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東
一
塔爾欽的人都說楊云飛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他擁有一家客棧,名字叫做一十三。
他不愛管理客棧,愛當背夫,岡仁波齊背夫,背著不超過30公斤的包,在世界屋脊上翻山越嶺地轉山,一圈57公里,一天才80塊錢;更奇怪的是別人家轉山是為了洗清罪孽,轉滿十三圈就可以免入地獄,來世做人,他卻只給人當背夫,轉十二圈就停下!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得給自己保留個入地獄的機會啊。還有更奇怪的呢,他已二十有八,啥都有,卻沒結婚,每當有人提親,他就劈頭蓋臉地說,我要找一個會臉紅的女孩,你還會臉紅嗎?你說天底下會臉紅的女孩還有嗎?如果別人還是不說話,他就一直問還有嗎?
周邊的人再也沒人給他提親了。
人們都說楊云飛是一個奇怪的人,不過他愛去學校給孩子們代課,孩子們都喜歡他。
楊云飛既不認為自己是客棧老板,也不認為自己是背夫、老師,他認為自己是作家。他至少將來是作家。他每天都在寫小說,并且宣稱自己的小說是一步一個字走出來的,為了尋找會臉紅的女孩,他從拉薩徒步219國道到了岡仁波齊山腳下的塔爾欽,留下轉山。
周邊的人都認為他在吹牛,拉薩到岡仁波齊1300公里,大家既不相信他徒步了1300公里,也不相信他會寫小說,卻不拆穿,只是沉默。
楊云飛急了眼,人們便說你拿點證據出來啊,比如小說。
他頓時泄了氣,說,一直沒有給他的小說想好結尾,而且小說是寫給有共同經歷的人看的,而他始終是獨自一人。
慢慢地,略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寫的小說和他正在尋找一個會臉紅的女孩是一回事,小說記錄他尋找會臉紅的女孩的經過,他也成為小說中的一個人物。
他不停地尋找會臉紅的女孩,從未停步,寫了很多小說,卻沒有一個字是滿意的,邊寫邊燒。
為了找到自己寫小說的證據,他匆匆回到一十三客棧,尋找沒來得及燒的殘稿。厚厚的煙灰上面被燒過的A4紙卷曲著,煙灰飛揚,只翻出五六張殘稿,焚燒的邊緣有黑色到淺褐色的漸變,摸在手里,冰涼冰涼的,加起來也只有千把字。這些完全不能證明楊云飛是不是曾經徒步過1300公里,也不能證明他在尋找一個會臉紅的女孩。
思來想去,翻來覆去,楊云飛認為在這世界上,能看懂這份殘稿的人,大概只有一個人了,這個人就是曾經對他臉紅的女孩——汪月影。
他把殘稿寄給了汪月影。
把殘稿寄給汪月影之后,他便去逗六妹家的狼崽子玩了。
六妹家那只狼崽子,就拴在她家飯店門口。
楊云飛偶爾去看它,只要帶了肉,轉過墻角,隔著200米,狼崽子就跑來跳去,焦躁不安;后來他把肉藏在身后,轉過墻角,隔著200米的距離,狼崽子還是跑來跳去,煩躁不安,鼻子真尖。如果他空手去,狼崽子就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最多眼皮抬一下又半瞇起眼;如果他要離開呢,它就悄無聲息地跟上去,咬腳后跟;要是用腳去逗它,它就后仰了身體,嘴巴貼緊地面,繃緊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嘴里發(fā)出嗚嗚的恐嚇聲;用腳踢它,它就提起光滑濕潤的黑色嘴唇,齜出上下兩排潔白的牙齒,露出一圈白眼底,徹底成為一只人們口中的白眼狼。
六妹跑出來惡狠狠地說,再齜你的小白牙,就給你拔干凈,賣了!
六妹對它不算好,喂飯不那么及時,有一只大黃狗,母的,經常撿了帶肉的骨頭,自己不吃,叼給它吃。
周圍的人都說那只大黃狗簡直是菩薩心腸。
它倆經常躺著曬太陽,一動不動。
狼崽子已經逃跑過幾次了,每次逃離塔爾欽的時候,都拖著鐵鏈,發(fā)出清脆的叮當響,夾雜著野狗瘋狂的吼叫,吵醒深眠的人們。
被吵醒的人們笑笑說,六妹家的狼崽子又跑了,過幾天找不到吃的,自己就回來了。
這只可憐的狼崽子,都多大了還是不能自理,野外的狼群不接納這個白癡,村里的野狗見了它就追著咬,生活在人群中,卻改不了齜牙咧嘴的毛病,真是嘗盡了天下的孤獨。得感謝那只老黃狗的菩薩心腸,要不然不知它會長成個什么玩意兒?
六妹聽說有個人家的狼崽子拴在墻邊,長大之后翻墻逃跑,吊死在墻頭了,又把它挪到院子中央。
六妹有時抱怨說,當初就不應該撿它,拉的屎到處都是。
楊云飛這次看它,偷偷地把它放了,偷偷放它的時候,沒敢解開脖套,怕被咬,遠遠地給它剪斷了鐵鏈。
省了六妹的不舍得。
看著狼崽子邁開雙腿跑掉了,楊云飛心里默默念著,漫山遍野都是吃的,自己去找吧。
放了狼崽子之后的一個中午,楊云飛照例在吃飯前看了一眼郵箱。
汪月影回復了郵件,正是這封回復的郵件引出了下面的這個故事,打破了楊云飛平靜的生活。郵件是這樣回復的:我要去美國的一所常春藤大學做訪問學者,我們之間沒有可能了。離開之前,我要去走你走過的每一段路,穿越時空尋找你的氣息。現(xiàn)在我已經到達拉薩的達娃客棧,明天就出發(fā)去岡仁波齊轉山。
楊云飛回復了很多,總而言之一句話:現(xiàn)在是初冬,不一定什么時候下大雪,困在雪山里就凍死了。
無論怎么說,都是再無音訊,楊云飛焦躁起來,跟客棧里過間隔年的義工小張簡單打聲招呼,立即準備出發(fā)去拉薩。正給車補防凍液的時候,校長看到了他,停下拖拉機,他準備去牧區(qū)拉牦牛糞餅子,大聲喊道,楊總,明天幫我代課啊,你這重點大學的高材生。
沒空,去拉薩。
他驅車離開塔爾欽100多公里的時候,看到了六妹家那條狼崽子,它邁著小碎步,拖著鐵鏈,夾著尾巴不停地跑,看都沒有看楊云飛一眼。
楊云飛馬不停蹄地趕到了1300公里外的拉薩達娃客棧,去找汪月影。
二
一條河流路過圣城拉薩的時候,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拉薩河。一位高僧大德路過拉薩河的時候,在河流中央踩下了一只腳印,人們稱之為仙足島。仙足島上開了一家客棧,叫達娃客棧,達娃翻譯成漢語是月亮的意思,所以達娃客棧也可以叫做月亮客棧。
月亮客棧背靠著布達拉宮,面向拉薩河,環(huán)島公路旁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老柳樹,東山頭升起月亮,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姑娘的臉龐。
楊云飛路過拉薩城的時候,心事重重,即使路過布達拉宮,都無心望一眼,滿腦子想著汪月影。拉薩到岡仁波齊1300公里,人煙稀少;拉薩海拔3600米,阿里海拔4700米起步,晚上零下20度左右,轉山一圈57公里,還要翻過海拔5600米的卓瑪拉山口;除了嚴寒缺氧、高反,還有現(xiàn)在是初冬,第一場雪不一定什么時候下,高原的第一場雪格外恐怖,不一定是一米還是半米深,被大雪困住,她一個女孩可怎么辦?
現(xiàn)在從拉薩到岡仁波齊,不是自尋死路嗎?
楊云飛心事重重,急匆匆闖進了達娃客棧,掃了一眼大廳,正是淡季,沒幾個人,尋不見汪月影,卻看到汪月影的父親,汪老!
汪老原本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猛地支起身子盯著他的眼睛。
楊云飛微顫,搖晃著疲倦的身體險些倒在地上!
四目相對,柱在原地!
楊云飛已經是第二次這樣急匆匆地闖進汪老的生活了。
第一次,楊云飛急匆匆地闖到汪老眼前,是三年前的大年初四,汪老正坐在小區(qū)院里,曬冬日暖陽,遠遠地看到楊云飛急匆匆地闖過來,幾步跨到他家樓底下,跟月月的發(fā)小吵吵起來,剛吵沒幾句,汪月影便下了樓,倆男人更來勁了。吵得四鄰不安,成什么樣子,大過年的。汪老便踱步過去,爭吵的倆人凈說些不堪入耳的話,楊云飛扇了對方倆耳光,對方找了磚頭就要沖上來,干!
汪老怒喝,無修無教無養(yǎng)!說完拂袖而去,帶著汪月影和汪月影的發(fā)小。
剩下孤零零的楊云飛一個人,他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
三年前,楊云飛有可能成為汪老的女婿,汪老有可能是楊云飛的岳父,自從大年初四之后,汪老逼汪月影跟他分手。
汪老跟女兒已經兩年沒有聯(lián)系了,原因一個是自己逼她分手,另外一個是她再也不找對象,一門心思讀研直到留校任教。他只得偷偷注冊了微博小號,偷偷關注了女兒的微博日常,卻猛地發(fā)現(xiàn),女兒獨自去岡仁波齊轉山去了。從未聽說過的岡仁波齊,從未聽說過的轉山,笨手笨腳地在網上查了半天,越查越不放心,再去細看微博,發(fā)現(xiàn)微博下面有一個地點是拉薩達娃客棧。他不確定能不能找到女兒,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找,但還是急匆匆地飛到拉薩,打車到了達娃客棧。前臺說好像有個差不多的女孩早上包車出發(fā)了,不一定去了哪里,汪老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抬頭看見了楊云飛!
直覺告訴他,倆人都是因為月月才相遇,因為月月去岡仁波齊轉山才急匆匆地相遇。
達娃客?;椟S的燈光下,楊云飛看到汪父歪頭移開目光,緩緩地靠在沙發(fā)上,沉重的頭顱向后仰去,臉上的肌肉松弛下來,滿是衰老的氣息,汪老有氣無力地沖楊云飛招了招手,拍了拍身旁沙發(fā)。
示意他過去。
楊云飛遲疑了一下。
汪老用哀求的語調說:“你……叫什么名字,小楊對吧?我們聊一聊,你過來坐下?!?/p>
楊云飛放緩腳步,走向汪老,沉默地坐在他身邊。
倆人陷入沉默很久很久,都不知道怎么開始對話。
許久之后,汪老振作了下精神,直截了當地問:“她為什么突然去岡仁波齊轉山?”
這事是他引起的,楊云飛一時亂作一團,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有一點殘稿,關于岡仁波齊轉山的,通過郵件發(fā)給了月月。很快收到月月的回復,說要去美國的一所常春藤大學做訪問學者,說已經到了達娃客棧要去岡仁波齊轉山。收到郵件之后,我心頭大驚,勸她明年夏天的時候再出發(fā),而她執(zhí)意要來,之后音訊全無,我便匆匆從岡仁波齊趕來拉薩?!?/p>
汪老因為開始高反,接受不了這么大的信息量,又問了一遍,楊云飛原原本本地又說了一遍,最后補充道,她說要走我走過的每一段路。
汪老瞪大眼睛問道:“那月月豈不是去找你?”
楊云飛閃爍其詞地說:“是的吧。”
汪老說:“你勸她明年夏天再去?”
楊云飛說:“嗯。”
汪老沉默了一會兒,問:“月月去美國的常春藤大學做訪問學者,是真的嗎?”
楊云飛微微吃驚,問:“您不知道?”
汪老兩只胳膊支在膝蓋上,沒有回答他,只是喃喃地說:“哪個大學?是不是賓夕法尼亞?”
楊云飛低頭說:“我也不知道,她沒有跟我說?!?/p>
汪老突然疑惑起來,說:“事情不對啊,美國的常春藤大學只是個聯(lián)盟的名字,有八所,跟國內的985意思差不多,你去清華北大做訪問學者,不會說你去985做訪問學者吧?!?/p>
楊云飛說:“去肯定是去了,她又不會撒謊,至于為什么說是常春藤大學,估計只有一個原因,十二年前我跟月月談戀愛的時候,還是個窮學生,一無所有,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作家。有一次我們聊天,我說我的夢想是寫一本小說給她看,只給她一個人看;月月說她的夢想是考進美國的常春藤大學。那個時候,只是模糊地想去常春藤大學,現(xiàn)在去做訪問學者,也算圓了大半個夢,之所以說常春藤,應該是沒有忘記最初的原話!嗯,最初的原話!最初的時候不在意去哈佛還是賓夕法尼亞,她跟您提過賓夕法尼亞嗎?”
汪老沉吟了一下說:“提過?!?/p>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楊云飛打破沉默說:“您給月月打電話了沒有?”
汪老扭動了下身體說:“早拉黑了,你……沒給她打電話?”
“也是早被拉黑了?!?/p>
兩個被月月拉黑的男人,再次陷入沉默。
沉默了一會兒,汪老啞然失笑,再次打破了沉默,問:“月月要去常春藤做訪問學者了,你呢,你現(xiàn)在做什么?”
楊云飛老老實實地說:“我在岡仁波齊做背夫?!?/p>
汪老驚奇地問:“背夫?”
楊云飛說:“就是幫轉山的人背東西,背包,背吃的喝的,背相機,不能超過30公斤,還管理著一家客棧,偶爾去學校代代課。如果客人有什么特殊的隱秘的要求,也可以滿足?!?/p>
汪老警覺地斜了他一眼問:“什么特殊的什么隱秘的服務?”
楊云飛說:“背心事,就是客人如果因為心事重重走不動,我便替他們背著?!?/p>
汪老笑了起來,說:“我真的老了嗎?那你做這個工作,素材時間都有啊,為什么三年寫不出一本小說,只有一點殘稿?”
楊云飛繼續(xù)老老實實地說:“尋找一個會臉紅的女孩,邊寫邊燒,只留下一點殘稿。這些殘稿本來躺在床底的銅盆里,沒有一絲意義,因為月月說要走我走過的路,現(xiàn)在成了尋找月月的線索,殘稿里肯定能找出蛛絲馬跡,比如地點……”
“那你趕緊去打印一份。”
“已經打印好了。”
“那我們趕緊看看,能不能從殘稿里,找出月月的蛛絲馬跡!”
我在等你
我知道你要來這里
沿著忠貞的信仰和祖先的足跡
我與岡仁波齊之間,這句話是一個累世的咒語。
獨自流浪在青藏高原,流浪在我的精神家園,從拉薩一直到岡仁波齊,留下做個背夫。徒步1300公里,從遼闊的喜馬拉雅山系和岡底斯山系穿過,去上部阿里。多么想生活在一個可以仰望星空的高處,那里有藍色的湖泊、美麗的雪山、清冷稀薄的空氣,還有路上的人們、傻瓜般的冒險、金子般安靜的草原和白雪皚皚,多么想留下來,做一個慈悲的人。
有一天,我看到拉薩到曲水的路邊有一棵孤獨的老栗子樹,便在老栗子樹上刻下你的名字。
有一天,我?guī)细杉Z和水,出發(fā),爬到一座小山的半山腰,看到天空中掠過斑頭雁,看著它們一直無聲地消失在天空。
我想成為一只斑頭雁,翻過喜馬拉雅山。
在想的一剎那,我成了一只斑頭雁,翻過了喜馬拉雅山。
有一天,我走在雪上面,嘎吱嘎吱地響。因為是10月的上午,沒有一絲風,天空萬里無云,真美。下過雪的10月,強烈的陽光照射著U形山谷,在山谷反復激蕩,異常熱。
我一絲不掛地行走在雪域高原,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行走在荒野,腰帶系在背包上,用手拖著,腰上的藏刀晃啊晃。
四周沒有一個生命,唯獨我存在。
陽光直接而且純粹,充滿力量。
每一條河流的盡頭都有一座雪山,每一個人的心底都住著一個菩薩,你就是我的菩薩。
待我穿過空行母秘道,爬過冰川蓋子,翻過小轉的懸崖,看到一片瑪尼堆,三個藍色的湖泊,叫鷹的眼淚。
岡仁波齊山腳下還有一位苦行僧,背靠著美麗的雪山,云彩于此處生起。
苦行僧望了我很久,他說,我在等你,我知道你要來這里,沿著忠貞的信仰和祖先的足跡。
我必須寫一本小說,尋找會臉紅的女孩,寫在五線譜上,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可以笑著讀,也可以哭著讀。
關于愛情,關于云上的西藏,關于人的生活狀態(tài)。
汪老戴上老花鏡,取出鋼筆,打開楊云飛的殘稿,斜了身子借著臺燈閱讀起來,希望能找到女兒的蛛絲馬跡。
好在汪老大小也是中原一個小縣城的主要領導,一生批閱文件無數,會找要點,汪老用筆在殘稿上的三個地方做了標記:栗子樹,小轉的懸崖,鷹的眼淚!
