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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岳王莊

2018-07-08 07:36李輝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爺爺

李輝

其實呢,岳王莊要改頭換面的消息,村里的頭面人物早就心知肚明了。岳福全是個普通老百姓,所以直到這天早上出門去看莊稼,這個消息才熱辣辣地砸進他的耳朵。岳福全喜歡早起去坡里看莊稼。即便是掛鋤歇腳的三伏季節(jié)和冰天雪地的隆冬季節(jié),田地里沒有多少活計了,他也是天不明就要下炕出屋,緊趕慢趕地出村去,一塊地一塊地地溜達一圈。

這天早上岳福全出門晚了些,夜里三點多時,老婆子犯了老毛病,肚子突然痛起來,手壓在那里翻來覆去地哼哼。因為是老毛病了,岳福全也沒有起身,躺那里幫她摁壓了一會兒,等到老婆子的哼哼聲弱下去,身子也漸漸消停下來了,岳福全才唉聲嘆氣地停止了動作,昏昏沉沉地接著睡去。天麻亮?xí)r老婆子的病痛完全過去了,摸摸索索地穿衣下炕去做早飯,岳福全擔心她裝樣,捏著煙鍋跟進灶屋。老婆子的老脾氣,一般情況不想讓男人知道的,有那么好幾回,老婆子說過去了過去了,肚子一點也不痛了,讓他放寬心出門,該干嗎干嗎去,他動靜很大地走出家門,打了個旋兒又悄悄走回來,發(fā)現(xiàn)老婆子已經(jīng)躺在地上,勒著肚子打著滾哭。他抽透一袋煙,看到老婆子順眉順眼的真的沒事,這才磕打出煙鍋子出門。

岳福全一出胡同就看到了秦宗祿。他以為不是秦宗祿,秦宗祿比他大三十幾歲,九十五六歲的年紀了,十年前就不大出門,這幾年村里地里干脆沒了他的蹤影。在岳福全的心里,這個人差不多就是死了沒埋,這輩子怕是見不上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眵目糊摳凈,這回不信也得信了,大街上閑逛的干巴老頭果真是秦宗祿??磥磉@個老家伙又回過氣來了,一時半刻走不了了。岳福全沒有往深里去想,扛起鋤子繼續(xù)往村外走去。對于老秦家人,他總是愛搭不理的。這時秦宗祿也瞅見他了,抬起手打了聲什么招呼,照直朝他走過來。岳福全更覺得稀奇了,因為他們的老祖宗秦檜,也因為那些年的高成分,老秦家就做下了怕人怕光的病根,沒有招招搖搖地走過路,沒有高聲大嗓地說過話,尤其是遇見老岳家人,哪怕是個幾歲的孩子,也有些灰溜溜的。

岳福全只好莫名其妙地等在那里。秦宗祿越走越近了,五六十歲時就彎下的腰桿,眼跟前似乎直起來了,也不是直起來了,是秦宗祿在努力往直里挺著;而那樹疙瘩樣的臉盤子,卻實實在在地昂了起來,祖輩里流傳下來的那股子晦氣,一絲一毫也不見了,溝溝坎坎里反倒藏滿了喜色;不僅僅是臉上的溝溝坎坎里,就連他走路的架步上,上下一新的衣服上,似乎也都溢滿了喜色。由于伏低做小慣了,秦宗祿顯見在拼命掩飾著抑制著,不然怕是就飛起來了。還離著十多步遠,他就熱熱地招呼上了,福全叔,鋤地去?。?/p>

岳福全愣頭磕腦地道,老侄子,你找俺有事?

秦宗祿樂呵呵嗔怪道,看你說的,沒事咱爺們就不能見見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摳索著封皮往外掏煙,嘴也沒閑著,一個莊里住著,這么多年沒見,一見面還真是親得慌。他掐出一根煙遞給岳福全,自己也叼上一根,打火先給岳福全點著。岳福全抽了一口,肚子里的疑團更大了,在他的印象中,不記得秦宗祿抽過香煙,現(xiàn)在煙卷插在老家伙嘴巴上,真像燒火棍上冒出棵新芽,怎么看怎么不對勁。岳福全就試探道,老侄子,家里又添大重孫子了吧?秦宗祿說哪里哪里,再添就添重重孫了,還得幾年,還得幾年哩。

那俺下地去了?岳福全有點按捺不住了。

秦宗祿喜笑顏開地埋怨說,你看你這個老叔,真拿出家長派頭了!你捎著張鋤子滿坡里轉(zhuǎn)悠,多少年的景景了,這誰不知道?再說現(xiàn)今誰還鋤地,就是荒上天去,噴霧器咕嘰幾下也就成了,一天荒一場也不怵!老侄子俺土埋到嘴唇邊了,爺們不知還能見幾面,再吃根煙,再吃根煙!

秦宗祿東拉西扯,逼著岳福全抽了兩根煙,這才靠近了他想說的話,盡量不經(jīng)意地說道,老叔,咱們岳王莊的事,你聽說了沒?

岳福全說,什么事?

秦宗祿說,我也是剛聽說的,不定當真不當真。

岳福全說,什么事?

秦宗祿說,咱們村要改村名了!

岳福全說,這事啊,俺沒聽說,改就是,不礙咱事兒。

秦宗祿說,不光村名,還要改姓。

岳福全說,改姓?準許你們跟著俺們姓岳了?

秦宗祿扭捏起來了,怪不得勁兒地道,不是俺們改,是讓你們改,跟著俺們姓秦。老叔你先別當真,可能是胡謅的,反正俺不信。

岳福全噗嗤笑了,你這個老家伙,是急火攻心說胡話了吧?說到這里他的笑容倏地沒了,直愣愣地盯著秦宗祿,自己是不是活見了鬼?這個老東西已經(jīng)死掉了,活著沒有完成的心愿,做了鬼還在沒死沒活地操持?

秦宗祿拿龍捉虎地鬧騰著改姓,頭一回是劃成分,他只以為改朝換代,老秦家翻身的機會來了。工作隊一進村他便尋了去,揪心撕肺地控訴舊社會害人不淺,讓老秦家吃苦遭罪不算,還逼迫他們姓秦!他們明明是岳飛的后代,明朝時得罪了一個縣官,縣官便硬說他們是些奸黨亂民,是秦檜的后代,逼迫他們姓了秦。他懇求政府開恩發(fā)話,改回他們的姓氏,清洗掉他們身上千百年的污泥。工作隊隊長一聽拍起桌子,說還有這種事,舊社會真是太可惡了,我們馬上給你們改回去!秦宗祿樂極生悲,老娘們般地嗚嗚哭起來,回去后讓老秦家家家置備鞭炮,到正式宣布那天一齊鳴放。卻不料一連幾天不見下文,秦宗祿過去討問,工作隊長不是那天的樣子了,冷著臉回道,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你們還想去老岳家人肚子里回爐不成?秦宗祿,我們險些上了你這個富裕分子的當啊。第二回是地主帽子摘掉以后,他又覺得機會來了。這回他直接跑到了公社,見到了公社書記兼革委主任,這一回他控訴的是四人幫。他說當年的工作隊是四人幫的爪牙,專門跟革命群眾對著干,明明知道他們的祖宗是岳飛,偏不給改正;明明知道他家只有十來畝地,偏要扣上地主的大帽子。現(xiàn)在老天開眼,四人幫終于倒臺了,求求書記主任,也把秦檜那頂臭帽子給我們摘了吧。這個書記主任,當年干過工作隊,秦宗祿的話沒完他就黑了臉,把秦宗祿當神經(jīng)病攆了出去。最后一回要求改姓,是十年前的冬天,鄉(xiāng)里調(diào)來了個劉鄉(xiāng)長。劉鄉(xiāng)長是個老好人,只要吃飽喝足,什么事情都給你辦。秦宗祿打聽明白后決定一試。他丟八十往九十上數(shù)的人了,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他打點上半皮包鈔票,敲開了劉鄉(xiāng)長辦公室的門。劉鄉(xiāng)長聽完其來意,沉吟著說這事難辦,實在不好辦,不過老百姓的事再難也得辦,還要辦好辦漂亮,你回去吧老秦,回去安心等待好消息。秦宗祿等了半個月,等來的卻是劉鄉(xiāng)長處理涉黑事件,無意間收了縣公安局長小舅子的禮品,被逮進縣檢察院的消息。

秦宗祿本來就夠老相了,這次又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從此再不提改姓的事,漸漸露出行將下世的模樣,在莊子里不見了蹤影。

秦宗祿看到岳福全驚恐的樣子,就賠著小心道,福全叔,不信歸不信,咋嚇成這個樣子?岳福全覺得秦宗祿不太像鬼魂,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些,一手捏緊鋤柄,一只手伸出去掐了掐秦宗祿的手背,證實是個活人,就更覺奇怪了,老侄子,你是說,你們沒有姓成岳,現(xiàn)在倒叫俺們姓秦了?秦宗祿點點頭,他們是這么說的,是這么說的。他們還說,改姓秦也不讓你們吃虧,承包田一畝三萬,口糧田一畝六萬,樓房一家兩套,頂少值二百萬!

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睜圓了,你是說咱們村要拆遷?

秦宗祿說,對對對,拆遷拆遷拆遷,改完姓立馬拆遷,福全叔,弄不好咱們快成一家子了!來來來,再吃根煙。

岳福全的心就讓拆遷二字占滿了。這幾年里,電視里動不動就演拆遷的事,村人們聚了堆,也時常嘮起拆遷的話題,說是一戶分了多少套樓房,多少萬塊錢,村人們這個饞得咽唾沫,那個饞得吧唧嘴,也知道饞也是白饞,嘴唇吧唧破了也不管用的,岳王莊距縣城八十里,距黃海五十里,要人氣沒人氣要風水沒風水,怕是把全國拆遍了也輪不到這里。岳福全是個凡事往好處想的人,心里便揣上了一個癟塌塌的氣球,時不時地要往大里鼓一鼓?,F(xiàn)在,心里的那個氣球呼呼地鼓脹起來了。但他還是不太敢相信,主要是拆遷得跟改姓掛鉤,老岳家要跟著老秦家姓,這是哪兒跟哪兒呢?要想把這事砸實,還得去問村主任岳德明。他一秒鐘也等不下去了,拔腿往岳德明家跑去。

村部的大鐵門鎖著。岳福全這才想到時候還早,通常村干部吃了早飯才過來,他沒心思等待,轉(zhuǎn)身走進街西邊的胡同,往岳德明家里跑去。岳王莊三橫三豎六條街,岳德明家在西街的最南端。岳福全跑出胡同,正要往街南邊跑去,瞅見岳忠寶挑著兩桶糞水從對面胡同里走出來,岳福全的腳板一下停住了,他爺個蛋的,一時讓拆遷的事沖昏了頭腦,竟把二叔岳光田忘記了!他不該去找村主任岳德明的,應(yīng)該去找岳光田老人打聽才對。主任岳德明是個官,知道實底也不一定透給他,反倒會找出些不痛快。而二叔岳光田呢,是岳德明五服內(nèi)的爺爺,他們那枝子里輩分最高年紀最大的人,又是岳王莊三十幾年的老干部,岳王莊的大事小事,村干部知道了就等于他也知道了。岳光田老人站臺上時夠嚇人的,比岳德明厲害十倍二十倍,一張圓圓臉永遠皺著,似乎村子里全是煩人事,每一個人都得收拾整治。下臺后性子也沒怎么改,稍不順心老臉就皺皺上了,只是這種情況越來越少,他脾氣越來越隨和,說話辦事情呢,只要求到臉前,辦成辦不成的都一口應(yīng)承,豁上老臉盡心盡力地辦。為貧困戶的事情,岳福全求過他三回,老人沒白沒黑地替他跑,每一回都發(fā)幾次火,至今想起來岳福全心里還發(fā)熱。

岳福全就興沖沖地對岳忠寶道,大兄弟,二叔在家吧?

岳忠寶粗聲道,他不在家還能在哪兒?自家的活不想干,人家的營生他撈不著插手,不在家他還能上天!

岳忠寶對自家老人的這個態(tài)度,岳福全說過他多少回了,老也不能改正,今天他沒心計較,剜了他一眼便匆匆走進胡同。岳光田老人住在這條胡同的最西邊,屋子緊挨著兒子岳忠寶的屋山。岳忠寶的房子在村里算中下等,普普通通的四間磚瓦房,跟這普通的磚瓦房比起來,老人的小屋像個狗窩,屋子只一間,這邊做飯,那邊睡覺,屋前一個巴掌小院,院墻肩膀高,院門是兒子翻蓋新房時倒下來的,比土院墻高出三頭。擱平日岳福全要敲敲門,畢竟是老干部,又是長輩,今天伸手就把破院門推開了。

老人坐在小屋門前的馬扎上低著頭打盹,明晃晃的口水流老長,院門響也沒驚動他,這時他吃力地抬起頭,茫然地望著走進門來的人。

岳福全一進門就說,二叔,咱村是要拆遷了?

岳光田說,拆遷?

岳福全使勁點點頭,對,拆遷,是真的吧?

老人似乎這回才聽明白了,他咳嗽了幾聲,朝旁邊墻上吐了一口痰,眼睛又微微閉上了,嘴里咕嚕道,俺尋思這輩子趕不上了,還是趕上了。

岳福全說,二叔,這事你不知道啊?

岳光田說,二叔退位多少年了,只知道個吃地瓜剝皮了。

岳福全說,二叔,你快去問問德明吧,問問到底是真是假!

岳光田說,俺不問,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俺管那些閑事干啥。拆遷事俺聽滿了耳朵,丟出爹攆出娘,抓破臉撕破頭,什么洋相也聽說過,唉,出了爛眼子事再說吧。對了,你不是聽德明說的?

岳福全說,俺是聽秦宗祿說的,老家伙還說這次還要改姓。

岳光田說,打譜批準他們姓岳了?

岳福全說,不是,是讓咱們跟他們姓,姓秦。

岳光田的嘴唇哆嗦起來了,你說啥?

岳福全說,讓咱們改姓,跟他們姓秦。

岳光田怒了,站了一站沒有站起來,大聲道,你這是從哪里拾了個屁!姓秦的祖祖輩輩想姓岳當孫子都不行,現(xiàn)在倒要讓咱們姓秦啦?

