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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村莊

2018-07-05 04:30陳紙
北京文學(xu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伯母小屁孩池塘

陳紙

1

現(xiàn)在想來,那是潮汐,一股股潮汐,而我們,當(dāng)時是一個個嬉戲的小屁孩,我們笑著,互相推搡著,忽而扎成堆,忽而排成隊,我們的身子將屏風(fēng)撞擊得“嘭嘭”作響,仿佛戰(zhàn)鼓,傳遞到屏風(fēng)背后陰暗的房間里?!巴窗 窗 也簧恕也簧恕币还晒沙毕瑥拇蠛W钌钐?、最遠(yuǎn)處悠悠傳來。我們這些小屁孩,看著幾位大人手忙腳亂、進(jìn)進(jìn)出出、一臉嚴(yán)肅,我們耐不住跟著大人們零亂的腳步想要沖進(jìn)房里去,剛擠到門檻邊,大人們像突然涌起的海嘯,將我們轟出門檻外。屏風(fēng)繼續(xù)“嘭嘭”作響,我們的嬉戲更加肆無忌憚。我們開始模仿房間里的喊聲,有一兩個還捂著肚子,夸張地邁開雙腿,翻著白眼,抬頭向天,跟著喊起來:“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我們的喊聲立即招來了大人們的斥責(zé),他們像趕偷吃骨頭的癩皮狗一樣,將我們趕了出去。

趕出家門的我們并沒收聲,反而更大聲,我們一齊學(xué)著喊:“痛啊——痛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然后,累了,各自散開,我們將“痛”聲傳遍了整個村莊。潮汐很快蔓延了舍陂村,整座村莊被潮汐沖刷得微微顫抖。接著,就有消息傳來:某某某家的媳婦某某某生了,生的男的或是女的……

——四十多年前,陳梅根老婆生她崽時,我是“聽房”的小屁孩之一。如今,再看到陳梅根的老婆,人到老年的她,肚子比她懷孕時還大,兩只眼睛不知何時長沒啦。她腆著肚子,臉上褶成左右兩團(tuán)圓圓的肉,她問我:“我個崽在山東當(dāng)兵,他那里離你遠(yuǎn)嗎?”問完,她自豪地、粗重地“呵呵”兩聲。

“我像燕子呢喃,像白鶴鳴叫,又像鴿子哀鳴”——萬能的《圣經(jīng)》啊,疼痛與甜蜜,都曾寫在同一張臉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有時她仰面向上,有時她俯身朝下,生命在疼痛與甜蜜交織的空間颯然作響,整座村莊也因此生動起來。有時,我真想再次站在潮汐里,在一次次疼痛中,體會這座村莊的生生不息。

三十八年前一個上午,我不記得春天,還是夏天,又或者是秋天,還是冬天。我只記得,叔坐在大廳飯桌前,一個勁兒抽著旱煙。伯母在旁催促他:“你個埋人個,你冇聽到嗎,你老婆在房里痛得連床板都拍斷了,還不去請接生婆?”

叔這才像剛驚醒過來,他猛地叩了兩下煙桿,然后,將煙桿往飯桌上一丟,甩開步子就往外沖。我曉得,他是去找江里村的羅群。方圓四五里,也只有江里村的羅群會接生。所幸江里村與舍陂村相距不遠(yuǎn),當(dāng)過兵、走起路“咚咚”響像跑步的叔,花了不到半點(diǎn)鐘,就把羅群叫到了家里。

這時,伯母已在嬸的房里。嬸的喊聲連同灰色的蚊帳,將整幢房子濃濃地籠罩。我的目光隨著叔手足無措。我看見叔隨手抓起放在飯桌上的煙桿,正要往里面填煙絲,就聽到羅群將藥箱“砰”的一聲,放在飯桌上,瞪了他一眼,喊:“什么時候了,你老婆痛得在床上打滾,還有心思抽煙?”說完,她循著喊聲隱入黑暗的房中。不過一分鐘,羅群沖到大廳,對叔說:“你老婆要生了,還不快去燒水?”叔猛吸一口煙,側(cè)著身子問羅群:“燒水做啥個?”羅群說:“燒水消毒呀,做啥個?”房間里,“哎喲嘞”的喊聲越來越大,叔的腮幫子越鼓越大,他猛地往灶里吹氣,要把火燒得更旺一些。