這些稿子楊云飛寫出來就沒有讀過了,只知道個大概,委實模糊了。他忍不住探頭探腦去看,這種感覺實在難受,就像陌生人闖進了自己的世界,產生不適,不停地排異。
汪老微笑著抬頭說:“你說你徒步了1300公里,最后翻越了一座懸崖。是真的嗎?”
楊云飛說:“是真的。”
汪老接著問:“什么時候?”
“畢業(yè)就來了,來了莫名其妙就開始徒步了?!?/p>
“你真的徒步了1300公里,最后翻越了一座懸崖?”汪老反復問道。
“嗯,是真的?!?/p>
“你跟月月也談了三年多了吧?”汪老問。
“嗯?!?/p>
“你當時也是犯渾!大過年的,在單位家屬院,你發(fā)什么瘋?你讓我臉往哪里擱?”
楊云飛低著頭沒有說話。
汪老接著說:“這千把字并不能證明什么。造假的材料我看多了,你這個是造得最認真的,文筆不錯!我看你這個意思,是準備出家了,還有點塵緣未了?”
楊云飛答非所問,說:“不能證明什么,是最好的結果。月月說要走我走過的每一段路,一個個村莊,一個個小鎮(zhèn),一個個城市、荒野、雪地,1300多公里的高原,像一個迷宮,怎么找?我真應該慶幸,邊寫邊燒,只留下這一點殘稿……月月既然是包車走的,應該是沒有相信我徒步過,或者是相信了也沒有時間徒步,那就安全多了,怕只怕初冬的第一場雪?!?/p>
汪老擺了擺手打斷楊云飛的思緒,盯著桌子上的水杯說:“初冬的第一場雪?”
楊云飛說:“是啊,第一場雪不一定下在哪里,不一定什么時候下,唯一能確定的是下就下得很大,救援有時候要15天才能到!唉,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吧,追她!我在來的路上,應該是錯過了月月?!闭f完,他拍了一下大腿。
“現(xiàn)在的情況,并不是我擔心的那樣,直覺告訴我,她問題不大。看你的樣子,是開不了車了,好好休息一夜,我們明天一早出發(fā)。”汪老拍板道。
楊云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汪老抬頭望了他一眼,認定他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極不可靠。卻無可奈何,只能沿著他提供的殘稿線索尋找女兒。
殘稿里有三個信息可以用來尋找月月,一個是江邊孤獨的老栗子樹,一個是小轉的懸崖,再就是三個在天上的藍色的湖泊——鷹的眼淚。
汪老仰頭倒在沙發(fā)上,自己傻笑起來,這一天下來,無法理喻,岡仁波齊,轉山,拉薩,達娃客棧,江邊孤獨的老栗子樹,小轉的懸崖,三個天上的藍色的湖泊,鷹的眼淚,眼前還有個準備做苦行僧的楊云飛,準備了卻凡塵最后一點緣,還不到30歲。
這些都跟做夢一樣。
想到這里,他又傻笑起來,甚至于忘了他是來尋找女兒的了。
汪老睜開眼睛,第三次問:“你真徒步了1300公里?你怎么證明?”
“您能證明您是來尋找女兒的嗎?”楊云飛反問道。
汪老下意識地摸了摸裝飛機票的口袋,想了想說:“不能證明!”
楊云飛說:“好吧,那就來點能證明的東西?!彼鹕韱柗諉T借了記號筆,要了一個裝雞蛋的箱子,分解鋪平,撕掉兩邊耳朵,只留一幅長條紙殼子,替汪老寫上四個大字:尋找女兒!
寫完四個字加上嘆號,他呆住了,后面無法繼續(xù)了。
如果寫尋找女兒汪月影,陌生的路人誰知道汪月影三個字是什么。
正在犯難的時候,汪老一把奪過紙殼,填上了下面的文字,尋人啟事就變成了下面的模樣:尋找女兒,長得跟我一模一樣,比我年輕,漂亮,172cm高,27歲,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脖子上披著一條五顏六色的羊絨圍巾。
楊云飛借了一條繩子,在紙殼子上部打洞,穿好系緊,掛在汪老的脖子上。
汪老眼眶發(fā)紅,又無奈地笑了起來。
汪老歪頭無可奈何地站著,脖子上掛著尋人啟事,盛雞蛋的黃紙殼做的,寫著尋找女兒,也開始變成一個不正常的人。
三
第二天,汪老著急去殘稿中第一個線索地,曲水岸邊那棵孤獨的老栗子樹。天蒙蒙亮的時候,汪老喊起楊云飛出發(fā)了,他們匆匆望了一眼夜幕下的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到岡仁波齊,一個起點,一個終點,似乎可以無限循環(huán)。
楊云飛把車開得飛快,沿著318國道,沿著拉薩河,去日喀則,穿行在念青唐古拉的余脈里。
汪老拉著他的胳膊,讓他慢些,略微管用,速度不知不覺又起來了,直到超速被罰,領了限速單,才慢下來。
坐在車里無聊,他們忍不住聊了一句,從第一句話就爭論起來。
“你真徒步了1300公里?”
“那還有假?”楊云飛說。
“用一句話證明給我看,不要思索!”
“那真是一段充滿饑餓的旅程啊?!睏钤骑w低聲說。
汪老苦笑,更加認定了身旁的青年不是正常的人,嘴上卻說:“你失敗了,這句話不能說服我。”
楊云飛繼續(xù)說:“六級以下的大風根本刮不動灑家的頭發(fā)。”
汪老哈哈笑了起來,笑完之后,鄭重其事地說:“這句話還是不能讓我完全相信?!?/p>
“曲水岸邊的那棵老栗子樹可以證明我曾經徒步過那里?!睏钤骑w說。
“你又怎么證明你不是開車去的?”
“我沒法證明?!睏钤骑w無奈地說。
“好吧,小說稿子你不燒掉多好,可以湊成一個完整的證據鏈?!蓖衾贤巴庹f。
“殘稿雖然燒了,但是我隱約記得寫了什么。”楊云飛說。
“你寫了什么?”
“我寫了天上的云彩像是一支支利箭,各種各樣的形狀,有阿拉伯數字,還有英文字母,相機全部拍下來了,阿拉伯數字只有8沒有收集到,其他的全部都收集全了。”楊云飛認真地說。
汪老問:“你的相機呢?”
“相機在路過鄭州火車站的時候被偷了?!?/p>
“八月九月看巧云,你寫天上的云彩像一支支箭,我還能相信;你寫天上的云彩像只馬,像只狗,像只虎,我也能相信;你偏偏不寫,你寫天上的云彩像是12345679,天上的云彩像是abcd英文字母,我絕不相信;假使讓我看到照片,我還能相信,你卻說相機被偷了?!?/p>
“我不只寫過奇妙的云彩,還寫過在路上撿了漂亮的小石頭,用針鉆孔,做了一個手串,前后花了我一個月的空余時間?!?/p>
“用針給石頭鉆孔?”汪老又笑了起來。
“手串呢?”
“線磨斷了,散落在路上,我也沒有再去撿?!?/p>
汪老沉默起來,認定旁邊開車的人是瘋子,逼月月跟他分手,十分正確!
“這樣說太籠統(tǒng)了,用針給石頭鉆孔,小說寫的還要詳細得多,其實我用的是針鼻。準確地說,一開始是用的針尖,后來一個老領導看到我手捏著針尖太累太笨,不聲不響地做了一臺小鉆。他把兩根針尖對著粘起來,粘得筆直筆直的,磨去一半的針鼻看上去像是立在河里的半個拱橋,加了削圓的筷子,拉起皮繩,就這樣送給我一臺小鉆。小鉆鉆在石頭上,剛好打出一個圓孔,又快又好用。我這樣說的時候你可能更加不相信,兩根針尖怎么粘到一起?因為那個老領導負責航天飛船的玻璃膠水的研制。你肯定又會問,一個老領導怎么會跑到阿里那種苦寒的地兒?我不是不想解釋,是說不清楚?!?/p>
汪老說:“你說你的小說是關于愛情,又是斑頭雁,又是苦行僧,又是雪山,又是草原,全是徒步,愛情你只字未提!”
楊云飛解釋道:“一段旅程就是一次沉默的思考,我認為擁有了一個完整的模糊的世界,嘗試用文字去記錄的時候,簡直是對那個沉默的世界的破壞,留下來的只是一種指向。所有的文字都是一個指向牌,都指向了您的女兒月月!”
汪老說:“行吧,行吧,行吧,那棵老栗子樹呢?還有多遠?”
“很近了,具體不好說?!?/p>
曾經,有一個青年走累了,從懸崖上的公路下到江邊,江水拐出一片白色淺灘,灘邊草地上跳出一棵孤獨的老栗子樹,跟老家的栗子樹差不多模樣,真是個奇跡,這棵老栗子樹怎么從內地長到這里的?難道像是拉薩的老柳樹,是大唐的時候文成公主從內地帶過來的?
他靠著休息了一會兒,想起了汪月影。他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腮底泛起緋紅,說,名字只是個代號,不能代表我,你知道不?
他起身刻字,是個虎字,虎字又極像一幅抽象的山岳圖,刻完之后,看上去既像虎字還像抽象畫,這個虎字絕不是女孩的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這個世界上滿打滿算,不會超過五個人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每次路過這里的時候,不管在干什么,他都會下意識地瞄上一眼!對著老栗子樹的方向,卻從未下車走過去看看!
楊云飛帶著汪老,慢慢地走近老栗子樹,汪老不停地催促著說,看一眼就趕緊趕路吧,說不定就能追上女兒了。楊云飛沿著雅魯藏布江,拐過一道懸崖,白色的淺灘因為冬天枯水期的緣故,變大了一些,草地也不是夏天生機勃勃的樣子了,老栗子樹掉光了所有的葉子,只余枝丫,矗立河邊,沉默不語。老栗子樹已經很老了,長得慢,材質又硬,圖案略微變形,2年過去,風雨侵襲,被覆蓋了濃淡的褐色,樹皮蜷縮的地方有星星點點的蟲子屎!完整的蟲子屎,若即若離地粘連著,仿佛風一吹就可以掉下來。
楊云飛和汪老來到樹前,沉默地望著,那個虎字或者說抽象畫。
汪老呆立樹前,思緒回到二十多年前。
汪月影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汪老就打算給她起個名字,想了很多很多的名字都感覺不貼切,或嚴肅,或詼諧,或媚俗,偶得滿意之名,趕緊問老婆怎么樣,他老婆說,生男生女還不一定呢,你著什么急?
汪老撓了快兩個月的頭,終究沒有定下來叫什么,最后一拍大腿,對她媽說:“生男生女雖然不一定,但屬虎是肯定的了,我姓汪,你姓岳,就叫汪岳吧!虎者,山岳之王,岳與月同音,女孩也可以用嘛!”
女兒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起好了名字,女兒出生之后二十多年來他操碎了心。
“月月的媽媽是不是姓岳?”這個問題在楊云飛心里憋了幾年了,因為看到這個虎字,突然想起,順口問了汪老。
“怎么突然問這個?”
楊云飛說:“我就是想確定一下,上學那會兒,月月喜歡印章,過生日的時候我找人刻了一枚,送給她,就是那種比較便宜的壽山石,在武漢出版城取印章的時候,那位老先生問,你爸爸姓汪,你媽媽姓岳吧。我隨便“嗯”了一聲,心里一直留下這么一個問題……”
汪老說:“她媽媽還真姓岳,二十多年前,給她起名的時候,合了我們老兩口的姓,隱了一個虎字在后面,想不到快30年了,被另外一個男人刻在了萬里之外的一棵老栗子樹上,唉……”
汪老背過楊云飛說:“你去那邊坐坐,我在這休息休息?!?/p>
楊云飛走到岸邊之后,聽到旁邊傳來隱隱的河流聲。眼前有一群黑頸鶴在紅色的田地上踱步、覓食,紅色的田地是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連接到遠處,兩邊是雄渾的大山,山里偶爾有幾戶藏族人家,牛羊也在山上。
人生真是不可思議。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來到此處,角落里的回憶又在哪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汪老喊楊云飛過去,說,快過來看看。
楊云飛小跑過去,順著汪老指的方向一看,還是那個虎字,刻過字的疤痕,濃淡的褐色,仿佛有被手指撫摸過的痕跡,風雨侵襲。
“月月來過這里?”
四
過日喀則吃面的時候,汪老脖子上掛著黃紙殼,問老板見過他的女兒嗎?長得跟他一模一樣,172cm高,27歲,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
老板笑著說:“這樣的女孩太多了,基本都這個樣子,游客嘛。”
汪老又問:“1米72的大高個,很少見,沒一點點印象?”
老板搖了搖頭。
汪老還是不死心,問:“沒有一點點印象?”
老板老板搖了搖頭,指了指門口,意思是飯店門口的方向。
楊云飛買單的時候,不經意間回頭,看見汪老抓了把飯店的筷子。
過了日喀則限速取消,寬闊的馬路是新修的,車輛越來越少,幾乎不見了。楊云飛的車速越來越快,他開心地說:“這條馬路就是為了我倆修的!”
汪老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拉孜,進入搓板路和炮彈坑路段,現(xiàn)在馬路修好了,司機容易瞌睡,事故反而更多了。
楊云飛跑慣了搓板路,搓板路顧名思義就是搓板一樣的土路,是大貨車跳著往前走形成的,一個搓板10公分左右,間雜著隨機的炮彈坑,大約幾百公里的樣子。
搓板路有個特點,側面看的時候,是起伏的搓板,正面看的時候,雖然只是一條直線,卻可以想象出一個平面。跑搓板路有經驗,那就是時速保持著80邁左右。低于80,車子是跳的;高于80,不容易躲避炮彈坑和轉彎;80左右的時候,輪胎飄過搓板的峰頂,如履平地,只是轉彎的時候,抓地力不足,很容易飄出去翻車,即使注意力高度集中,也免不了看運氣,所以西藏沒有老司機。
汪老拉住楊云飛的胳膊,讓他慢些。
楊云飛解釋了情況,汪老依然堅持慢些。
慢下來之后,輪胎連續(xù)撞擊搓板,車體開始劇烈顫抖,擋風玻璃嗡嗡響,車屁股甩來甩去,人像是坐在振動器上,普通的轎車跑個千把公里,基本解體了,即使楊云飛的途樂Y60,免不了擔心哪顆螺絲被顛松顛掉。碰到躲不過的炮彈坑,顛得汪老頭撞車頂,五臟六腑剝離開來,單單懸著一個胃在晃蕩。汪老強忍著體內翻騰的疼痛,說:“跑80吧!”
倆人在搓板路上以80的速度前進,偶爾對面來幾輛車,有顛掉車標的,有顛斷前軸的,一個前輪胎八字狀,喝醉般搖晃在路上,路邊還有橫在路旁的事故車,被卸了輪胎,丟在路邊。
汪老坐在車里卻感覺如履平地,穩(wěn)如泰山,忍不住夸:“你這個車子真不錯?!?/p>
楊云飛得意地說:“底盤重!這是老賴走私進來的那批途樂,進口的,老是老了點,底盤沒有問題。俗話說,陸巡20年不爛殼子,途樂20年底盤不生銹。想當年我開著它90過彎,穩(wěn)?!?/p>
話沒落地,楊云飛喊了一聲:“完了?!?/p>
汪老問:”怎么了?”
“車子加不起油門了,踩油門沒反應了。”楊云飛答道。
說話間,發(fā)動機劇烈喘振,車速慢慢地降下來,停在了路邊,再打火竟然打不著了!
“剛剛車造得太厲害了,老毛病犯了!”楊云飛說。
“什么老毛???”