岳福全說,大叔哎,俺也被弄糊涂了,找德明一問不就清楚啦,走吧,走吧,快走吧!說著不由分說,把老人拉起來架著往外走去。

岳王莊的這個大動作,在村主任岳德明的肚子里已經(jīng)揣了六個月。

六個月前的正月十八,鎮(zhèn)里召開村書記村主任大會,鎮(zhèn)委書記布置全年工作,主要是維穩(wěn),社會亂了什么也干不成,就像當年日本鬼子打進中國,中國還能干點什么?維穩(wěn)內(nèi)容主要是盯緊上訪戶,鎮(zhèn)級上訪戶扣發(fā)村干部一個月工資,縣級扣發(fā)半年,市級扣發(fā)全年,省級就地免職,央級免職加查辦。再是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問題,這一項分兩大塊,一塊是精神文明建設(shè),大街小巷必須清理干凈,想臟去院里臟去屋里臟去炕頭上臟去,院外頭有一棵草一滴屎一塊石頭也不行;另一塊是物質(zhì)文明建設(shè),要打穴挖洞地找門路,千方百計地引項目,不管你求爺爺告奶奶,不管你作揖下跪還是磕頭,只要你能掙到大錢,讓村莊富裕起來,黨委政府就表彰獎勵你!

接著是鎮(zhèn)長講話,說書記的指示非常重要,務(wù)必仔細領(lǐng)會,認真執(zhí)行。末后他宣布一項事情:“今年縣里的幫扶指標已經(jīng)下來,一共分到了七個名額,也就是說,縣直的七個單位幫扶咱們的七個村莊?!闭f到這里鎮(zhèn)長加重了語氣,“為這事去年出過一些閑言碎語,有人說是后娘養(yǎng)的,有人說幫富不幫窮,居然還寫黑信舉報我們!所以今年你們自己的事情自己辦,黨委政府不研究、不討論,更不拍板,實行公開抓鬮!七十六個村莊,七十六個紙團,其中七個對號,六十九個圈圈,你們自己寫,自己抓!抓到對號的馬上回去準備住的地方、吃的地方、辦公的地方,然后等通知過來領(lǐng)人!”

岳德明抓到了對號。他沒指望抓到對號。幫扶政策實行了八年,岳王莊因為太窮困,年年爭取年年黃。今年機會均等,但只有七十六分之七,他們怕沒那個好運道,如果有那個運道,村子不至于窮到現(xiàn)在了。當看清楚皺巴巴的紙條上的確是個對號時,他舉著紙條跳起來,嘴巴快要咧破了。

他風風火火回到村里,領(lǐng)著人在村部里收拾出三間屋子。第五天上鎮(zhèn)里的通知來了,他興沖沖開上面包車去領(lǐng)人。還是抓鬮,岳德明去洗了手,伸手抓出了個文廣局,身子不由得涼了半截。文廣局扶貧他聽過好多回,就是送幾摞圖書,演幾次小戲,過年的時候送一些對聯(lián),倒要賠上許多酒飯錢。抓完鬮鎮(zhèn)長帶他們?nèi)h室領(lǐng)人,岳德明有氣無力地跟進去,鎮(zhèn)長把七個縣直干部一一介紹給村干部,文廣局的是一中年男人,名叫萬高,職務(wù)是副局長,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個蹲屋子里弄文化的。岳德明裝出親熱的樣子跟他握了手,說了些場面話,隨后便領(lǐng)他上路。萬高副局長自己帶著車,岳德明就面包車開路,一路走一路嘆氣。中午他在自家養(yǎng)殖場設(shè)宴喝了頓接風酒,說了些客套話,隨后陪著他閑逛了幾天,談了些村里村外的事,就由他去了。

這天早飯后,岳德明去村部應(yīng)景問候了幾句,就想打道回自家的養(yǎng)殖場,萬高副局長喊住他,把他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臉對臉坐辦公桌那里喝茶。萬高副局長道,岳主任,現(xiàn)在跟你交交底,這次下來,我是奔著你岳王莊來的。到了鎮(zhèn)里一聽抓鬮,我竭力反對,無奈縣紀委那里壓了好多舉報信,書記鎮(zhèn)長不敢再冒險,必須抓鬮。我好說歹說,鎮(zhèn)長書記才使了個法子,讓你一伸手就抓到了我。還沒聽出意思來吧?也就是說,我是聞著鈔票味兒過來的,循著金山銀山的光芒過來的,咱們岳王莊是一座寶礦哪!

岳德明心里老大不樂意,原來是這么回事,是這個人自己找上門來的!嘴里敷衍道,萬局,我沒有聽明白,你的意思是?

你怎么會明白,我還沒說你怎么能明白呢!我問你,咱們岳王莊,老秦家是不是秦檜的后裔?老岳家是不是岳飛的后裔?

岳德明說,老輩人都這么說,怎么啦?

怎么啦,打造旅游景點啊,把現(xiàn)在的岳王莊一锨鏟除,改建成古香古色的古董模樣,你還怕錢不潮水般地涌過來!

岳德明說,這事啊,怕不好弄,那得多大的本錢。

本錢的事先不考慮,你先說說掙錢不掙錢吧?

岳德明說,也不一定掙錢,讓人家來看啥?。磕菢拥木包c我也去過幾個,除了單位參觀學(xué)習(xí),沒幾個人去看,還不如去看秦檜的人多。

萬高興奮地拍了一下手,眼睛大放光明,對了,你后一句話說到點子上了,我們就是要讓秦檜掙錢,讓這個老奸臣給咱們掙錢!

岳德明說,萬局,咱們是岳王莊哩,秦姓沒有幾戶。

萬副局長搶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擺眼面上的事,我怎么會不知道。但我們要開動腦筋,大膽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你剛才也說了,岳飛沒有秦檜那里的人多,這是為什么呢?其實簡單得很哩,岳飛是正面人物,不能隨意虛構(gòu),正面人物的事跡,幾個人感興趣呢!既然這樣,我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反面典型秦檜抬出來,對于這樣的人物,我們就可以大膽想象隨意發(fā)揮了,首先是一處大宋王朝的丞相府,有沒有看點?再就是秦檜的糜爛生活,大小老婆一院子,有沒有看點?還有他的養(yǎng)生堂、沐浴室、大花園、成群的戲子、成群的妙齡女仆,有沒有看點?還有他的私人刑堂、私人監(jiān)獄、私人地牢、有沒有看點?相府外圍的景點更多了,古色古香的村落、秦檜的收租院、錢莊、飯莊、當鋪、妓院、布匹店、糧食店、大車店、攤點、集市、演武場、狩獵場等,誰不想開開眼?岳主任你說,這是不是一座寶礦?

岳德明早已滿面紅光地站起來了,連連點頭道,萬局,寶礦是寶礦,可這是個天大的項目,資金怎么弄,弄不來就是墻上的餅!

我剛才說了這些不用你考慮,你還是要亂操心!實話說給你吧,這個事躺我心底一兩年了,跟一些領(lǐng)導(dǎo)也談過,都說可行,這幾天我又做了實地考察,心里的藍圖更加完善,終于下定了決心,昨天跟主管文教的張副縣長做了匯報,張副縣長贊不絕口,說反面典型可起到正面宣傳的作用,讓黨員干部看一看腐敗分子的下場,他當場拍板,作為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主打項目,下周提交常委會討論,如果獲得通過,縣財政全額撥款。明白了吧我的岳主任?

岳德明說,明白了明白了,謝謝萬局謝謝萬局!

不過咱們也別高興得太早,審批這么大個項目,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村子這邊也不輕松,例如村民賠償問題、拆遷問題、安置問題,這都不是些小問題。眼前就有一塊不大不小的事情,必須解決在其他問題前頭,那就是讓老岳家的人馬都改姓秦。

岳德明愣了,什么,要老岳家人改姓秦?

對,改姓秦。如果不改姓秦,丞相村從何談起?你別以為改姓簡單,其實相當麻煩相當復(fù)雜,不過我都鋪排得差不多了,你只操心村民這邊就行了。

岳德明沉吟道,萬局長,這件事情不好辦,肯定不好辦。能不能這樣,咱們做點假,旅游時讓他們說自己姓秦,行吧?

萬副局長十分堅決地道,不行不行,這樣很容易爛包,到時候旅游受影響不說,我們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姓堅決得改!

岳德明心里塞進了亂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岳福全攙扶著岳光田老人走進村部,岳德明和萬高從坡里回來沒多大會兒,兩個人正在村部客廳里吃早飯,眉飛色舞地談著新增的一個大項目——皇帝的行宮。這個行宮,是秦檜為討皇帝的歡心,動用巨額公款建造的,行宮的看點要比丞相府多得多。聽到屋外頭有說話聲,岳德明去窗戶那里看了看,回來趕緊把幾個啤酒罐收進站櫥,萬高也有點緊張,問,縣里的人?岳德明說,不是,是我的二爺爺,就是那個老干部岳光田,那個直腦子。

岳福全攙著岳光田走進屋,盡管肚子里的氣球快爆炸了,恨不能把拆遷的話從主任嘴里掏出來,可他一看到岳德明,尤其還有縣干部在場,腰桿就不由自主地軟了,點頭哈腰地問候了過去。岳光田已經(jīng)開了火,他喊了一聲德明,顫巍巍地往餐桌走去,岳德明趕緊跑過來扶住他,二爺爺,你找我有事?坐下說,坐下說。岳光田一扭身把他揮開了,德明,俺們要跟著姓秦的姓,這是真的?岳德明跟萬高對視一眼,對岳光田道,二爺爺,你是聽誰說的?岳光田道,你甭管聽誰說的,只說有沒有這回事吧!

岳德明咽下一口唾沫,走到岳福全身邊低聲道,叔,我跟二爺爺有話說,你先回去吧,這件事不要外傳,千萬不要外傳!岳福全也壓低嗓門道,德明,咱們村要拆遷,對吧?岳德明攬著他往外走去,叔,你先回家去吧,這件事我也說不好,是真是假,到時候就知道了,也不要外傳。

岳福全回到家里,聽到老婆子在灶屋切菜,便大步走過去,從背后抱起老婆轉(zhuǎn)起了圈子。老婆子拍打著他的手說,干啥呀干啥呀,咋老不正經(jīng)起來了!岳福全哼哧哼哧地道,老婆子,咱們發(fā)財啦,發(fā)大財啦!老婆也喜興起來,問挖到狗頭金還是金元寶了?岳福全一字一字地道,老婆子,俺的好老婆子,咱們村要拆遷了!老婆驚喜道,真的啊?岳福全說,當然真的!保準是真的!老婆子,俺大體核算過了,口糧田,承包地,兩樣加起來,咱們家要分九十二萬四千塊呀!老婆說,九十二萬四千塊?老天爺呀,俺的老天爺呀!岳福全說,這就受不了了?還有兩套樓房呢!就算強兒亮兒那樣的吧,兩套樓房就值一百六十多萬塊!老婆叫了一聲娘,又叫了一聲娘,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了,接著就天呀天呀地叫喚起來。

岳福全點上一鍋煙,眼睛望到老婆的肚子上,他的笑模樣沒了,強他娘,等發(fā)下錢來,咱先去治病,咱們?nèi)タh城治!你那肚子痛,三天兩頭犯,你說不是病,壓壓就過去了,頂多吃個止痛片,疼得要命也不去醫(yī)院,不就是疼錢嗎!要是有錢,俺說啥也要拉你去治,可俺只是嘴上說說,心里是虛的,強他娘,跟了俺這個窩囊廢,讓你吃苦遭罪了。老婆拉了拉他的手,他爹,別這么說,吃苦遭罪俺愿意,愿意就是個福哩!就是孩子跟著遭罪,俺心里怪難受,一想起來就掉眼淚。岳福全說俺也是,俺也是,這些年孩子的罪遭大了。對了對了,俺給倆孩子打個電話,貪咱老兩口高興了,把孩子丟腦后去了!

岳福全從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機,摸出老花鏡,先找出大兒子岳強的名字摁出去,剛說了聲強啊,電話里的岳強就急慌慌地問,爹,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兒子們擔心娘老子的病,也擔心老爹累出什么閃失,差不多每回都這樣急慌。岳福全連忙道,沒事強,你別害怕,不對不對,有事,有大事啊強,強啊,咱們往后不愁了,啥也不愁了,咱們村要拆遷了!說到這里他的淚水刷刷就下來了,老婆子也一把一把地抹起了眼睛。電話里的大兒子也著三不著兩了,爹,真事?。课颐魈旎厝?,不不,今天下班就回去!岳福全說,別忘了帶上孫子。岳強說,好好,孫子、孫子他媽都給你帶回去!爹,菜一點也別買,我們冰箱里什么都有,順便帶點回去就行。

打完電話,他淚眼婆娑地對老婆道,口口聲聲冰箱里什么都有,他以為咱們不知道,騙了一回又一回。

老婆道,他們冰箱里有青菜,還是破頭爛腚的!

好了,現(xiàn)今好了,這回我一人給他們扛一扇豬肉去!岳福全把煙袋揣進衣兜,他娘,你自個兒在家樂著吧,俺得出去聽聽信兒!

老婆道,你不吃飯啦?俺看你成了個不揣事的孩子了!

岳福全說,俺還能吃得下飯?俺一肚子水餃燒肉,嘴里都要往外漾了,吃你那清湯干巴飯??!說著得意洋洋地走出家門。

拆遷的事沒有聽到主任德明親口宣布,他心里到底不踏實,便一徑往岳光田老人那里走去。誰知老人還沒有回家,高大的破院門上掛著銹跡斑斑的鐵鎖。有心再去村部那里瞅瞅,又一想德明出心瞞他,去了也瞅不出個子丑寅卯,反會給人家添煩添堵,倒不如在這里等老人回家合適。岳福全就順腳走進岳忠寶的院門,喊了聲大兄弟在家不,端著煙鍋往屋里走去。

岳忠寶也是兩個孩子,一個閨女一個小子,也都在縣城里成家立業(yè),家里只剩下了老兩口,院子就顯得空蕩蕩的,屋子格外高大寬敞。岳福全每回走進這個院子就老大不解,家里冷清得嚇人,讓岳光田老人住這里多好,起碼還能增添些人氣兒。兒子岳忠寶偏不,偏覺得岳光田這個老子礙事礙眼,橫豎不是個老人樣子,非弄出去單過不行。

忠寶兩口子正在炕上吃飯,一碗土豆塊,一碗黃瓜片,他老婆禮讓岳福全吃飯,岳忠寶卻頭不抬眼不睜,只管狼吞虎咽地埋頭吃。岳忠寶煩惡岳福全,主要是因為岳福全跟老人走得近,還時常幫著老人說話。岳福全也不理會岳忠寶,坐在炕沿上跟弟妹說閑話。從岳忠寶的面目上推斷,拆遷的風聲沒有響到他耳朵里去,不然早咋咋呼呼地嘮扯上了。岳忠寶雖只有一個兒子,日子也緊巴得夠嗆,縣城里的樓房大多半還是銀行的,城里頭又講究男女平等,一切花費女孩都有一份,所以他那閨女也不是潑出去的水,也得湯湯水水的拐帶他。岳忠寶吃完了飯,摔摔打打地拾起煙袋煙包子裝煙,岳福全不跟他計較,舉起自己的煙包說,兄弟,嘗嘗哥哥的?岳忠寶瞥他一眼,煙包一把抓過去,將煙袋捅進去。老婆白他一眼,什么脾氣!轉(zhuǎn)臉給岳福全賠笑道,哥,你吃吃忠寶的吧,那是關(guān)東貨,老秦家人給的。岳福全說,好好好,過會兒吃一袋嘗嘗。心里道,若真是關(guān)東煙他更不能動了,岳忠寶是個貪便宜的人,別人的一粒米一袋煙不想放過,自己的一粒米一袋煙舍出去肉疼。

正說著淡話,岳福全好像聽到老人那邊的院門響了一下,他急忙起身道,八成老人回來了,別誤了你們干活,俺去找老人坐坐。說著匆匆忙忙往外走去,聽到背后岳忠寶故意大聲道,一趟一趟地胡躥,當他還掌著村大權(quán)啊,他那個死心眼子,就是掌著大權(quán),放香屁也不會給你吃!

