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11月1日,在相溝中學念書的一個學生回村,捎給我一張手寫的通知,是公社教育組發(fā)出的,讓我第二天上午九點到相溝中心小學開會。次日我準時到了那里,在院中見到宋金珂校長,問他開什么會,他笑了笑說:“你去等著,一會兒就知道了?!闭f著,向一間辦公室指了指。
我就去那里等。此時在那里坐著的有相溝中心小學的民辦教師顧少堂和朱孔芳,有王莊的民辦教師孫欽標。過了一會兒,陳慶玉也晃著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去了。他是圈子聯中的民辦教師,我讀初中時他教數學,上課時高門大嗓,激情澎湃。
一會兒,公社教育助理劉少華和中心小學校長宋金珂來了。劉助理身體很胖,坐下后咻咻喘息片刻,而后向我們講:“鑒于我們公社的公辦教師缺額,經教育組研究,報公社黨委和縣教育局同意,從民辦教師中選拔你們五個人擔任代課教師。”
這個消息,讓我驚喜。我早就知道,代課教師,就是代公辦教師上課者,有工資,還有轉正機會。在我們學區(qū),就有一個劉姓女教師,代課幾年后轉為公辦教師,風風光光地嫁給了一位年輕軍官。
果然,劉助理宣布了代課教師的待遇:初中文化程度的,每月二十一塊五;高中文化程度的,每月二十四塊五。我看看被選中的其他幾人,不是高中畢業(yè)就是初中畢業(yè),只有我是初中肄業(yè)。植根于心靈深處的自卑感,又像亂草中的黑蘑菇一樣悄然勃發(fā)。我想,全公社有多少比我強的呀,怎么會選中我呢,肯定又是宋金珂起了作用。
近幾年,我多次看望從莒南三中校長位子上退休的宋金珂,就這件事向他道謝。他擺著手說,你可別這樣認為,那時候,你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我和劉少華都覺得你很出色,有培養(yǎng)前途。
那天,劉助理給我們分配了各自要去的崗位:顧少堂留在中小,其他四人各去一所小學負責。我被分到胡家石河小學,在宋家溝東南八里遠。陳慶玉被分到張家石河小學,與我相鄰。
散會后,陳慶玉告訴我,在胡家石河的孫老師前些日子出了事。我問出了什么事,他說,老孫跟那里一個女人搿伙,叫人家男人逮著了,跑出來不敢回去了。
搿伙,是通奸的意思。我想,這個老孫,早就臭名昭著,怎么還不改呢?
回家一說外出代課的事,父母欣喜不已。父親說:“你這叫半脫產。”母親說:“你成了工作人了?!薄肮ぷ魅恕?,是家鄉(xiāng)人在建國初期對脫離農村外出工作者的統(tǒng)稱。
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許多人見了我都表示祝賀。幾個姑娘在街上碰見我,問我是不是真的,我點頭確認后,一個姑娘說:“哎喲,你一步登天了!”
佛家講,“天”有二十八個層次。莊戶人并不知道,他們眼中的“天”,其實也分為許多層。我登上的這層“天”,離莊稼地至多有一尺高。因為我還是農村戶口,還要向生產隊交款買工分,一月交十二元,隊里每天給我記十分。
那天,我向同事們告別,向貧管組長宋家美告別,心中依依不舍。宋家美老人一邊咳嗽一邊說:“我早就尋思,你這小孩在宋家溝待不長,你看,真是待不長……”
晚上,宋家壯來到我家,給我送了一個嶄新的日記本,是他白天專程去相溝商店買來的。上面寫著好幾段臨別贈言,其中一段說:“我們共同工作二年多,您對我的幫助真不小。為了服從黨的需要,您就要離別我們親愛的學校,我上何方再找一個像您這樣的可靠戰(zhàn)友?”
想想我們兩年多的朝夕相處,一起學習成長的春夏秋冬,我握著他的手,淚濕眼窩。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給家里挑水。沿著一溜斜坡走下去,到河邊泉子里裝滿兩桶水,起身看看位于南岸的宋家溝小學老校,我心中突然生出深深的愧疚。我想,我剛當民辦教師時,在這里教過一年的主課,將一個班從二、三年級教到三、四年級,因為懵懂無知,鬧出了不少笑話,真是丟死人了。
2017年春天,我回老宋家溝與老同事在一起吃飯,拿出當年的學生名單,詢問每個人的情況。三十五個學生,留在村里的占大多數,有五人已經因病去世;有六人在年輕時改變農民身份,或當了工人,或由民辦教師轉為了公辦教師。其中楊文秋同學本該進城,也留在了農村。她是老紅軍的女兒,哥哥妹妹大多被國家安排了工作,她讀高中時卻與同學宋家旺戀愛,畢業(yè)后堅決不進城,要與心上人結婚。家里人苦勸,她堅決不聽;父親打她罵她,她都矢志不渝。三年前我回老家時得知,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宋家旺這幾年從事一份職業(yè):收孕婦尿。孕婦尿據說是好東西,有廠家雇人收來,經過提煉,能制造貴重藥品。每天早晨,宋家旺跑十幾個村莊去收取尿。孕婦將自己積攢出的一盆尿放在家門口,宋家旺去后,將其倒進摩托車上的塑料桶中收走。有一天我遇見了他,他單腿跨在摩托車上與我說話,言辭豪邁,仍有當年在學校當排長的風采。
吃罷早飯,我要去胡家石河報到。系好鋪蓋卷兒,母親將她起早烙好的一包煎餅遞給我,一臉嚴肅地向我道:“朝,你已經有對象了,到了胡家石河,可甭上那些識字班的鉤!”