“機濾進空氣了。”
楊云飛趴在車底一看,果然機濾滴油,找了隨車的工具,卸下來,發(fā)現(xiàn)機濾已經銹穿了,甩了甩油,對著天看了看,發(fā)現(xiàn)銹穿的小孔密密麻麻,如同滿天繁星,正是從這里進的空氣。楊云飛趕緊擦干凈油,找了502哥倆好,滿滿地在濾芯下面糊了一層,堵住銹穿的小孔,裝到車上后,補了機油,排凈空氣,幾下火就打著了。
期間,汪老一直在抱怨,平時不注意保養(yǎng),車子要用了,凈出毛病,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有路過的車子他甚至都準備搭車走了。等楊云飛修好車子,他又說哎呀呀,小楊,還是有幾把刷子啊。
楊云飛一句話也不說,飛快地修著車,不時地望望天空,面色沉重,擔心下雪,天上已經開始積攢云彩了。
他忽略了汪老的抱怨。
上車之后,汪老說:“要下雪了嗎?”
楊云飛說:“沒事,下雪之前,不這個樣子?!?/p>
什么樣子他也說不清,楊云飛從未注視過一場完整的落雪。
汪老擔心女兒被雪困住,皺著眉頭望著前方,突然感到前額發(fā)木,高反襲來,后面越來越嚴重了。
楊云飛說:“如果今天傍晚沒有下雪,月月應該趕到岡仁波齊了,如果今天傍晚之前下雪了,她就被困住了?!?/p>
汪老問:“為什么?”
楊云飛說:“拉薩到岡仁波齊就是兩天的路,今天傍晚她就到達岡仁波齊了。如果下雪了,再想辦法救援吧?!?/p>
倆人沉默著上路,心情隨著云彩的多少而起伏。
汪老不再說話了,抵抗著剛剛襲來的高反。
天上的云越來越多。
在拉孜到桑桑的一個小鎮(zhèn)或者村子里,稀稀拉拉幾個人,村邊有幾個人在殺牛。初冬時節(jié),牦牛攢了一個夏天的能量,也是最肥的時候,這個時候殺牛也是準備度過嚴冬。
楊云飛停車便要買些牛肉,汪老著急趕路,楊云飛解釋說牧區(qū)的牛肉便宜,12塊錢一斤,丟在車上可以做儲備物資,事實證明他的決定非常正確。
汪老嘴里嚷嚷著,我來買,我來買……
汪老買肉的時候,簡直是個笑話。
一只殺好的牦牛,切成四大塊,沿著脊柱切開,一條腿一大塊,四條大腿四大塊;另外一只牦牛,前后蹄子被殺牛的藏族漢子綁好了,嘴巴也捆好了,搖搖晃晃的幾乎站立不穩(wěn)。
汪老驚奇地問:“殺牛還要綁起來?”
說話間,那個殺牛的藏族漢子把牦牛脖子拉到身體一側,輕輕一拉,倒地的時候,沉重的身體壓斷脖子,脊椎斷了,一點掙扎都沒有,一兩秒就結束了。從開始綁蹄子到牛靜止不動,用不了五分鐘。
整個殺牛過程像是進行一場儀式,精確無誤。殺牛的藏族漢子手里拿著刀,刀上滴著血,面色陰郁,不茍言笑。
因為這種仁慈的殺牛方法,牛血沒有放出來,所以牦牛肉都是暗紅色的。
汪老湊上前去,打起招呼,沖著殺牛的人喊:“兩斤,兩斤牦牛肉。”邊遠地區(qū)不通漢語,汪老用手比劃了半天,還是比劃不明白,面色陰郁的殺牛人不懂什么意思,呆呆地望著汪老,幾個藏族同胞嘻嘻哈哈地圍過來。
有一個藏族青年略通一點漢語,疑惑地問道:“兩斤,兩斤?哦耶,兩斤不賣。你看看嘛,看看嘛,哦耶。前腿,后腿,牦牛大腿,好,四個,隨便挑,隨便選,你要哪個?”
汪老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藏族賣肉不按斤,按大塊賣,四條大腿四大塊。說話間,殺牛人把牛蹄子、牛下水丟在一邊,喂了禿鷲。
汪老走到大塊的后腿前,在最嫩的部位畫了個圈,估計也就兩斤。
殺牛的連連擺手,不賣,不賣,用手比量著牛后腿,建議汪老買整個兒的。
整個后腿吃不完,多了浪費,汪老堅持買兩斤。
一群藏族漢子嚴肅地商量之后,同意按斤賣,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按斤賣肉。之所以同意應該是有人知道拉薩早就按斤賣肉了,牧區(qū)還在按四大塊賣。殺牛人干凈利索地切下兩斤左右的后腿肉。
翻譯的青年一溜煙跑去菜店借了秤,回來一稱剛好兩斤,秤還有點高。
楊云飛對汪老說:“你估肉真準?!?/p>
汪老說:“我家都是我去菜市場,從不舍得讓你嬸嬸去?!?/p>
“一斤,12塊。”翻譯的小青年笑著說。
汪老給了100塊,等著找錢的時候他對楊云飛說:“他們牙真白!”
此時,棘手的問題來了,賣方沒人會算賬,不知道應該找回多少錢。汪老本來打算不要了,誰知眾人攔著不讓走。
那個翻譯的藏族青年一路小跑,找了個會算賬的老牧民。老牧民胡子已然花白,一看就是德高望重。
所有人圍著老牧民,看他算賬,盯著老牧民的左手。老牧民輕輕地捏左手成拳,右手食指點著左手關節(jié),點來點去,嘴里念念有詞,也聽不懂。
一群人圍著看。
兩分鐘后,老牧民抬起頭笑著問:“57塊錢,57塊,對不對?”
汪老說:“一斤12塊,兩斤24塊,給你100塊,你得再找我76塊啊?!?/p>
藏族青年翻譯過去,德高望重的老頭笑著說:“好好好,我們都是一家人?!?/p>
主家竟然沒零錢找。
楊云飛說,別找錢了,再切幾斤肉吧,路上有備無患。
殺牛的抄起刀子,切下一大坨,估計有十多斤,遞給汪老。
汪老看著一大坨肉,很無奈。
楊云飛接過肉,又掏出100塊錢遞給主家。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殺牛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汪老在車上說:“小時候我們老家殺牛,先找一個壯漢拿一根杠子,掄圓了猛擊牛頭,點昏之后,割斷動脈,讓血噴濺到盆子里,放血之后肉是白色的,不像這樣的暗紅色。這是我見過的最仁慈的殺戮,藏族人心善啊。”
上車之后,天上的云彩密了起來,很快就壓在頭頂。這雪不一定什么時候就下了。
買完牛肉,出了小鎮(zhèn),離開拉薩已經六七百公里了,臨近傍晚的時候,大風驟緊,橫風一吹,車子至少偏移15公分,眼前一陣黃沙漫天。
車子勉強擠進了一個小鎮(zhèn)。
倆人便商量找個旅店問問,有沒有汪月影的消息。
在一家旅店門口,汪老掛著尋人啟事,打聽女兒的消息。旅店前臺是個四川小姑娘,仔細想了想說:“有的,有的,今天一早走了。”
汪老急忙問:“往哪里走了?”
前臺往西一指。
楊云飛說:“這會兒還沒有下雪,月月應該趕到岡仁波齊了。我們也休息吧,明天就見到她了?!?/p>
夜宿地是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名字記不清了,大風口。
楊云飛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閉著眼睛依然像是在坑坑洼洼的搓板路,世界是搖搖晃晃的。風依然大,窗戶呼啦啦響,外面鬼哭狼嚎的。
楊云飛灌下半斤二鍋頭,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五
第二天,楊云飛起床出了小鎮(zhèn)旅館,風停了,黃云壓頂,放眼望去整個小鎮(zhèn)明明亮亮的,馬路都看不到了,鋪滿二指黃沙,像是下了一夜的黃沙雪。楊云飛找到停車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途樂Y60不見了,只剩下一片帶著波浪的黃沙。黃沙如雪,即使被偷走,也該有兩條車轍的痕跡,詭異的是車像是未曾在此處停過,更像一直不曾存在過。
詭異,難道車學會夢游了?
楊云飛問旅店前臺的時候心里非常忐忑,小姑娘正睡得蒙蒙眬眬,睜開眼,問,什么?
楊云飛重復說道,我的車不見了,昨天我親自停在門口的。
旅店前臺騰地彈了起來,哈哈大笑!
楊云飛不說話,就那么看著她笑。過了好久她才停下笑,說,哎呀,眼淚都笑出來了,你忘記拉手剎了吧,大叔!
楊云飛說,什么?
小姑娘說,你忘記拉手剎了吧,大風把你車子吹跑了,說不定吹到天上去了,趕快去找吧!
楊云飛說,你可別忽悠我!
小姑娘忽然沒了精神,無精打采地說,你四處找找吧,不會太遠。
楊云飛沿著黃沙的波浪方向,穿過一排藏式民房,在一家老藏房門口,發(fā)現(xiàn)了避風的越野車,完好無損。
他笑著看了看天,真是日了狗了!
找到車之后,楊云飛和汪老急匆匆地駛出風口里的小鎮(zhèn)。結束了搓板路,開始了戈壁灘路,此段已經是荒無人煙,牛羊也少見了,只是一片荒原。一條小河蜿蜒在大地上,沉默的山被風吹出連續(xù)平滑的曲線。無數車都是各找各的路,車轍鋪開,在荒原上向前延伸,對應著連綿的山的平滑曲線。穿過戈壁灘,便是連續(xù)的兩三個大阪,海拔都在5200米左右,連續(xù)上坡或者連續(xù)下坡幾十公里,公路旁邊便是懸崖,懸崖下面便是事故車輛。汪老掃了一眼說,再也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翻過大阪之后,大風刮過一片遼闊的荒原,延伸到天際線,又是一條小河蜿蜒在大地上,泛著白光,老越野車途樂速度慢下來,沿著車轍爬行,終于能看清荒原中央的小河。一臺挖掘機孤零零地停在河邊,一動不動。
由遠及近,鏟車慢慢地從河對岸開了過來,鏟車爪子頂在地上,停下。
汪老疑惑地問:“荒山野嶺的哪里來了臺挖掘機?”
楊云飛也疑惑:“來的時候沒看到啊,難道準備修路了?”
汪老說:“快過去問問,說不定有月月的消息?!?/p>
楊云飛趕過去停好車,看到鏟車里的司機正在睡覺。
汪老跳下車去,拍了拍車門叫醒司機。等司機開了門,他連忙問:“師傅啊,打擾您,麻煩打聽下,我不抽煙,也沒有帶煙,您在這兒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孩?”
睡意蒙眬的鏟車司機,油膩的頭發(fā)卷在一起,看上去40多歲,他冷冷地問:“什么樣的女孩?你們什么關系?找她干什么?”
汪老說:“我女兒,27歲的樣子,1米72,穿得花花綠綠的!”
司機臉上有了笑意,說:“見過,見過,見過,昨天過去的,嗯,越看越像?!?/p>
汪老開心地感謝了司機,招呼楊云飛趕緊去追。
眼前的小河不寬也不深,楊云飛前幾天剛剛走過,水不深,河底是一層鵝卵石,越野車老司機過去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沒有多考慮,直接開車下了水。走到一半車頭猛地扎進水里,陷車了!掛上四驅也出不去,車子是手動擋,還有最后的絕招,楊云飛猛加油門,迅速在一擋和倒擋之間來回切換,試圖把車子前后晃出去,也是枉然。
汪老說:“你個笨蛋,別晃了,讓鏟車拖出去吧,無非花點錢。”
他媽的,肯定是這個鏟車在河中央挖了一排坑,過往的車輛,路過必陷車,等陷了車,鏟車司機就收過路費!真他媽的敢想敢干!
楊云飛火大了起來,翻箱倒柜,找到大扳手就準備去干鏟車司機。
汪老趕忙拉住他:“你怎么還跟三年前一樣沖動?”
一句話讓楊云飛冷靜下來。
老天隨時可能下大雪,拿著命收過路費嗎?
怎么辦?
楊云飛打開車窗看了下,不敢開車門,怕倒灌進泥漿,只能從天窗探出半個身子,沖著鏟車司機喊,喊了半天,都有些惱了,鏟車司機才不緊不慢地下了車,站在岸邊,沖著車子擺出一個拍照用的V字形勝利手勢。
楊云飛沒好氣地問:“200塊行嗎?”
司機扭頭就要回車里,楊云飛趕忙問:“2000塊行嗎?”
司機站住,點了點頭。
楊云飛暗罵了句,狗日的!回到車里問汪老要錢,他身上沒錢。
汪老雙手攤開,說,我急匆匆的也沒有帶那么多錢。
那可怎么辦?
這荒山野嶺的,前后沒有個人家。
你說怎么辦?
汪老笑著說:“那就等唄,還能有什么好辦法?這兒怎么著也是國道,來往的車還是有的?!?/p>
楊云飛無奈地說:“那就等吧,碰碰運氣。”
楊云飛回頭望了一眼鏟車司機,禁不住笑了起來,說:“這他媽的是個什么鳥人,跑到這荒山野嶺,發(fā)這種財!在河底里挖坑,一絲絲證據都留不下,警察都拿他沒辦法,牛!”
汪老說:“一看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估計千里迢迢跑來修路,賺個辛苦錢,看到河突發(fā)奇想,想賺點外快,比搶劫強!”
楊云飛也笑起來:“你別說,一臺車2000塊,一天5臺車,就是10000塊,一年300萬收入!”
汪老說:“這家伙真詭,你給他2000塊,他不給你拉,他用鏟車給你從后面頂出去,你想找他麻煩,隔著河,不值得,罵幾句吧,自尋煩惱。厲害,真厲害!”
楊云飛輕蔑地說:“厲害個屁,他老婆在家不一定怎么亂搞呢!”
汪老嘆口氣道:“這個可憐的鏟車司機,為了家庭辛辛苦苦出來賺錢,唉,我就不愿意賺錢,賺錢這個事吧,很容易變成想錢想瘋了?!?/p>
一老一少被困在河中央,先是說說笑笑,后來沉默起來。
沒多久,楊云飛從后視鏡看到一個藏族青年騎著摩托車飛馳而來。汪老說:“有熱鬧看了?!睏钤骑w趕忙爬上天窗,用標準的交警攔酒駕的姿勢提醒摩托車河里危險。
沒想到,藏族青年滿不在乎,像是說:大笨蛋,看我的!
轉瞬間,摩托車已是沖進河里。走到河中央的時候,一頭扎進河里,水淹過了發(fā)動機。嚇了一跳的藏族青年,蹺起兩條腿,猛加油門,沖出河面,帶起兩排水花。停住摩托車,他來不及擰濕了的衣服,趕緊加油門,生怕發(fā)動機進了水。轟完發(fā)動機,看看水底的大坑,再看看挖掘機,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回身喊了一句,等著,我去叫人!
汪老嚇壞了,這我們又沒得罪他,這是要干什么?要打我們嗎?
楊云飛說:“不會,他們肯定是找人幫忙,荒山野嶺的,看到別人有困難互相幫助,再正常不過了,也是積攢福德嘛。”
汪老不相信。
過了半個小時,八輛摩托車載著八個壯漢奔馳而來。
八個人身披藏袍,停好摩托車,一句話也不說,站在岸邊觀察了一下,直接脫了褲子,擼起袖子,下到河里,圍住車子,喊著藏式號子:“基、尼、松!基、尼、松!”翻譯過來就是一、二、三的意思,楊云飛還沒有反應過來,車子直接被八個人抬起來丟在岸邊了。
驚喜,真是驚喜!楊云飛知道他們會幫忙,只是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汪老趕緊下車表示感謝,先前的小青年擺了擺手,盯著挖掘機說:“先走,先走,挖掘機,良心沒有!良心沒有!良心沒有!”說完,用小拇指不停地對著挖掘機比劃,眼睛小拇指挖掘機連成一條直線。
汪老一時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他們各自穿好褲子,披上藏袍,筆直地站在岸邊,嚴肅地盯著挖掘機。
楊云飛說,他們跟挖掘機杠上了,替天行道,真大俠!
汪老還是沒有明白過來,小聲問楊云飛:“這么多人,直接過去揍就是,荒山野嶺誰知道!”
楊云飛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汪老說:“我們也在這兒盯一會兒!”
10個人一動不動地盯著挖掘機,盯了15分鐘,挖掘機發(fā)動起來訕訕地走了!
八個藏族漢子喊著號子四面八方地散了,各自回家了。
六
風沙散去,天空的烏云更低了,壓到頭頂上了,眼看要下大雪了。
初冬的第一場雪,在這邊,最少也得40公分,大的時候能到一米。困在雪中,如果在野外沒有棉被,一晚就凍死了,這樣死的醉漢不計其數。
楊云飛面色沉重地跟汪老說明了情況,汪老抱怨之后,催促著趕快跑!