羅群將箱子打開,取出一只飯盒模樣的盒子,將盒子打開,把盒子里的器械倒在鍋中的沸水里,約摸四五分鐘,撈起,裝在盒子里,端到房里。房里,“哎喲嘞”改成了歇斯底里的“啊”聲,一聲長,一聲短。我站在灶前,看著叔一個勁兒往灶里塞柴火。

羅群從房里沖出來,沖叔喊:“快點(diǎn)!快點(diǎn)!去點(diǎn)盞煤油燈來!”叔問:“點(diǎn)煤油燈做啥個?”羅群說:“給剪刀消毒呀!”叔一聽,猛地往房里沖,羅群拉住他,不讓他進(jìn)房。叔探著頭叫我伯母,伯母問煤油燈在哪里?叔說在床頭桌上。伯母將煤油燈送到房門口,叔忙用火柴點(diǎn)亮煤油燈,羅群一把奪過煤油燈,端進(jìn)了房里。

房里的“啊啊”聲,像一個個炮仗,每隔一兩秒鐘爆發(fā)一次,爆發(fā)聲泛著清澄的血色,鋪天蓋地而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羅群將叔叫進(jìn)房,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房間里的叫聲沒了,像炮彈消失在無邊的天宇。

我聽到房里的羅群說了一句:“進(jìn)來吧,生了,男的?!笔鍥_進(jìn)房里,兩三分鐘后,他拎著一包東西,急急往門外跑去。伯母在他身后喊:“丟遠(yuǎn)一點(diǎn),丟到村口竹林去!”叔的肩膀一顫一顫,他的聲音高昂歡快:“曉得曉得,我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誰都看不見!”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叔拎出去丟到村口竹林的,是養(yǎng)育堂弟的胎盤。這是堂弟陳兵根降生那天的情景,也是我至今為止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現(xiàn)場聽到如此真切的叫喊聲,那些叫喊聲離我既遠(yuǎn)又近,許是與我性別有關(guān),我?guī)缀醣灸艿赝鼌s了那些叫喊,我甚至從來沒問過我母親,問她生我時是不是也有疼痛?

我聽到很多女人說:嘗過生小孩的疼痛后,再也不想生了。但我還沒見過哪個女人,因?yàn)榕绿弁炊簧『⒌模词拐娴呐绿弁?,就選擇剖腹產(chǎn),但剖腹產(chǎn)帶來的疼痛絲毫不比順產(chǎn)少,而且,持續(xù)的疼痛比順產(chǎn)更長久。

何況,在我的村莊,很少有離開家生小孩的。記憶中,陳大根出生時,他母親痛得實(shí)在受不了,接生婆見胎兒的頭生出來了后,身子怎么也生不出來,怕出什么意外,便說:趕快運(yùn)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陳大根父親叫了村里一輛手扶拖拉機(jī),急急鋪上稻草,放上一塊木板,將陳大根母親扛到手扶拖拉機(jī)上,手扶拖拉機(jī)開到村口,經(jīng)兩三下顛簸,竟然生了下來,于是,手扶拖拉機(jī)又開回來了。

寧靜的村莊以它疼痛的喊叫迎接新的生命。有多少次喊叫不一定就有多少個生命,但有多少個生命就有多少次喊叫。疼痛就像這座村莊里的雞叫牛叫和狗叫,突如其來,不期而至,習(xí)以為常。

村口那片竹林,在麻雀的喊叫中,春發(fā)夏長,郁郁蔥蔥,再大的風(fēng)來,也不可阻擋?!鞍燕稀保 巴窗 ?!“不生啦”……一聲聲喊叫,不分日子,不分時辰,村莊跟著一起痙攣,一起抽搐,一起吶喊,喊出一個可以讓種子生長出嫩芽的世界。

村莊里的那些小屁孩,以游戲方式,化解了母親當(dāng)初生他們下來時的疼痛。他們擠在某家某戶“聽房”的舉動,被大人們認(rèn)為是對疼痛的褻瀆。大人們惱羞成怒,認(rèn)為那些小屁孩是忘恩負(fù)義,沒有良心。他們驅(qū)趕小屁孩時,不忘揪住其中一個最調(diào)皮、最淘氣、最搗蛋的,掄起巴掌往屁股上扇。