“識字班”,是沂蒙山區(qū)至濱海地區(qū)特有的一種人稱。抗戰(zhàn)時期這里是八路軍根據地,村村舉辦婦女識字班,后來“識字班”就演變?yōu)楣媚锏膶7Q。我想,胡家石河的識字班,能有什么樣的鉤?見我發(fā)笑,母親又叮囑一句:“你記著啊!”我點點頭,背上鋪蓋和煎餅走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里真有“識字班”向我下鉤,給我?guī)韲谰简灐?/p>
在宋家溝南邊,有東西向排列的四座山,是莒南縣與臨沭縣的分界線。從山上流下的水,往北經過宋家溝等幾個村莊,流入武陽河,匯入沭河,屬于淮河流域。往東流的水,進入洙溪河,匯入蘇北的青口河,在贛榆縣入海。這條河剛剛出山時,河床都是石質,所以沿河而建的幾個村莊就叫作王家石河、胡家石河、張家石河。
這條河的最上游,還有個村莊叫董家溝,我的一位遠房姑姑六十年前嫁到這里。她有個侄孫1970年出生,叫董剛,三十多歲時做大蒜生意出了名,被人稱作“蒜神”。他2011年擔任一家大蒜電子盤老總,次年鋃鐺入獄,成為我那部長篇紀實文學《白老虎》的主人公。
1973年的那個秋日,我路過董家溝村邊,三歲的董剛可能就在小河里捉魚摸蝦,但他那時不認識我,不會像四十多歲時那樣親親熱熱地喊我“表叔”。十八歲的我沿河而下,走過王家石河,再前行一里路,就到了胡家石河。
臨行前我父親說,他認識胡家石河大隊黨支部書記胡照廷和副書記張傳貴,讓我先去找他們。
我到了胡家石河,先去大隊辦公室,胡照廷和張傳貴都在那里。胡照廷五十多歲,面黃肌瘦,身體似乎不好。他對我客客氣氣,說歡迎你來俺莊教學。按老規(guī)矩,你辦飯燒的草,村里給你解決,你缺了直接到林場弄。
張傳貴只有三十來歲,中等身材,長著一張白生生的方臉,不像莊稼漢子。我早就聽說,張傳貴的父親在費縣擔任供銷聯社主任,幾個兒子都有文化。張傳貴很喜歡看書,有一回看書看得太投入,一條狗突然到了跟前,他一時不能從書的意境里跳出來,嚇得落下了腦子病,經常心慌、頭疼。他還熱愛文藝,會拉二胡,因此結識了前古城村一個擅長演唱的姑娘,二人結為夫妻。
張傳貴對我很熱情,說了一會兒話,提著我的鋪蓋,親自將我送到學校。
學校在村前,沒有院子,九間瓦房連成一排,房墻全由青白色花崗石砌成。西頭是一間小屋,亂石作墻,麥穰作頂,一看就是廚房。學校前面有一片高大的梧桐樹,再往前便是那條在石頭上流淌的小河了。
張傳貴朝最西面那間教室里喊:“二叔,趙老師來了!”屋里馬上有一位矮個子中年男人蹣跚而出,一邊叫著“趙老師”一邊與我握手。我早就認識這位叫張連吉的老師,他外號叫“兒童團長”,因為只會教一年級,二年級就教不了,在全公社教師隊伍中很有名。他個子小,但聲音很大,與他面對面說話,耳膜有些受不了。我這時才知道,他是張傳貴的堂叔。
這時,從東頭的教室里走出了我早就認識的胡久順老師。他三十多歲,臉色微黑,走路時腰向前躬。他笑著向我打招呼,讓我到屋里去。
中間的教室門口,早已擠滿了看我的小學生,一雙雙眼睛里滿含著好奇。張連吉大聲道:“趙老師來了,還不老老實實坐著!”學生們呼呼隆隆,回到一張張破桌子前或坐或站,站著的是因為沒有板凳。
這是三間屋,中間用土坯壘了半截墻,東面是兩間教室,西面是一間宿舍。從半截墻上的小門進去,《紅燈記》上的李鐵梅突然闖進我的眼瞼。她高舉一盞紅燈,有三四米高。她是畫在西墻上的,用墨線描成,褂子上的梅花則用紅色點染。我問:“這是誰畫的?”胡久順指了指張傳貴。張傳貴笑一笑說:“用九宮格放大的,畫著玩。”用九宮格將畫放大,我也會這一手,但我沒想到,胡家石河的支部副書記也會,就對他高看一眼。
李鐵梅的大腿前面是一張床,床前靠窗是桌子椅子。張傳貴將我的鋪蓋放在床上,讓我坐下。我坐下后,往東面的土坯墻上一瞅,那兒竟然掛著一把二胡!
我喜滋滋地說:“這里還有樂器?”
張傳貴說:“這是學校公用的。聽說你會拉二胡,拉一下咱們聽聽?”說著就將二胡從釘子上摘下來,遞到我的手里。
我說:“我知道你也會拉,你先拉!”
張傳貴就拉了一個曲子。他的水平,在農村屬于中等偏上。
我接著拉。一曲拉完,三個人都點頭說,不錯不錯。其實我因為緊張,拉得并不好。
張傳貴指著胡久順說:“他也會拉?!蔽易屗?,他笑著擺手,堅決不干。
張傳貴又說:“你來了,胡家石河的文藝力量就增強了,以后咱們辦宣傳隊怎么樣?”
我說:“好呀?!?/p>
張傳貴坐了一會兒走了。張連吉去自己班里上課,胡久順沒走,幫我收拾房間。他指著床上鋪的蘆席說:“趙老師,這是給你新買的。老孫鋪的那張,叫我卷巴卷巴,撂到南河燒了,那席太膩歪了!”