過了一個多小時,大雪紛紛揚揚下來了,路面很快鋪滿了一層,不得不減速慢慢走。
汪老望著荒原盡頭連綿的群山,第一次將死亡與雪花聯(lián)系起來。
車子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走過那片荒野,接著是起伏的山谷路,在爬一個坡的時候,楊云飛似乎有些沒底氣,怕側滑,汪老大喊了一聲:“怕什么,加油門,沖過去!”
楊云飛沖過那個山坡,烏云打著旋兒包住山體,車子穿梭在山里,大雪就在頭頂,紛紛揚揚,越下越大。
楊云飛停車裝上防滑鏈,汪老打著下手。
裝完防滑鏈,車子穩(wěn)定了許多,以30邁的速度,繼續(xù)前進。
地面積雪15公分的時候,幾乎分不清公路在哪里了。
楊云飛望著茫茫的山谷路,停了下來,拿出手機打電話,撥了幾次都沒有信號。
汪老瞪大了眼睛說:“什么情況?”
“省點油,多開會兒空調吧!”
“不走了?”汪老問。
“不走了,武警支隊現(xiàn)在已經開始清雪了,只要我們耐心等待就行?!?/p>
“你怎么知道的?”汪老問。
“每年都清雪,特別是第一場大雪,整條路清完,最多半個月!”
“半個月?”汪老瞪大了眼睛問。
“嗯,半個月,最多!”
汪老笑起來說:“那我們可以在這個車里進行個半月談!”
“少則一兩天,就看雪有多大了,不一定。”
車子被大雪困住之后,很快入夜。
汪老不停地擔心女兒同樣被困住。楊云飛說,這里離岡仁波齊還有200公里,路上只有一個很小的公主湖,沒有其他景點,也就沒有耽擱時間的地方,月月應該安全到達了。
汪老的心略微放下來。
楊云飛一邊哄著汪老,一邊掩飾著內心的焦慮,不停地盤算著所有能利用的東西,水除了車上的5罐紅牛,漫山遍野的雪都是水,完全不用擔心;吃的有新鮮的大坨的牦牛肉,也不用擔心;最需要對抗的是致命的零下20多度低溫,油箱里僅剩1/4格的柴油了,燒完了只剩車子可以燒,四個輪胎、一個備胎、五個不經燒的大座椅、發(fā)動機的橡膠管路、車子內飾、頂棚、腳底的透明橡膠墊子……這些東西燒完了,撐不過一晚上!
車里誰都沒有說話,汪老記掛女兒,楊云飛決定柴油燒完了之后,先燒那些無關緊要的,腳墊子,頂棚,車內飾,車子橡膠管路這些,最后燒輪胎。
沉默中,楊云飛摸了摸真皮座椅問汪老:“這個皮子能點著嗎?”
汪老說:“這個點不著,仿皮的可以?!?/p>
楊云飛“嗯”了一聲,說:“我把牦牛肉丟到外面,一個小時就凍透了,給您嘗嘗什么是冰鎮(zhèn)牦牛肉,吃起來沒有血腥味!”
汪老也說:“血淋淋的,看著就愁人,怎么咽下去,藏族殺牛不放血。”
“心善呢,為了減少牛死之前的痛苦?!?/p>
楊云飛說完下車,一口冷風嗆得咳嗽起來,從后備廂取了牦牛肉丟到雪地里,趕緊鉆進車里。
倆人又陷入沉默,躺在座椅上休息,楊云飛不停地思考,如何生火,用坐墊里的海綿引火最靠譜了。正想著,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牦牛肉的味道極有可能引來高原灰狼!灰狼家可沒有存糧,下雪之后難熬!他渾身一個激靈,彈了起來,歪頭看了眼汪老。
汪老說:“遇事不驚,沉著冷靜,你怎么一驚一乍的!”
楊云飛說:“沒事,牦牛肉該凍好了,我取回來放車上?!?/p>
楊云飛慢慢地下了車,四周一片黑灰,甚至分不清山脊印在天空上的線,云彩很低,就在頭頂,無風,大雪依然紛紛揚揚。
楊云飛四處打量著,雪踩上去嘎吱嘎吱響,已經到了小腿肚子了。牦牛肉凍得硬邦邦的,搬到后備廂他才意識到沒有帶鑰匙,丟了肉回去取鑰匙的時候,他偷偷瞄了一眼汪老,沒說話。
楊云飛回到車里對汪老說,晚上我們不能睡覺,白天睡,溫度高。
汪老“嗯”了一聲說,聽你的。
漫長的夜,倆人各懷心事,也沒有多說話,誰熬不住了,就瞇個10多分鐘,總有個人保持清醒,一個是叫醒,一個是照顧好發(fā)動機的暖風。
最壞的打算,要15天才能等來救援。持續(xù)減少的柴油,堅持不了一晚就會燒干,必須節(jié)約,可是途樂Y60的TD42發(fā)動機是柴油的,極限低溫下不容易打著火,必須在發(fā)動機尚有余溫的時候,再次打火。如果發(fā)動機涼透了的話,必須用火烤油箱,被困雪中,火烤油箱實在奢侈,而打不著火的柴油,在油箱里全無用處,不如開了發(fā)動機慢慢消耗掉,換成暖風。越來越少的柴油,似乎跟兩人的生命緊密相連,也在一點點消耗。
楊云飛熬不住,瞇過去時候,蒙蒙眬眬半夢半醒中,聽到仿佛有誰在圍著車子轉,窸窸窣窣的。他渾身繃緊了,卻動彈不得,感覺到外面什么東西在拉車門,他忍不住想喊,卻依然好似被捆住。正在此時,車窗外安靜下來,他正在疑惑是不是做夢的時候,猛地被汪老一把拽醒。
汪老驚恐地指了指車窗。
車內燈光昏暗,外面一片漆黑,什么動靜都沒有,融化的雪水流下來結成冰,蓋住了玻璃。擋風玻璃上全是雪,若不是這些冰凌,會讓人感覺像是漂浮在虛空中。
楊云飛低聲問,有人嗎?
汪老搖搖頭說,不大像。
楊云飛一把拍在中控鎖上,鎖了全車門,隨著一聲沉悶的低響,車外的什么東西被嚇了一跳,發(fā)出急促的腳步聲,卻又驟然停住,似在回頭觀望。爪子踩在雪上,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聽上去就一個,不是一群!
估計是什么野生動物,像兔子、野狗、狐貍什么的,不好確定是什么。
“可能是路過的妖精吧,想吃唐僧肉了?!睏钤骑w笑著說。
汪老生氣地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應該是野生動物,不用管它了,車門鎖了就放心吧,不是人就行,剛才我蒙蒙眬眬還以為有人開門,夢里嚇得我不輕?!?/p>
后備廂傳來動物爪子扒撓的聲音,像是狗子在扒門,爪子把金屬摩擦得吱吱響。明顯是奔著后備廂的牦牛肉去的,新鮮的牦牛肉在這冰天雪地里,誘惑力極大!
楊云飛心里犯起嘀咕,如果是野狗,附近沒有村莊,哪兒來的野狗?如果是灰狼,一般是一群,偶爾才有落單的獨狼,碰上落單的灰狼了?落單的灰狼沒有這么不小心的,直接用爪子扒拉后備廂。棕熊走路緩慢笨重,腳步不是如此輕快;雪豹見了人,早跑了。奇了怪了,楊云飛雖然心里犯嘀咕,卻淡淡地騙汪老說:“估計是野狗,下了雪沒吃的,聞著味道就過來了?!闭f完打開了發(fā)動機,開了暖風,調到最大,呼呼的暖風聲覆蓋了全車。
“我再補10分鐘覺,從開始睡著算起?!睏钤骑w說,說完就閉了眼。心底卻在嘀咕著外面到底是什么,聽牧民說過有的罕見的介于狼和狗之間的東西,一米半長的黑環(huán)尾巴,身上斑斑點點,一口能把人的胳膊咬碎,兩米的高墻能一躍而過。
汪老把暖風調到最低檔,豎著耳朵四處張望,猛地聽到什么東西跳上車頭,車頭傳來鐵鏈刮擦保險杠的金屬撞擊聲。
汪老低聲說:“還真是野狗,我聽到鐵鏈響了。”
楊云飛一驚,野狗不會拴鐵鏈,藏區(qū)的野狗沒有固定的主人,所以不會拴。藏民家家戶戶門口放一個食盆,吃剩下的飯菜就倒在食盆里,幾條野狗聯(lián)合占了幾條街,各自占了地盤,以食盆為生,所以野狗在下雪天沒必要到處跑啊。
該不會是六妹撿的那只狼崽子吧(雖然現(xiàn)在已經長成青年狼了,還是叫狼崽子順口一些)?前幾天是他剛剛剪斷鐵鏈放它跑了,去拉薩的路上還見過呢,離著200多公里呢,就跑到這里來了?
楊云飛雖然經常去喂它,逗它,并且放跑了它,卻委實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能試探著叫了聲:“六妹?!?/p>
那狼崽子竟然跳到擋風玻璃那兒,用爪子刨雪,刨到最下面的時候,是一層透明的冰層,爪子磨得吱吱作響,露出一道道白痕。
楊云飛試著搖下車窗玻璃,只有電機在嗡嗡轉,玻璃落不下去,被凍住了!他敲了敲車窗,狼崽子跳到車窗跟前。
楊云飛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六妹家的狼崽子了,但也不管了,一只動物,威脅不到車里的人。他鉆到中排,用工兵鏟鏟下一小塊牦牛肉,準備喂喂外面的動物,哪知道車門卻打不開,凍住了!車內有暖風,化了部分雪,雪水流下來結了冰,凍住了車門。
楊云飛苦笑了一下,側過身體,頭頂著汪老,用腳擠開一點車門,半開車門把牦牛肉丟到野地里,迅速關了車門,任它去吃。
饒是如此,還是有雪花飄了進來。
那只狼崽子叼起肉就跑了,后半夜再也沒有了聲音。
汪老說:“你不記得屠夫和狼的故事了嗎?回家的屠夫被狼盯上,一路不停地喂狼吃的。”
楊云飛說:“那個是故事,這是生活?!?/p>
七
倆人輪換著休息,熬過了第一夜。
鋪天蓋地的大雪飄了一夜,慢慢小了,不知道幾點停的,溫度越來越低,柴油燒干了,車廂內沒了暖氣,車子頂著小半米的雪面包,車身也被冰包裹了。下車的時候,車門被凍得更厲害了,還被大雪擠住了,需要用腳大力跺,才能打開。
汪老兩腳就跺開了。
汪老叮囑楊云飛下車之后小心些,別被狼吃了。
“沒事,不是人就行,別的問題不大?!睏钤骑w打開車門,瞄了一眼,看到雪下得不大,比往年小多了。眼前沒有情況,他皺了皺眉頭,下車開始四處尋找。抬頭看到那狼崽子,被雪半埋住了,蹲在不遠處的山脊上,只露著頭,遠遠地望著楊云飛,一動不動。
楊云飛清理了一下雪,解了褲子開始撒尿。尿出去就凍住了,變成冰柱噼里啪啦地落在雪上。楊云飛斜眼望了一眼狼崽子,小腹一泄勁,撒尿的管路竟然被冰柱堵住了,尿不出來了。汪老遞給他活動扳手,邊尿邊敲,勉強尿完了一大半,剩下的由它去了。
楊云飛回到車上,尷尬地低聲嘀咕,怪不得高原不養(yǎng)女人,有些時候生活確實不太方便。
那只狼崽子蹲在遠處,一動不動。
汪老也略略放心了些,也帶著扳手去撒尿。
回到車上后,汪老說:“他媽的,往后不喝水了?!?/p>
楊云飛鏟了牦牛肉分給汪老,汪老嚼了兩口,冰得牙疼,跟吃火鍋燙著嘴一樣,卻是越吃越愛吃。凍過的牦牛肉,切開之后,肉絲之間帶著冰晶,一點腥味都沒有,越吃越上癮。汪老連高反的癥狀都輕了許多。
汪老和楊云飛一人吃了半斤牦牛肉,肚子里全是冰了。
六妹的狼崽子聞著味道,繞著車子轉,楊云飛鏟了一塊牦牛肉,丟到遠處。肉還沒落地,它跳起來一口接住。
楊云飛笑了笑,關了車門。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汪老開始水一樣腹瀉,高反也越來越嚴重,身體越來越虛弱,到中午的時候眼睛都懶得睜開了。肚子里餓得不行,又不得不吃冰凍的牦牛肉,導致連續(xù)的強烈腹瀉,卻不得不反復,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半天,牦牛肉越吃越少,人越來越虛弱。
楊云飛深知此時的無可奈何,只能拿著工具卸儀表盤,卸中排座椅,丟在野地里,準備白天生火,用紅牛罐燉牦牛肉吃。被汪老制止了,還有半個月呢,你現(xiàn)在燒,將來怎么辦?我現(xiàn)在還能熬得??!
汪老自言自語地說,再也不來了。
楊云飛無可奈何,只能苦悶地陪著汪老,看到汪老睡個十多分鐘,就喊醒他。汪老醒過來之后遭受著高反與腹瀉的雙重折磨,能燒的東西太少了,誰都不知道救援什么時候到。
只能干挨!荒無人煙的雪原,帶著汪老徒步,很難!
蜷在車里,渾身難受,時不時地下車活動下身體,每次都能看到那狼在遠處或蹲或趴。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狼不會正面攻擊一個強壯的人,卻善于從背后偷襲那些虛弱的人,控制不住總是個隱患。它遠遠地蹲著,實質是等著下手的機會,這是它的本能,盡量不冒險。據說人害怕和死亡的時候,會散發(fā)一種味道,藏狗、灰狼都能聞到。
楊云飛決定要逮住它,拴在后備廂的拖車鉤上。特別是汪老不停地腹瀉,需要下車,人卻越來越虛弱。
難度來了,狼崽子雖然跟楊云飛認識,卻不讓它接近,追是追不上的,只能從吃上做文章,又怕它急了咬人。
楊云飛靈機一動設計了個圈套。在電視上,總是看到北極的狐貍捕獵,抓雪下的老鼠,高高地跳起來,一頭扎到雪里,嘴里就會叼出一只老鼠。他可以在雪上踩個半米深的洞,從洞到車子用工兵鏟切出一條直線,把穿過繩子的凍肉坨放進雪洞里,繩子順在切出的深深的直線里,人埋伏在車旁,用手拉著肉坨慢慢移動。餓極了的狼崽子肯定能聞到味道,本能地一頭扎下去抓肉吃,他就順勢抓了拖在身后的鐵鏈子,將它拴在后備廂上。
狼崽子免不了掙扎,只要不背對它,應該是沒有危險的,況且它是飯店門口長大的,見識廣著呢,只是沒有學會進攻,否則怎么會總是餓得回六妹家?
還是教教你怎么捕食,回山上去吧。
過程比想象中的簡單多了,狼崽子甚至沒有任何反抗,為了那塊牦牛肉,它一頭扎進半米深的雪里,杵在雪中,只露出兩個后爪不停地在空中亂蹬,竟無處著力。
楊云飛見狀跳過去,一把抓住鐵鏈,拴在拖車鉤上用力一拽,閃到一旁,樂不可支地看著它掙扎出來,來不及抖身上的雪,轉身就跑,卻被鐵鏈拽了個趔趄。
楊云飛趕緊回到車上,讓它自己慢慢消化這個事情。
回到車上,他跟汪老說:“汪老,找到看門的了?!?/p>
汪老聽完經過之后,也露出了疲倦的笑容,淡淡地說:“肉都喂了狼了,不過沒關系。”
楊云飛說:“先餓暈它,省幾天口糧,再慢慢教會它怎么捕食,然后趕跑它,山里到處是吃的,讓它自己去找吧。”
汪老斜眼盯著楊云飛問:“你這是什么意思?你這是含沙射影地讓我不管月月了,難道交給你嗎?”
病人的心理真是沒法琢磨!