奇怪的是,打得再重,小屁孩們也不喊“痛”,也不哭——在他們看來,對于在房里生小孩的母親們來說,這算什么呀?小屁孩們甚至還笑,皺著眉頭笑,忍著疼痛笑,一邊笑一邊挑逗大人:來呀!來呀!來追我呀!如果大人不理他們,他們便三三兩兩,又折回去,又死皮賴臉跑進(jìn)那戶生小孩的人家,抻長脖子,扭曲面容,搖頭晃腦,喊叫著:“痛?。⊥窗。〔簧?!不生了!……”

2

這樣的惡作劇,往往以大人們的“再也不理”和小屁孩們的“自討沒趣”而結(jié)束。大人們當(dāng)他們不懂事,要懂事就應(yīng)該懂得真正的疼痛。真正的疼痛應(yīng)該真正體驗(yàn)在身上,多體驗(yàn)幾次,便會長記性,便會曉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對,什么是錯。而這樣的疼痛應(yīng)該他們的父母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沒資格給。

于是,村莊里的母親們,很快便將疼痛轉(zhuǎn)移到他們的小孩身上。村莊里的小巷里,經(jīng)常傳來慌亂而驚惶的碎步,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以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嗚嗚”哭聲,它與牛叫雞叫狗叫,是我們村莊里最普通的“交響”。那些“聽房”的小屁孩中有陳年秀,陳年秀的母親剛好路過,她剛好看到陳年秀夾在一幫小屁孩中,被陳梅根的母親追打著跑了出來。陳年秀的母親將陳年秀截?。ㄒ仓挥兴軐鹤咏刈。?,陳年秀的母親扯住陳年秀的一只胳膊,陳年秀整個身子便傾斜了,他的雙腿與母親的雙腿成外“八”字,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兩個人腳下碎石瓦片“撲撲”作響、塵土飛揚(yáng)。

陳年秀的母親一邊奮力扯著陳年秀的胳膊,一邊東張西望。她終于看見了,在七八米的地方,有一口池塘,池塘邊長滿了粗粗的、暗紅色的柳條。陳年秀的母親把陳年秀扯到池塘邊,折下一根柳條,柳條畫了一條兇狠的曲線,最終落在陳年秀的屁股上。起初,陳年秀跳躍著躲避,接著,哭著、喊著、跳躍著,他成了耍猴人手中的一只猴子,他咧著嘴,流著眼淚與鼻涕。陳年秀的母親問他:“還敢嗎?還敢嗎?還敢不敢?”她每問一句,就抽打一下,一句比一句重,一下比一下重。陳年秀的母親語氣粗促,披頭散發(fā)。陳年秀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他鼻子一聳一聳,最后癱倒在地。陳年秀的母親也沒氣力了,她松開手,掄起柳條還要抽,這一次,抽在了陳年秀背上,陳年秀抱緊了手,縮緊了肩,像只要睡覺的熊貓。陳年秀的母親抽了兩下,將柳條一丟,氣喘吁吁說:“我要去園里擼菜,轉(zhuǎn)來再打,叫你爸來打!”

陳年秀的喊聲、叫聲、哭聲將那幫小屁孩驅(qū)散開了。他們好像怕陳年秀母親的柳條會落在他們身上,他們不敢圍觀陳年秀挨打,他們還怕陳年秀的母親會記住每一張熟悉的面孔,然后,向他們的父母告狀,讓他們也挨打,他們作鳥獸散。

我跑到家里,爸媽不在家,他們都到生產(chǎn)隊干活去了。我慶幸沒被爸媽發(fā)現(xiàn),卻發(fā)現(xiàn)灶里的柴火熄滅了,幾根胳膊大小的木棍冷冰冰躺在灶里。我揭開鍋里的甑,甑里的米飯冷靜地看著我。我慌了神,馬上劃亮火柴,點(diǎn)火,燒火蒸飯。我出門時,灶里明明燒得很旺,怎么回來火就熄了呢?而爸媽很快就收工回來了,怎么辦?

