚。她怕人又笑她是塊嫩豆腐,也怕被人比成奶娃肉。夜深了,拉家常的聲音漸漸淡了,蒲扇的怕打稀疏了,稻場上有了鼾聲、鼻息聲、夢囈聲、嬰兒的吮吸聲,蘭迷迷糊糊的,聞到了艾草的清香。那香味真是催夢啊,似一雙溫柔的手輕撫著、摩挲著,黏上了蘭的眼皮。蘭酣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枕在母親的胳臂上,側(cè)臥的母親,手還貼在自己的臉頰。不遠(yuǎn)處,艾草冒著股股白煙,不消說,那是帶來的艾草。蘭輕輕坐起,母親的手滑落到床頭,月光下如一塊白玉。蘭把“玉”捧起來,不僅沒有觸摸到光潔,反而有樹上青梨的粗糙。母親的十指如蔥,卻不愛留指甲。蘭覺得母親是不愛指甲的,總是沒等指甲冒出指尖就剪掉。那剪子是她的手工剪,剪線頭,剪布料,剪鞋樣,也剪一個個漂亮的窗花,偏偏母親要用它剪指甲。似乎對指甲有仇,母親先剪一個缺口,再平剪一條指甲殼,接著剪兩角。她剪得很“毒”,指尖的肉露出甲殼包裹的紋路了,還不罷休,繼續(xù)用剪子尖挑開甲的兩角,露出空洞。有幾次,蘭看到母親的手指出血了,母親若無其事地刮一撮土墻上的“溜溜粉”撒在指尖。她說,老土墻上的塵土吸收了幾十年陽光,能殺毒止血。
有雙好看的手不好嗎?長大一些,蘭終于忍不住問母親。母親搖頭又點頭,順手扯掉麥田里的油菜說,你看,恁好的油菜,莖稈嫩,花兒香,偏偏長錯了地方,影響麥苗生長,要它有什么用?我的手再好看,也不能當(dāng)飯吃。指甲長,做事不方便,泥巴草葉往里面鉆,當(dāng)然要剪。也不能剪太深啊,看你把肉都傷了。蘭心疼得淚花閃爍。母親笑了,撫摸她的小臉說,咱們老家有句話叫“心閑長頭發(fā),手閑長指甲”,說得好聽就是活得快活,悠閑自在;說得不好聽,就是罵人無所事事,懶得抽筋。莊稼人哪能讓手閑著?。】刺m似懂非懂,母親解釋,人勤春早,就是勤快的人過日子舒坦。千百年來,女孩們做夢都想有雙巧手,才在七月七這天拜月祈禱,所以七夕節(jié)也叫乞巧節(jié)呀。好在,我的蘭兒不需要乞巧,看這手多好看,只要不游手好閑,一定有好命的。
蘭確實遺傳了母親的基因,膚若凝脂,吹彈可破,尤其一雙手,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蘭常常聽到很多人贊嘆她的手美,也從書中明白了這些形容美手的好詞。蘭的手被女孩羨慕,讓男孩著迷。蘭不想讓手熏上煙火氣,沾上泥土氣,染上青草色,可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早在她上學(xué)的時候,母親就叮囑,女人的命在手上,手再巧也要勤勞。想種田要練好手上活,想吃公家飯要握好一支筆。母親哪里知道,握筆容易,書寫難,手想寫,腦子跟不上??!
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蘭真的不想虧待。尤其是看到母親顫抖的手粗糙干裂,指關(guān)節(jié)變形,蘭的心如蟲噬。母親辛勞一生,從來不讓自己有片刻清閑,她“作踐”一雙手,換取一家人的溫飽,她掩藏內(nèi)心的愛,把美德傳給后人……由于手抖,母親不能握緊剪刀,曾經(jīng)粉紅纖薄的指甲灰白肥厚,堅硬的甲殼越過指尖,頂著鞋襪,每一步扎到肉里。她不能彎腰修理,不能握剪剔除。她嘆息,老了,不中用了,想勤快都勤快不起來了。
蘭沒有讓心閑著,她開了家“指愛”美甲店。既為老年人修甲,做護理,也為年輕人美甲,做保養(yǎng)?!爸笎邸钡倪M口就有匾額寫著“愛你就是愛自己”。修甲室內(nèi),蘭的玉手纖纖,十指長長,指甲尖尖,涂了蔻丹的指甲紅艷艷、亮晶晶。她端著一盆藥水,淺笑盈盈,她的母親愜意地躺著,等她洗手修甲呢。
時隔十年,我再次因為殘疾教師王新來到筆架村。當(dāng)年,我那篇《十年堅守,不讓一個孩子輟學(xué)》的新聞發(fā)表后,報紙、電臺跟蹤報道,默默無聞的王新變成了省道德模范,我也因此被領(lǐng)導(dǎo)賞識選拔進了城。
兩次去筆架村,見的是同一個人,心境卻截然相反。那時我二十出頭,才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通訊干事不久,夢想著妙筆生花,一鳴驚人。大清早在筆架村書記的帶領(lǐng)下,翻越八座大山,走過幾十道山嶺,才在傍晚時分抵達。