折騰完一個白天,切好了透明的腳墊和一部分內飾,勉強休息了會兒,很快入夜了。
第一次對抗沒有暖風的夜,楊云飛心里沒譜,只是打算燒火,保持人體需要的體溫,給汪老燉個牦牛肉,用紅牛罐就可以。
天黑透了,溫度驟降,就像從暖氣房直接進入冷凍室,沒有任何過渡。
楊云飛在車廂里墊了土,圍上三個石塊,做了個簡易的爐子開始燒腳墊。透明的橡膠腳墊很厚,相對耐燒,生火之后,冒起黑煙,不一會兒車內就滿是煙。
汪老被嗆得咳嗽,不得不時常開車門換換空氣,以防一氧化碳中毒。
汪老特意囑咐:“你小心點,在車里生火,別全點著了。”
楊云飛切了牦牛肉丟進紅牛罐里,塞滿雪,開始燉牦牛肉。黑色的塑料灰飄進紅牛罐里,在水上結了一層黑膜,楊云飛卻沒有發(fā)現(xiàn)。
燉出來的牦牛肉,汪老吃了一口,一陣干嘔。
試了幾次都沒有辦法把肉和漂在水面上的那層黑灰分離開,即使是重新燒清水洗,也還是去不掉牦牛肉的燒塑料味。
那一夜真是難熬,本來一天睡眠就睡不到兩個小時,蜷在車子里,憋得慌,現(xiàn)在又滿車的塑料黑煙,要不時地開車門透氣,每次開車門的時候都要用腳跺開,整個車子被凍住了,開上一會兒,得趕緊關了,雖然不至于凍死,卻也凍得牙關打戰(zhàn)。
楊云飛整晚沒睡,咬緊牙關,想著要讓汪老吃上干凈的熟牦牛肉,唯一能燒的東西就是這些塑料了??蔁芰厦昂跓熝?,倒扣個紅牛罐在上面,又放不穩(wěn),水略沸騰,蒸汽就頂掉倒扣在上面的紅牛罐,又不能用手摁住,下面生著火呢。
楊云飛在極度疲倦中想了一夜,試了幾次,毫無頭緒。
八
早上的時候,楊云飛用腳跺開車門??諝馇謇涓闪?,陽光斜刺過山梁,照在臉上,暖暖的。四周一片耀眼的光,頓時讓他一陣恍惚,雪停了!
他用手遮了陽光,瞇著眼睛,隱隱約約看到山影是黑色的。這白雪反射陽光,只怕后面幾天會更冷了!
正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楊云飛忽然大喊一聲,有了!
汪老罵道:“你發(fā)什么瘋?”罵完又有氣無力地躺下了。
“您下車的時候戴上墨鏡,小心雪盲?!?/p>
楊云飛取了工兵鏟,找了個略平的雪窩子,跳過去開始忙活。
原來,楊云飛苦思冥想了一夜,看到陽光的時候,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想起了太陽灶,這個在高原牧區(qū)家家戶戶必備的燒水利器!
西藏的太陽能資源是全國最豐富的地區(qū),阿里又是西藏最豐富的地區(qū),世界上又有幾個地方的太陽能可以和這里比?
牧區(qū)遍地的太陽灶給了楊云飛靈感,只要對著太陽,在雪上拍出一個太陽灶的形狀,讓陽光聚集到坑底的石頭上,石頭上放上紅牛罐,紅牛罐里放上牦牛肉,填滿雪!
就像小時候用放大鏡把陽光聚焦成一個明亮的點,一會兒就能把紙點著了。
熱騰騰的牦牛肉不就在眼前了嗎?
萬事大吉,只差行動!
剛下的雪松松軟軟的,用工兵鏟拍個太陽灶的形狀還不簡單嗎?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還真不簡單,太陽灶的大小決定了熱量的多少,太小熱量不夠。在雪里拍個太陽灶的胚子倒是好辦,但角度難調。楊云飛不停地修形,耽擱了大把的時間,太陽已在慢慢地西移。把陽光聚集到紅牛罐上真是不簡單,光線即使聚集了,強度不夠也是白搭!
楊云飛做了大小12個仿太陽灶,終于把熱騰騰的燉牦牛肉端到了汪老跟前,他還把手放進去試了下沸騰的水,不燙手,果然也就六七十度的樣子,又多煮了會兒。
先前,汪老看他著迷般地倒騰雪玩,也是一肚子氣,虛弱得動彈不得,懶得理他,只能躺著忍受身體的痛苦!今日高反的癥狀輕了許多,腹瀉卻是依舊,肚子里已經沒什么東西了。
猛地看到楊云飛打開車門,端上一個熱氣騰騰的紅牛罐,牦牛肉的香味撲鼻而來,不可思議地問:“這是什么?”
“燉的牦牛肉,先喝湯再吃肉,干干凈凈的,一點雜味沒有!”楊云飛得意地說。
“我這不是做夢吧,兩三天了想睡個安穩(wěn)覺,剛睡著,你就把我叫醒,這次別叫我啊!”汪老說。
“不叫你,您就快嘗嘗吧!”
“你怎么辦到的?”汪老驚喜地問。
楊云飛開了車門,指了指外面12個大雪中的仿太陽灶。
汪老先是喝了一口湯,又喝了一口湯,再喝了一口湯,湯上漂著一點黃色的牛油,汪老用指頭夾了片白色的肉,吃著吃著竟然哭起來了,哭完之后,又說這個肉吃起來有點硬,嚼頭大,勁道。
楊云飛哭笑不得,說:“別挑了,吃下去的都是蛋白質,熱量大著呢,絕對是好東西!”
吃飽喝足之后,汪老又說:“我感覺嘴巴有點淡,包里有茶葉,你去給我煮罐茶,我再睡上一會兒!你別叫醒我!你千萬千萬別叫醒我!你這家伙!唉?!?/p>
這一聲嘆氣,應該十分滿足。
汪老開了車門,看楊云飛用心找著太陽灶的角度,輕車熟路地煮好一壺茶,墊著袖子捧過來,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熱牦牛肉下肚,體力跟得上了,腹瀉越來越輕,高反勁頭也越來越小,汪老慢慢地恢復了一點狀態(tài)。
后面的日子真是舒服了,楊云飛在狼崽子旁邊的雪地里做了兩個暖和的床。他挖了兩個大大的U形坑,跟太陽灶一個原理,把散散的陽光留在坑底,鋪上汽車的隔熱棉,睡在里面交叉反射的陽光里,不只不冷,竟還有點熱。
睡在狼崽子旁邊,讓狼崽子成為一個保鏢!
終于可以睡個安心的舒服覺了!楊云飛心里美滋滋地想著。
實際上,U形床里,溫度不恒定,而且陽光刺眼,閉上眼睛,世界是紅色的,就像被陽光稀釋的血液,并不能睡得踏實。
算下來幾乎三天沒睡個好覺了!
楊云飛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楊云飛突然被汪老拽醒,不敢睜開眼,瞇著眼問:“汪老,怎么了?”
汪老傻傻地望著天空問:“小楊啊,你說天空是什么顏色的?”
楊云飛說:“天空當然是藍色的!”
汪老搖搖頭說:“不,不,不,天空是綠色的,我一生從未注意到過,天空是綠色的!”
楊云飛問:“是不是從草綠色慢慢變成了藍色?”
汪老說:“對,對,對,正是草綠色然后慢慢變成了藍色!”
閉上眼睛曬一會兒太陽,世界變成了紅色,慢慢地睜開眼睛,天空先是草綠色然后慢慢變成藍色。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汪老注意到了,卻不敢相信自己,經楊云飛確認,心里才踏實下來,反復玩著這個天空變色的游戲。
汪老已經很久沒有曬太陽了,很久沒有如此放松地曬太陽了。
在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山脈之間,一老一少曬著太陽,汪老似乎領悟了什么,天空并不是藍色的,云彩也不單單是白色的,山也不是黑色的,它們千變萬化,豐富多彩。
每一種確定的狀態(tài),觀察到就已經消失。
楊云飛做起了美夢:后面的日子簡直是賽神仙了。不只有燉好的熱牦牛肉,還有餐后助消化的熟普洱,后面又有了普洱茶燉牦牛肉,還有不完美但可以安心睡覺的U形床,缺了鹽巴和辣椒,這個是沒辦法的,如果沒下雪,可以去山上尋找野韭菜野蔥,下雪之后,沒辦法了。
下午一點半左右,準時起了大風。楊云飛熟悉這大風,上午空氣靜止,下午1點半左右,大風就來了。
楊云飛在大風中反復訓練狼崽子捕獵,用的還是老辦法,只用小塊小塊的肉。狼崽子吃到的每一點食物都是從雪里找出來的,試過幾次就非常熟練了,真聰明。
雪地里躥出一只兔子的時候,狼崽子本能地上躥下跳,猛抽鼻孔。
第三夜的氣氛開始是輕松的,白天燉出干凈的牦牛肉,還有暖床可以睡。
倆人一邊烤火,一邊干活,在黑煙中,東扯一句,西扯一句,時不時嗆得咳嗽,偶爾還會開懷大笑,手里切割著沙發(fā)座椅,黃色的海綿泡沫堆在簡易火爐旁邊。
正是,樂極生悲,物極必反。
楊云飛再次打破了自己訂立的規(guī)則,夜晚的時候不能睡覺。
其實也怪不得他,自從收到郵件,他一直高強度地繃著,還能撐,神經一松下來,過了半夜竟有些熬不住了。他找了扳手下車,使勁頂出一泡尿,扳手也沒用上。
汪老白天光玩天空變色的游戲了,熬不住,先睡了。
楊云飛下車四五次,讓寒冷把他變清醒,上車不停地削沙發(fā)座椅,削好的條塊堆在爐子旁邊,快成小山了,熬不住了就喊醒汪老,汪老熬不住了,就喊醒楊云飛,開始車輪睡,一次也就睡個十多分鐘。
快天亮的時候,楊云飛被喊醒,重新升起火,聽到汪老有規(guī)律的均勻呼吸聲,真催眠。坐在火爐旁,他不停地點頭驚醒,點頭驚醒,手里未切完的整塊海綿松掉,落在火堆上,引著了堆放著旁邊的海綿垛。
大塊海綿燒起來,很快烤醒了楊云飛。他跳起來,頭撞到車頂,下意識地踢了一腳海綿垛,好嘛,就是這一腳,火團四濺。他跺滅眼前幾處,還是沒能明白,虱子太多,抓不過來了。前面的座椅燒旺了,引著了腳墊,之后是頂棚,大火徹底燒起來了,嗆得人劇烈咳嗽。
汪老早跺開車門下了車,在外面喊著牦牛肉,牦牛肉。楊云飛被驚醒,打開后備廂,順手拿了工兵鏟,一把拖下牦牛肉。
狼崽子嚇得趴在雪窩子里無奈地哀鳴。眼睜睜地看著大火燒得越來越大,楊云飛松開它的脖套,它一溜煙跑了。楊云飛鏟了幾坨雪進去,隔靴搔癢。
沒過多久,黑煙滾滾,火苗已經從后備廂、車門冒了出來,車頂的雪開始化了,水卻進不了車里,只是化成了黑煙白霧。
沒救了!
車子!
過了白天,一晚就凍死?
倆人沒有埋怨,都沒有說話,出奇地冷靜。
“快烤烤火吧,舒服一會兒算一會兒了。”楊云飛不冷不熱地說。
“你這個喪氣!不會說點好聽的?”
倆人烤著大火,奢侈了一回。
“你知道凍死是什么感覺嗎?”楊云飛問。
“難受不?”汪老問。
“不難受,跟現(xiàn)在烤火差不多,烤火是外面熱,凍死是里面熱?!?/p>
“你試過?”汪老問。
“嗯,翻小轉的懸崖的時候,差一點點,也算是命大?!睏钤骑w陷入回憶。
“害怕不?”汪老問。
“我只經歷了一大半,誰知道后面那一小半什么樣子?前面那一大半有幻覺,所以沒害怕,就是熱,渾身熱,拼命想脫衣服,身子不聽使喚,脫不下那么多。”楊云飛歪頭說道。
“那還行,我一直害怕死在醫(yī)院的床上,臟死了。這里,倒也清凈?!蓖衾贤懊嬲f。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10個小時可以走57公里山路,現(xiàn)在是雪地,應該可以更快?!睏钤骑w說。
“更快?”
“車門拆下來,可以做個簡易的雪橇?!睏钤骑w說。
“你小子聰明?。 ?/p>
“走不動了,還可以當擔架拖著?!睏钤骑w說。
“靠譜?!?/p>
“如果我們只能活18個小時了,您打算怎么辦?”
“別說這些沒用的,爬我也要爬去岡仁波齊!”汪老堅定地說。
楊云飛笑了兩聲,看到汪老眼睛發(fā)紅,沉默著沒有說話。
“要是,那什么,你打算怎么辦?”汪老問。
“我要完成那本小說,尋找會臉紅的女孩?!?/p>
“18個小時,完成一本小說?”
“我也是受到您的啟示,忽然有了靈感,才頓悟到怎么完結它?!?/p>
“受到我的啟示?”
“昨天,天空從草綠色變成了藍色,如果我不在您身邊幫您確認,您會堅持認為天空是草綠色的嗎?”
“不會?!?/p>
九
東方慢慢出了朝霞,陽光慢慢照了過來,被大山擋住了,還是照不到山谷里的倆人。
大火慢慢地滅了,楊云飛在車上撒了雪降溫,找了隨車工具去卸車門了,準備上坡當擔架用,下坡做雪橇用。
汪老坐在一邊硬抗著高反,有意無意地問了句:“你從我這兒頓悟到什么了?”
楊云飛一邊卸車門,一邊對汪老說:“今天我才明白,世界永遠不可能壓縮進一本由文字組成的小說。但是,小說可以膨脹為這個世界,眼之所觀,耳之所聞,心之所念,皆為小說的一部分,前面沒有開始,中間沒有逗號,后面沒有結束,無限長的句子互相糾纏,鑲嵌在流動的事件里。汪月影早已行走在小說里,我又執(zhí)著什么文字呢?我已經給了她一本小說,一個世界!”楊云飛說完望著汪老,等待他的確定。
“你永遠記住一點,把這一點放進肚里,那就是:月月的世界不是你給的!”汪老低頭看著楊云飛,手指點著他的胸膛說。
“那是誰給的?”
“是我給的!”汪老轉身掩飾著掉下的眼淚,打了個響指,往前一指,說了聲,走。
楊云飛收集了工具、車門、牦牛肉,急匆匆地追著汪老而去。出發(fā)之前,他把牦牛肉在燒完的灰里滾了幾下,蓋住牦牛肉味,免得引來棕熊、豹子、灰狼。
40公分的雪,倆人行走其上,像蹣跚學步的娃娃。翻上坡之后,坐著車門往下滑,速度倒是也快,沒過幾個起伏,后面又是連續(xù)的上坡,喘得不行的汪老絕望了,坐上了楊云飛的擔架。
有上坡,就有下坡。上坡越長越累,下坡就越輕松。
汪老坐在車門上,被拖著走,看到世界并非撲面而來,而是離他遠去。這個混沌未開的雪原,僅有的公路也被大雪隱藏,大山在陽光下是白色的,影子是黑橘灰色的,一切都簡簡單單,干凈、純粹。
“云飛,你說,怎么說呢?我現(xiàn)在有一種錯覺,不確定是在大唐朝的雪原里移動,還是在大周朝的雪原里移動,還是走進了沒有文字記錄的遠古的雪原。你說這片雪原大地,自古以來真是流動變化的?”
“沒有流動變化,都是一模一樣的?!?/p>
“我覺得也是,流動變化太恐怖?!?/p>
楊云飛拖著汪老,走啊,走啊,似乎走不到盡頭。正是比拼毅力與耐力的時候,路上只有嘎吱嘎吱的踩雪聲和粗重的呼吸聲,遼闊的岡底斯山脈卻是悄無聲息。
汪老見楊云飛累了,就下了車門走幾步,撐不住了,再上擔架。
到中午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了坡頂,上有五彩的經幡,靜止不動,在萬里無云的藍天下。
楊云飛不停地催促著汪老看表,因為下午1點半準時起大風,起風了可以推著人走。
“什么風?”
“大東風,一直往西刮,剛好順路!”
“好啊,讓東風捎著我倆往西走,去找月月?!蓖衾蠘泛呛堑卣f。
倆人在雪地里,蹣跚而行。
望山跑死馬,眼前一點路,爬了一個多小時。
爬上最高的坡頂,極目四望,干凈得驚心動魄。
汪老說,不走了,死這里算了,不虧。
楊云飛站在坡頂,極目四望,五彩的經幡依然靜止不動,又緩又長的下坡路,筆直筆直的,20公里的樣子,連接著一片開闊的沖積平原,目之所及,50公里的樣子,之后又是一個個白饅頭狀群山,一切都是荒蠻原始的模樣。他仿佛還看到遠古的藏族開拓者,如何歷盡艱辛,爬上山頂,掛起經幡,嘴里喊著“啊,索拉,啊,索拉,啊,索拉”,感激得淚光閃閃。
汪老招呼楊云飛匆匆吃幾口牦牛肉,不停地看表,都1點30了,東風還沒來。
焦躁了一分鐘,1點31分,風終于來了,開始東風捎不動二人。
風越來越大。
汪老望著前面的路,低聲問:“敢滑下去嗎?越滑越快,別翻了!”