“膩歪”,是臟的意思。我問他,老孫在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告訴我,老孫以前在別的學校就多次出事,名聲不好,到這里老實了一段時間。當過大隊干部的張均武向人說:“都說老孫這人太花花,你看,到這里他不敢了?!鼻靶┤兆?,有一天早晨天還不明,他老婆起床去隊里牽驢拉磨,他繼續(xù)睡覺。睡著睡著,驢打響鼻的聲音把他聒醒了。他沒聽見磨響,起身去看,發(fā)現驢拴在大門的門檻上,老婆不見了。等到老婆回來,問她去了哪里,老婆的回答讓他懷疑。他就揍她,揍得很狠,老婆終于交代,她到老孫那里去了。男人一聽,拿一把剁刀直奔學屋,老婆在后邊緊追。男人到那里砍門叫罵,老孫知道奸情暴露,把門結結實實頂住。這時候,有人聽見動靜過來,把老張拉回家中,老孫趁機將鋪蓋往自行車上一捆,狼狽逃跑。
胡久順還說,老孫跟那個女人有事,好多人早就知道。女人來到這間屋,兩個人說說笑笑,有一些很不著調的話讓外邊的學生聽到了,在村里傳來傳去。其實,老孫在胡家石河幾年,辦的這種事不只一件,有的只是沒暴露而已。他說的這話,在我后來輔導夜校時得到證實。我給夜校學生布置作業(yè),收上來第二天批閱,發(fā)現一個姑娘的作業(yè)本上,有用筆反復涂抹的一個地方。我仔細辨認了一下,發(fā)現被涂抹的是四個字——“今晚來吧”。那是老孫寫的,我認得,因為學校里有他留下的許多字跡。
那時,公辦教師在所住的村子犯生活錯誤,不是偶然事件。從外邊派來的老師有文化,有閱歷,言談舉止與莊戶男人不同,自然得到莊戶女人的青睞,有些意志不堅強的老師會一邊猶豫一邊笑納。還有一些教師中的敗類,不是意志不堅強,而是慣于偷腥,主動勾引。1980年我到公社黨委擔任組織干事,管理檔案,看過一些黨員教師犯錯誤被處理的案卷,涉事男女的交代材料細致入微,讓我看得臉紅心跳。
建國以后,教育界一直把作風問題當作大事來抓,每次運動都少不了這一項。1954年10月,莒南縣文教科在大店召開長達20天的小學教師代表會議,會上以圍攻體罰學生、鬧不團結、亂搞兩性關系“三大碉堡”為重點,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既然成為“三大碉堡”之一,兩性關系自然得到高度重視,被處理的人從此身敗名裂。1970年搞“一打三反”運動,追查男女關系問題也是一個重點。我聽日照老教師丁立池先生講,縣里舉辦的學習班,曾在這個方面深挖細掘。有一天,領導讓他和另一位教師去調查某某老師與村里一個女人的問題,并且交代,要趁那女人的丈夫不在家時找女人落實。丁老師離開學習班,對同領任務的老師說:“咱們回家?!蹦俏焕蠋煵唤猓骸安蝗フ{查,怎么向領導交代?”丁老師說:“我有辦法。”他與老婆孩子團聚三天,回到縣城向領導報告:那女人的丈夫三天沒離家,我們沒法開展調查工作!
即使嚴厲整治,多巴胺這種化學物質還是在一代又一代男教師的大腦里貯存并活躍著,個別人抑制不住,惹是生非。在我們公社,那些年就有聲名狼藉的幾位,老孫名列其中。他之前在相溝中心小學任教,與一位名聲不佳的女教師發(fā)生了婚外情?!拔母铩遍_始,相溝公社開大會批斗“走資派”和“壞分子”,老孫和他的情婦被押到了臺上。我當時才十二歲,也被老師帶著參加了這次大會,會上聽到的看到的,讓我渾身戰(zhàn)栗終生難忘。我記得,老孫站在臺上,他身邊就是那位女教師。老孫的日記本早被繳獲,這時他被逼著高聲朗讀:“別人都說,×××比臭豆腐還臭,俺覺得,她比油條還香……”這話引發(fā)全場哄笑,會后被廣泛傳播?!氨扔蜅l還香”的×××,當時躬腰低頭,將大滴大滴的眼淚灑到地上。
這個老孫,后來到下面的學校任教,還是改不了老毛病,時常鬧出丑聞。每在一處出事,奸情敗露,領導只好將他調到另一個學校。文教助理曾在教師大會上嚴厲譴責:“有的人,弄了一出又一出,走一處敗壞一處!”
以此類人為鑒,許多人都這么講:“當老師的,把鴨子拴住了,就沒有錯誤可犯。”
“鴨子”,是魯南人對男性生殖器的叫法,作為禽類的鴨子,則叫“扁嘴”。有一位民辦教師,是個姑娘,她教到“鴨”這個生字,應該帶領學生這樣念:“鴨,鴨,鴨子的鴨?!钡龑嵲谛哂谀畛瞿莻€敏感詞,只好這樣教:“鴨,鴨,扁嘴的鴨?!边@個笑話,流傳至今。
1973年的那個秋夜,十八歲的我坐在老孫睡過的床邊,心情相當復雜。我實在不想睡這張膩歪床,但又別無住處。后來實在困得不行,我才展開鋪蓋,滅燈躺下。
十四、洋頭
到了胡家石河小學,我當然是接老孫教過的復式班。三、五年級,就在中間的教室里,與我的宿舍只隔半堵墻。早上起來,我去河邊的泉子提來一桶水,到廚房里用鍋燒開,裝進暖瓶,提到宿舍。就著母親炒的一包咸菜條,我吃下兩個地瓜干煎餅,就坐在窗前備課。
我想起在宋家溝小學上課時出的丑,覺得到這里一定要上好第一堂課,我對講課內容做了仔細研究,并考慮了應急方案。譬如說,三年級有這么一道算術題:“阿爾巴尼亞在勞動黨和霍查同志領導下,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一九三八年只有醫(yī)務人員427名,一九六九年達到8967名。一九六九年的醫(yī)務人員總數相當于一九三八年的多少倍?”我怕再有學生說“俺兒把你壓”,引發(fā)課堂混亂,就準備給調皮學生“上綱上線”,打好了腹稿: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霍查同志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老朋友。毛主席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阿兩國遠隔千山萬水,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蹦闳绻f八道,把阿爾巴尼亞說成“俺兒把你壓”,就是現行反革命,小心公安局來抓你!