好在火很快點(diǎn)燃了,不一會兒,鍋里的蒸汽又冒了出來。我正慶幸及時彌補(bǔ)了這個錯,吃飯的母親卻感覺出了異樣。她扒了兩口,猛地將飯碗往桌上一放,問我:“是不是中途停了一次火?”我裝作很鎮(zhèn)定地說:“沒有?!备赣H在旁說:“可能是火少了點(diǎn),飯里的水還冇蒸出來,飯有點(diǎn)軟?!蹦赣H瞪了父親一眼,說:“不是有點(diǎn)軟,而是水靈靈嘞,怎么吃?吃得手軟腳軟嘞,怎么下田做事?”母親皺著眉頭又扒了一口飯,像突然記起什么,干脆丟下筷子,直盯我,問:“是不是又死得放著飯不好好煮,跑出去玩了?”我低下頭,斜了母親一眼,輕聲說:“冇?!薄斑€說冇,人家陳梅根的媽跟我說,一幫小孩跑到她家去搗亂,里面就有你,人家生崽關(guān)你啥個事?”說完,母親掄起桌上的筷子向我頭上丟過來。我忙閉上眼,我感覺額頭像被什么蟲子咬了一下。我本能地將手中的飯碗一放,跑出門外。母親追出來,她順手從灶里的柴垛上抽出一根樹枝,這個細(xì)節(jié)剛好被扭頭的我看到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腳下的步子卻放開了。我心跳驟然加速,我呼吸急促,我撒開腿就跑。

起初,母親的樹枝還能抽打在我腳后跟上,后來,她跑不過我,我專挑拐彎的地方跑,我讓我的身影脫離母親的視野,我盡量收住眼淚,我捂住哭聲,我放輕腳步,我躲進(jìn)別人家的牛欄間里。

牛欄間里堆著稻草,一直堆到屋頂。稻草泛著陽光的清香,溫暖、柔軟、隱蔽、安全。我躺在最高處的稻草的深暗里,我想放聲大哭一場,我隱隱覺得額頭在沁鮮紅的血滴,但我想到母親肯定找不到我,中午、下午不必跟著去田里出工,于是感到好受一點(diǎn)。我平復(fù)了一下心跳,我想睡覺,我就是想睡覺。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讀書,不想去學(xué)校,不想見老師,那位矮矮胖胖的數(shù)學(xué)李老師有時會讓我面對墻壁,一站就是一節(jié)課,他甚至?xí)咀∥业念^發(fā),把我的頭往墻壁上撞,我的額頭上還有撞后的傷疤。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跟在爸媽身后,為了捉稻田里的鯽魚或泥鰍惹得吸血螞蟥往我兩腳上爬……

我不知在何時真的睡著了。我不知睡了多久,我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我想到,在沒睡著之前,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的。我爬出牛欄間,看見陳接春牽著頭牛走了進(jìn)來,我的身影把他嚇了一跳,他瞪著一雙像牛一樣的眼睛,對我吼道:“做啥個跑到我家牛欄間里來,是不是想偷東西?牛欄間里有啥個好偷的?你想牽我家的牛走?你有本事到別人家去偷,你個死賊牯!”我不敢搭理陳接春,我沖到空曠的地方,去看天上的日頭。我聽見陳冬來的老婆沖我說:“你個死仔,還不轉(zhuǎn)去,你媽找了你一日,都急得哭了?!?/p>

對于母親的哭,我并不感到陌生,我在不爭氣、不聽話時,母親打完我后,就放聲大哭。我想,母親的哭,不是因?yàn)樘弁?,而是因?yàn)榻^望。在我們村莊,女人動不動就哭,因?yàn)楦鞣N各樣的原因哭,有的原因驚天動地,有的原因雞毛蒜皮。

3

我至今記得幾個女人一路呼天搶地、一路失魂落魄的場景。我還在讀小學(xué)一年級時,一天下午,見陳才根母親號啕大哭。她的腳步零亂張皇,整個身段是軟耷的。她從我們的教室后面奔向樹林,樹林掩映中,有一汪慘白的水,那是湖水,那是我們村唯一的湖泊。下課鈴響,我們沖往湖泊的方向,那里早已聚了七八個人,七八個人圍成了一個小圈,大家七嘴八舌,小聲議論著什么。陳才根母親的哭聲給圓圈撕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大家讓開,有人伸出雙手去扶她的身子,那雙手好像有預(yù)見,陳才根母親及時地癱倒在那雙手延伸的懷抱里。