“沒事,放心坐上去!坡又不陡,還有控制方向的工具?!睏钤骑w舉了舉手里的工兵鏟。
汪老把牦牛肉抱到車門上,坐了上去。
楊云飛推著雪橇跑了幾步,跳上去,往下滑,雪橇有點搖晃,略微想轉圈,好在一切可控。倆人樂不可支,越滑越快。汪老笑著說,感覺到了沒,風越來越小了。楊云飛也笑著說,我們追上風的速度了。
二人笑了起來。
雪橇滑行在山坡上,速度越來越快,汪老望了楊云飛一眼,說,你看,一點風也沒有了。楊云飛偶爾能感覺到一點側風,沉默著沒說話,雪橇要超過風速了。
雪橇興奮過度,往下猛沖,超過了風速!
汪老瞪大眼睛盯著前方,張大嘴巴卻叫不出聲。
楊云飛把工兵鏟插進雪里想減速,只沖起一道飛散的雪柱。雪橇竟開始打起轉,越轉越快,汪老嘴里不停地罵著:“哎,哎,你……你……你……”
兩人在雪坡上打著轉,往下滑,左搖右晃,好在沒翻。
楊云飛丟了鏟子,一把抓緊門把手,一把抓緊汪老,側身翻下雪橇,摩擦著雪減速。雪橇甩著楊云飛轉了兩圈,雪霧四濺,慢慢地穩(wěn)住,減下速來。
汪老先是抓緊了門把手,閉緊了嘴唇,瞇著眼睛盯著前方,慢慢地寒風都消散,二人隨風而行,陽光曬過來,竟有些暖洋洋的。慢慢地,汪老松開了抓住門把手的手,兩手抄在胸前,曬著冬日暖陽。
汪老曬了15公里的冬日暖陽,下坡路跑完了,速度慢下來,東風從后面刮過來。
楊云飛又慢慢地爬上雪橇。
倆人解開衣服拉鏈,把衣服撐開做帆,張開雙臂,借著東風滑行。
喜馬拉雅山脈隔壁的深山里,大風吹得太陽往西走,刮過那片光滑的沖積平原上,刮過厚厚的雪蓋子,吹著倆人繼續(xù)往前跑。二人感覺風越來越大,便收了帆,拉好拉鏈,凍得牙關打戰(zhàn)。
大風吹過那片30多公里的沖積平原,吹進喇叭形山口,驟然收緊,猛地加速,車門沖進喇叭形山口,在一處斜坡上飛了起來,劃出一條拋物線。
車門飛到最高處時的一瞬間,車門尾部帶起一溜煙在打著旋兒的雪霧,看上去飛得很從容,汪老和楊云飛一動不動地坐在車門上,各自抄著手,肩并肩,擠緊了,眉毛胡子頭發(fā)肩膀上掛滿白色冰花,臉上敷了一層冰霜,衣服上都是雪褶子,像是被雪覆蓋的高原溝壑。倆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大的嘴巴里冒出些白色霧氣,隱約可見一點點紅色舌頭。車門上面依然是萬里無云的藍天,左右是群山,后面是那片它飄過的沖積平原,前面是一處雪窩子。
地面上武警支隊的指導員,瞪大眼睛盯著從頭頂飛過的車門,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武警支隊的指導員已經三天沒休息好了,自從下雪就開始鏟雪,今年的雪不只范圍小,相較往年也不大,只用了三天便清理到此處。他帶了兩個戰(zhàn)士來查看前方的情況,剛轉過山腳,就望見一個車門從頭頂飛過,重重地杵進雪窩子里,車門里好像有兩個人翻滾了幾下,一動不動了。
“快,快,快!”指導員招呼兩個戰(zhàn)士,踩著雪,踉踉蹌蹌地搶到二人眼前。
楊云飛掙扎著想站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汪老翻了幾下身,坐了起來。
指導員上前扶住汪老,問道:“老人家,怎么樣?”
汪老眨巴眨巴眼,活動活動嘴巴的肌肉,掉下一些冰屑,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只是牙關打顫。
楊云飛哆哆嗦嗦地說:“凍……凍……凍的……”
指導員和兩個戰(zhàn)士抽出車門,把兩人搬上去,拖著往鏟車的方向走,準備找軍車,車里有暖風。
兩位戰(zhàn)士開著車,車里暖風開到最大,把汪老往塔爾欽送。楊云飛喝了點熱水,吃了一些餅干、糖果,很快暖和起來,檢查了下身體,并沒有凍傷、瘀青。汪老也好了很多,身體并無大礙,只是有些高反,略微腹瀉。
汪老一再表示感謝,兩位戰(zhàn)士只是靦腆地笑著,說沒事,沒事。
閑聊中兩位戰(zhàn)士私下說,塔爾欽那邊沒下雪,你們也是命大。
開車三個小時,兩位戰(zhàn)士把二人送到岡仁波齊山腳下的塔爾欽,送進老王的診所時,已經是入夜。汪老躺在牦牛糞火爐旁,暖和過來了,只是腳還有些僵。老王檢查了下,說,沒事,沒變青黑,沒凍掉。
大家放心下來,老王給汪老輸了液。兩位武警戰(zhàn)士,就開車回去了。
楊云飛一再表示感謝,兩位戰(zhàn)士說著沒事,沒事,便匆匆趕回了鏟雪一線。
后來,汪老徹底康復了,特意找到指導員,抓住他的手,說:“真是太感謝了,謝謝人民子弟兵!”
“不用客氣,老人家,這是我們應該做的?!?/p>
汪老說:“高原缺氧嚴寒,冰天雪地,條件惡劣,冒著生命危險駐守邊疆,把青春熱血灑在祖國熱土,卻默默無聞,我向你們致敬!”
指導員緊緊地握住汪老的手,說:“為祖國站好每一班崗是我們應該做的?!?/p>
楊云飛年輕體壯,在老王診所吃了些羊肉,很快恢復過來,開始掛念汪月影。
汪老歪頭叫過來楊云飛,抓緊他的手說:“這幾天累壞你了,好好休息,你可不能倒下了,你倒下了誰去找月月?!?/p>
楊云飛說:“年輕人,睡一覺就行了,這里的客棧雖說有幾家,漢族人基本是住我家,說不定月月就住在我家,一十三客棧……”
汪老說:“那你趕緊回去看看,不用擔心我,我沒事。有消息了第一時間通知我。”
十
楊云飛獨自走在回一十三客棧的路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疲倦!走路都應該是拖著腿的吧,腰應該僵直了吧!
一十三客棧的大廳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過間隔年的女義工小張。會算卦的小張,獨自靠著牦牛糞大爐子烤手,看到楊云飛掀開厚重的保溫簾進到大廳的時候,拍起手來,說:“楊哥,你回來了?我還一直擔心你呢,電話也打不通,真是急死人了?!?/p>
楊云飛問:“你不是會算卦嗎?我走的這幾天,有什么情況嗎?”
小張說:“有,前幾天來了一個開越野房車的英國青年,死在慈悲湖了。放著好好的轉山路不走,跳進慈悲湖里游泳,抽抽幾下就沉底了。我這兩天一直在想呢,他為什么看到慈悲湖就跳進去了,大概是因為慈悲湖又清又藍像顆寶石……你說說這些老外不要命嗎,前一段時間,那個德國人為了尋找什么寶藏,消失在山谷,到現(xiàn)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別說,要不是這些老外,2004年也不會發(fā)現(xiàn)扎達那片2公里的壁畫洞窟。”
“慈悲湖那個撈上來了嗎?”楊云飛問。
“背下山了。”
楊云飛沉默了一會兒,問:“這幾天店里來客人了嗎?”
小張說:“沒有客人啊,就我自己天天在這兒烤火?!?/p>
楊云飛疑惑道:“沒有?一個都沒有?”
小張想了想說:“前幾天來了個女人,沒住店,走了?!?/p>
楊云飛貼過去問:“長什么樣子?”
小張緊張地說:“你怎么了?怪嚇人的!”
“她長什么樣子?有多高?”
“1米7的大高個兒,有點壯?!?/p>
楊云飛“哦”了一聲,有點壯?
小張不解地說:“那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呢?!?/p>
楊云飛追問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張說,前幾天客棧來了一個奇怪的女人,穿得五顏六色卻面色陰郁,大晚上進門卻戴著墨鏡,進門之后不問有沒有房間,不問多少錢,只盯著我的眼睛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什么問題?”
“問我們客棧的名字為什么叫一十三?!毙堈f。
一十三,一十三年,汪月影的鄰家男孩迷戀了她一十三年!
“你怎么說的?”楊云飛急急地問。
“我就按你跟我說的,跟她說了,我說楊哥說,在岡仁波齊轉山一十三圈可以洗清在人世間所犯下的罪孽,免墮地獄受苦,來世可以做人,才有機緣聽聞佛法,一心向善!”
“那女孩怎么說的?”楊云飛急急地問。
“要不怎么說那女孩奇怪呢,她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突然急急地問——”小張看到楊云飛著急的樣子下意識地停止說話。
“問什么?”
“楊哥你別急,她跟你現(xiàn)在一模一樣,急?!?/p>
“好吧,你慢慢說,我慢慢聽。她問什么?”楊云飛往后靠了靠。
“她問,楊哥,哪個楊哥?什么樣子?她說話的時候跟你一樣,有些驚慌失措,我就跟她說,楊哥就是楊哥了,楊哥是一個奇怪的人。那女人問,楊哥怎么奇怪了,我說楊哥不愛管理客棧,愛當背夫,還有更奇怪的呢,楊哥老大不小了,卻沒有結婚,每當有人提親,楊哥就問人家,你還會臉紅嗎?你說天底下會臉紅的女孩還有嗎?還有嗎?還有嗎?”
會算卦的小張一邊反問一邊攤開雙手。
“就算單純如我,也是不會臉紅了!再者說,假使我還會臉紅,也不能對著每個人都臉紅吧!你呀,赤裸裸的光棍命??!活該!呸!”
小張說完嚇得吐了吐舌頭,自言自語地說:“老板,經理,掌柜的,你別生氣,果然是言多必失。這能怪我嗎?一天到晚沒有個人,憋得慌?!?/p>
楊云飛低沉地說:“不怪你,這個問題不討論了,你繼續(xù)說?!?/p>
“她沒有說話,似乎要哭了,再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準確地說不是說話,是提問?!?/p>
“問了什么?”
“她問,他在哪里?”
楊云飛心一沉,小張繼續(xù)說道:“我摸不清她的來路,當然不能多說!就跟她說了你的一句口頭禪,不一定。那個女人就拖著行李慢慢地走了?!?/p>
“走了,去哪里了?”
“不知道,我哪兒知道。”
楊云飛丟下酥油茶,挨個兒賓館問,有沒有見過汪月影,大家都說沒有見過,最后六妹老公告訴他說,前幾天確實有這么一個女孩,大晚上的都準備睡覺了,她一個人來投宿,一早就去轉山了,快一個星期了,還沒下山,也不知道什么情況。
楊云飛一聽心里急了,好幾天了還在山上,不一定出什么事了!
六妹老公安慰他說,山上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山上阿佳還沒下山,吃喝住都有,只要不是自己不想活了,一般不會出什么問題,出了問題,阿佳就通知我們了。
楊云飛無心聽他啰嗦,扭頭就往外跑,打算連夜去阿佳的宿營地,宿營地海拔5200米,跑到門口又轉回來,抓起手電,抄起一桶酥油茶,扭頭又往外跑,跑到門口又扭頭回來,翻箱倒柜地亂找。
六妹老公問:“你找什么?”
“消炎藥,山上的阿佳讓我?guī)c上去?!睏钤骑w說。
六妹老公還要啰嗦幾句,楊云飛翻遍他家抽屜,摸了藥就走。六妹老公追出來喊道:“明天一早再去吧,半夜三更的你小心些啊,要不要我陪你去???”
楊云飛匆匆踏上轉山路,在夜晚。
夜晚行走在轉山道上,楊云飛已經習慣了,大多數的游客轉山都是起個大早,為的是留夠充足的時間趕在入夜之前趕到阿佳的宿營地,休息一晚,第二天繼續(xù)趕路。
楊云飛急匆匆地趕往阿佳的宿營地,20多公里的山路,在高原上每一步爬坡都是巨大的消耗。即使楊云飛使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呼吸法,也走了大半個晚上。按說一個背夫一圈十個小時就可以轉完,可楊云飛太累了,連夜去拉薩,第二天返回岡仁波齊,路上又被大雪困住,太累了。他不停地使用著獨創(chuàng)的呼吸方法,還是快不起來。這方法只適用于他自己,教給別人,氣順不過來,別人也就拒絕使用,寧愿急吸急吐,發(fā)出粗重的呼吸聲,狼狽得很。實際上別人的呼吸方法,進氣只占一呼一吸整個過程的1/3多一點,吐氣占一呼一吸整個過程的2/3,氧氣本來就少,進氣時間又短,肯定不夠用的。
楊云飛自己研究的呼吸方法叫貔貅呼吸法,只進不出,它必須與步伐協(xié)調起來。
向前行進三步的時候緩緩吸氣,第四步前半步猛吐氣,越快越急,越多越好,第四步后半步略停頓休息。四步算作一拍子,一拍子一拍子地走下去,身體與呼吸之間的節(jié)奏把握好了,協(xié)調起來,徒步變成一種享受,身體越來越輕快,甚至可以感受到身體因為這種節(jié)奏愉悅起來,從身體中透出歌聲來。這是一種驚喜,真實不虛,親身證悟。
即使像楊云飛這樣的老手,趕到阿佳營地的時候也已臨近早上,天還黑著。
宿營地冒著隱約的白煙,一點點昏黃的燈光在高原的深山里亮著,掀開帳篷進去,只見阿佳正在做搗酥油茶,準備早飯??吹皆骑w進來,阿佳高興地揚了揚手,說:“你來了啊?!闭f完,放下手里的活,取了一塊羊肉添到鍋里。
楊云飛掃了一眼帳篷,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嗯”了一聲,說:“上次你要的消炎藥我?guī)н^來了,有點事,出門了一趟,耽擱了?!?/p>
“還以為你回內地了呢,我們也準備下山了,天冷了?!?/p>
楊云飛“嗯”了一聲,又問:“阿佳,有沒有女孩子在這兒住宿?”
“沒有啊,沒有女孩子,只有一個女人(藏族觀念,對女孩和女人分得很清楚),住了好幾天了,不走。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來了之后就問我小轉的路怎么走的人,要去轉小轉,要命的事喲!她執(zhí)意要去,我只能陪著,她體力跟不上,只能走到空行母秘道,翻不過小轉的懸崖,一天比一天走得近了。我就嚇唬她說,你看那懸崖下面,斷胳膊斷腿、摔死的不計其數,都被埋在懸崖下面的冰蓋蓋里了。我這樣嚇唬她,都嚇唬不住,我又跟她說,我們這兒有一個背夫,是內地的,剛來的時候,聽說除了大轉還有小轉,也是執(zhí)意要去,我就跟他說,連續(xù)轉滿13圈,體力跟得上了,才能轉小轉,誰知道他不聲不響地就去爬,爬倒是爬過去了,差點要了命!那個女人也真是奇怪了,不但不怕,反而問我,那個背夫叫什么名字,我說不知道,只知道是內地來的,內地來的背夫就那一個,她不但沒有放棄,反而更加堅決地去轉小轉,簡直是……瘋了……”
楊云飛看著阿佳一邊做飯一邊說話,便知道她犯了高原綜合征,輕易見不到人,見到人熱情到止不住嘴。聽到阿佳說她更加堅決地去小轉,忍不住打斷道:“她人呢?”
“在帳篷后邊,等著看日照金山呢,我勸的。你也知道,岡仁波齊夏天煙霧繚繞,有些人轉山一個月都只能看到山腳腳,能看到藍天下的岡仁波齊已經是天大的緣分,而日照金山那么短,不只是時間短,還要走進這深山里,需要極佳的體力。能有這天大緣分的人極少,我就勸她早上去看日照金山。你也是個奇怪的人,以前喊你去看日照金山,你總是說算了,不看,不看,不看?!?/p>
楊云飛作為一個背夫,有很多次機會看到人們期待的日照金山,他卻悄悄地躲開了,原因只有一個,一個人看沒有意思,他一直期待和汪月影一起看。現(xiàn)在他的心早飛走了,自從阿佳說汪月影在帳篷后面,他就渾身一個激靈。
“你冷嗎?我再添些牛糞。”阿佳看了一眼楊云飛問道。
楊云飛起身去掩了一下帳篷角,說:“吹進一股冷風?!钡皖^沉默了一會兒,問,“阿佳,你說該怎么追女孩子???”