老人的大院門洞開著,小屋門洞開著,岳福全喘開了粗氣,咕咚咕咚地跑進屋去,岳光田老人果真回來了,好像走了十幾二十里路,直挺挺地癱倒在小炕上,眼睛望著屋巴,一口一口地喘氣。岳福全粗喘著說,二叔,拆遷的事不是瞎傳吧?老人的嘴動了動,沒有說出什么,朝著屋巴點了點頭。岳福全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起來,沒幾聲又笑起來了,不是純笑,是連哭帶笑的那種,老天爺呀,你到底睜開眼了,俺們的苦日子熬到頭了!

岳福全的情緒感染了老人,老人也又哭又笑起來了,福全,俺的大侄子,咱岳王莊沒了,老岳家沒了,俺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三天以前,關(guān)于注銷岳王莊村、恢復(fù)大相國村古舊風貌的材料全部批復(fù),縣委縣政府形成了紅頭文件,擬特設(shè)大相國村旅游區(qū),是繼小好萊塢影視城、中國書畫大型寫生基地之后的又一重大文化項目,該項目意義重大影響深遠,必將為我縣的經(jīng)濟建設(shè)特別是文化建設(shè)做出重大貢獻,各部門必須通力合作大力支持,力爭在國慶節(jié)隆重奠基開工。

縣里給岳王莊的任務(wù)是:做到人人點頭,人人簽字,盡快把土地費、拆遷費發(fā)放下去。老岳家改姓的事沒有出現(xiàn)在字面上,但縣領(lǐng)導(dǎo)沒有小看,私下里叮囑萬高副局長,一定要慎重了再慎重,務(wù)必做到村民自覺自愿,不留丁點隱患!萬高清楚事情的嚴肅性,添油加醋地轉(zhuǎn)告給岳德明,說是縣領(lǐng)導(dǎo)下了死命令,如不能按期改姓,他們倆同時下課!岳德明沉重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在我心目中,這塊事是重中之重。萬高見他情緒不對,似乎把自己的意思領(lǐng)會錯了,便糾正道,岳主任,你這話放在一二十年前說還行,放到現(xiàn)在我覺得有點夸張了。一二十年以前,丈夫支持妻子做妓女,你信嗎?為爭家產(chǎn)而打死親生父母,你信嗎?家里存放著成噸的金銀鈔票古董,你信嗎?合理合法地改個姓,一下就成了百萬富翁,何樂而不為呢?岳德明說,反正我覺得壓力山大,不是幾句話就能辦成的。萬高說,你這里徹底通過了吧?岳德明苦笑笑,萬局,你不是不知道,我這里早就通過了。萬高說,不是理論上的通過?岳德明艱難地道,不是,真不是。

只有岳德明自己清楚,他這里通過得也相當不容易。把現(xiàn)代村莊變成古代村莊,機會難得,千載難逢,無異于一躍登上一個全新的大舞臺,這個大舞臺財源滾滾,魅力無窮。只是一想到改姓氏,祖宗還是秦檜,岳德明的腦袋就耷拉下了?!按蠹槌记貦u的后代”這幾個字,像一座大山,壓在老秦家頭頂上不知多少年了。這幾個字又像一攤大糞,永遠貼在他們身上臉上。秦姓祖祖輩輩,村干部也沒當過一回,全是灰頭土臉的老百姓。跟老岳家起了糾紛,不是實在忍無可忍,他們絕不驚動官府。經(jīng)商做買賣,人家一知道是秦檜的后人,敷衍幾句便離開了,逢到利大肉厚的生意,就小心了再小心,防止不知不覺入了奸人的圈套。老岳家一高興就給他們降輩分,老秦家的白胡子老頭,管老岳家吃屎孩娃叫爺爺、老爺爺,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他們見人先笑,說話時點頭哈腰,吃點虧受點屈就當不知道,反過來呢,老岳家一滴水的恩惠,他們要挑兩大桶回報,不然便會寢食不安,感覺要大禍臨頭。老秦家人最忌諱、最怕聽見的是秦檜兩個字,哪怕正牽著新娘入洞房呢,剛剛生出個大胖小子呢,一聽到這兩個字便蔫了,半天打不起精神。老岳家人偏偏喜歡這樣喊叫,一不痛快了就喊秦檜,要么就是大奸賊、大奸臣,老秦家的人是就著這些稱呼長大的,一直到死。他們最難受的是人丁不旺,小伙子稍微差池點就找不到媳婦,一茬人出一茬光棍,岳王莊發(fā)展到現(xiàn)在,老岳家三百多戶了,老秦家只三十一戶。他們貌似恭順,實則時刻都在想著鬧翻身,咬住牙使暗勁兒,出頭當官沒指望,便撲下身子務(wù)弄莊稼,投機取巧做買賣,無奈根不紅苗不正,至今也沒鬧騰出個動靜。他們還挖空心思地跟老岳家聯(lián)姻,這樣既可以拔高輩分,又可以使臉上增光,肩膀平齊。姻親結(jié)了一個又一個,好閨女大都嫁過去了,誰知不出兩輩,輩分又硬生生改回去了,而其余的岳家人根本就沒有改口,該叫老侄還叫老侄,該喊大孫子還喊大孫子。老秦家三十一戶人家,秦宗祿年齡最大輩分最高,受祖宗秦檜的牽連也最嚴重。當時他家只有十幾畝地,岳王莊大會小會一致通過,把他家劃成了地主。從此他不想出頭也得出頭了,天不明就得出來掃大街,彎腰撅腚認認真真,從南頭掃到北頭,夏天出一身臊汗,冬天落一身灰土。地主帽子戴上,人們更瞧不起他了,干脆把他叫成了秦檜,小孩子清閑,動不動就追著他的屁股叫喚:“秦檜秦檜老秦檜!”秦宗祿的腰彎得更低,腦袋要掖褲襠里去了。吃罷早飯再回到街上,等待生產(chǎn)隊長派活,隊長也是一口一個秦檜:“秦檜,今天你挑大糞去吧!”“秦檜,今天推石頭壘田堰,保管員那里領(lǐng)小車去!”漸漸地,那些嚴肅場所,例如游街示眾,站臺挨批判等等,也把他叫成秦檜了:“打倒秦檜!秦檜你快點坦白交代!”秦宗祿羞臊不堪,眼睜睜要被埋汰死了,便使勁兒壯了壯膽子,硬著頭皮跟村干部說,俺不是秦檜,俺咋能是秦檜?以后能不能別這樣叫了?村干部道,你不是秦檜誰是秦檜?你們老秦家都是秦檜,你這個地主分子還想鬧特殊?秦宗祿囁嚅道,秦檜死了上千年了,死了上千年了。村干部說,秦檜人死了,可他的毒血還流在你們身上,鬼魂還活在你們身上,那不等于就是秦檜?行了,我們對你夠?qū)挻螅賳獑覀儑擂k你!

現(xiàn)在,倒要讓老岳家跟著他們姓秦了,他越想越覺得不是個事兒。

岳德明心里的疙瘩萬副局長自然知道,一連放了他三天羊,三天后把他找到辦公室,心急面不急地道,岳主任,這次機會對你的重要性,你明白吧?岳德明點點頭,明白。萬高搖搖頭,我知道你沒明白,首先,這個旅游區(qū)是縣直單位,你將從村民身份變成正式國家干部,明白嗎?岳德明的心活動了,國家單位???萬高說,這個縣直單位是正局級,也就是鎮(zhèn)政府一級,你將是這個單位的黨委書記,明白嗎?岳德明的嘴巴一下圓了,喃喃地說,明白了明白了,這回明白了!可我姓了四十多年的岳,突然要改姓秦,這彎兒實在是轉(zhuǎn)不過來,這可咋辦呢!萬副局長感嘆起來了,你呀你呀,還是小農(nóng)思想太多了,封建意識太重了!俗話說,五百年前是一家,天下人誰知道誰的祖宗是誰?就算知道自己的祖宗是秦檜是岳飛,可秦檜的后代里就沒忠臣嗎?岳飛的后代里就沒有歪瓜裂棗嗎?話再往短里說,你認識你的老老爺爺嗎?不認識吧?所以說,宗族觀念一點意思也沒有,時代都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抱著那些老古董觀念不放,德明啊德明,你那黨委書打譜怎么當呢!岳德明心里的天平在飛快地傾斜,隨時都要點頭應(yīng)承了,可就是出不了口,直到兩個月后,五百萬元的財政款打到村里賬號上,萬高說這只是啟動經(jīng)費。緊接著大相國村旅游區(qū)籌備委員會成立,紅頭文件上赫然立著他的名字,而這個名單里職務(wù)最低的也是個副鎮(zhèn)長,岳德明才最終下了決心。

岳德明列出一個二十七人名單,這個名單里一部分是刺頭,一部分是占不夠便宜的人,一部分是犟筋頭直腦子。在召開全體村民大會之前,首先必須把這二十七個人說服。岳德明按照關(guān)系親疏,把這些人分包給村干部,他自己分到了兩個,第一個就是他的二爺爺岳光田。二爺爺岳光田屬于犟筋頭直腦子那一類人,對于這種人,岳德明有辦法理攏他們,問題是二爺爺不僅是他的二爺爺,還是村里的老干部,更是他最為敬重的人。常規(guī)辦法就不能用了。兩委們都各自下去了,他還坐那里抱頭苦思冥想,這時萬高副局長走進來,興沖沖道,岳主任,我又構(gòu)思出一個大景點,一個皇帝的行宮,怎么樣?岳德明滿腦子都是二爺爺,苦巴巴地道,萬局,項目夠大的了,改姓的事等過去再說行嗎?萬高道,你這個德明,還是個村主任!一個項目一筆錢,難道不明白?再把這個行宮項目申辦下來,光投資咱們就富上天去了!萬高硬把他拉出去考察行宮地址,準備申報材料,兩天時間跑下來,岳德明讓他弄得熱血沸騰了,改姓的事幾乎丟到腦后去了,二爺爺岳光田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驀地回到了現(xiàn)實,一時間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才好了。他把岳福全敷衍出去后,跟萬高副局長嘀咕了幾句,明白秘密已經(jīng)泄露,這事很快會傳遍全村,改姓工作已是火燒眉毛,必須全力以赴火速上陣了。

岳德明把岳光田扶到沙發(fā)上坐下,端起茶壺茶碗去屋外水池子那里洗,想多磨蹭一會兒,怎么跟二爺爺說最合適。萬高副局長坐在辦公桌那邊,假裝看報紙,目的是想敲敲邊鼓,關(guān)鍵時刻親自上陣。這位老人的事他聽幾個人說起過,也跟他接觸過幾次,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好對付。

岳德明用最高規(guī)格招待二爺爺,泡的是金駿眉茶,敬的是中華煙,二爺爺,你不是頂喜歡毛主席他老人家嗎,他老人家就是拿這煙待客的。岳光田看也不看地說,爺爺我不吃煙了,身子枯了吃不動了,你們想折騰就快點動手吧,把俺折騰到西天去,就不用礙你們的事了!小子,你不張嘴,老子也心知肚明了,你們想拿拆遷收買老岳家,讓老岳家賣姓賣祖宗,我沒說錯吧?

岳德明說,二爺爺,你先聽孫兒我慢慢解釋,拆遷這個事,不是為了讓老岳家改姓,事情跟你老說的正好相反,改姓是為了拆遷……

岳光田騰地站起來了,因為過于急躁,撲通歪倒在沙發(fā)上,岳德明忙搶向前去扶他,岳光田使勁把他撥拉開,站了幾站好歹站直身子,抖抖索索地指著岳德明道,狗日的,你還真要賣姓賣祖宗???

岳德明萬箭穿心地道,爺爺,你別發(fā)火,坐下聽孫兒說。

岳光田大吼一聲,誰是你爺爺?你爺爺是秦檜,是那個大奸種!毛主席呀,老天爺呀,賣姓賣祖宗不算,還要認那個千人戳萬人罵的鬼東西當祖宗,岳飛祖爺啊,你老人家顯靈吧,打個雷把不肖子孫劈了吧!

岳德明說,爺爺,你老越說越遠了,聽孫兒把話說完好嗎?

岳光田氣咻咻地道,你還叫俺爺爺?你把姓都改了,不叫岳德明,叫秦德明了,咋還胡叫亂叫??!俺可還姓岳,叫岳光田!

那邊的萬高副局長咳嗽了兩聲,岳德明苦不堪言地走過去,萬高小聲道,你先別插嘴,盡他發(fā)泄,瞅準機會再展開攻勢。

岳光田喘吁吁說,老子看你從小到大,知禮曉道,腦瓜子好使,是個好孩子,你要挑頭干主任,老子我舉雙手歡迎,公開站出來替你拉票。你這兩屆主任還算大差不離,比上幾茬敗家子強到天邊去,老子的心算是沒白費,背地里把你夸成一朵花。不承想你是這么個狗東西,人臉前?;尯硞兝仙贍攤?,黑地里使陰招刨老墳賣祖宗……

岳德明聽著,起先還裝出難受樣子,以便緩解老人的情緒,博取老人家的同情。漸漸胸口壓上了磨盤,磨盤越來越大越來越沉,他想放開喉嚨暢快地一哭,告訴二爺爺這姓不改了,縣里硬是要改,他就帶領(lǐng)村民抗議去。其實也不用這樣,只要幾個人不同意,這事就會徹底黃了。岳德明沒有哭,更沒有把這番話講出來,黨委書記四個字就在眼前,岳王莊一夜暴富的局面就在眼前,這種機會不是人人都能遇到,村村都能遇到,一定要牢牢把握在手里。他欲哭無淚地聽著,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

你咋不開口啦?不是有一肚子情理嗎?狗雜種,是沒得嘟嘟了吧?老子好話說盡了,你要還是躺在迷魂湯里不出來,就是要認那一道港,老子俺也不攔你,攔也攔不住,你找個人寫個過繼單,去老奸賊們的墳包上磕幾個頭,到老秦家那邊過日子去吧,村主任俺們另選別人!