備好課,學生陸續(xù)到校,有的還在宿舍與教室相通的門口伸頭探腦看我。兩位老師也來了,問我吃了嗎,怎么吃的,十分關心。看看放在桌子上的小鬧鐘,時間到了七點四十五,胡久順走出去,敲響了預備鈴。這里的鐘,掛在前面的梧桐樹枝上,用生鐵鑄成,不如宋家溝的炸彈鐘響亮。
再過十五分鐘,三位老師各自走向自己的崗位。我的崗位最近,出了宿舍,走七八步就是講臺。我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然后拿著點名冊點名。二十來個學生,全都到了,我信心滿滿地開始上課。
按照“動靜結合”的復式班教學方法,我讓五年級預先溫習將要講的語文新課,給三年級講起了算術。講完布置作業(yè),我念那道關于阿爾巴尼亞的算術題時,神經高度緊張,用眼睛余光觀察學生,注意有沒有人偷笑,有沒有人說“俺兒把你壓”,結果,學生聽罷安安靜靜,埋頭作題。我想,可能是胡家石河閉塞,那個笑話沒有流傳到這里。
那個年代,人們整天在本村干活,很少出去,信息交換慢,頭腦保守,追隨時代的步伐很不整齊。有這么一個例子:宋家溝小學的王玉翠老師,在褲腚上補了個又大又圓的補丁,結果在村里引起議論。那時大家以貧窮為光榮,穿得再破再爛也沒人恥笑,多數人的衣服上都有補丁。褲子的屁股部分最容易破,一旦破了,就找兩塊方形布片補到褲腚上。再破再補,層層疊疊,像我后來見到的北京地壇。衣服上打補丁,怎么簡便、怎么實用就怎么來,然而王玉翠竟然補成圓的,有人就說她貪圖好看,思想出了問題,有變“修”的苗頭。王玉翠很委屈,說人家縣城里,公社里,好多人都這樣補褲腚,我這樣補就犯了錯誤?她堅持不改,村里一些婦女識字班向她學習,也讓褲腚上的補丁變成了圓的。其實,這樣補還有一個問題:與傳統(tǒng)補法相比,補圓腚是費布料的。所以,屁股上帶圓補丁的人,在宋家溝一直不多。
我初來乍到,沒注意胡家石河人的褲腚補丁是方是圓,但我上課時發(fā)現,這里多數男孩的發(fā)型是不土不洋的“西瓜皮式”,十分難看?!爸腥A民國”成立之后,中國男人割掉了腦后的“豬尾巴”,或留光頭,或留“拿破侖式”、“華盛頓式”,后兩種便被人民大眾稱為“洋頭”。理這種“洋頭”,要用西方傳進來的理發(fā)推剪,俗稱“推子”。如果沒有推子,又要趕時髦,一些人就求助于會剃頭的人,讓他們用刀子把腦袋下部的毛發(fā)削光,只留下頭頂的一塊,上黑下白,對比強烈,被人說成“頭頂一塊西瓜皮”。
我從六歲開始,也留這種頭,執(zhí)刀者是我父親。起初我沒覺得不好,等我長了幾歲,見識了純正的“洋頭”,便對自己的“西瓜皮”產生了不滿。當我的腦袋再次需要修理時,我拒絕了父親的刀子,理由是我已經成為三年級學生。父親說,甭說三年級,就是五年級六年級也有用刀子削的。你到相溝剃,剃一回就得一毛五呀!我說,反正我不再叫你剃。父親拗不過我,罵了我?guī)拙?,艱難地找出一毛五分錢給了我。
現在想來,我最早經歷的愉快行程之一,就是捏著這一毛五分錢去相溝。相溝公社下轄52個大隊,只有這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的師傅姓楊,三十歲左右,雖然臉皮有點兒黃,卻眉清目秀。聽人說,他是外地人,是將老婆孩子撇在家里到相溝開店的。我捏著一毛五分錢推門進去,見小楊正在給人理發(fā),就坐在旁邊等候。小楊一邊理發(fā)一邊與人說話,一招一式都讓我感到優(yōu)美,覺得“洋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給人刮臉時,每刮一刀,便將刀刃上皂沫與頭發(fā)渣混合而成的泥垢用左手食指抹下來,屈指一彈,那團泥垢便“嗖”地飛到墻上粘住。靠近理發(fā)椅的兩面墻上,人頭高的地方之下,早已有了厚厚的一層,昭示著他年深日久的功績。終于輪到我了,我坐在那里享受著小楊的料理,幸福得直想哭。再回到村里上學,我那顆全新的腦袋就像歌里唱的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什么在亮?同學們的眼睛。看著那些亮亮的目光,我得意極了。
此后,我每個月都有這么一次相溝之旅,直到幾年后小楊離開那兒。據說,小楊離開相溝的原因是出了花花事兒。有人看見,有姑娘在夜晚悄悄鉆到他的店里。姑娘們喜歡他,姑娘的親屬就不喜歡他了,他們到理發(fā)店憤怒責罵,小楊師傅只好走了。這件事在全公社成為議論焦點,我聽了十分傷心。我想,小楊有人喜歡是正常的,因為是他給相溝人民公社帶來了“洋”氣。如果我是相溝街上的大姑娘,也可能會在夜里鉆理發(fā)店,盡管我那時還不明白鉆到里面干啥。
小楊走后,相溝公社綜合廠辦起了另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員是年輕的一男一女。他倆天天忙活,為相溝公社生產“洋頭”,我肩上扛著的,也是他們的產品。我當上民辦教師后,宋家星說,去相溝剃頭費錢費工,咱去買一把公用推子。他騎車到縣城買來一把,老師們相互理,還給學生理,宋家溝小學的“洋頭”從此變得純正,不再有“西瓜皮”胡亂晃悠。
胡家石河小學有這么多“西瓜皮”,我猜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小孩去不了十四里之外的相溝;二是這個村里沒有推子。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那時剛剛生下十個月,還不會耍嘴皮子,他自以為有創(chuàng)意的“西瓜皮”三十年后才被許多中國人頂在頭上。那時我看著學生想,胡家石河太落后了,我應該“從頭開始”,堅決消滅這所學校的“西瓜皮”!