阿佳哈哈笑了起來,說:“給她唱歌聽嘍,簡單得很?!?/p>
楊云飛笑了笑沒有說話。
楊云飛走出帳篷的時候,阿佳喊他吃了羊肉再去替人轉山(所謂替人轉山,就是有些有錢的人,自己沒時間轉山,便雇人,替他轉山,一次300元)。
楊云飛說,不是替人轉山,不走,一會兒還回來。
楊云飛出門尋找汪月影,夜空是透明的黑灰,透著青紫色,幾顆明亮的星星跳動著,四周無雪的山峰影影綽綽,滿雪的岡仁波齊泛著幾不可見的白光,恍惚中有些明亮的感覺,一切看上去都朦朦朧朧的。
汪月影坐在帳篷背后的山坡一塊大石頭上,在岡仁波齊的雪山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剪影,如果不去仔細尋找,就會隱沒在石頭的影子里,隱沒在岡底斯山脈深山的夜晚里。
楊云飛關了手電筒,慢慢走過去。
汪月影仰著頭望著星空,仿佛陷入沉思。
楊云飛快走近的時候,一塊亂石絆腳,差點摔倒。
汪月影聽到響動,本能地回頭,看了一會兒,站了起來。
楊云飛慢慢地走過去。
她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她。
二人時撲向對方,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親愛的
我想你
如今不似從前
想到你的時候就想到了死
凡塵里飄搖著的都是不一定
只有飛起來才能觸摸你的指尖
親愛的
我拿什么留住你
只能給你
我背負的荒原和仰望星空的高處
還有那些路上的人們
他們開始了傻瓜般的冒險
穿過金子般安靜的草原和白雪皚皚
尋找著開滿桃花的荒原
親愛的
我什么都不能給你
我早已厭倦繁華過后的一地黃沙
親愛的
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
帶我去那開滿桃花的荒原
那里住著很多慈悲的人
親愛的
帶我走吧
看看你背負的荒原
站在仰望星空的高處
跟隨路上的人們
開始一段傻瓜般的冒險
穿過金子般安靜的草原和白雪皚皚
在開滿桃花的荒原里沉淪
親愛的
帶我走吧
在每天的鏡子前
我已經穿上了五彩的尼泊爾棉布長裙
親愛的
謝謝你
穿好了五彩的尼泊爾棉布長裙
讓我們開始傻瓜般的冒險吧
沿著忠貞的信仰和祖先的足跡
山谷里的黎明前滿是溫暖踏實的味道。日照金山推遲了10分鐘,為了讓兩人擁抱得更久。
岡仁波齊緩緩地刺破天際,越過云端,探頭迎接遠方的陽光,岡仁波齊的雪是滿滿的金黃色。周邊的人們還在睡夢中,群山還在夜空下沉默,雪野的月亮早已西沉,亮的更亮了,暗的更暗了。岡仁波齊冰冷鋒利的山峰孑然獨立,獨自散發(fā)出金色光芒,驚醒了擁抱著的戀人。
楊云飛望著滿臉淚水的汪月影,汪月影望著滿臉淚水的楊云飛。
好像一杯水倒進另外一杯水,再不會水火不容。
陽光一點點地照過來,人們和群山一起醒來,金色岡仁波齊慢慢地變白,天空從青紫色變藍,一切顯示出慣常的模樣,白天來了。
“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一次次地來西藏,最后竟然留下了!”汪月影說。
“為什么?”楊云飛輕輕問。
“西藏總有你沒看過的金山、沒翻過的懸崖?!?/p>
“對吧,這是我一次次來的原因,卻不是留下的原因。”楊云飛輕輕地說。
汪月影問:“那你怎么留下了?”
“你看岡仁波齊向著四面八方流下的小溪,一直流啊流,流成小河,流成大江,奔涌入海,無數小溪、小河、大江經緯成一張匯合的、分離的、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鋪在上面的一個個城市、小鎮(zhèn)、村落就跟著瘋狂擴張或者就此衰落,攤晾著的都是發(fā)熱的欲望,欲望互相糾纏、碰撞、撕裂,讓三歲以上的人們心事重重,步履沉重。對此我無能為力,只能侍奉那些愿意來岡仁波齊放下心事的人們,給他們鋪床疊被,做一個背夫,背吃的背喝的背相機,如果愿意呢,我還可以幫他們背心事?!?/p>
“云飛,能給我當一回背夫嗎?只有行李,沒有心事?!蓖粼掠靶χf。
“沒問題,現(xiàn)在呢,我們必須回塔爾欽,有重要的事情。臨走之前,我們先去阿佳那里吃點東西,轉山的事情慢慢再說?!睏钤骑w說。
“先回塔爾欽?什么重要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汪月影不解地問。
“好好吃飯,吃完再告訴你?!?/p>
“嗯。”
楊云飛抓了她的手,冰涼冰涼的,穿過大大小小的亂石,走向阿佳的帳篷。
快到帳篷的時候,低頭走路的月月突然低聲尖叫了一聲,楊云飛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事,沒事。
其實呢,她只是看到了一個癟了的方便面盒,泡在水里。
每當楊云飛拉著她的手時,世界就變成一顆完美的紅豆,容不下半點瑕疵,所以看到方便面盒子的時候,她像是遇見尖刺,禁不住低聲尖叫。隨后,她自己都笑了。
“我終究是沒有翻過那座小轉路上的懸崖?!蓖粼掠斑z憾地笑著說。
“翻過懸崖是一片瑪尼堆,那些瑪尼堆都是翻過懸崖的人們留下的祝福,再往前走是三個隱秘的小湖,叫鷹的眼淚。你穿過了空行母秘道,到了冰川蓋子已經很了不起了!沒害怕嗎?冰川蓋子下面都是冰凍的肉體和殘肢斷臂。”
“沒看到有什么嚇人的,只看到冰川蓋子,上面蓋著一層白雪。真是感謝有阿佳一直陪伴我,阿佳真是個善良的人。現(xiàn)在已是初冬,她的丈夫、孩子都下山了,也沒有轉山的人了,她本該下山了,卻留在這里,陪我走空行母秘道,陪我走到了冰川蓋子,真是個好人?!蓖粼掠罢f。
“是啊,阿佳不只心地善良,而且一點都不貪。曾經有一個做工程的轉山,隨身帶了工程款30多萬,遺忘在阿佳的宿營地。阿佳發(fā)現(xiàn)之后,徒步追了27公里,在高原上徒步翻山越嶺地交還給人家。做工程的寫了表揚信給地區(qū)旅游局,李局親自上山送了一面錦旗,當場拍板,往后海拔5200米這個宿營地就讓阿佳常駐了,另外的村民輪流在宿營地旁邊繼續(xù)搞住宿。所以阿佳是常駐的了,其他家還是輪流,只要轉山就可以碰到阿佳!”
十一
倆人吃了飯,告別阿佳。
汪月影問:“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吧。”
“你先答應我冷靜,我就告訴你?!睏钤骑w說。
“我答應你,到底什么事情,說吧!”
“讓我想想怎么說?!睏钤骑w撓了撓頭。
月月閉上了眼睛,一副等著求婚的表情。
“你爸來了。”
“什么?”
“你爸來了,在診所呢?!?/p>
汪月影吃了一驚,說:“我爸怎么來了,不是在中原嗎?怎么來這兒的診所了?”說完,急得眼淚開始在眼睛里打轉。
楊云飛趕緊安慰道:“你爸沒大事,你就放心吧?!?/p>
汪月影哪有心再聽,轉身急匆匆地就往回走,沒幾步,差點摔倒。二人回到起點塔爾欽,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
先去了老王診所,發(fā)現(xiàn)沒人,老王說汪老的腹瀉、高反都好了,已經去了一十三客棧。
汪月影心里才放心點,去往一十三客棧的路上,卻走得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到了一十三客棧的門口,竟然找了個石頭坐了下來,一直沉默著不說話,楊云飛慢慢地陪著,頗有些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
正在膠著的時候,楊云飛聽到客棧內有腳步聲,慢慢往外走,越來越近。
月月顯然有些害怕的樣子,悄聲說:“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我爸?!?/p>
腳步聲越來越近。
汪月影一直低頭不說話,心卻隨著腳步聲一點點揪緊了。
先是厚厚的保溫簾被掀開,接著吱一聲,悠長的開門聲。
楊云飛抬頭看了一眼,果然是汪老。汪老的下眼袋有些浮腫,居高臨下,盯著汪月影看,沉默良久,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爝M屋吧,在外面干嗎呢,不冷?。俊?/p>
汪月影抬頭望了一眼她爸,低沉地喊了一聲“爸”,站起抱住汪老就哭了起來。
汪老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女兒,眼眶發(fā)紅。
過去的很多結,在這一個擁抱里都解開了吧。
進到客棧里面,楊云飛和小張借故離去,只剩下父女倆。汪老聊了怎么來的拉薩,一路上碰到了殺牛的,碰到下大雪,楊云飛怎么燉牦牛肉。汪月影說她如何考研究生,如何留校任教,如何有機會去美國做訪問學者,怎么收到他的郵件,怎么來的岡仁波齊。關于兩年前的不愉快,一個字都沒有提。
最后互相留了手機號碼。
吃完晚飯,三個人坐在牦牛糞爐子邊,聊了一晚上岡仁波齊的風土人情、野生動物。
岡仁波齊轉山成了汪老的一個心結,必須要去轉一次。
楊云飛肯定不同意,這個年紀,轉山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有些信徒臨終之前,立好遺囑,安排好身后事,便來轉山,一圈不死再轉一圈,那是信徒,汪老顯然不是。
汪老只說了句:“我年輕的時候,你們都不行?!?/p>
汪月影也勸他不要冒險。
汪老說:“讓我陪你們走一段吧。能走多遠算多遠,走不動了,我就自己回來?!?/p>
楊云飛說:“那休息兩天再去,我準備一下?!?/p>
第二天楊云飛帶著汪月影逛了逛了塔爾欽村,汪月影拿著相機拍照片,六妹家、老王診所、賣菜的老雷、開東北餃子館的東北老方、賣蘭州拉面的光頭,最后回到一十三客棧門口。
一十三客棧的門口,停著校長的拖拉機。
楊云飛一看,就知道校長又讓他去代課。
果然。
校長從客棧門口出來,摸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抬頭望見了楊云飛,遠遠地喊了起來:“楊總,正找你呢,再去給孩子們代代課吧,教教英語,愁人哪!”
楊云飛笑了起來,說:“怎么了,又得去牧區(qū)收集牦牛糞???”
校長說:“是的撒,不能凍著娃娃們撒?!?/p>
楊云飛說:“老讓我代課,也不是個事啊。有一天沒一天的,誤人子弟??!”
校長說道:“愁死人哪,你重點大學畢業(yè)就是厲害,娃娃們自從聽了你講課,不聽英語老師照本宣科了,膽大的爬窗戶就跑!你的路子好!”
楊云飛說:“我這個路子,高考不出分,不管用?!?/p>
“沒事,你放心講,你放心講,我把你的教課方法報到縣教育局了,教育局組織了幾個老師來聽課。再者說了,這邊分數要求低,你大膽講就行,我是校長,我說了算?!?/p>
組織老師來聽課?楊云飛心里免不了上下敲鼓,趕忙說道:“什么時候?“
“還有一個多星期呢,你先講幾堂課,熱熱身。到時候,兄弟學校來了,鎮(zhèn)住他們,我臉上也有光。”校長說。
“我身邊這位汪小姐正是大學講師,我就不班門弄斧了,讓汪老師講吧?!?/p>
校長說:“愁人哪,沒水沒電沒菜都不怕,就怕沒有好老師,誰愿意一輩子待在這里?時間短了,不如不來。我這學校也不是旅游勝地。愁人哪!楊總能力綽綽有余,卻醉心于哲學和神學,志不在此!”
“行了,最后兩次了,長此以往,誤人子弟!”校長一番話也戳到了楊云飛的痛處,汪月影是大學講師,怎么會留在這邊疆。
“要緊記?。?0點15上課!我先去拉牦牛糞,快燒完了?!?/p>
校長搖起拖拉機,隨著噠噠噠的聲音消失,走了。
汪月影和楊云飛往客棧里走去,邊走邊聊。
汪月影笑著問:“你教英語有自己的路子?
“什么自己的路子,就是硬講?!?/p>
“硬講?怎么算硬講?”汪月影瞪著好奇的眼睛。
“逼上梁山沒辦法!第一次站上講臺,緊張得忘了備課課件,低著頭,只是看著課桌,學生們在下面竊竊私語,我只能硬講了,從課桌desk開始講,講完課桌,一抬頭看到了窗戶window,兩個窗戶windows。就這么硬講下去了,沒想到孩子們很喜歡?!?/p>
“我這大學講師也去見識見識你的硬講!”
“行,訓練訓練,免得見到聽課老師,緊張。”
“你是怎么去學校代課的?”
“這邊能教英語的老師太少,英語老師家里出了事,校長找我頂了幾天?!?/p>
倆人回客棧喝了點水,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往學校走去。
楊云飛偷偷地對汪月影說,其實,他不喜歡講課,他喜歡幫校長逮學生??傆凶蛔〉耐尥缴吓?,他拿了望遠鏡,騎著校長的摩托車,漫山遍野逮娃娃,好玩!
“你這個家伙呀,改不了,皮。”汪月影拉緊了楊云飛的胳膊。
倆人并肩進了學校。
學生們課間休息,在上躥下跳,打打鬧鬧,一看到來了陌生人,呼啦圍了上來,圍住了汪月影,靦腆地笑著不說話。
汪月影就近拍了幾張?zhí)貙?,惹得一群娃娃拽胳膊拉腿搶著看,探頭探腦擠過來,緊緊地盯著相機里的自己,外圍的嘻嘻哈哈互相亂推。不得已,汪月影舉著胳膊給孩子們拍了張全家福。那天陽光很明亮,照著孩子們腮上的高原紅,他們眼睛干凈得沒有一絲欲望,宛若星空。
上課鈴聲響了,楊云飛跟著學生們進了教室,汪月影找了個凳子坐在最后面旁聽。
學生們都在回頭望著汪月影,交頭接耳,課堂上亂哄哄的,沒人搭理站在講臺上的楊云飛。
楊云飛用黑板擦敲了敲講臺,說:“有請汪小姐坐到講臺旁邊。”
在學生們的注目禮下,汪月影拿了凳子坐到前面,微笑地看著學生。
楊云飛清了清嗓子,說:“現(xiàn)在我們開始上課,教室、學校、村子都講完了,本來該講岡底斯山脈,Kailasrange,山呢,簡寫為MT。不過呢,我看你們對汪小姐更感興趣,我們今天就講一講,汪小姐,好不好?”
下面的學生齊喊:“好!”
“汪小姐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句話用英語怎么說?Miss Wang is a pretty girl. 或者Miss Wang is a beautiful girl.你們得好好學這句話,將來保證管用,特別是男同學!”
教室里哄堂大笑。
楊云飛在黑板上寫下英文句子,回頭說道:“這位汪小姐呀,我給你們講上半個月,從頭發(fā)講到腳丫,一點點來,現(xiàn)在啊,我們現(xiàn)在分開來講,girl,a girl;woman,women;beautiful……”
兩節(jié)課很快結束了。
出了校門,汪月影說:“你膽子真大!校長說你醉心于哲學和神學?”
楊云飛說:“沒有,我一直在尋找忠貞的信仰和祖先足跡之源頭?!?/p>
汪月影說:“找到了嗎?”
楊云飛說:“什么都沒有找到,只有一堆故事?!?/p>
“好了,好了,我還是跟你講講世俗的岡仁波齊吧?!?/p>
汪月影側過身,說:“好,聽楊老師講講岡仁波齊?!?/p>
楊老師端正了身體,坐好了恭敬地說:“岡仁波齊是“神圣的雪山”的意思。岡仁波齊,被萬山拱衛(wèi),不正是僧羅大眾只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聽聞釋祖講法的模樣嗎,塔爾欽后面的每一座山頭都是一個菩薩或者羅漢、度母,都有故事……”
“岡仁波齊遙望的正是瑪旁雍錯,岡仁波齊是神山,瑪旁雍錯是圣湖,昆侖與瑤池,山與海。昆侖山的基本特征是金字塔,歐亞大陸人來人往,同出一源?!?/p>
“岡仁波齊轉山的起點與終點都是塔爾欽村后的一座白塔,沿著圍繞岡仁波齊的轉山道轉圈,一圈一個輪回,開始轉山的時候要繞白塔三圈,現(xiàn)在轉山的人從白塔出發(fā)的,十不及一,都是從村口出發(fā)轉山,搞得轉山狗都不在白塔等人了,轉移到村口等人了?!?/p>
“什么是轉山狗?”