陳才根母親確認(rèn)了躺在湖畔的孩子。他在半個鐘頭前還像一條魚一樣,游在湖水里,此時,他停止了呼吸。鄉(xiāng)親們在這之前,將他從湖里打撈了上來,并且,馬上扶他在牛背上進(jìn)行了擠壓,希望將他喝進(jìn)去的水壓出來,但無濟(jì)于事。鄉(xiāng)親們派出代表去向他母親報告消息。那是她的第一個兒子,也是第一個孩子。后來,她有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她一直生,生到第四個時,有了陳才根,終于有了一個兒子。

相同的場景,在我家門前的池塘邊也出現(xiàn)過一次,那是陳接健的大女兒,應(yīng)該是四五歲時吧,她趁大人沒看守她,偷偷跑到池塘邊去采野花,不慎落入池塘,等她母親趕到池塘邊尋找,她已成了浮在水面一團(tuán)碎花的棉襖。我至今仍能記得,陳接健老婆坐在女兒身旁呼天搶地的情景。這時,每位路過的鄉(xiāng)親照例過來安慰幾句,然后,靜靜地站會兒,又都靜靜地離開。

陳福根的一個兒子,則是被村中的另一口池塘吞噬。他老婆將兒子的尸體緊緊抱在懷里,直至哭昏了過去,仍緊緊地抱著,像一對沉睡的母子。陳福根將兒子從老婆的懷里強(qiáng)行分開,用簸箕裝著兒子,用鋤頭挑著,默默地走向村后的樹林……

在我們村莊中,零零星星地,分布著七八口池塘,那些池塘,是我們兒時的樂園之一,它給我們游泳提供了無窮的樂趣。我們這些八九歲、十來歲的小伙伴,趁著父母出工,不在家,紛紛跳到池塘里去游泳。盡管池塘里都是淤泥,很臟,但我們毫不介意。我們游泳的姿勢一律為“狗刨式”:臉朝下,雙手同時用力,雙腳撲打水面。安靜的池塘,被我們攪得水花四濺、熱火朝天。

池塘同時又是吞噬生命的“惡魔”,在池塘里葬送生命的,大多是十歲以下的孩童,而且,都是背著大人和其他玩伴,私下一人跳入池塘玩耍的。還有,就是在池塘邊洗東西不慎滑入水里溺死的。在我們村莊,每年都有孩童將生命托付給了池塘,我伯母第三個女兒也是被池塘淹死了。

如今,我們村莊里的天然池塘屈指可數(shù)了,僅有的三四口,也已經(jīng)被不斷沖刷的泥土填得很淺了,水也更渾濁了,水面上漂浮著牛奶盒、塑料薄膜等。很多原來的池塘位置,已被泥土掩埋,大多蓋上了水泥的房子。

村莊一片寂靜,池塘再也泛不起水聲,那些池塘邊的疼痛,稀釋成了一縷縷很微弱、很遙遠(yuǎn)的氣流,不知消散在了何方。

村莊不斷有新房子、高房子、洋氣的房子建起來,它們齊齊地往馬路兩旁擠。馬路被陰涼包圍,人們的視線被阻隔,再也看不到村莊中心原來的樣子。村莊中心現(xiàn)在的樣子都是老房子,老房子越來越老,皮膚皺了,骨架散了,身子頹然,有的被風(fēng)一吹,被雨一淋,腳一軟,就倒了。村莊里的人,不斷地有人出生,不斷地有人衰老,不斷地有人逝去。守在老房子里的老人,舍不得老房子那股熟悉的氣息和熱鬧的回憶。搬進(jìn)了新房的老人身子骨一點(diǎn)也沒新,年紀(jì)尚在,歲月遠(yuǎn)去,新房子是給外出打工的兒子和在外讀書的孫子回來住的,他們只是暫時的看守者。

村莊的神經(jīng)沒變,村莊的負(fù)荷隨著越來越多年輕人的出走而越來越沉重。如今,我回到闊別的村莊,最大的理由,似乎就是給逝去的父親掃墓,或者是因?yàn)槟澄挥H人的去世。