岳德明試探著叫了一聲二爺爺,這回岳光田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只是使勁兒昂了昂頭。岳德明就往前湊了湊開口道,二爺爺,你也看出我是個好孩子,可你老該仔細想一想,我這么個好孩子,怎么會無緣無故辦出壞事情呢?改姓這件事,聽上去有點刺耳,不那么好接受,可其實是一件大好事,天大的好事哩。岳光田又要發(fā)作,岳德明趕緊連連作揖,二爺爺,等孫兒把話說完,孫兒跪在你跟前,你罵也行,打也行,孫兒保證盡你老拾掇。

岳德明說,這些年,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一些人的心腸跟著變壞,吃喝嫖賭、偷雞摸狗、打爹罵娘的爛事,簡直摁下葫蘆起來瓢。干部的心腸也不跟二爺爺時那般好了,不是貪錢就是貪色,鏟掉一層又冒出一層,中央頭痛得要命,知道再這樣下去,國家就麻煩了。中央就開了幾天重要會議,總結(jié)出經(jīng)驗教訓(xùn):以前只顧了逮捕法辦,忽視了宣傳教育,尤其是反面典型人物的教育,因此命令全國各地,以后要把這方面的工作提上日程,要把秦檜、和珅一類的著名反面典型樹起來,讓人們看清這些奸官貪官的嘴臉,知道他們的可恥下場,干部們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中央聽說岳王莊住著秦檜的后代,就打電話過來,命令恢復(fù)這個老村的面目,抓好這個反面教材。

岳光田說,這個政策俺擁護,這些年的事俺也怪難受,怎么出了這么多貪官呢!可這事跟老岳家改姓八竿子撲打不著啊!

岳德明看出有門,沒想到老人這么快就著道兒了,心里倒有些不忍了,努力振作著道,怎么撲打不著,二爺爺你想想,秦檜的身邊還有姓岳的,他怎么這么好心呢,這怎么可能呢?狗賊心黑手毒,根本不會留下一個姓岳的!所以為響應(yīng)黨中央號召,把這個典型弄真實了,教育好廣大干部,我們必須改姓,村子里沒有姓岳的!二爺爺,這里邊的重要性你聽明白了吧?

岳光田病懨懨地說,明白是明白了,就是這心口窩堵死了!對了德明,對外人咱就說是姓秦,事實上還姓岳,這樣中吧?

岳德明說,二爺爺,不中的。你想一想,身份證不拿出去?戶口簿永遠藏在家里?小兩千口子人,就沒個說漏嘴的?一旦漏出風去,這個秦檜村就假了,廣大干部也受不到教育了。二爺爺,你就當演戲吧,上級讓你演個秦檜,是不是就真成秦檜了?你老不會不演吧?

岳光田說,俺還真是不想演!再說演戲是演戲,下了臺又姓岳了!德明,這個秦檜村要立到啥時辰,不會祖祖輩輩站這里吧?

岳德明說,這要看咱這世上有沒有腐敗分子了。說到這里萬高副局長插嘴說,老人家,我向你保證,不出十年,你們就會重新姓岳的!

岳光田說,你說話算話?

萬高說,我以黨性和人格擔保!

岳光田搖了搖頭,過會兒又搖了搖,頭慢慢耷拉到胸脯上。

岳德明走到萬高那邊去,低聲道,你怎么騙他老人家呢?不說別的,就說十年一到,咱們怎么面對他老人家?

萬高副局長道,我的主任同志,咱們沒時間了,過了這道坎一切都好辦。再說,你看他老人家還能再活十年?

岳德明的臉一下黑了,喘了一口粗氣,再不說話。

在岳光田老人低矮窄巴的小屋里,老人躺在那里哭一陣笑一陣,蒼天祖宗地叫喚著,炕下邊的岳福全也是哭一陣笑一陣,也是天地菩薩地叫喚著。好大一會兒過后,岳福全首先消停下來了,抹拉著淚臉坐到炕沿上,輕輕地推了推岳光田的膀子,二叔,別難過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說到這里他突地頓住了,就這時候,改姓的事才真正進入他的腦子。還在老侄子秦宗祿告訴他那一刻起,他就聽明白了老岳家要改姓,歸到老秦家的宗譜里去,但這事好像停在了耳朵邊,也好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里邊基本沒動靜,他記住的是拆遷二字,這兩個字是一股氣流沖進肚子,肚子眨眼膨脹成天大,是一把大火在心間點燃,身子里外都燒起來了?,F(xiàn)在拆遷事已成定局,就像大捆的鈔票已經(jīng)搬進家門,改姓的事就跟著顯眼起來,在腦殼里占據(jù)了位置,他仿佛這才意識到,二叔岳光田的瘋跟自己的瘋是兩碼事,自己是為了自己,二叔是為了老岳家,感覺做下了不名譽的事,他的臉不由得熱了起來,嘴巴怎么也張不開了,就躲閃著老人的眼睛往外走去。

他剛走出小屋,岳忠寶咕咚咕咚地走進大門,橫眉豎眼地道,你們鬼哭狼嚎地干啥呢?聽到我過來就往外溜,一定又是在夸獎我吧?走走,回去接著夸,俺想聽!岳福全沒心跟他理論,繼續(xù)埋頭往外走。岳忠寶不由分說,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拖拉著他走回屋子,推坐到炕沿上去,他站在地下大聲道,這些年你倆動不動就湊一堆嘀咕我,我聽不到也猜到了,今天我要讓你們說個夠,我這個當兒子的,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燒了,是打你耳光了還是飯菜里下毒了,今天不給我說清楚,死也別想出這個門!

岳光田有氣無力地說,忠寶啊,好好跟你哥說話,你哥他沒有壞心,今天你的事一句也沒提,光拆遷改姓的事就夠俺受的了!

岳忠寶說,什么拆遷改姓,這是哪里的事,你編也不會編!

岳福全嘆了口氣,唉,兄弟,咱們村要拆遷了。

啥?岳忠寶的眼珠一鼓老高,哥你說啥?

岳福全說,咱們就要發(fā)大財了。

岳忠寶喘不動氣了,真的???哥你咋知道的?

岳福全說,俺是聽秦宗祿說的,二叔是聽德明和縣干部說的,拆遷鐵準了。只是還要改姓,讓咱們姓秦,我心里不是滋味。

岳忠寶說,拆遷咋還用改姓,不好讓姓秦的改,他們正好巴不得。

岳光田想說話,嘴動了動沒說出來,淚水汩汩地涌出眼睛。岳福全就替著老人把事兒說了,連連地嘆氣。

岳忠寶罵起來,我操,發(fā)財也不給個痛快的,讓老秦家撿到大便宜了!也是,做買賣還得下本錢,一塊賺一塊就燒高香了,讓咱們改個姓,一分錢不花,白白發(fā)這么大的橫財,就閉閉眼改了吧!

岳光田說,改了姓,你就是秦忠寶,不是俺的兒了。

岳忠寶說,爹你糊涂了,俺改你也改,你叫秦光田,俺叫秦忠寶,不還是你的兒?不光你哩,爺爺、老爺爺、老老爺爺全都姓秦了!

岳福全聽著不像話,擔心他爺兒倆又擰起來,就對岳忠寶道,兄弟,咱們出去走走吧,聽聽怎么個拆法,別到時候吃著虧。

岳忠寶說,走,轉(zhuǎn)身走到了前頭去。就像這拆遷是岳福全操持出來似的,岳忠寶對他的態(tài)度翻了個兒,一路上哥長哥短地不住嘴。

大街上早已熱鬧起來了,路面上人來人往,這里一堆,那里一伙,有的揮舞著胳膊,有的嘁嘁喳喳地咬耳朵,眼珠燈泡般地亮,臉盤豬血般地紅。老秦家的人最打眼,三十一戶人家似乎全部出動了。往年里過年過節(jié),街巷里也難見他們影子的,偶爾出現(xiàn)一個兩個,也是低眉順眼地匆匆過去?,F(xiàn)在他們出來了,出現(xiàn)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了,腰桿一律往直里挺著,臉盤往高里昂著,專門往人稠的地方湊,腳板格外響,嗓門格外大。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秦宗祿,九十六七歲的秦宗祿好像年輕了二三十歲,身板是那般硬朗扎實,腿腳是那般干凈利落,面盤是那般歡騰喜慶,他倒背著雙手,時而慢悠悠溜達著,時而麻溜地迎著人走過去,說笑聲半個莊子也聽得見。

岳福全看到秦宗祿朝自己這邊走過來,突然慌亂起來了,秦宗祿來到跟前,他們倆怎么稱呼呢?秦宗祿還自稱老侄子,自己也還這么叫他嗎?聽老人們講,祖上老岳家起碼給老秦家降過三次輩,這么一算,岳福全該叫他大伯甚至是爺爺,而今跟著人家姓秦了,按照歲數(shù)也不該再稱老侄子。他在心里試著叫了一聲大伯,又叫了一聲爺爺,肚子里像吞了兩個癩蛤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岳福全就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去,走了幾步又住下了,他舍不得離開街上的熱鬧,更擔心漏了什么消息,便時刻注意著秦宗祿,秦宗祿往東他就往西,秦宗祿往南他就往北,同時也躲避著老秦家其他老年人。

岳福全果然聽到了新消息:拆遷改姓這塊事,一個村民不點頭,錢就不能發(fā),屋就不準動。村干部還沒有正式討問,就有幾個能球貨開始挽袖子擼胳膊了,眼下村干部正分散在那些能球貨的家里鋪排。岳福全的心分明被人一把揪住了:這么大個莊子,還能沒有一兩個犟眼子?岳福全就不管秦宗祿不秦宗祿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聽到人們在議論這事,他便爭搶著插嘴發(fā)表意見,替村干部說好話。不多時,村里出了能球貨的事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村子里像開了鍋的水,吱哇亂叫起來,這里喊:“是沒窮夠吧,放把火把他的屋燒了,看他還燒包不!”那里叫:“我看他是活夠了,有膽子就站出來,看我不扯胳膊踩腿劈巴了他!”還有人嚷:“改姓誰心里好受,可不能因小失大不是,天上掉下白面大饅頭,沾點土星你就不吃了!”秦宗祿也搖起了頭,這里那里地說,不會吧,天下哪有這號人,不會有這號人的!秦宗祿說一聲,岳忠寶就隨一句,不會不會,霸他親娘,傻巴黃子也干不出這種傻事!

村主任岳德明在大喇叭里吆喝起來了,說是晚上召開黨員大會,研究重大事體,不準請假。岳福全不是黨員,可太陽還掛得高高的他就等在村部門口了。等在大門口的不止他一個,有一二百號人,他好歹鉆到前頭去,在大鐵門下立穩(wěn)腳跟,回頭再看時,大門外已站滿了人,擠擠搡搡的像地攤上的西瓜。人們都想站到最前頭去,個兒小的扒開人縫往里鉆,個兒大的扁起身子往里擠,力氣大的拿膀子硬扛。人群像發(fā)了狂的潮水,這里凸那里凹,這里打旋兒那里纏疙瘩,時不時忽地倒下一片,叫罵聲哭喊聲扯天連地。岳福全身子貼在大門上,人潮壓過來時他便使勁兒往外推去,身子擠壓成了肉餅子。好在他靠山硬實,倒不下來,位置十分穩(wěn)固。天擦黑時,人群已望不到邊。他六十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早年間演戲演電影,也比這陣勢差得遠。

離開會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黨員們干部們就開始進門了,幾十張嘴打雷樣喊叫:“閃開閃開,快點閃開,讓人家過去!”人群像挨了一棍子,硬生生閃出一條胡同,黨員們干部們就排成了一條長隊,沿著這條胡同往里走,兩邊的人沒一人說話,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吭哧吭哧地喘息著。黨員們干部們就走得格外帶勁,昂著腦袋,挺著胸脯,步子不緊不慢。走在前頭的是岳德明等幾個重要村干部,走到門口時,岳德明吩咐村文書打開大鐵門上的小鐵門,讓他站一邊把守著,村干部一個一個走進去,黨員們一個一個走進去,心眼多的村民想跟著混進去,村文書就把他們拉出來,或者推出去,等黨員們干部們都進去了,村文書把普通村民往外推了推,轉(zhuǎn)身跳進門去,小鐵門哐當一聲閉上了,咔嚓鎖上了。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埋怨說,開什么小會,直接開大會不就得了,哪個不聽吆喝就揪出來拾掇!大門邊的人有的徒勞地推推鐵門,有的扒著門縫往里望,院墻邊的人仰起臉來望墻頭,連連地咽著唾沫,墻頭三米多高,上面栽滿碎玻璃,天漢子也翻不進去。

人群松散了許多,身子不濟的蹲下去了,多數(shù)人焦躁地溜達著,面孔都朝著村部大鐵門,鼻子聞著臊哄哄的汗酸味,耳朵聽著蚊子的哼哼聲和知了鋪天蓋地的鳴叫聲。許多人餓了渴了,離家近的人飛快地跑回去,又飛快地跑回來,一手捏著水瓶,一手攥著干糧,自己吃著喝著,一邊禮讓著身邊的人。岳福全離家二百多步,他想回家喝點水,又怕這個空當散了會,走走停停地挨過去兩個鐘點,嗓子冒了煙,汗也出不來了,他知道這時候更不能離開了。十點多鐘時,黨員會終于開完了,大鐵門只響了一下,人們便朝著門口涌過來壓過來,小鐵門咔嚓開了,里面的人沒有出來,外邊的人倒忽地跌進去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趴在了地上。村干部只好拉開大門,里外登時連成一片,急切的問詢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來,怎么樣?通過了吧?沒人反對吧?回答聲也是接二連三,通過了,全體通過了,放心吧你們!又問,就沒一個人反對?不是保密吧?黨員干部們回答,還讓我們大力宣傳呢,保什么密!岳福全也是問了這個問那個,問個沒完,他的心跟村民們一樣,直到隨著人流回到家里,仍高高懸在喉嚨口,不敢相信這么順當。

第二天晚上召開了村民代表會,情況跟黨員會一模一樣,村民們追著代表們問,代表們不厭其煩地答,仍是信不著。代表們說,我們是村民代表呢,還能不代表村民說話?不起作用,不相信。村民代表是干部選出來的,他們代表干部,不代表群眾。三天后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家里家外的人全來了,村部大院就像干出底的魚池,滿滿當當?shù)摹?/p>