夕陽的余暉把群山抹上了一層金色,散落的泥巴土屋零零星星從密林里冒出來,驀然一看,像是插在山腰上的幾只狼毫。學(xué)校在一處開闊之地,有四間土磚墻教室。書記介紹,筆架村方圓十多里,山高石頭多,難得有塊地勢平坦的好地。這房子是李先念帶領(lǐng)下的新四軍第五師所建,做過后方醫(yī)院。王新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來支教,當(dāng)上了幾十個娃娃的孩子王,他的腿就是在冰天雪地里為救學(xué)生被野豬追趕咬傷的。
孩子王正在上課,他一只手拄拐,一只手執(zhí)粉筆,背影在低矮的課桌前單薄得像懸掛的毛筆。我問他,別的老師來了又走,你怎么能在山里扎根呢?他回答,因為這里貧窮,交通閉塞,文化落后,我不能眼看孩子們當(dāng)睜眼瞎,一輩子困在山里……
自那以后,我格外關(guān)注王新。聽說他娶了一個山里妹子,媳婦每天幫他接送學(xué)生,還為留校的學(xué)生洗衣做飯燒開水;他一個人教5個年級,難得片刻休息;他教過的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有20多個考上了大學(xué);筆架村也被列入省市扶貧重點村,建了新學(xué)校,修了公路。教育局、民政局、殘聯(lián)、義工聯(lián)等…總有單位和個人去送溫暖。
新修的公路沿山勢盤旋,左邊是山,右邊是絕壁懸崖,我的車不時與私家車、公汽相遇。陪同我的鄉(xiāng)干部說,這路修到村口和學(xué)校了,到鄉(xiāng)里縣里的班車一天十多趟。我把車停在校園里,種種疑慮涌上心頭。王新出現(xiàn)在眼前,已是兩鬢斑白。他并不帶我們參觀新的校舍,而是請我們?nèi)セ顒邮易?/p>
活動室很干凈,有辦公桌也有棋牌桌。他邊給我們泡茶邊說:“我知道你們的來意,咱們是老熟人,我直接交底——這學(xué)校有名無實,沒有學(xué)生。”茶霧裊裊飄散,暮色四合,遠(yuǎn)山如黛,這樣的坦白開場讓我無言以對。王新像是自言自語:“城里教學(xué)好,娃娃們都跟爸媽在城里讀書,有福啊!”我越發(fā)困惑,問道:“沒有學(xué)生?你還保留學(xué)校,接受扶貧資金,豈不是……”他搖頭嘆氣,“我并不想欺騙。娃娃們走了,學(xué)??樟耍夷猛诵萁鹇涞们彘e自在。可有人要把學(xué)校拆了建祠堂,我哪能愿意?你還記得那篇《為了最后的堅守》吧?”我當(dāng)然記得,寫的是王新為了兩個山里娃不輟學(xué),仍然窩在筆架村教書。文章煽情,連教育局長都感動了,特批過一筆教育經(jīng)費?!澳且彩俏以旒?!你看,村里路路通,年輕人一個個像燕子往城里飛,賺了錢在城鎮(zhèn)買房安家,老屋空了巢,哪還有學(xué)生在這里讀書?”他頓了下繼續(xù)說:“那倆學(xué)生是我的孫子,我強留他們讀書,并讓人去宣傳,才保住了學(xué)校?!?/p>
“你可真行!”我由衷地插了一句。王新苦笑道:“難哪!孫子去年上初中走了,我想學(xué)??罩皇莻€事,就和書記商量,讓村里的孤寡老人住進來,可吃住得有錢。要是把學(xué)校廢了,我也失去宣傳利用價值,資金從哪兒來?”我接茬說,“把空置的學(xué)校變養(yǎng)老院,挪用教育資金養(yǎng)老,難怪有人舉報你弄虛作假!”我把舉報信遞過去。王新看完,臉漲得通紅,急急地說:“這個舉報人就是想拆學(xué)校建祠堂的,不能讓他得逞,學(xué)校一定得保?。 蔽页蛑跣隆@個把青春和熱血獻給大山,處處為山民著想的執(zhí)著者,暗暗為他擔(dān)憂,就問:“你就不怕處分”?“咋不怕?擔(dān)心得很哪,可這事不做不行!好在山高皇帝遠(yuǎn),又有書記支持,總能化險為夷。這一年扶貧干部來得多,大多到鄉(xiāng)里搞個捐贈儀式就收場。難得有進村的,書記帶著轉(zhuǎn)悠,搞點野味忽悠走。連寫報道的也只聽聽匯報,哪像你恁認(rèn)真……”
王新的話讓我無語。他看我的臉色沉重,更加著急地懇求:“劉記者,咱村能得到上級扶持是享你的福。這次,你可不能太執(zhí)著。筆架村以前窮,男人娶不上媳婦,現(xiàn)如今僅老光棍就有14個。有的從來沒出過山,苦了一輩子,老了沒個親人,咱不能不管吧?你要筆下留情啊,不能讓學(xué)校沒了!”
窗外群山莽莽,霧靄沉沉,我心潮起伏。腦子里翻滾出一個又一個新聞標(biāo)題:《大山里的老年學(xué)?!贰豆P架村最后的鄉(xiāng)村教師》《空校,不空心》《執(zhí)著者》……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