我健康的奶奶,走到村外江壩上,頭一暈,腳一滑,一頭扎進(jìn)江里,走了。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是在她下葬的第三天,住在城里我家的母親,接到電話,躲進(jìn)洗手間哭了十幾分鐘。伯父陳接儒,在房頂收稻谷,不慎摔下來,來不及搶救便離開了人世。叔叔陳接懷,身患胃病十幾年,痛得捂著肚子坐在田埂,開了兩次刀,也沒能挽救他的生命,在六十二歲時去世了。父親陳接念,得肺癌,在他生命倒計時的兩三個星期,周身疼痛難忍,夜不能寐,臨終時,長長舒了一口氣,伸展了眉頭,擺脫了疼痛,羽化上天堂。村里的族長陳國慶,癱瘓在家,冬天的早晨坐在灶前烤火,他老婆去菜園澆菜,家里沒其他人,灶里的火蔓延到他屁股下面,活活將他燒死了。陳國華、陳接元等都是得肝癌去世的……這些年,村莊里相繼有人患病去世,他們在生命的最后,都?xì)v經(jīng)了難忍的疼痛。如今,他們走了,地獄里的小鬼們走上前來,用一條條白被單,蓋住了他們的臉。巨大的喇叭聲,叫得村口的香樟樹發(fā)顫,花花綠綠的棺材,封存了他們的喊叫。他們的疼痛,雖然已葬于深土之下,但它們會發(fā)芽、生根,然后,長出來,在整座村莊蔓延開來,生生長流……

父親兄弟三人,若干年前,村里人說,視身體狀況而言,伯父陳接賢是最先走的那個,他從四十多歲開始,便脊柱疼痛,他三天兩天醉酒,有時怎么回到家都不曉得。我們眼看著他的身體彎成了一張僵硬的弓,卻又無可奈何。伯父痛得實(shí)在受不了,便罵人。首先罵伯母,罵她生了八個女兒,沒有為他生一個兒子。接著,他罵他的女兒們,他的女兒個個長得水靈靈的,又勤苦肯干,他罵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個個鬼婆子。他先是罵,罵著罵著,就打自己,他直不起腰,走不了太快,用不上太大的氣力,便只能自己打自己,打自己的胸,打自己的頭,打自己的腿。

伯父催伯母給他買各種醫(yī)治的藥,他家里長期彌漫著濃濃的藥味。伯父皺著眉頭、苦著臉,吞下各種藥物,但他的疼痛仍然牢牢裹在他身上。伯父吃遍了所有他認(rèn)為能夠治好病的藥后,又開始嘗試各種膏藥。他在認(rèn)為疼痛的地方都貼上了膏藥,他想將疼痛吸出來,然后,在揭膏藥時,將疼痛連根拔掉。但他的這番努力也成了白費(fèi),伯父像一頭兇猛的野獸,在困籠里大喊大叫,家里能拿得動的物件,隨時會被他推倒,或者砸壞。那時,父親與叔都去勸過他,但都無濟(jì)于事。大家認(rèn)為伯父病入膏肓,無藥可治,就等著他成為廢人,疼痛至死。

伯母將最后的“救命稻草”托付給了“仙婆”,她遍尋“仙婆”,“仙婆”們異口同聲,說是因?yàn)椴笇ι暗母赣H沒有良心,他父親要將他收回去侍候他?!跋善拧钡脑?,使我爺爺成了“罪魁禍?zhǔn)住?,大家仿佛看到了一張隱沒于暗處獰笑的臉。伯父信了,這一次,他一聲不吭,竟沒對伯母發(fā)火,也任由伯母處置。

伯母一一按照“仙婆”的要求去做,她在村口和爺爺?shù)膲炃盁撕芏嗉堝X與衣物,意思是:“你的大兒子生前沒盡到孝,現(xiàn)在來補(bǔ)償,你要錢花盡管提,只要別那么快喊他到那邊去陪你?!睙熿F繚繞中,伯母念念有詞。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伯父也不敢喊“痛”了,后來,大家感覺,他是不痛了。也就是說,是伯父自己感覺不到疼痛了。于是,大家都覺得是爺爺放過了他,他的腰奇跡般地直了起來。而或許只有我認(rèn)為:是我找了在山西省稷山縣骨傷醫(yī)院工作的朋友,是他寄來的幾十副膏藥,貼在他的身上起了作用。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的腰再也沒痛過,他活到八十二歲了,身子仍然硬朗。