村主任岳德明坐在主席臺上對著話筒說,今天這個大會,是岳王莊歷史上的一次盛會,也可能是建村以來最隆重的一次盛會。這次隆重的盛會,要改寫岳王莊的歷史,要改換岳王莊貧窮落后的面貌,要推動兩個文明的大繁榮大發(fā)展,也可以說,要使我們家家戶戶都富裕起來,不是小富,是大富,是一步登天的暴富!臺下的人都直勾勾盯著岳德明,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粗粗細細的喘氣聲,許多老人忍不住咳嗽,就一手掐住喉嚨,一手緊緊捂住嘴巴,老臉憋得紫里泛黑;小娃兒不懂事,張嘴就哭,做娘的趕緊掀開衣裳,把奶頭塞進娃兒嘴里,乳房全露出來了也不知道。今天岳福全沒有占到好地場,離主席臺有十多步遠,位置還斜斜著。他差不多是第一個到的,只因為年輕人太多,他擠不過人家。他病病歪歪的老婆也來了,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兩個孫兒也來了,進門不多會兒就被擠散,開會前他還找了幾眼,等到大會開始就沒那心情了,眼睛專注在岳德明的嘴巴上。原來這個大侄子主任是那么順眼,那么可親,說話是那么好聽,簡直比唱歌還好聽。

主任岳德明繼續(xù)說,岳王莊要舊貌換新顏,從普通平房搬進寬敞明亮的高樓大廈,從窮漢變成百萬富翁,這是上級黨委政府的決定,是黨委政府對我們的特別關(guān)懷照顧。這幾天來,我們?nèi)ゲ糠执迕窦依锩说?,接著召開了黨員會和村民代表會,知道村民對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決定非常擁護,說這個決定合民心順民意,紛紛要求盡快執(zhí)行。但我們是民主的國家,村民的事情必須由村民自己做主,所以我們召開了這次大會,目的只有一個,聽取全體村民的意見。拆遷的具體細則,包括房屋土地賠償、老岳家改姓、村民安置、搬遷時間、獎罰措施等,我們已經(jīng)制定成協(xié)議書,過會兒就分給大家,同意的就簽字,簽字時間是五天,我這里就不細講了。我想重點提醒大家一點,如果有個別人就是不想富裕,就是要繼續(xù)過他的苦日子,這個字他也可以不簽,但他不能拖全村的后退,讓老少爺們跟著他吃苦遭罪,他必須站出來講清楚,看老少爺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領(lǐng)導(dǎo)們的話一完就開始發(fā)協(xié)議,文書念到誰的名字誰就上臺去領(lǐng)。岳福全領(lǐng)到時快晌午了,這時一家人早已聚到一起,岳福全說,密密麻麻這么多字,我看不用瞅了,就這會兒簽了吧。老婆說,簽了吧簽了吧,還省下一趟腿兒。兒子兒媳們反對,說必須看仔細了再簽,以防有什么套兒。岳福全想想這話對,就瞅瞅別人,還沒有一個簽字的,便抱上一個孫兒,領(lǐng)著一家人往回走去,一會兒后又換成另一個孫兒,又摸又親地走著。

回到家里,小兒子岳亮搶著把協(xié)議念了一遍,一家人都說好,好上天去了!岳福全大聲宣布,媳婦炒菜包餃子,老婆照看孫子,他領(lǐng)著兩個兒子算賬。這賠償聽許多人說了好多種,今天才真正落到實處,那幾種說法都不對,但出入不大。岳福全找出宅基地證、土地證,岳強岳亮便掏出手機,對照著土地證上的數(shù)字算起來,很快就算成了,兩個人的得數(shù)完全一致:他們家共得土地賠償款八十六萬八千元,再加上五天內(nèi)簽字獎勵五千元,一共是八十七萬三千元。岳福全讓他們再算一遍,還是八十七萬三千元。岳福全快活地道,這么多啊,不會算錯吧?兒子們說,爹你是不是想后邊再算出個零啊?岳福全說,爹沒那么貪,爹是擔心機器算不牢靠,俺再使筆算算看。說著找出一截鉛筆,去壁墻上演算起來,岳強岳亮也擔心出錯,埋頭捏起了手機,岳福全的得數(shù)出來了,是八十七萬三千,兒子們算得不差。岳強卻抬起頭來說,還真是錯了哩,這一遍是八百七十三萬元!岳亮說不對,我這里是八千七百三十萬元!岳福全的眼睛睜大了,看了看岳強,又看了看岳亮,忽然明白過來了,爺兒仨一齊咧開嘴巴哈哈大笑起來。

吃罷午飯,岳福全對岳強岳亮他們說,我要跟你弟兄倆說個事,就是這樓和錢咋個分法。這個事俺們想了好幾天了,你們聽聽合適不合適。樓呢,一家一套,錢呢,一家四十萬,還剩七萬三,這七萬呢,亮兒買樓晚,饑荒多,就給他家吧,剩下三千是爹娘的了,你們看這樣行吧?兩個兒子一齊說,不行不行,爹娘留得太少了,爹娘得留大頭才對。媳婦也說,爹娘太少了太少了。岳福全樂呵呵地道,爹娘你們就甭管了,地里一年出不少錢,咋花也花不完,你娘還要一分不留呢!岳強說,爹,我的房貸還上七分之一了,岳亮才還了個零頭,再多給他十萬吧!岳亮說,哥,那七萬我也不要,一個也不多要,到你那歲數(shù)時,我房貸不止還掉七之一呢!岳強說,你住嘴吧,想說了算當上哥再說,爹,就這么定了,岳亮多分十七萬,就這么定了。岳亮的臉漲紅了,哥,我是你弟弟不假,可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憑什么多給我十七萬,我們不要,堅決不要!岳強的臉也紅了,岳亮啊,你聽點話好不好?長兄比父,長嫂比母,一想到你們小肩膀上壓了那么多債務(wù),我跟你嫂子就吃不下飯去,動不動就替你們犯愁,考慮用什么辦法替你們還一還,眼下機會來了,你倒想跟我們犯渾了!岳亮說,哥,嫂,你們的心俺早就知道,可俺們不是孩子了,比你們還年輕好多歲,多拿錢是個什么滋味?再說俺沒有饑荒了,要是把那套樓房賣掉,還剩余不少呢!岳強這才恍然醒悟過來,對呀對呀,咱們沒饑荒了,沒饑荒了!那就這么辦吧,爹娘隨兒子住,錢呢,只給岳亮十萬就行了,剩下的全部歸爹娘掌管,錢發(fā)下來時,先用那錢給娘治病,娘的病好了再說。娘搶白大兒子道,你胡說什么,俺哪里有病?俺活蹦亂跳的,吃飯比你爹還多,俺哪兒有病?。空f著她把臉轉(zhuǎn)向了岳福全,是不是你跟孩子胡咧咧的?你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跟孩子們叫苦,就怕孩子們省心,你等著我的吧!岳福全急忙辯解道,俺沒說,俺一回也沒說過,你問問孩子們,俺說過沒有?他娘啊,現(xiàn)在你還疼啥錢哩,咱就把那肚子痛治治吧。老婆急了,你還說沒說,你還說沒說,你這個老糊涂蟲?。±掀乓呀?jīng)在尋摸掃炕笤帚了。岳福全知道說走了嘴,繼續(xù)待下去沒好果子吃,要在兒媳婦面前丟臉,便借口去村部簽字,急忙拿上協(xié)議書灰溜溜走出門去。

村部里等著簽字的人排成了隊,但人們都不著急,紅光滿面地說笑著慢慢等待。岳福全點上煙鍋悠閑地抽著,前邊挪動一點,他不急不躁地跟上一點??煲さ椒块T口的時候,他看到岳忠寶從主任辦公室走出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沒走幾步他也看到了岳福全,便大步朝這里走來,對岳福全說,哥,俺正想找你,回家跟你說個事。岳福全說,你先回吧,簽完字俺就過去。岳忠寶說,走吧走吧,五天內(nèi)獎金一樣多。岳福全說,還是先簽了吧,擱心里老掛掛著。岳忠寶皺眉說,死心眼,俺幫你去簽。說著拉上岳福全的胳膊往里擠,嘴里招呼著借光借光,俺福全嫂犯了肚子疼,先讓他簽。他把岳福全推到文書跟前,又把福全嫂病了的話說一遍,文書接過岳福全的協(xié)議書,指點他簽了字,摁了指印,岳忠寶像火上了屋,拉上他就走。

岳忠寶忍不住,路上就把事兒說了。上午德明在大會上說,不管一間屋兩間屋,只要有宅基證就能分到兩套樓房。這話把岳忠寶點醒了,老爹的住宅只要村干部點個頭,就能分到兩套樓!拆遷的事他聽說過,什么證不證的,只要村干部發(fā)話,開一張白紙黑字,畫出一間屋子也能分到錢。大會開完后,他把德明拉到他的辦公室,壓低嗓門道,德明,你快給辦辦,把你二爺爺?shù)奈葑恿羞M去吧!岳德明說,叔,你這不是胡鬧?我就是拼著蹲監(jiān)獄也辦不成的,再說像二爺爺這種情況的全村有四十多家呢!岳忠寶說,德明,這四十幾家里,還有誰比二爺爺還親?還有哪一個是老干部,為村子操勞了一輩子?岳德明說,叔,我說句難聽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就是擺出天大的理由,我也不會答應(yīng)的。岳忠寶瞪了眼,他想蹦高,想開罵,瞪了會兒眼就走開了。眼前這個關(guān)口,一攬子事都在德明手里攥著,不能隨便得罪的。

他便回家去找老爹。老爹是爺爺輩,在村干部里也是爺爺輩,說話肯定好使。老爹躺在小炕上盯著屋巴喘氣,好像這幾天沒有下過炕。岳忠寶平了平心說,爹,你還真躺得住,就算屋和地沒有你的份,你出去聞聽聞聽就多了?老爹道,事兒都砸實了,俺出去摻和個啥,俺不去湊那熱鬧了。岳忠寶說,不出去你就得吃虧,兒子吃虧,你也吃虧,就說你這個家吧,你去給德明咳嗽一聲,就能分到兩套樓!老爹說,忠寶呀,你咋想到這上頭去了,咱在這地方蓋屋本身就違了法,占老鼻子便宜了,你咋還占不夠了哩。岳忠寶說,爹,你死心眼了這么多年,這次就醒醒吧,別再一條胡同走到黑了!老爹說,忠寶呀,小打小鬧的,咱占點兒就占點兒了,兩套樓房小二百萬呀,這么大的便宜怎么能占,死也不能占的!岳忠寶說,爹你是真糊涂了吧,正是因這么一大筆錢,咱才堅決不能放過呀!不行,這次堅決不行,你起來,俺扶著你去找德明,保證一說就成的。老爹使勁兒搖搖頭,忠寶呀,光應(yīng)得應(yīng)分的就花不凈了,別再想三想四的了!岳忠寶又是沒法說下去了,也是想發(fā)火沒有敢,留下了余地,忍氣吞聲地回到家里去。

岳福全還沒聽完就猜到了意思:岳寶忠看他跟老人走得近,說話對撇子,想讓他去勸說老人出面找德明。岳福全心里不由來了氣,世上還有這種人,平常里把老人當狗待,有用處了才知道是爹,甭說老人不好勸,就是好勸他也不動那個嘴的!過會兒又想,老人的日子苦,要是跟岳忠寶敲明白,弄到樓房也有老人一份,老人以后的日子就舒坦些了。走到岳忠寶家門口時,岳福全推開門走了進去,岳忠寶急忙拉住了他的手,哥你走錯了,爹住那邊。岳福全盯著他的眼睛說,俺還不知道叔住在那個瓜屋里?俺想先跟你嘮扯嘮扯哩。岳忠寶看他是認真的,只好跟著往屋里走去。

岳忠寶一進屋就吩咐老婆泡茶水,剛安排岳福全坐下,煙包子又遞到了臉前,哥,先抽袋煙歇歇,真是關(guān)東煙哩。岳福全知道他今天是真心的,就接過煙包子,伸進煙鍋去裝煙,嘴里道,兄弟,這回知道老人是你爹了吧?岳忠寶吭吭哧哧地道,看你說的,俺多會兒忘記他是爹了,沒忘。岳福全說,你說你沒忘,比比你爹的住屋,你這個兒子等于住著金鑾殿,這是沒忘?岳忠寶說,哥,這事你都說了八百遍了,不說了吧。岳福全說,哥聽你的,反正那豬窩也快拆了,這事就不再提了。俺還想問你,你爹那日子,是不是像叫花子?岳忠寶急了,哥,你咋說出這種話,莊戶人家,頓頓大米白面,還想上天?。磕闳枂査?,他當家的那些年,俺們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咋沒個知足的時候?。吭栏Hf,你這么說話,咱就沒法子說下去了,你忙吧,俺回去干活了。岳忠寶按住他,哥,俺曉得你想借這事埋汰俺,你說吧,俺不白你文了。岳福全說,忠寶,別的話俺就不多說了,俺看出來了,說也無用。哥只想說一件,小屋的事要真弄成了,你得劈給老人一份。岳忠寶急道,他要錢干啥?吃糧俺供著,穿衣俺供著,零花俺供著,治病都是俺的錢,他還要錢干啥呀?再說俺是他兒,錢財就該存俺這里,你說對不對?岳福全說,兄弟,你咋說話不臉紅,一年四百斤糧,就是個餓不死,一年二百塊錢,買咸鹽花不了,你咋好意思說出口?。坷先说臇|西呢,口糧田你霸著,老年卡你霸著,老干部補貼你霸著,你沒拍拍胸口問問,你那顆心是啥東西做的?

岳忠寶喘了口粗氣,你盡管說吧,今天你就是把俺罵死,把俺委屈死,俺也盡著你!岳福全說,老人的小屋子分到兩套樓,你爺倆一人一套。岳忠寶突地跳起來,分他一套?截道兒???干脆兩套都給他得了!岳福全嘆口氣,俺是說著玩的,知道不可能。忠寶,你給個話,打算分給老人多少?岳忠寶皺起了眉頭,哥,你說你硬要給他錢做啥,他那屋老耗子成堆,嚼巴碎了也不知道,再說他八十八歲了,還能花多少錢?岳福全說,忠寶,咱說句不好聽的,老人去那邊了,遺下的不都是你的?岳忠寶說,那可不一定,他還有六個閨女哩,都是些精明猴子!岳福全說,唉,不給你掰扯了,你就說個數(shù)吧,到底分給老人多少?岳忠寶想了想,哥硬要這樣,那就給他兩千吧。岳福全說,多少?岳忠寶說,兩千,俺保證說到做到,不信俺就立字畫押!岳福全說,真是沒法理論了,兩套樓小二百萬,給老人二十萬還靠點譜,只給他兩千,你也好意思說出口,俺沒法跟你理論了,俺回家去了!岳忠寶擋在他跟前,又低頭想了想,粗喘一聲道,哥,看你的面子,那就給他三千吧,一個子也不能再添了!岳福全說,那俺也不跟你啰嗦了,三萬塊,行俺就去勸老人,不行俺就回家干活去!岳忠寶活脫脫割肉放血,眼睛死死地盯著炕沿,抖抖索索裝上一鍋煙,沒點火就放嘴里吧嗒起來,半晌后眨巴了幾下眼睛,痛快地道,行,就聽哥的了,反正也沒便宜別人!