下課后,我和兩位同事說這事,他們說,買一把推子也可以,學校有勤工儉學掙的錢,可是,買來沒人會使呀。我說,我會。征得他們的同意,我借來大隊的自行車,去縣城買來一把,花了五塊多錢。
帶著推子回來,我拿一個男生開試,立即引起轟動。大群男生圍上來,吵吵著要我也給他們剃頭。大群女生站在外圍,觀看趙老師如何當“剃頭匠子”。我手拿推子,舉到學生頭上,一下下用力推動。推子前行處,頭發(fā)成塊掉落,有的還夾帶著碌碌爬動的虱子、白而密集的蟣子,讓我心生厭惡。但我想,這活兒是自己找的,再臟也得干下去。于是,我讓一個個男孩舊貌換新顏,讓他們摸著腦袋歡天喜地。
讓人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我只打算消滅學校里的“西瓜皮”,沒想到,村里那些青年“西瓜皮”、中年“西瓜皮”紛紛前來,都讓我給他們剃頭。我不好推辭,就給他們理。理罷,他們也不道謝,因為莊戶人沒有這個習慣,只是向我笑一笑,手摸新頭走掉。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小西瓜皮”也來了。他們都是還沒上學的孩子,有的讓大人領著,有的讓大人抱著。有一些正在吃奶的嬰兒,我理著理著,他們哭了,母親立即扯出奶子給予安慰。好在那時我年齡小,對女人乳房不敏感,照樣擺弄著孩子腦袋操作推子,心不慌手不亂。
我到了胡家石河,消滅了那里的“西瓜皮”,“西瓜皮”也消滅了我的業(yè)余時間。在那里兩年多,每月將學校里的幾十名男生收拾一遍,村里找我理發(fā)的大人小孩不計其數。他們善于見縫插針,隨時隨地找我。有時候,我在課間15分鐘里都要解決一兩個腦袋,連撒尿都顧不上。那時我受毛澤東思想的熏陶,只想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任勞任怨。
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嘴里不說,卻會用行動表達心情。經常有這樣的事情:我早晨起來,會發(fā)現門邊或窗臺上放了把新鮮蔬菜。那是送菜之人剛從自家園子里弄來的,菜根上有鮮土,菜葉上有露珠。
十五、大批判
2015年底,一位叫黃帥的人加我微信,把我嚇了一跳。是她?當年聞名全國的那個北京小學生?接受之后看看,原來此黃帥非彼黃帥。這是個80后帥哥,山東小老鄉(xiāng),在《中國青年報》工作,是一位很有才華的青年評論家。
我為何如此敏感?是因為當年有個叫黃帥的小女孩將我置于尷尬境地。
1973年12月12日,《北京日報》發(fā)表了中關村第一小學五年級學生黃帥的來信和日記摘抄,并在“編者按”中講:“黃帥敢于向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開火,生動地反映出毛澤東思想哺育的新一代的革命精神面貌?!薄度嗣袢請蟆泛芸燹D載,一個學習黃帥“反潮流”、破“師道尊嚴”的風潮在全國中小學校迅速興起。
那時我剛到胡家石河,揣了一顆虛榮心,急于樹立威信,要在那里站住腳跟。我給學生理發(fā),與他們建立感情;我認真上課,狠抓課堂紀律。山村孩子都很純樸,大多服服帖帖,老實聽話。沒承想,上級號召學黃帥、破“師道尊嚴”,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身為胡家石河小學的教師組長,必須緊跟中央的教育革命部署,把這一精神化為學生的實際行動。然而,讓學生造我的反,給我提意見,我實在難以接受。
黃帥事件,其實是全國反擊“教育回潮”的又一輪沖擊波。1973年6月,全國高校招生實行“推薦加考試”的做法,遼寧一位叫張鐵生的考生自知錄取無望,就給領導寫了一封信表示不滿。這封信在《遼寧日報》發(fā)表,被《人民日報》轉載,張鐵生被稱作“反潮流”英雄,成為全國青年人的榜樣。也就在這時,河北馬振撫公社中學搞英語期末考試,一個叫張玉勤的女學生答不上題,在考試背后寫了六句話:“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也能當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學校找她談話,并在全校大會上不點名地批判了她,她便離開學校,到一座水庫邊跳橋自殺。這件事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大報小報都登載批判文章,有的指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回潮達到驚人地步?!?/p>
五個月過去,又出了個黃帥。公社召開教師大會,講了這事,號召各個學校反擊“教育回潮”。會后,我仔細讀了黃帥的幾篇日記,發(fā)現那位班主任的做法確有不妥,因為黃帥給他提意見,就在班里組織對她的批判,還號召同學與她劃清界限,讓她沒有了尊嚴。但是,如果學生都學黃帥,動不動就提意見,教師的尊嚴就真的不要了?那樣一來,教師怎能管得住學生,學校還不徹底亂套?
但我想到這里,馬上又批判自己:注意,你的思想已經到了錯誤的邊緣,你在和教育革命唱反調!你要小心,你不能成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執(zhí)行者!