4

伯父的疼痛在他那一代人身上彌漫。母親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已伴隨她二十多年了,疼痛來時,她狠命地捶打膝蓋,大聲喊叫,說要砍掉她的雙腿。母親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源于何時,因何而起,只有母親說得清楚。她說是因?yàn)樯宋遥谧伦訒r沒注意保養(yǎng),被父親逼著到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母親的語氣中,將我與父親的“罪責(zé)”“連坐”了,所以,每當(dāng)她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發(fā)病時,我與父親也跟著生出隱隱的痛。

到城里工作后,我嘗試著給她買各種各樣的藥,但都絲毫減輕不了她的疼痛。母親說:每當(dāng)天氣由晴轉(zhuǎn)陰、或臨近下大雨,她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就發(fā)病。所以,我們希望永遠(yuǎn)不要變天,陰天永遠(yuǎn)陰下去,晴天永遠(yuǎn)晴下去……

母親的疼痛是我放心不下的牽掛,疼痛從村莊牽扯到城里,路途一千里,絲絲縷縷,難以消弭。現(xiàn)在,我每年回一次我的村莊。村莊里,絕大多數(shù)是老弱病殘孕,他們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有的人站著說話不腰疼,說什么“我疼痛,故我在”,但我認(rèn)為:“我沒有疼痛,故我能更好地存在。”又有哲人說“忘記疼痛,就是背叛自己”,但我寧愿永遠(yuǎn)的背叛自己,也不想記得那些疼痛。

“我疼痛,故我在”,“忘記疼痛,就是背叛自己”——如果你把這兩句話講給我村莊的人聽,他們一定會揍得你痛苦難堪。首先,陳接瑞饒不了你。他年輕時是一位五大三粗、力大無窮、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如今卻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疼痛萬分,連爬上電動三輪車都困難。村里有人勸他去買一部輪椅,他說:農(nóng)村有哪個人坐輪椅的?前幾年,陳接瑞的老婆突得腦溢血去世,他的生活更加艱難。他兩個女兒遠(yuǎn)嫁他村,三個兒子,兩個在縣城租住,做生意;大兒子倒是在村里住,但陳接瑞說:不想麻煩他們,也不想被他們輪流養(yǎng)著。他連衣物都自己洗,他說:農(nóng)村女人有誰為家公洗衣服的?如今,七十六歲的陳接瑞是時不時地喊“痛”,賭氣時喊:“早日去死,死了省事。”

陳接瑞這樣喊時,陳接福在他后門空地上剁豬草,而就是這樣一種在他以前看來最簡單的工作,現(xiàn)在做起來竟有幾分困難。他的雙手在兩年前的一天突然疼痛起來,痛起來時,他說:像木頭,硬的,不聽使喚。醫(yī)生診斷說是中風(fēng)。中風(fēng)的他,每當(dāng)發(fā)病,牙都刷不了。陳接福正在剁豬草,我經(jīng)過他身邊,我見他剁著剁著,將菜刀一丟,憤憤說:“你個死廢人!”

住在他家隔壁的陳接圣走過來,對他說:“這種病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而且,以后不要喝酒?!标惤痈Uf:“調(diào)養(yǎng)?不做事?那誰養(yǎng)你?”陳接圣說:“我以前生病,有兩三年啥個事都冇嘞做,從機(jī)械廠提前退休了,那有什么辦法?那時,我痛得上廁所蹲都蹲不下,如果不是調(diào)養(yǎng)得好,現(xiàn)在能好?”陳接福說:“我沒你那么好的命,你啥個事都不做,坐在家里,每個月都有兩三千塊錢退休費(fèi)領(lǐng)?!?/p>