為老人爭取到三萬塊錢,估計老人這輩子不用愁了,岳福全的積極性調(diào)動起來,興沖沖地往外走去。剛走了沒幾步,步子又慢下來了,二叔的脾氣他摸得清,他認準的事情,拖拉機也拉不回轉(zhuǎn),不是這個拗脾氣,兒子怕是不會那般待承他,他也不會落魄到這步田地。

不摸底細的人,不會相信岳光田對孩子會那般好。老人家三年生兩個,接連生了六個閨女,老天睜眼,第七個是個兒子。他就把忠寶當成了金疙瘩,一年百來斤小麥,全進了忠寶的肚子,幾十塊錢的魚肉點心紅糖等高級物,也全進了忠寶肚子。忠寶想摸魚就領(lǐng)他下河,想捉鳥就帶他上山,想坐頭上就托上去,想騎脊梁就撲下身子用手腳走路。只有一樣,事情如果跟他手里的權(quán)柄發(fā)生關(guān)系,岳光田就不是那個爹了。他帶忠寶去場院玩,忠寶看到大堆的花生,伸著小胳膊要吃,岳光田說那是集體的,不能吃。忠寶哭嚷起來,一邊抓他的臉撕他的頭發(fā),岳光田淚水汪汪地哄著他,抱著孩子快步離開場院。忠寶上中學(xué)的時候,正趕上普及高中,推薦大學(xué)生,忠寶高中畢業(yè),讓爹推薦他去上大學(xué),做爹的說,大學(xué)生名額一村一個,他這個大隊長霸下,那就成了黑暗舊社會了。忠寶又想去鐵木廠當工人,讓爹去給公社干部說說,做爹的說,走后門是壞分子干的事,革命干部不能干。那時候,岳忠寶并沒有把這些事看得很重,麻纏爹些日子,發(fā)幾回脾氣也就罷了。在他的心目中,爹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這個大人物的話肯定有道理的,即便沒道理,單是給這個大人物爹當兒子,也是一件頂牛氣的事情。他似乎沒想到爹還有下臺那一天,這一天突然到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爹三十幾年的干部等于沒當,而且欠下老鼻子饑荒,整整八百多元,四間矮趴趴的土坯屋,兒子是個普通老百姓。那時候公社剛剛改成鄉(xiāng),鄉(xiāng)里的好多干部是從前的公社干部,岳忠寶就逼著爹去找他們,在外邊找個差使干,最起碼把他弄成村里干部。岳光田橫豎聽不進去,說什么自打跟了共產(chǎn)黨,他就沒做過一樁虧心事,不能老了老了再往臉上抹攤屎。岳忠寶沒指望了,瞅瞅快要散架的小破屋,想想手里沉甸甸的饑荒,眼里的老爹越瞅越生氣,越看越不順眼,他終于罵出口了,起先是指桑罵槐,比雞打狗,很快發(fā)展到矛頭直指老人,老人吃飯吃出聲音,他筷子一拍說屬豬的?。坷先虽z地鋤累了,拄著鋤柄歇歇腰,他一腳把鋤子踢出老遠。老人下炕下晚了,他捶得窗欞砰砰響,嘴巴自然也沒閑著,說什么時辰了還挺尸,是掙下三大千兩大萬了還是咋的!老人六十八歲那一年,岳忠寶終于翻蓋了新房,利用老宅倒下的門窗木料碎石頭啥的,貼著西屋山弄出一間小屋,從此一家人成了兩家人。岳光田對村里的壞人壞事恨之入骨,即使到了眼下,一旦發(fā)現(xiàn)還是不想放過,在岳忠寶這里卻換了個人,整個一個沒脾氣,不管兒子忤逆到啥程度,他權(quán)當沒看見沒聽見,該干活干活,該操心照舊操心,始終把忠寶當成個小孩子。

岳福全顧慮得不差,屋子的事他剛開了個頭,岳光田老人就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了,唉聲嘆氣地道,福全,俺知道是忠寶讓你來的,你別說了。這件事,就是把俺爹俺娘從墳?zāi)估镎埑鰜?,俺也不會聽從的。岳福全說,叔,話不要說得這么絕。就算沒有房產(chǎn)證,這處宅子還是宅子,出格也沒出到外頭去,你去給德明說說,也不算難為他,他管保會想出法子的。岳光田說,福全啊,都像你跟忠寶這種想法,我們干部還怎么干,別再費唾沫了。岳福全說,叔,你張口干部,閉口干部,你瞅瞅眼下,誰還跟你那樣當干部?你這老腦筋也該換換了。岳光田說,俺是俺,他們是他們,你別把俺和他們扯一堆,俺丟不起那個人。岳福全說,二叔,那咱就說自己家的事,叔,俺想說句難聽的,忠寶兄弟心地不善,你比誰都清楚吧?岳光田使勁兒閉了閉眼睛,老眼里出現(xiàn)了淚光。岳福全說,靠忠寶養(yǎng)老,你的苦日子沒頭,有一天你不能做飯了,喝口水也得支使人了,不說活活渴死餓死,半死不活肯定有的。俺已跟忠寶說好,這小屋換成樓,他劈你三萬塊錢,到時候俺當中間人,說啥也要把這錢要給你。叔,就應(yīng)了吧?岳光田說,大侄子,小屋換成樓,俺一分不要,俺快死的人了,要錢干啥?只是這事不能辦,打死也不能辦!大侄子啊,要咱們改姓秦,祖宗還是秦檜,我這心就難受成碎塊塊了,擔心擋了老少爺們的富路,違背了上級的好意,才沒有出面反對,你們又想讓俺蒙騙國家,這跟剜俺的心挖俺的肉有啥兩樣啊?

十一

岳福全一直勸到天黑,打算明天過來接著勸說,這遭一定要把老人從苦海里搭救出來。第二天早上,他開上手扶拖拉機把兩家孩子送到村前的汽車過路站,回到家里停下拖拉機,聽到老婆在屋子里喊他,他爹快屋來,兆勝來了!岳福全高興地說,是嗎?兆勝是他姐的孩子,他就這么一個姐,姐就這么一個兒子,姐親得要命,他這個舅舅也親得要命。

兆勝坐在炕沿上喝茶水吃瓜子,做妗子的在一旁陪著他說話。這個外甥也在縣城里打工,比強兒亮兒的工作累,是搬磚和水泥,日頭從早曬到晚,汗水從早淌到晚,看上去就格外老相,才四十歲的年紀,好像五十歲也多了。老婆看到男人進屋,歡喜地說,你快陪外甥坐,俺去炒菜。岳福全說,去吧,快炒去吧,外甥也不是外人,還當客待起來了。兆勝,你咋過來的,咋沒瞅到你的摩托車?兆勝說,俺搭別人的車過來的,來看看舅舅妗子。岳福全說,你娘身子好吧?孩子和外甥媳婦也好吧?兆勝說,好,挺好的。外甥沒有多話,好像跟以前不一樣,岳福全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問道,兆勝,你是不是有事?家里人真的都好?兆勝說,沒事,沒啥事,真的都好。岳福全的心提起來了,外甥問一句回一句,眼睛這里那里地望,就是不正眼望舅舅,望過來時也只是望望舅舅的脖子肚子,心里邊顯見有事,他最怕的是姐姐出事,姐姐身子骨還行,但畢竟七十多歲了,還正好是七十三歲,他一想起來就害怕,隔幾天就去一個電話,有時半夜三更被噩夢驚醒,睜開眼睛就給姐姐打電話,知道姐姐無事,還要心驚肉跳半天。

岳福全再三盤問,兆勝說真沒事,就是過來看看舅舅妗子,順便來聽聽熱鬧,聽說拆遷拆出好多熱鬧,過來聽聽。岳福全的心漸漸放下,就說起拆遷的事,說熱鬧是熱鬧,也沒熱鬧到天邊去,給他們個大甜棗吃,腚上又敲一小棍子。就把這幾天的大事約略說給外甥,慢慢地興奮起來,挺了挺腰桿子說,兆勝哪,往后咱爺們啥也不用愁了,你再過來籌錢,俺這個當舅舅的也不用難為得要死了,過些天發(fā)下錢來,你先拿幾萬花去!兆勝沒接腔,頭早已低垂下去,指頭不斷地摳撓著炕沿,一下比一下重。岳福全的心又沉下去了,問,兆勝,到底出了啥事?你爹去得早,除了你娘親你,就是舅舅俺了,啥話還不好出口?兆勝抬起頭來,眼睛看向舅舅的臉,又急忙錯開去,望著舅舅的肚子說,舅,你意思是說,咱們差不多是一家人?岳福全說,是呀。兆勝說,有苦咱都吃,有福咱都享?岳福全說,對呀。兆勝說,那,舅舅,你是說這次分的兩套樓,也有俺的一份?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外甥,你的意思是?兆勝說,舅,那俺就實說了,俺曉得這話你不樂意聽,不樂意聽俺也得說。按照法律,這兩套樓是你跟俺娘兩個人的,你們往下分,就是俺一套,俺兩個表弟一套。咱們是要緊親戚,俺不在乎吃虧不吃虧,只想把兩套樓的錢分成三份,俺只要一份就成了,舅,外甥對得起你了吧?

岳福全糊涂了,腦子里萬千蒼蠅蚊子亂飛亂撞,不知道怎么樣回答外甥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姐姐嫁出去五十年了,早已是兩戶人家,怎么還能夠回娘家分家產(chǎn)?他聽說過哭號著要陪嫁的,偷偷摸摸跟爹娘討錢討物的,爹娘的家產(chǎn)也要分一份,他從沒聽說過,況且他的爹娘早已去世,眼前的家業(yè)跟爹娘不沾邊了。岳福全懵里懵懂地望著兆勝,似乎這個兆勝不是外甥劉兆勝,是別人冒充的,外甥劉兆勝根本說不出這種話。其實,外甥劉兆勝也不是盡如人意,讓他這個舅舅最好笑的是過日子過于精細。他來舅舅家串門,除了借錢找?guī)凸?,從來都是甩著十根手指頭,一坐下來就可勁地造,煙卷一支接一支地吸,瓜子噼里啪啦地嗑,魚肉甩開腮幫子吞,活像吃大戶。發(fā)現(xiàn)了合適的東西,張口就要,抬手就拿,毫不見外。岳福全擔心他去了外人家也這樣,畫著圈兒提醒他,舅舅妗子家怎么也中,外人家里可得顧點禮節(jié),見長輩要帶點東西,吃喝得悠著點,東西不要眼饞。他私下里也跟老婆拉過幾回,以為外甥的這個小毛病,是打小缺錢缺肚子造成的,日子好起來就不會這樣了?,F(xiàn)在看來,這個外甥是骨子里細作,往外出沒門,往里進沒有多的,把別人的東西全劃拉進自己手里去,他臉也不會紅一紅。

岳福全腦子里不那么一團漿糊了,似乎才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心像掉進了冰水里,還摻雜著絲絲縷縷的疼。他顫顫索索地問劉兆勝,外甥,你到舅舅這里來說這事,你娘她不知道吧?

劉兆勝笑了。此時他也鎮(zhèn)靜下來,方才的拘束尷尬已沒了影兒。他抓起炕上的香煙,抽一根含在嘴上,煙盒啪地丟回去,點上火,深深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來,說道,舅,俺娘不點頭,俺這個兒子敢過來嗎?

岳福全身子全涼透了,兆勝,這個樓房,你劈不著份子。

劉兆勝仰了仰臉說,為啥?

岳福全說,這還用問嗎?你跟舅舅不是一家人??!

劉兆勝又笑了一下,這回是冷笑,舅舅,俺曉得咱們怕是要生分了,趁著還沒生分,還有點親戚味,你把俺的話聽明白。過去,爹娘的產(chǎn)業(yè)沒有閨女的份,是因為沒這個法律,因為重男輕女,糊里糊涂過到現(xiàn)在,就以為是應(yīng)該的事了。現(xiàn)在,我們成了文明人,國家制定了文明法律,爹娘不行,舅舅妗子更不行,一切都要按照法律去辦。繼承遺產(chǎn)這檔子事,法律就明文規(guī)定,男女平等,一分不多,一分也不能少。你聽懂了吧舅舅,俺的意思是說,咱爺倆千萬好說好商量,自家事自己家里解決,要是弄成官司你就麻煩了,沒有了舅舅外甥不說,一套樓你還得一塊磚不少地分給我!

岳福全欲哭無淚,想說又不知怎么說,心里說不清是個啥滋味了,兆勝啊,俺的好外甥啊,你不說吧,喝幾口水順順氣,摸摸胸口問問心,這樓你咋分得著呢,分不著的,就別再難為你這個舅舅了。

劉兆勝仰了仰臉,說道,舅,實話說給你吧,俺是在縣城里打問好了才過來。俺不跟別人一樣,抱住理兒不放,俺是先禮后兵,先給長輩個頭高,長輩就是不給面子,就不怪晚輩不客氣了。舅,俺的律師也猜到了,這樓你不會給,那是一百萬呀,不逼急了眼誰會松手,律師先讓俺過來談?wù)?,不成他再過來調(diào)解調(diào)解,還不成咱爺們只好去法院見面了。

岳福全生氣了,一下就氣毀了堆,你你你,家丑不外揚,你咋能去找律師哩?俺沒臉活了,你快找把刀子把俺殺了吧。

劉兆勝道,殺人得償命,俺才四十歲,不能干這賠本的買賣。兩條路擺眼前,舅舅你選吧,是爺們私下里解決呢,還是變成仇人去法院打官司?俺的律師就在街上小轎車里等著,舅你快點選,人家很忙。

岳福全沒轍了,哭聲道,老天爺呀,怎么讓俺攤上這種事?兆勝,俺沒法跟你理論了,咱們?nèi)フ掖甯刹吭u評去吧。老天爺呀!