于是,我把兩位民辦教師叫到一起,商量如何響應上級號召,讓學生學黃帥反潮流。張連吉說:“我的學生都小,知道什么是反潮流?”胡久順說:“反什么反?不用聽著風就說雨!”我見他們都不積極,只好在自己的班里貫徹。我將報紙上的有關內容讀給學生聽,對“教育回潮”批判了一通,然后鼓動他們給我提意見,并惺惺作態(tài),拿出紙筆要做紀錄。然而學生不提,面面相覷表示不解。我再三鼓動:“提呀!提呀!”學生還是不提,或者低頭掐指甲蓋兒,或者眼望窗外,將目光投放到梧桐樹上,課堂空氣變得十分沉悶。我等了一會兒說:“你們不提?不提就算啦。”
雖然沒在課堂上公開提意見,但事后我能感覺出來,學生對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敬重,上課時隨便說話,經常讓課堂成為“蛙子汪”。我想制止,但想起黃帥,只好聽之任之。我布置作業(yè),有些學生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我打算批評他們,卻又想起不應該走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搞“分數第一”,也就放任自流,睜一只眼閉一眼。
學黃帥“反潮流”,在全國持續(xù)了一段時間。1974年3月,莒南縣教育組在高家柳溝召開全縣中、小學干部會議,“批林批孔”,“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還選了一部分“造反能力強”的中學生參加,可見那股“反潮流”的潮流何等兇猛。
這些事情,讓我看不慣,想不通,心理糾結,情緒郁悶。過年時,在縣城工作的二叔一家回宋家溝看望我的爺爺奶奶,兩個堂弟向我講了他們學?!胺闯绷鳌钡膲雅e。趙峰說,他們班有個老師高度近視,上課時,習慣于將教鞭掛在黑板上。這天,有的同學將他的眼鏡和教鞭藏起來,在黑板上畫了一支教鞭。老師上課,找不著眼鏡,就去抓那支畫出來的教鞭,讓全班同學大笑不止。趙安班里,有一幫縣直機關干部子女,整天挑老師的毛病,和老師對著干。有一天,他們一個個戴上墨鏡,上課前趴在課桌上,等到女老師走進課堂,班長一喊“起立”,便齊刷刷站起,昂首挺胸。老師一看,氣得要走,這幫學生跑過去攔住她,手拉手圍著她又唱又跳,硬是把老師氣得淚水橫飛。還有一天,這伙學生不去上課,到校外找個地方給老師開追悼會,一個個程序煞有介事,又是獻花圈,又是致悼詞。但是,他們把“默哀三分鐘”改成了“歡樂三分鐘”,敲茶缸,吹口琴,狂跳亂舞。我聽了之后,對堂弟的行動很不認同,也慶幸我的學生老實,沒有給我這樣的侮辱。我想,要是有學生找地方給我開追悼會,我還不如真的死掉,免得在世上丟人現眼。
趙安1979年考入山東大學,畢業(yè)時參軍,成為空軍派駐西安飛機制造廠的技術干部。若干年后,他肩扛大校軍銜回來探親,我問他還記不記得上小學時的“反潮流”,他點頭笑道:“記得。那個時代,太荒唐了!”
1974年春節(jié)后,公社召開大會,學習中共中央一號文件。那個文件,轉發(fā)了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大批判組整理的一份資料《林彪與孔孟之道》。文件指出,“資產階級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叛徒、賣國賊林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孔老二的信徒”,號召全國人民開展“批林批孔”運動。
說來慚愧,在此之前,我對“孔老二”了解甚少,從沒讀過《論語》,只知道他是個圣人。在我們那里,如果說某個地方落后,不夠開化,就說那是“圣人不到的地方”。也有人對這位圣人不夠尊重,如果諷刺某個人窮酸、拽文,就奉送他一句歇后語:“孔圣人的蛋皮——文縐縐的?!薄读直肱c孔孟之道》,讓我突然讀到了那么多孔子孟子的言論,又是“克己復禮”,又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又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又是“有教無類”……當然,那都是“反動言論”。中央如此判定,我深信不疑。
回到學校,我向學生傳達這個文件,學習報紙上的批判文章,組織高年級學生寫大批判文章。這種文章,其實我也不會寫,更別說學生了,我就指導他們照葫蘆畫瓢,大肆摘抄或者仿造。我手頭至今還保留著那時的幾本書,有莒南縣革命委員會政治部教育組編印的《批林批孔學習材料》,有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工農兵批林批孔文選》。里面許多文章,都是我?guī)ьI學生剽竊過的,如《孔孟之道就是復辟之道》《忠恕之道是吃人之道》《是“仁愛之心”還是蛇蝎之心?》《林彪的天才論與孔老二的“生而知之”》等。
有一篇文章,其中有貧管會批評學校舉行高中入學考試的內容:“從孔夫子一直考,考到現在,考出社會主義了嗎?中國革命是考出來的嗎?是革命革來的。為什么教育不能革命,上高中非要考呢?”另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話:“分數線,分數線,是貧下中農的封鎖線,地主富農的保護線,資本主義的復辟線?!蔽易x給學生聽,引發(fā)學生強烈共鳴,要求我也不要考他們。我想起上級的要求,批林批孔應聯系實際,推進教育革命,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他們:“堅決不學孔老二,不讓你們這些革命接班人遭受考試折磨?!睂W生們興高采烈,拍手叫好。他們還對孔子與林彪心生仇恨,相互罵仗時經常喊:“你是孔老二!”“你是林禿子!”
運動不能光在課堂上搞,還要在公共場合搞大批判專欄。這是那個時代的普遍做法,我在宋家溝小學就擔任專欄的設計者與制造者。我那時不只是在音樂上下功夫,也自學畫畫,家中墻上貼滿了我的涂鴉作品。我想,批林批孔是一場毛主席發(fā)動的偉大運動,我要通過大批判專欄的形式,讓胡家石河廣大貧下中農都知道孔老二和林彪到底是什么貨色。我和兩位老師商量,出一期批林批孔專欄,讓張連吉寫大字報,讓胡久順幫我畫漫畫。他們表態(tài):“你說怎么辦,咱就怎么辦。”放學后,我們就干了起來。我找來幾篇報紙上的批判文章,改頭換面,讓張連吉抄寫。張連吉雖然文化程度低,只會教一年級,但他的毛筆字還算可以。他將整開白紙折疊出橫杠兒,一句句抄寫。他是激情型的,每抄一句,都要大聲念出來。將毛筆蘸一下墨汁,必須捏在手中,懸空晃上兩晃才下筆。一篇文章將要抄完時,他的字會越寫越大,越寫越大,最后幾個字大出三四倍,并且要連畫三個感嘆號,像飛機上扔下的三顆炸彈。我看見了發(fā)笑,他說:“就是要顯示大批判的威力!”
