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正芳
五個黃毛丫頭圍著一株老槐樹嘰嘰喳喳。
老槐樹很老了,樹皮斑駁,樹干分了許多叉,最低的那個離地面也有兩米多高。她們約定,誰先爬到第三個樹杈,誰就贏了。
小慧第一個爬上去了。丫頭們一點(diǎn)也不奇怪,她本來就長了兩個腦子嘛,老人們都說她是隨了她那祖上曾中過舉人的老老爺爺。
小榮第二個爬上去。這也不奇怪,她爸爸在鎮(zhèn)上工作,經(jīng)常帶回白面饃饃,她有力氣。
第三第四個都陸續(xù)爬上去了,只剩下小米一個人站在樹下張望。
小米,小米,快點(diǎn)上!誰不敢上誰就去做屎殼郎!
小米抹把鼻涕,在破襖襟上擦了,使勁往上提提褲子,呼出一口氣,兩手抱緊樹干,慢慢攀爬起來。快爬到第一個樹杈了,這時忽然傳來一聲怪異的呼喊:“小米,回家燒鍋嘍!”
——是她那患有嚴(yán)重癲癇病的娘。那聲音經(jīng)過她娘粗啞的嗓子以及雙腿和上半身的抖動后就變得怪聲怪調(diào)了。
小米,回家燒鍋嘍!不知是誰捏著鼻子學(xué)了一聲,其他人接二連三跟著怪叫起來。
小米臉憋得通紅,一邊順著樹干往下挪一邊試圖去爭辯,卻哧溜一下直落下來,跌在地上。
丫頭們嚇壞了,一個個噤了聲。
約莫一兩分鐘后,小米慢慢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黃土,顫顫地回家了。
小慧和小榮升初中的時候,小米輟學(xué)了,并不是小米不想上學(xué),而是被迫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
小慧和小榮升高中的時候,媒人領(lǐng)著小米去給她哥換媳婦。翻過村后的兩座大山見到了那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后,小米哭了。
回家后小米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兩天沒下地。
娘總說,米呀,別看你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你就是谷子的命呀!一下生就被撒在了荒地上,上大學(xué)、當(dāng)工人,那都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每當(dāng)此時,小米便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活出個樣兒來。
小米結(jié)婚了。小米剪掉了粗黑的長辮子,用紅頭巾將臉包起來,下田耕種、挑水鋤禾,小米舍得出力氣,小米樣樣在行。
農(nóng)閑時節(jié),小米腳蹬自行車,后架上馱著一垛垛蔬菜,汗流浹背地趕往城里……
不知哪年哪月哪一天,分別三十多年的小慧忽然想起了小米。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慧剛剛辦理了回家鄉(xiāng)大學(xué)任教的手續(xù),作為回報(bào),學(xué)院半賣半送了一座新區(qū)小別墅。別墅依山傍海,環(huán)境優(yōu)雅。據(jù)說此小區(qū)是專門為本地教授級別的知識分子量身設(shè)計(jì)的,外面人購買每平方米要突破萬元。
喬遷那天,許多年少時的同學(xué)好友都趕來道賀,聊著聊著,小慧忽然問小榮,這么多年,那個命運(yùn)坎坷的小米到底怎么樣了?
小榮十年前下崗,靠國家低保度日。她說,有次我在菜市場上碰見小米,她有一個很大的攤位,還雇著人,當(dāng)時要了她的電話,我找找啊。
電話打過去,只十幾分鐘后,小米便趕到了。
出乎大家預(yù)料,小米并不算老,緊實(shí)的身材,精神的短發(fā),襯著一張略黑的臉很是耐看。
大家說著笑著,回首往事,感慨萬千。
小慧說,大家都在縣城住著,沒事可要多聚聚。
小米接口說,好呀,別人不知道,我可要常來叨擾了,反正出門幾十步就是。
你家住哪兒呀?小慧詫異地問。
就是你家前面第三排,十九號樓。
幾個伙伴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小米卻笑笑,一副風(fēng)平浪靜的樣子。她說,我娘以前老說我是谷子命,一出生就被撒在了荒涼地上,我偏不服,就是一粒谷子,我也要長成顆粒飽滿的樣子。我常遺憾沒撈著上學(xué),于是我下決心讓我的兒子孫子們好好念書。人家說孟母三遷,離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近一點(diǎn),我也好沾染點(diǎn)書香氣……
分別時,小慧將大家送到樓下。
院里有一棵老槐樹,枝干遒勁,看樣子有年頭了。
小米繞著大樹轉(zhuǎn)了一圈,笑道,你們還記得咱們小時候爬樹的事嗎?
幾個人點(diǎn)頭,說,還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干嗎。
小米說,三十多年前我們比賽,看誰先爬上去,今天要不要再來一次?
幾個人連連搖手,小慧說,可不行,多大歲數(shù)了,我還三高呢。
小榮說,看我胖成這樣,連走幾步路都覺得累,你真能想得出。
小米卻哈哈笑了,說,那看我的。她將外套一脫,張開雙臂往上縱身一躍,雙腿便輕盈盤住了樹干,噌噌噌地爬了上去。
一行人都吃驚地叫起來。
好!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聲,小院里響起一片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