“轉山狗就是喜歡跟著人轉山的狗。村口總有一群狗,看到有轉山的人,就跟上去,這些狗子還挑人,不投緣的不跟,繼續(xù)蹲在村口等。轉山一圈完了,再回到村子里。路上只要給點吃的就可以了!這些狗子,也是沾了岡仁波齊的靈氣,希望來世可以做人了。”
“轉山道上還有一個釋迦牟尼講道時留下的腳印,這個鐵銹色的腳印幾千年了;地獄之門,兩塊巨石斜倚,如果能鉆過這兩塊石頭,就可以從地獄里爬出來了;像是戰(zhàn)神之斧的山峰,是格薩爾王的武器。卓瑪拉山口下是慈悲湖,是一位女神沐浴的地方;鷹的眼淚,那是一顆流星,一分為三,砸在三個山頭,在天上形成了三個藍色的小湖;如果你在攀爬卓瑪拉山口的時候迷路了,會有一只白狼來給你帶路?!?/p>
汪月影聽到這里的時候連連喊停,說:“我們什么時候去轉山?”
“明天陪你爸去轉山?!?/p>
十二
楊云飛便去準備了登山杖、氧氣瓶、巧克力,車子換好了機油、機濾,準備好了兩個對講機,一個自留代號01,一個給小張代號07,讓她隨時待命,萬一汪老有意外,去找六妹老公開車上山,接人。
三人吃了不少燉羊肉,一早就出發(fā)了,先去了白塔。白塔的海拔已經是快4600米了,離開白塔就是上坡路,一直到轉進山谷,都是斜長的上坡路,已是踏上轉山路。
楊云飛在前面開路,拿著對講機,隨時準備應對突發(fā)狀況,汪老在中間,汪月影扶著他。
出村口的時候,一群轉山狗圍了過來,都是土藏狗,個個雄壯,腦袋碩大。
遠遠的嚇得汪月影驚叫連連。
汪老說:“有什么好怕的,你看?!闭f完,伸手一招呼,幾只狗沖上來,搖頭晃腦的,卻舔不到汪老的手。
這些藏狗也不鬧騰,安安靜靜地跟在人身后,有時會蹲下望著左手邊遼闊的巴嘎草原和遠處的拉昂錯。
高原上行走,平路尚好,但凡有一點上坡,哪怕肉眼看不出來的上坡,行走在上面,肺部就會感知,會大口喘氣;下坡路呢,輕松得仿佛有個助推器。
汪老已經開始喘粗氣,慢慢地踱步,緩緩地前行。
三人和一群藏狗行走在斜長的上坡路,彎彎曲曲的轉經道,是人一步步走出來的,旁邊是一層層細窄的牦牛道,也是曲曲折折。
汪老走不了幾十步就要站住休息下,卻一直沒有吸氧,他知道吸氧這個事情會上癮,吸完舒服了,還想吸。
三人緩緩地走著。
汪老咬牙堅持著,直到每一步都沉重,便停下來,扶著登山杖休息,歪頭望著遠方的那木納尼雪山。
楊云飛遠遠往前趕了一段,試了下對講機,回頭望了一眼汪老。
汪老的身體越來越吃不消,從幾十步變成幾步一休息,吃了一些巧克力,喝了一些酥油茶,用了接近3個小時勉強走完兩公里,體力漸漸不支。
汪老停了一會兒,說:“我啊,陪不了你們了,后面的路你們自己走吧?!闭f話間竟然帶了一些感傷。
“我們再扶著您走一會兒吧?!?/p>
“不用了,走不動了,不服老不行了。”
“那我們把您送回去。”
“不用,不用,別耽擱你們轉山。我自己回去就行?!?/p>
汪月影說:“那哪兒行,不放心呢!”
汪老犟脾氣又上來了,說:“不用,我說不用就不用,對講機給我,撐不住了讓人來接,別耽擱你們了?!?/p>
汪月影笑了笑說:“乖啊,聽話,我們送你回去,不差這一天兩天的?!?/p>
汪老心里吃了蜜一樣甜,甜得掉下眼淚,抓著女兒的手,慢慢地回塔爾欽。
過了幾天,楊云飛和汪月影繞著塔爾欽村后的白塔轉了三圈,把心事丟給白塔,一身輕松,踏上轉山道。
轉山道上,一個藏族老人在行走,他的眼睛猶如三歲兒童般明亮,背著藏包,一邊走一邊把轉山道上的石子踢到路邊,方便后來人。岡仁波齊知道,千百年來,有多少善良的人從荒蕪中走過,才開拓出這么一條轉經道。
轉山道上,禿鷲常年盤旋,野狗埋伏四周,在禿鷲與野狗的爭斗中,在煨起的桑煙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爬過散著白光的天梯,去了香巴拉。
卓瑪拉山口下有一塊大石頭,下面還有死去的兩個姑娘,她們傍晚從營地出發(fā),堅持翻越卓瑪拉山口,半夜迷了路,藏在兩塊大石頭下避寒,再也沒有醒過來。
在可以望見圣湖瑪旁雍錯的那個喇叭狀山口,楊云飛神秘地說,我?guī)闳タ纯次业慕徊嫘降幕▓@。
楊云飛拉著汪月影的手,穿過喇叭狀山口,鉆進一個隱秘的山洞。山洞自然散布著黑色的碳結晶體,鉆到最深處,是一個笨重的石門,推門而出,眼前是遼闊的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山脈之間那片開闊的荒涼之地。浩浩蕩蕩的九月之風刮過,一群野牦牛滾雷般跑過眼前的荒地,簡單、純粹、充滿力量。
禿鷲跳起來,揮動翅膀,冰冷的眼睛掠過藍色的湖泊和起伏和緩的草原。憤怒的老狗跳起來,差一點咬到禿鷲的爪子,嗚嗚叫著追趕上來。禿鷲開始興奮地鳴叫,張開翅膀,追逐著野牦牛王,滾雷般跑過眼前的荒地,奔向高原深處。
鋒利的雪山之巔揮舞起旗云,它們才是荒野之王,在雪山之巔不停地奔騰。
湖邊茂盛的草原上河道密集,牛群、羊群散落在草地上,隱約可見遠處的白色帳篷,飄著青煙。
母狐貍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旱獺,發(fā)呆。
沉睡的爆破泉噴發(fā),碎石、熱氣騰空而起,岸邊是一層層起伏錯落的暗橘色積淀。
禿鷲加速掠過黑色山體,穿過云層,盤旋上升,刺向雪山之巔,翅膀掃到積雪,揚起晶亮的雪霧,盤旋在靜美的雪山上,望著天上的湖。
這里就是岡底斯山脈,隔壁是喜馬拉雅,離太陽最近的地方。
喇嘛吹起海螺,高原上響起大海的聲音,螺旋而且奔騰不息。
圣湖瑪旁雍錯上有一個30公里的龍吸水,漫天烏鴉跟隨著旋風旋轉著飛向天空……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交叉小徑的花園,從未有人見過?!?/p>
“我要留在這里?!蓖粼掠罢f。
楊云飛說:“圓滿的話不著急說,我們終究是要回到人世間!我們找一塊漂亮的碳結晶放在白塔上吧,計數用,轉一圈,在白塔上放一塊石頭?!?/p>
在岡仁波齊山腳下塔爾欽村的白塔上,散放著許多漂亮的小石子,都是轉山結束的人在路上撿了喜歡的石頭,放在上面的。這些小石子,一是用來計數,計算自己轉了多少圈,二呢,每一個喜歡的石頭都是一塊心事。
白塔上都是人們的心事。
倆人回到白塔,轉山結束,回到人世間,不得不重新背起各自的心事,離開白塔的時候,郁郁寡歡。
轉山竟如上癮一般,停不下腳步。
第二天倆人繼續(xù)轉山。
汪月影遠遠地望了一眼白塔,已是滿眼淚水。她說,千百年來,這座白塔背負了多少人的心事,應該什么都明了了吧。哪里像我這樣愁腸百結,如果有來世,我愿身如白塔。
楊云飛說:“心事背多了,就成了白塔?!?/p>
“我倆做一對山崗上沉默的白塔,裝滿人世間的聲音。”
轉山道上。
沉默地徒步了29公里,路邊休息的時候,楊云飛拉著汪月影的手說:“這里有一塊試心石?!?/p>
“什么試心石?”
“從這塊石頭的小孔望過去,如果對面的山是白色的;心就是白色的;如果對面的山是黑色,心就是黑色的。”
汪月影去試了試,楊云飛也試了試。
路過小轉路口的時候。
汪月影問:“要不要陪我走小轉?”
“危險,別給人添麻煩了。”
汪月影“嗯”了一聲,一聲“嗯”,留下一個終生的遺憾。
繼續(xù)沉默地走在轉山道上,爬上了卓瑪拉山口。
海拔5600米的卓瑪拉山口是轉山道上的最高點,是人們休息的地方,在慈悲湖的上面,那里生活著一群紅萼鳥,叫起來很好聽。
楊云飛在手里撒一點青稞面,鳥便落到手上,點頭翹尾左顧右盼地吃食,刮過一陣風,也能把它們嚇跑,一聲聲阿吉哥的聲音回蕩在山谷。
“荒山野嶺的鳥不怕人呢?!痹略麦@喜地說。
“翻上卓瑪拉山口時,轉山的人們都累了,坐在這里休息,便喂這些鳥,時間久了它們也就不怕人了。”
“這是什么鳥?”月月驚奇地問。
“這是藏族人的相思鳥,你聽它們叫起來像是阿吉哥、阿吉哥、阿吉哥。”
“你愛我嗎?”月月問。
楊云飛流著眼淚吻了她,月月的腦袋里裝滿了不一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說,我站不住了。
下午一點半的大風刮過,他們手拉手走在轉經道,不停地轉山。一圈又一圈,再停不下來了,如果可能,不停下是很好的結局吧,可是轉再多次的山,還是免不了回到人世間。
兩人轉到第十二圈的時候,停了下來。
楊云飛說:“轉完第十三圈,來世可做人,沒有入地獄的機會了。我們停下來吧?!?/p>
汪月影說:“你還想入地獄呢?”
楊云飛說:“地獄是一個緊箍咒,我們還有漫長的一生呢,放縱了怎么辦?”
汪月影說:“你還挺認真的。”
楊云飛說:“我們把岡仁波齊放在心間,時刻觀察內心,時刻警惕心底冒出的念頭,把持住自己,如何?”
汪月影說:“好。”
十三
轉完第十二圈的那個晚上,吃完飯,倆人告訴汪老,停止轉山了。
汪老留住倆人,在牦牛糞爐子里填了牛糞,火旺起來,三人落座,圍著爐子烤火。
汪老開門見山,說:“我啊,年紀大了,該回內地了。你倆呀,早就該停了,再轉下去,還是沒用,想明白了就把事情攤開來聊一聊吧!”
面對著汪老簡單直接的話,倆人都低頭沒有說話。
汪老說:“云飛你是怎么想的?”
楊云飛低下頭去,不說話了,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以前聽過一首歌,是美國1960年代的老歌——《舊金山之夜》,有一句歌詞放在這里,恰好可以表達他的心情。
“我雖然不是在這里出生,但是大概要在這里死去?!彼煅手f。
汪老說:“你要哭就哭出來,你現(xiàn)在不是在喘氣嗎?還沒到死的時候,死的時候再說,你就不能陪著月月去美國?錢我出,你也長點見識!”
楊云飛穩(wěn)定了下情緒說:“美國對我而言就是一個大平底鍋,無數的人躺在鍋里,下面是鍋里人的欲望之火,自我煎熬而已。”
汪老說:“你沒去,你怎么知道的?”
楊云飛說:“到哪里都一樣,我還有另外一個自私的理由,在這地廣人稀的高原上,還行;去了美國,把持不住!”
汪老轉頭問汪月影道:“月月,你呢,你怎么打算的?”
汪月影說:“爸,你也知道,去美國做訪問學者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唉……”
汪老說:“去美國有什么用?你純粹就是耽擱我抱外孫!你就不能留在岡仁波齊?我都替你打算好了,等懷孕了,你們就回內地,做個平凡人,過個平凡的生活。”
汪月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爸,你可是罵了他一年多,怎么剛跟他接觸了幾天,態(tài)度變化如此之大?他是怎么把你搞定的?”
汪老嘆了口氣說:“唉,他只用了老天的一點陽光,就把我搞定了!”
汪月影樂得不行,問到底怎么回事。
汪老解釋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在冰天雪地里給我燉出了牦牛肉,我看這個小伙子行,就看你什么態(tài)度了。
汪月影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等我回國再說吧!”
汪老說:“三丈之內是為夫!隔著十萬八千里,什么都淡了!少扯淡!純粹是耽擱孩子學走路,純粹是耽擱孩子打醬油!別的也不用多說,退一萬步,你也為自己考慮考慮,一輩子太漫長,有個孩子,不躁得慌,哄著玩唄。”
汪月影轉頭對楊云飛說:“我要去美國了,云飛?!?/p>
楊云飛皺著眉頭說:“去吧!”
“你還是不挽留我一下嗎?”
“牛羊在草原上,禿鷲在天上,灰狼拴住了還是往山上跑,我……”楊云飛沒說完又掉下眼淚。
汪月影起身走了。
汪老臨走的時候罵了一句楊云飛,道:“你呀,果然是一根木頭!給你們指條明路,生個孩子,亂七八糟的就什么都不想了!”
汪月影和汪老離開塔爾欽村的時候,已是臨近中午,塔爾欽的人們在忙碌著,遠處的學校里放著《運動員進行曲》,在開運動會。
車子離開二三十米,驟然停下,汪月影跳下車,使勁望了一會兒楊云飛,喊道:“還給你你的印章!”話說完,用盡全身力氣,拋過來一枚印章。
扭身上車,車子緩緩離去。
楊云飛從石頭里撿了印章,上面磕出了幾點白印子,印面上用篆體刻著“汪岳印”三個字,汪字上有三點淚水,岳與月同音,事情已經過去了,汪月就成了一個影子,汪岳就變成汪月影。
此時此地,他站在一十三客棧門口,望了一眼岡仁波齊!
岡仁波齊冰冷地矗立,如此明確確定不容置疑地超然挺立在群山之上,冰冷鋒利,像是一把斬斷亂麻的利劍!此時此地,他觀望到的岡仁波齊,不僅僅讓他看到了這個不一定的世界,還以冰冷鋒利成為他的悟空山,給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以無限安慰!
楊云飛流著眼淚追了上去,不停地奔跑著,奔跑著,舍不得她離去。
汪月影上車之后,靠在座椅上,望著眼前的巴嘎草原和遠處的圣湖瑪旁雍錯,后視鏡里岡仁波齊靜靜矗立在群山之巔。
學校里播放的《運動員進行曲》,飄進汪月影的耳朵里。她看到一聲令下后,一群孩子沖出學校,奔跑在荒原上,奔跑在陽光下,掛著高原紅的腮幫,清澈的雙眼,張揚著手臂,舞蹈般奔向荒原的終點,童真的歡笑聲撒在草原,撒在雪山,撒在圣湖圣山,撒向遠方。
車子被這幫孩子攔停,汪月影看著孩子們忍不住哭了起來,對汪老說:“我要留下來,當個老師。”
汪老沉默了一會兒說,行啊,爸爸尊重你的選擇。常回去看看,我們老兩口除了商場也沒地方可去。算了,還是我常來看看你們吧!我也是有些離不開這里了!
月月緊緊地抱住了汪老。
這時,楊云飛追了上來。過了許久,車門打開,汪月影從車上下來,車子緩慢離去。
楊云飛跑過去,想擁抱汪月影,卻被她伸手攔住了。
汪月影望著他的眼睛說:“云飛,我留下,不全是因為你?!?/p>
楊云飛點了點頭,望著她的眼睛說:“謝謝你,我明白,我們都是一樣的人?!?/p>
某一天深夜,塔爾欽的人們被驚醒,一聲深遠的狼嚎之后,是此起彼伏的呼應。楊云飛推醒身邊的汪月影說,六妹家的狼崽子上山了,接著便又沉入無夢的岡仁波齊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