畫漫畫,由我先用鉛筆打稿,胡久順用毛筆描黑。我找來報紙上的批林批孔漫畫,一幅幅照著畫,畫完就交給胡久順。他也有些美術才能,用毛筆將那些線條順暢地勾勒出來。當然,漫畫上的孔與林,都是形象猥瑣,丑陋不堪。其中一幅,畫的是“子見南子”,上面的南子搔首弄姿,極其輕佻;孔子卑躬屈膝,面帶諂笑。胡久順畫完意猶未盡,拈筆笑道:“應該再畫一張他倆辦事的?!蔽艺f:“那怎么行?中央文件上沒說他倆有不正當男女關系?!?/p>
我們寫好畫好,次日貼到學校的外墻上,立即引發(fā)圍觀,有學生,有村民。他們對大字報不感興趣,對漫畫看得入迷。尤其是“子見南子”那一幅,好多人看了又看,邊看邊笑。有一位男社員看了對我說:“沒想到,圣人還會搞女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裝作沒聽見,走到屋里去了。
大隊副書記張傳貴也來看了,說:“趙老師畫得不錯,上邊要求各大隊也搞批林批孔,你給咱大隊辦公室出一個專欄吧?!蔽艺f:“你也畫得很好呀,你怎么不畫?”他說:“咱們一塊弄。”于是,我畫,他也畫,再讓張連吉寫幾張大字報,大隊辦公室的院門外也出現了一個批林批孔專欄,同樣引來許多觀眾。
我在胡家石河辦專欄,辦了幾期難以為繼。為什么?因為報紙上的漫畫資源有限,我又沒有能力獨立創(chuàng)作。怎么辦?我決定外出尋找資源。這天騎車去縣城,在書店里搜尋。尋來尋去,忽然發(fā)現了一本連環(huán)畫《剝開孔圣人的畫皮》。那是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的,封面上兩男一女代表工農兵,在口誅筆伐角落里的孔老二。里面有近百幅漫畫,每一幅都配了解說文字。我如獲至寶,立即買下,讓我感覺像一名戰(zhàn)士,彈盡糧絕之后突然有了供應。我回去后照著上面畫,畫完貼出去,自然招來了更多的觀眾。
這本連環(huán)畫,我后來弄丟了。前幾天發(fā)現,有人在孔夫子舊書網上叫賣,標價180元一本。看看封底照片,出版時標價為0.10元。
胡家石河小學屬于古城學區(qū),學區(qū)領導住在石崖聯中。當時學區(qū)校長石振禮調到公社黨委當秘書,這里只有一位教導主任負責,她叫莊會娟,是一位二十五六歲、長相漂亮的大姑娘。莊主任雖然領導一處聯中、八處小學,但她很有能力,人品也好,贏得了教師們的普遍尊敬。她到各村小學檢查,發(fā)現了我們辦的大批判專欄,連聲稱贊,還讓我畫幾幅,拿到學區(qū)專欄貼著。我答應了她,在業(yè)余時間畫好,星期六到學區(qū)開例會的時候捎了過去。
沒想到,下一周的周三,后古城小學的公辦老師唐保書來找我,讓我給他幫忙,而且必須馬上畫,讓他帶走??紤]到他身為四十多歲的前輩,跑七八里路來求助,我不好推辭,就讓學生上自習,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給他畫出來。每畫出一張,他就將嘴努起,吹干墨跡。到手幾張,認為夠用的了,他卷起來道一聲謝,笑瞇瞇地走了。
這天,莊主任又來胡家石河,說公社教育組要召開批林批孔大會,讓我寫一份批判稿交上,如果被選中,要在大會上發(fā)言。我說,咱們學區(qū)有那么多老師,讓別人寫不行嗎?別人肯定比我寫得好。她說,還找了另外幾個老師寫,稿子一同送到公社,公社讓誰發(fā)言誰就發(fā)言。我只好連夜寫好,送到了聯中。沒想到,幾天后我接到開會通知,同時也接到了領導讓我發(fā)言的指示。在全公社幾百名教師參加的大會上,古城學區(qū)只有我一個人上臺,念我七拼八湊胡亂炮制的稿子,對“孔老二的反動教育思想”予以批判。
這場運動,持續(xù)了一年多時間。我保持著昂揚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寫了大量批判稿,出了無數期專欄。我還提著石灰水,拿著刷子,將“批林批孔”口號寫在胡家石河的街邊墻壁上,每個字有一米多高,看上去殺氣騰騰。因為我寫批判稿出了名,大隊書記讓我代寫,管理區(qū)干部讓我代寫,教師同行也讓我代寫。我來者不拒,為其代勞,用更不講理的邏輯,更為粗暴的語言,讓“孔老二的陰魂”不得安寧。
二十五年之后,我為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君子夢》,反映儒家文化上百年來在農村的傳承流變,去曲阜參觀、采訪。我走進孔廟,跪在“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推倒后來又重新塑起的孔子像前,在心里道:夫子,小子有罪!我向您道歉,向您懺悔!
此時的我,對儒家思想有了一些理性認知。我對孔廟石碑上“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之類的話語并不能接受,對儒家文化兩千年來的流弊也持批判態(tài)度,但我對儒家提倡的仁愛之心、剛正之氣、擔當意識、中庸之道等都是認同的。我認為,孔子一生關注世道人心,想讓人性臻于至善,用心良苦,百折不撓,值得我敬仰和禮贊。
那天,從大成殿里出來,我走到杏壇邊,讀到了孔子后裔六十代衍圣公孔承慶寫的詩《題杏壇》:“魯城遺跡已成空,點瑟回琴想象中。獨有杏壇春意早,年年花發(fā)舊時紅?!?/p>
我想,孔子杏壇設教,收弟子三千,授六藝之學,樹教育之道統(tǒng)。二十世紀初,道統(tǒng)戛然斷絕,乃中華民族之幸?之災?今天真該認真研究。
十六、羞于寫進日記的事兒
為了寫這部紀實文學,我找出了當年斷斷續(xù)續(xù)寫的日記。青蔥歲月,懵懵懂懂。字跡拙劣丑陋,恰如螞蟻爪子碌碌爬出。我為字里行間充溢著的幼稚與無知感到臉紅,也為我十年間的刻苦學習、自強不息感到欣慰。
我看完在胡家石河寫的一本,發(fā)現有一件事情沒有記下:1974年我企圖混入大學。我的日記,內容比較具體,連一些現在我看了老臉發(fā)紅的隱秘心理都記下了一些,然而,日記從頭到尾,卻對那件事諱莫如深,沒有一個字提及。
為什么?答案只有一個:那件事讓我特覺羞恥,不愿記入日記。
那年夏初的一天,學校前面的梧桐林綠蔭深深。我正上課,學生們卻紛紛向外張望。我扭頭一瞅,窗外一紅一綠,有兩個識字班站在那里,隔著玻璃往里面看。我再仔細打量一下,哎喲,那不是我對象和她姐姐嗎?她們來干什么?