不等劉兆勝回話,岳福全就跳下炕往外走去。劉兆勝也跟著走去,冷笑道,俺有律師撐腰,縣干部也不敢不講理!灶屋的老婆聽到屋門重重地響了一下,急忙趴門玻璃上往外看,看到兩人一前一后往院門口走去,她拉開屋門喊道,你們爺倆上哪兒去?別誤了喝酒?。攤z好像沒有聽到,已經(jīng)走到院門口了。老婆埋怨了他們一句什么,回屋繼續(xù)炒菜。

劉兆勝的律師果然在大街上的小車里,爺兒倆還沒走出胡同,律師就從小車里鉆出來,笑瞇瞇地迎著他們走過來。岳福全沒有見過律師,只是聽說過,在他的心目中,律師是些認錢不認人的人,面相冷酷無情,肚子里奸詐鬼壞,只一味想著掙錢,剛才自己的遭際,又進一步驗證了他的老看法:要是成個東西,咋會幫人打這種傷天害理的官司呢?可眼前的這個律師,看上去不像個壞人,面盤白生生的,肉皮嫩生生的,眼睛笑成了兩條縫,腮頰上一邊一個小酒窩,像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xué)生。岳福全斷定這是個笑面虎,心腸怕是更毒更黑。那律師伸出手來要握手,岳福全不情愿地抬給他,律師熱熱地握住,你就是岳大叔吧?大叔好大叔好!我叫路志勇,是劉哥的律師,你就叫我小路吧。大叔,咱們?nèi)ツ慵依镒??岳福全心里道,幫別人跟俺打官司,見了俺臉不紅心不跳,這種人的臉盤子有多么厚呢!就沒好氣地道,小路律師,事兒俺都聽外甥講了,俺跟你們掰扯不清,咱們?nèi)フ掖甯刹吭u理吧!路志勇看了看劉兆勝,劉兆勝點點頭,路志勇就對岳福全道,也好,上車吧大叔。岳福全說,俺享不了那個福。說著自顧自朝前走去。路志勇跟劉兆勝咬了一會兒耳朵,然后坐進車去,跟在岳福全后邊往村部走去。

村干部辦公室的門全都敞開著,每個屋子里都有好多人,主任岳德明那里的人最多,座位上坐滿了,空場上也站滿了,岳德明坐在大辦公桌那里說著什么,口干舌燥的樣子。岳福全不管不顧,悶聲不響地擠到前頭去,劉兆勝和路志勇也跟著擠過去。岳福全一站下就哭咧咧地道,德明,你快說說該咋弄吧,你表兄兆勝跑過來要跟俺分樓呢!岳德明看了看劉兆勝和路志勇,對岳福全說,叔,你看到了,我這里一堆事,都是拆遷拆出來的,你們先回家去吧,我把這里處理完了就過去。路志勇朝岳德明伸出手去,客氣地道,岳主任,你好,認識一下,我是縣城運通律師事務(wù)所的路志勇,劉兆勝先生的律師,咱們出去談一下好嗎?岳德明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岳福全插嘴道,德明,你快跟人家談?wù)劙桑銉蛇呉粯舆h近,也不用偏誰厚誰,說句公道話就中了!岳德明就對桌邊的幾個村民說,你們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岳德明領(lǐng)著他們走出辦公室,往西走了一段,先對劉兆勝道,表兄,說說你的想法。劉兆勝道,表弟,俺的想法很簡單,現(xiàn)在講究法律,俺們娘兒倆得要一套樓!岳德明不輕不重地道,表兄,你是不是窮得沒辦法了?劉兆勝眼睛一鼓老高,表弟,就知道你會偏向,沒想到你偏得這么露骨,那就沒辦法了,打官司吧,看看誰輸誰贏!路志勇急忙站到他們中間去,伸出手去兩邊壓了壓,笑嘻嘻地道,兩位冷靜,不要上火,上火不解決問題。岳主任,對于劉先生跟岳先生的糾紛,你什么看法盡管提,我們尊重你的意見,但最終結(jié)果要以法律為準繩,你說對吧?岳德明黑著臉問,路律師,你的意思是劉兆勝占理了?路志勇笑了笑,說,岳主任,這種案子我辦過多起,應(yīng)該是穩(wěn)操勝券的,不然我也不會接。岳德明抬高些聲兒道,路律師,你該替我叔考慮一下吧,他是劉兆勝的親母舅!路志勇慚愧地說,對不起了岳主任,我只替我的當事人負責,這是法律賦予我的神圣職責。

這時萬高副局長從辦公室跑出來,驚喜道,哎呀,這不是路律師嗎?還真是路大律師,你怎么光臨到我們這里來了?

路志勇跑過去握住萬高的手,萬局你好,只聽說你下來幫扶了,沒想到大駕到了丞相府,宰相門前七品官,萬局的高升一定就在眼前了!

萬高愈發(fā)高興,說,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小路,光臨相府有何貴干?

路志勇拿眼瞟了下劉兆勝,低聲道,這里分錢分樓,這個人紅了眼,問詢到我那里去,我只好翻翻條文幫他強詞奪理來了。

你們這些律師呀,唉,也不容易,也不容易!萬高副局長忽然一拍腦門,小路,你來對了,你算是來對了!走,咱們屋里去談。他攬上路志勇的肩膀,朝岳德明招招手,三個人走進萬高辦公室。

劉兆勝的臉要仰到天上去了,他朝著天對岳福全道,舅,看清楚了吧,不把里攥著我會來吃你的污體面?你現(xiàn)在后悔還趕趟兒!

岳福全蹲下去,抱著腦袋嗚嗚哭起來了。

辦公室里,萬高高興地對岳德明道,岳主任,小路可是大律師,鐵準死刑的案子,他能辦成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無罪釋放!好了,有空再向你慢慢介紹。小路呀,不瞞你說,咱們這里成了公檢法了,正事一點不能干,光顧著斷案去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爛事,雖說是大喜之下的小煩惱,可畢竟占時間費精力呀。我建議,聘請路律師為我們的法律顧問,在這里安營扎寨,亂七八糟的事全歸路律師處理,你們看怎么樣?

路志勇說,謝謝萬局的信任!只是我縣城里還有幾個案子,這樣吧萬局,岳主任,三個月后我保證來這里聽從領(lǐng)導(dǎo)的吩咐!

萬高說,不行,一天也不行,城里的事全部推掉!小路你別擔心報酬,我跟你說,岳王莊快被鈔票埋掉了!

路志勇說,好吧,服從命令聽指揮,就這么定了!

岳德明說,路律師,我有一個條件。

路志勇說,岳主任請講。

岳德明說,必須一邊倒,讓岳王莊的村民贏。

路志勇去看萬高副局長,萬高說,聽岳主任的,這里不能亂。

路志勇便痛快地道,好咧,但這個顧問就不能當了,我得以律師的身份出現(xiàn),這樣才能做到不偏不倚,當事人說不出閑話。

事情就這么定下了。兩個小時后,一塊金屬牌子運進了村部,掛在了民兵連的屋門口,路志勇律師事務(wù)所開張了。

十二

事情敲定后,路志勇走出辦公室,握住劉兆勝的手說,劉大哥,你先回家去吧,回家放寬心等好消息,我還要在這里繼續(xù)替你工作,爭取利益最大化。他使勁兒捏了捏對方的手,同時使了個眼色,路上注意安全,回去吧。劉兆勝會意,腿一軟一軟地要下跪,謝謝路律師,謝謝路律師。路律師,司機聽俺的話?路志勇笑了笑,劉大哥,車我馬上要用,你喜歡坐車就去公路上等吧。劉兆勝怪不得勁兒地笑了下,給路志勇彎了彎腰,朝岳福全瞪了一眼,回身往外走去。岳福全心草目亂地道,兆勝,吃了飯再回吧,俺使拖拉機送你。劉兆勝站下了,轉(zhuǎn)過身來說,舅,謝謝你的好心,不過這飯俺不能吃,拖拉機不敢坐,俺怕飯菜里下毒,拖拉機翻溝里去哩!岳福全的淚水唰地就下來了,覺得在外人眼前太丟臉,竭力忍著不哭出聲。

路志勇朝劉兆勝罵了句什么,過去拍了拍岳福全的肩膀,岳大叔,對待這種人,你不要這樣好心!岳福全哽哽地道,咋不好也是外甥,親姐姐的孩子。路志勇說,大叔,親情要講,但不能太拘泥,否則會害了自己。你的情況岳主任跟我談了,我決定掉過頭來幫你,保證劉兆勝訛不去你一分錢,還要承擔全部訴訟費!岳福全說,你不哄俺?路志勇說,我們律師憑信用吃飯,沒有半句虛言!你生活比較困難,費用可以免除,憑良心給幾個就行了。不過這事你要保密,費用都免除了,我吃什么喝什么呢,是吧?岳福全忙道,俺給,俺給,又不是沒錢,俺該給你多少?路志勇說,大叔心真好,抽空我去你家里談吧,以后我就在村部辦公了,有事就過來找我!

岳福全就往村部大門口走去,心里想外甥劉兆勝一下子可憐起來了,兆勝費了這么大的勁,到頭來弄了個空歡喜,還要搭上官司費,勤儉慣了的他咋受得了呢。還有老姐姐,正是門檻年,到時候要是外甥直通通地說出來,老姐姐很可能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門檻年門檻年,姐姐的門檻年怕是正應(yīng)在這上頭哩!岳福全冒了冷汗,甩開大步攆外甥。村前頭的客車半小時一趟,應(yīng)該攆得上。沒想到一出村部他就看到了外甥。外甥站在大街上跟幾個人大聲說著什么。外甥娶媳婦前常來姥姥家,村里的人多半認識。岳福全跑過去,拉住劉兆勝的手扭頭就走,劉兆勝說,你干嗎你想干嗎,還想打人怎么著!岳福全說,跟俺回家吃飯,啥事吃了飯再啦!劉兆勝打起了倒退,這號事俺聽說過多回的,你那飯俺真不敢吃,不是跟你說著耍!岳福全拖不動了,一甩手說,外甥,俺想跟你說說,你這官司要是輸了,官司錢俺出,余外再給你三萬塊錢,是白給你的!你要還是緊巴,盡管到這里來借,俺手里只要有,借多少都給你!劉兆勝齜牙一笑,你的心眼還不少哩,想拿三萬塊錢換俺的心,換回一百萬的一套樓,俺是癡巴還是傻子???別再纏巴俺了,再這樣俺可就不客氣了!說完噴了一口粗氣,氣昂昂地走了。

岳福全拖拖拉拉地往家里走去。走到胡同頭上時,他想這樣家去不行,老婆一眼就看出來了。老婆的肚子痛了五六年了,他沒有送她去醫(yī)院治,心里老覺著虧欠著她,就努力在別的事兒上找補,盡量讓她少干活,可口的飯菜變著法子讓她多吃,煩心事千方百計瞞著她。親戚孩子里,兆勝來往最多,老婆就格外親他,這樁丑事堅決不敢讓她知道的。岳福全就決定去地里看一看,幾塊莊稼地轉(zhuǎn)下來,裝相也就能裝成了。他便越過自家胡同往村外走去,心里道這人啊真是燒包,從前一睜眼就是自家的莊稼,恨不能一步就跨進地里去,走到地里就不舍得離開了,看一眼還想看一眼,撫摸一下還要再撫摸一下,現(xiàn)在呢,都四五天過去了,竟把莊稼地忘記了,沒想到過一回!岳福全走到村頭上,聽到后邊有人喊他,便轉(zhuǎn)身看去,看到岳忠寶往這里跑來,這才記起岳忠寶托付他的事,心里就又添上了一層煩。

岳忠寶跑到跟前,不樂意地道,哥,你去哪里閑溜達???兄弟的事這么不當事,連個話也不給俺回,就這樣撂那里胡逛去了!

岳福全支吾說,俺去地里瞅瞅,好多天沒瞅過了。

就你是財迷,抱上西瓜還想著芝麻,你去地里望望,這些天哪兒還有個人影?反正也是閑著,這幾天你就蹲俺爹屋里吧,多會兒辦成多會兒算完。老家伙俺是服了,俺左一趟右一趟,他就是不給個痛快的。德明那個狗東西也氣死個人,就是俺的臉太小了,老家伙不出面他不會點頭的!

岳福全實在提不起精神了,就推脫說,忠寶,俺的話也說盡了,老人怕是說不動了,你換個人試試吧,換個平輩的老人試試。

岳忠寶愁苦地道,能換俺早換了!在岳王莊,就你跟德明還拿他當個人,他也就對你倆最掏心,你們的話他最樂意聽!

岳福全還想推脫,忽然記起三萬塊錢的事,事情不成,那錢老人就得不到了,便強打起精神,跟岳忠寶往他們那里走去。

走到自家門前岳忠寶停下腳步,摸出一盒香煙塞進岳福全手里,岳福全吃了一驚,忠寶你這是干啥?岳忠寶按了按他的手說,哥,親兄弟還得明算賬,抽盒煙是應(yīng)該的,事成后俺還要送你一條哩!說著又使勁按了按岳福全拿煙的手,怕他就是不收,拔腿跑進院里關(guān)上了院門。

岳福全走進岳光田的小屋,打眼一看嚇了一跳,老人還躺在小炕上,好像從來沒有挪過窩,眼睛瞅著屋巴,身子一動不動,像一根干透了的槐樹枝,厚厚的尿臊味汗酸味洪水般灌進鼻孔,他急忙跑向前去,看明白老人的眼珠是活的才放下心來,心疼地道,二叔,你沒下過炕?岳光田不說話,也不曾動彈一下。岳福全又問,也沒吃沒喝吧?岳光田還是不說話,只管僵僵地躺那里。岳福全的眼睛潮潮的了,大叔,俺扶你起來坐坐吧。岳光田搖搖頭,病懨懨地道,俺坐不動了,坐不動了。岳福全說,那你喝口水吧?老人點點頭。岳福全就去端老柜子上的暖瓶,一試沒分量,拔開瓶塞看看,是空的,便去炕那邊的小鍋灶上煮水,順便餾點飯菜。鍋里舀上一瓢水,灌滿鋁壺坐進去,去柜子上小鋁盆里找飯菜時,發(fā)現(xiàn)只有半塊鍋貼子,上面爬滿了螞蟻。

岳福全的淚水嘩嘩下來了,他猛地擦了一把,抓起暖瓶跑出門去,一把推開了岳忠寶的院門,咕咚咕咚地往里走,岳忠寶迎接出屋子,捧著顆心道,咋樣哥,他心思活動沒?岳福全大聲說,忠寶呀,你爹快渴死餓死了,怎么還有你這樣的兒呀?岳忠寶這才看到岳福全手里的暖瓶,臉慢慢黑了,他又不是癱了病了,還要俺扒著嘴喂他啊!岳福全直想把暖瓶摔他身上去,又想這是老人家的暖瓶,摔碎了還得老人自己買,就沒好氣地放到地上,忠寶,你爺倆的事俺管夠了,以后不操這個閑心了,說到底他是你的爹,你想餓死他還是渴死他,你愛咋就咋吧!岳忠寶一下回過神來了,拉住岳福全檢討說,哥你說哪兒去了,這不是讓他急昏頭了嗎,你屋里坐會兒,俺這就去倒水拾掇飯,正好包的南瓜包子,使了一勺子油、半斤肉,俺多給他拾幾個!