陳接福與陳接圣的對話,八十二歲的陳接義無法聽到,因?yàn)樗藭r躺在床上。他剛從南昌做完胃切除手術(shù)回來,他的胃在疼痛了將近半年后,被子女們強(qiáng)行拉到縣城醫(yī)院做了檢查。檢查的結(jié)果是胃癌,而且是晚期。這么大把年紀(jì),還做不做手術(shù)?幾個兒子商量,他被推上了手術(shù)臺。陳接義的三兒子陳檢根說:“父親大半個胃切除了,不知他還能不能再挺一兩年?他以前老是喊痛,也不肯打針吃藥,如果不是老拖著,也不至于嚴(yán)重到這個地步……”我對陳檢根說:“你爸是幸運(yùn)的,他的四個兒子都在村里,他有你們照顧,而我,每年只回家一次,母親一人在家,萬一有一天突發(fā)病痛,我都來不及……”

而就在我說這話的第二天,母親突然說頭痛。我到縣城給她拿了藥。她卻不吃,說只是吃了兩個油炸的餅,可能上了火,過兩天就沒事了?;氐侥蠈幍诙?,我打電話給母親,她說頭還時不時痛,已經(jīng)去拿了中藥……我聽了,后悔在家時沒帶她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過了三四天,我再打電話給她,母親說:中藥吃完了,冇用,她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醫(yī)生,醫(yī)生要她打三天的吊針。母親問醫(yī)生:“你敢保證打了三天吊針頭就不痛嗎?”醫(yī)生說:“你是上了火,打三天吊針,消了火就不痛了?!蹦赣H聽了,這才同意打吊針。于是,她每天步行十幾里路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吊針。我問她:“要不要我找朋友送你去?”母親說:“麻煩別人做啥個,別人家都有事?!?/p>

嬸在叔去世后兩三年,還一個人種了兩三畝地。嬸三個女兒家里地也多,她不想找女兒女婿幫忙。嬸一個兒子,在溫州做生意,一年也難得回來一兩次。有一次,她一人扛著脫谷機(jī),在邁一道田埂時摔了一跤,不但斷了一只手臂,而且造成頸椎錯位。她掛著一條繃帶,忍著傷痛,每天洗衣做飯,還接送孫子上學(xué)、放學(xué)。嬸說,她站十來分鐘就受不了,要坐下來歇會兒,坐十來分鐘也受不了,要躺下來。晚上躺在床上也痛,要經(jīng)常翻動身子,變換睡姿?!奥袢藗€,問罪呀!”這是嬸嬸這幾年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5

我居住了二十一年的村莊,如今,除了擠在馬路兩旁兩排高大豪華的新房,其他地方,都是老房子。老房子里住著老人,老房子爬滿了青綠綠的苔蘚,圍墻被層層疊疊的荒草包圍。馬齒莧、蓬蒿、芭茅,淹沒了百年歷史的老路。那些熟稔的地方,已被破磚爛瓦掩埋。還有,一些老房子大門緊鎖,了無人煙,每年總有一兩次臺風(fēng),總會摧倒一兩間老房子。村中的古樹挺拔樸素,默然屹立,獨(dú)對蒼天,神色凄惶。

年輕人出去謀生,有的出去了,在城里買房,不回來了;有的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城里工作,也不回來了;一些老人不在人世了,一些老人強(qiáng)忍著病痛,頑強(qiáng)、孤獨(dú)地活著。村莊越來越小,越來越寂寞,連東村的人放個屁,西村的人都聽得見;連一個人小聲地嘆息,也能使全村人驚悸,只有疼痛持續(xù)不斷。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脆弱,越來越擔(dān)憂,時常覺得有一雙柔軟而銳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令我時常生疼。我的神經(jīng),就是村莊的神經(jīng)。我知道,村莊的疼痛已連到了我的身上。

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走在都市的大街上,看到因命運(yùn)催逼、躑躅街頭、滿目迷茫的鄉(xiāng)村少年,我的心就會隱隱作痛。我越來越聽不得村莊里的人喊“痛”,哪怕是在新生命降臨時,我總是莫名地恐懼,生怕他會生出萬一……

村莊的疼痛,就是一部祖輩歷史的總基調(diào)。疼痛,關(guān)乎創(chuàng)造,關(guān)乎滅亡;關(guān)乎忍受,關(guān)乎溫暖;關(guān)乎掙扎,關(guān)乎守望。其實(shí),真正的人生問題,就是如何對待有各種各樣疼痛相伴的生活。

如此說來,我是在疼痛的村莊中,一步步成長起來的。關(guān)于村莊的疼痛,需要我們用一生去體悟與理解……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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