十三

岳福全拎著暖瓶和包子回到小屋,先倒一碗水放炕邊涼著,然后端起飯盆出去,把那塊鍋貼子扔了,螞蟻磕打干凈,回來提起包袱,把八個大水餃樣的包子倒進鋁飯盆。岳光田真是渴了餓了,自動坐起身來,捧起碗喝水,水還太燙,他吹吹吮吮地吸了幾口就放下,抓起包子吃起來,一口就咬掉了半個,嚼了兩下就吞了下去。岳福全坐在一邊吧嗒著煙鍋說,怎么樣俺的二叔,終歸是自己孩子吧,人家只包了一蓋簾,原本晌午還可以吃一頓的,一聽說爹沒吃飯,鋪下包袱就往上拾,不是俺攔著,全都給你拾掇過來了!他看見老人的臉色平和了許多,覺得有門,便趁熱打鐵地說,二叔,一村人都在爭取,打穴挖洞地想多撈多占點,就你一個老腦袋,兩套樓在國家還不如兩滴水,你省下來中啥用?就依了忠寶吧,?。?/p>

岳光田只管埋頭吃飯,八只包子全吃下去了,把那碗水喝凈,抹抹嘴躺下來。岳福全高興地道,二叔好飯量!人上了歲數(shù),只要裝得下飯就是福!二叔還不飽吧?俺再過去拿,把剩下的都拿過來!

岳光田說,飽了。福全哪,往后,你愿意過來坐坐就過來坐坐,不愿過來就算,要再提這事一個字,俺就把你關(guān)門外去!

岳福全一時不知說啥了,埋頭抽出那鍋煙,把鋁盆放柜子上,又倒上一碗開水涼那里,正想再裝一鍋煙,思謀思謀下步該怎樣進行,聽到院門響,接著秦宗祿的聲音傳進屋來,二爺爺在家吧?

岳光田問岳福全,俺咋聽著像秦宗祿的聲兒?

岳福全說,是秦宗祿,二叔讓他過來的?

岳光田像突然年輕了五十歲,忽地一下坐起來,嘴里道,快,幫俺收拾利索!岳福全不知就里,有些慌,發(fā)現(xiàn)也沒啥可收拾的,老人躺在光席上,只一個枕頭,已經(jīng)讓老人撂到了炕旮旯鋪蓋卷上去了,只好去扯老人的汗衫,前扯扯后扯扯,秦宗祿的腳步響到屋門口時,他還在忙忙地扯著,老人把他的手打開,挺直腰板坐正身子,暗暗地清了清喉嚨。

秦宗祿一進屋就抱起了拳頭,一舉一舉地走過來,二爺爺,老孩子宗祿看你來了!哎呀,福全叔也在,正好一塊看望看望了。

岳福全一聽他還叫自己叔,更加發(fā)慌,老侄子三個字刺猬般含在嘴里,吐不出口,也咽不回去,只好含混地省略過去,讓秦宗祿坐,然后求救般地望向岳光田。岳光田端端正正地坐那里,不笑也不惱地望著秦宗祿,眉心微微有點起皺,隱約出了當年板著臉揪皺著眉頭的痕跡,慢慢說道,看望個啥,眼撲撲去西天了,用不著看望了。秦宗祿說,二爺爺說哪里去了,俺比二爺爺正好大十歲,要走也是俺這個大孫子先走。秦宗祿摸出香煙,掐一根出來,雙手敬給岳光田,二爺爺抽煙,這是孩子捎回來的,俺沒舍得抽,留給二爺爺嘗嘗。岳光田不看煙,也不看秦宗祿,仍慢悠悠地道,二爺爺俺戒了,眼瞅著當老爺爺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俺想多活幾年哩。秦宗祿點頭道,二爺爺說的是,這煙咋貴也不是好東西,改天俺也把它戒了。轉(zhuǎn)手把煙遞給岳福全,老叔抽吧,老叔年輕力壯,毒藥也抗得住的。岳福全舉了舉煙袋說,俺吃這個,俺吃這個,有勁兒。秦宗祿就把煙放在炕上,那好,俺也不抽了,過會兒一起抽。二爺爺,你這身板挺好,小車還推得動吧?岳光田說,一天三頓沒別的,除了魚就是肉,身子還能差了?可惜沒有活兒計干,要有活兒計,兩簍子糞保準推著玩!你呢,好像腰桿不大行了吧?秦宗祿說,二爺爺還不知道,你大孫子彎腰撅腚多少年了,如今年景好,也是除了魚就是肉,可想直也直不動了,嗬嗬。岳光田說,也是,這腰不是別的,不是想直就直得起來的。咋樣大孫子,這些日子挺忙吧?秦宗祿道,忙啥,除了耍還是耍,這不,耍到二爺爺這里來了,不耽誤二爺爺工夫吧?岳光田道,耽誤啥,二爺爺俺比你還清閑,可二爺爺不能跟你比,你肚子里裝啥俺不知道,面兒上腥的臭的都能耍上堆,你二爺爺俺呢,管閑事管慣了,磨眼的事兒就過不去,出去走走就惹閑氣,兒子也不稀跟俺住了,窩在這里躲清靜。大孫子,你不光是來看望俺的吧?秦宗祿說,要說有事,也有點事,二爺爺,咱們這不是快要合祖了嗎,俺琢磨著,等村里正式宣布后,想請二爺爺過去喝幾盅,把咱們兩姓的爺爺輩都請去,大伙使勁兒樂和樂和,再仔細合計合計。岳光田說,你想合計個啥呀?秦宗祿說,二爺爺,要合計的事稠著哩!頭一樁就是立家譜,二爺爺曉得,咱們的家譜早年間燒了,可二爺爺不曉得,俺背地里抄了一份呢!眼下,二爺爺?shù)募易逡朐蹅兊淖V書,入到哪個地方呢,半道插進去亂了規(guī)矩,要是按輩分排呢,老岳家要矮好幾輩,老岳家不說話,老秦家也不好意思,想來想去俺想出這么個主意:二爺爺這些爺爺輩呢,還是一直這么叫下去,譜書里排在晚輩里頭,名字后頭寫上爺爺兩個字,叔伯輩就只能受點屈了,按譜書往下排,你看中不中二爺爺?岳光田說,你是說,俺們這茬死光了,老岳家從此就下三輩了?秦宗祿說,二爺爺,咱們都聽說過,老秦家降過三次輩,至少矮了三輩,這遭算是平起來了。岳光田說,平起來了,平起平坐了。好,二爺爺知道了,你回去吧,俺要歇歇了。

秦宗祿的腳板聲剛剛響出小院,岳光田就拍打著炕席叫嚷起來,福全你看出來了吧,老家伙樂毀堆了,笑斷腸子了,尾巴翹天上去了!岳福全說,沒有啊,老家伙有了精神頭是真的,做派好像還是老樣子,笑臉一個勁兒地往前遞。倒是二叔你,話里帶著刺,沒正眼看他一下,老家伙也沒敢怎么著。岳光田使勁拍打了一下炕席,你會看個屁!你能看出來,早教人家踩爛泥里去了!這些天老子就不痛快,家里家外沒一點順心事,他倒舒坦上天去了,讓咱們認了奸臣祖宗不算,還要下三輩!老子讓他舒坦,讓他舒坦個夠,這遭老岳家能改了這個姓,俺擰下頭來給他們當尿罐使!

岳福全大吃一驚,二叔你要干啥?

岳光田大聲道,俺要去找德明那小子!

岳光田出溜跳下小炕,赤腳往外走去。岳福全知道麻煩來了,腦子里嗡嗡亂響,攔腰將老人抱住,一使勁兒抱到了炕上,失魂落魄地道,二叔你消消火,人家秦宗祿哪里惹你了,是你自己找氣生!岳光田吼道,俺自己找氣,這個氣俺也生定了!說著又要往炕下跳,岳福全死命摁住他,二叔,你這氣生也是白生,全村都簽字了,你連戶主都不是,哪里扳得過來!岳光田喝道,你給俺滾一邊去,俺讓你看看扳過來扳不過來!岳福全摁得更狠了,哭咧咧地道,二叔,你出去一鬧,老少爺們就全得罪了!岳光田道,老子哪回怕過得罪人?想當年老子天天得罪人,從不知道怕字是個啥模樣!你給俺死起來!岳福全不聽,岳光田一個耳光扇他臉上,老岳家咋出了你們這么些敗家子?岳福全便知道攔不住了,眼淚汪汪地松開手,看著老人走出屋子,忽然重重地打了個哆嗦,心驚肉跳地跟了出去。

十四

岳光田老人出屋以前,岳王莊已經(jīng)夠熱鬧了。

三百多戶人家的村落,哪兒哪兒都有響動。這一家好像在娶媳婦,笑鬧聲一陣一陣地響,一陣比一陣強烈。那一家又像遇上了塌天大禍,突然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夾雜著連珠炮樣的數(shù)落聲。而另一家則是在吵架,無數(shù)個人一齊吵,比著聲兒的高低,磨子雷般轟隆轟隆地滾動。大街上人流不斷,有的慢悠悠踱著步,有的興沖沖小跑著,有的怒氣沖天地大步走。時不時的,幾個人吵著嚷著過去了,兩個人互相捽著擰著罵罵咧咧過去了,你抗他一膀他搗你一拳地過去了,吊喪樣天呀地呀地哭訴著過去了。

最熱鬧的地場自然是村部。村部是大海,大街小巷里的人大都流動到這里來了,無事的伸著脖子看熱鬧,這里那里地打聽事,有事的直接走進大鐵門。大門外這里一堆,那里一堆,臉對臉地嘀咕著什么。大院里也是這里一堆,那里一堆,也是臉對一起嘀咕什么。干部辦公室的門全都敞開著,路志勇律師的辦公室人最多,出來進去的基本不斷溜兒。路志勇自己忙不過來,又去縣城招來個俊姑娘,俊姑娘的辦公桌擋在屋門一旁,讓辦事的人先交押金,說明為什么吵架,問明情由后俊姑娘就勸解起來,勸不住的才放過去,捏著姑娘寫的紙條去找路志勇律師。多數(shù)的人俊姑娘勸不住,所以路志勇身邊老是聚著個人疙瘩,這撥還沒有解決完,另幾撥又爭先恐后地往前擠了。路志勇始終眉飛色舞精神抖擻,似乎麻煩越多他越高興。

主任岳德明辦公室也不清閑。來這里的人多半是求事兒的。一些是岳光田那樣的老人屋,他們掰著指頭給岳德明算賬,料錢費了多少,工錢費了多少,屋子好不容易戳起來了,一分不賠太說不過去了吧,哪怕兩間屋當一間賠,當半間賠,當個茅房賠也中哩。一些是開荒戶,他們一車土一車土地填了溝,一鎬頭一鎬頭地平了石頭嶺,一镢頭一镢頭地刨了茅草根,就這么白收回去太不像話了吧。一些是承包了山嶺、果園、水塘的,他們嫌賠償價碼低了,應(yīng)該按照樹木的數(shù)量賠,蘋果的多少賠,塘泥里的魚子也應(yīng)該算錢。岳德明的態(tài)度跟路志勇律師差不多,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事也沒把他弄煩了,一直是小聲小氣和顏悅色,努力讓找事的人心服口也服。他覺得萬高副局長的話對極了:這是大喜之下的小煩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影響大局。倒是那份大喜,拆遷協(xié)議的簽字畫押,他們?nèi)f沒料到來得那般容易那般快捷。他們計劃開完黨員會、村民代表會、全體村民大會以后,大體摸出個實底,到底有多少人反對改姓,然后一戶一戶地走訪,一個人一個人的交鋒。那幾次會議,其實僅僅是一個預(yù)演,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根本不指望出效果的,不料竟大獲全勝,當天就簽字完畢了。他們打蛤蟆排下了捉虎陣,想起來就笑。他們咋能不笑,村民工作縣里給了兩個月時間,不到五天就圓滿完成了,下步的具體賠償事宜,無疑會更加順利的,而且,縣里已經(jīng)內(nèi)定,岳德明出任大相國村旅游區(qū)主任兼黨委書記,萬高副局長同樣是功勛卓著,駐村一結(jié)束,便提升為文廣局局長兼黨組書記。只是岳德明的笑比較短暫,每次笑過之后,心里都要泛出無數(shù)的感慨,默默地胡思亂想許久。

岳光田老人一入大院岳德明就知道了,因為岳光田一進大院就大喊大叫起來,岳德明,你在哪里,快給俺滾出來!岳德明頭皮一麻,急忙往窗外看去,就見岳光田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后邊跟著大團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顯見在指責岳光田。岳光田又扯開嗓門喊起來,岳德明,你奶奶那個腿的,這遭俺要是姓了秦,就倒過頭來管你叫爺爺!岳德明知道大事不好,平了平心對屋里的人說道,老少爺們們,你們先回家去吧,回頭我去找你們。不等人們有所表示,他就拔腿跑出屋子,迎著老人跑過去。岳光田止住了腳步,眼睛朝天上翻去。岳福全趕過來,心急火燎地對岳德明道,人家秦宗祿也沒怎么著他,凈賠笑臉說軟話,反倒把他氣成這個樣子,八成是老糊涂了!岳德明正要細問,岳忠寶也呼哧呼哧跑過來了,臉紅脖子粗地道,德明,你動不動就說俺不孝,你看他這個葫蘆樣,俺能孝敬上手來嗎?這次你得使勁兒治治他,不治不中了!岳德明看看已經(jīng)圍滿了人,就朝岳忠寶擺擺手,走到岳光田跟前去,說,二爺爺,什么事慢慢說,咱們屋里去吧。岳光田昂了昂頭,二爺爺?shù)脑挷慌氯耍@里說就中!俺就一句話,撂給你就回去。岳德明不讓他說下去,二爺爺,太陽這么毒,還是屋里說吧。說著伸出手去扶他,岳光田一把揮開了,岳德明,俺曉得你讓老子去屋里干啥,你想哄俺騙俺糊弄俺,老子告訴你,收起你這套鬼把戲吧,老子吃下秤砣鐵了心了!俺想說的話就這么多,剩下的話俺要跟老少爺們說了。岳光田的臉朝向了大眾,老少爺們們,俺想跟你們說的話也不多,就這么一句:你們愿意姓秦,愿意認秦檜這個老祖宗,俺岳光田不攔你們,攔也攔不住,可俺們這枝子的祖宗是岳飛,俺們這枝子姓岳,永遠姓岳!岳忠寶一蹦老高,你說了不算,戶主是俺!老少爺們,別聽他胡吣,他是活夠了,待死不留好情了!德明,你啞巴了,他這驢脾氣生叫你慣的!你不管俺管!岳忠寶一把揪住了岳光田的后脖領(lǐng),拖拉著他往外走去。圍觀的人怒氣沖天地看著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岳德明幾步攆過去,小聲對岳忠寶道,叔,你別這樣,扶著二爺爺走就行,回家去好好勸勸,別讓他再出門。岳忠寶氣呼呼地說,俺的話屁也不是,還不如岳福全的好使,不知遠近的東西!依舊抓著老子的后脖領(lǐng)拖拉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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