那時,我雖然定了親,但遵照當時鄉(xiāng)俗,平時不見面,只在春節(jié)前我到她家送年禮,春節(jié)后她到我家“走婆家”。如果私下見面,那是傷風敗俗的勾當?,F在我對象和她姐姐突然來到我的工作地點,豈不讓人笑話?所以,我心里既高興又氣惱。
我紅著臉打開門,大姨子杜清英笑著說:“德發(fā),俺姊妹倆來跟你說個事兒?!蔽覍ο蠖糯渚辏瑒t羞笑著不吭聲。
我將她倆領進里屋,問什么事。清英姐說:“今年的工農兵大學生又開始推薦了,你快到村里報名吧?!?/p>
翠娟緊接著說:“俺姐報了,你也報吧?!?/p>
我聽了這話十分驚訝:“我哪有條件報名?上大學,我連想都不敢想!”
清英姐說話語氣快,嘟嘟嘟嘟開講:“怎么沒有條件?你父親當書記,不叫自己的孩子報叫誰報?”
我說:“即使報上也不行,我的文化水平太低。”
清英姐說:“沒事。去年教育回潮,上大學是推薦加考試,張鐵生交白卷反了潮流。今年肯定不會考了,只要政治條件好就行?!?/p>
我知道父親的脾氣。他當干部多年,基本上不搞以權謀私,最腐敗的行為,就是陪上級來的干部吃一頓好飯。這兩年,上級幾次分下名額,到農村招收工人,可是父親都讓別人的孩子去。他說:“我當書記,叫自己的孩子去吃國庫糧,怎么跟兄弟爺們交代?”上級也分下名額,讓村里推薦工農兵大學生(包括中專學校),條件是高中或初中文化,畢業(yè)后有兩年以上實踐經驗的未婚青年。但村里沒有符合條件的,從沒推薦過。今年讓村里推薦我,父親能同意嗎?
清英姐這時提出,讓我跟她倆一起到宋家溝,當面跟我父親談談,促成這事。
我想起,前年在縣城開會,看到材料上講,一個沒上過學的煤礦工人被推薦到北京大學。論資歷,我比不上他;論文化,我不比他差。我想,試試吧,不管成不成,這是個走出農村的機會。我點點頭說:“你倆先坐著,我到外面把課上完,咱們就走?!?/p>
站上外面的講臺,學生們看我的眼神已經全變了。他們看看我,再回頭看看里屋,一張張小臉上滿是求知欲望。我把課草草上完,對學生說,家里有事,需要回去一趟,你們先上著自習,我下午回來。
下課后,張、胡二位老師都到了辦公室。我臉皮發(fā)燙,向他們介紹了兩位不速之客,并說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他們說:“哦,那快走吧。”
我推著自行車,與姐妹倆從里屋走到外面。外面,也有一輛自行車,是她倆從小結莊姨父那里借來的。我們一起出村,小學生都追著看,讓我如芒刺在背。
回宋家溝的路,先是一段上坡,我們騎不了車,只能步行。路邊的大片麥子即將成熟,綠中泛黃,有一種清香的味道。
杜翠娟一出村,臉上卻現出寒意:“那個小鐵梅,是誰畫的?”
我明白,她是看了我宿舍里的人物畫,心中吃醋,就說:“張傳貴畫的?!?/p>
杜翠娟冷笑道:“小鐵梅在你床上邊,你晚上能睡著覺嗎?”
這話讓我難以理解,我說:“怎么不能睡?我每天都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
聽我這樣說,她不吭聲了。
清英姐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教育我,中心意思是作為一個青年人,要有遠大理想,不能一輩子待在這樣的小山溝里教學。我默默聽著,心里卻反駁道:我怎么能跟你比?我要是有你那樣的高中文憑,不等你動員就去報名了。
杜清英是岳父家的老大,比翠娟大三歲。岳父常年在外工作,曾在離家一百多里的大山公社擔任武裝部長。我岳母身體不好,大女兒上學,二女兒只能留在家里做家務,看護幼小的弟弟。所以,翠娟只上過一段時間的耕讀班。清英姐高中畢業(yè)后,在板泉公社醫(yī)院當臨時工,她的理想是上醫(yī)學院,畢業(yè)后當大夫??晌覜]想到,她報了名,又來鼓動妹夫也報。后來我才得知,這是翠娟的主意。
八里路走完,進了我的家門。母親喜出望外,急忙去菜園割來韭菜,與翠娟姐妹倆一起做餡子包餃子。包完,父親從地里回來,清英姐向他說報名的事。父親聽了,冷笑一下,氣息變粗。我明白,他不愿意讓我上學。
清英姐鍥而不舍,苦口婆心。父親終于點頭道:“報就報吧。”
吃罷餃子,姐妹倆告辭。我也走了,因為下午還要上課。
周末再回家,母親悄悄告訴我,那天我們三個走后,父親大發(fā)脾氣,罵罵咧咧,將盛餃子湯的鋁鍋端起來,狠狠地扔到了南墻上。母親讓我看那鋁鍋,果然癟進去一塊。
我知道父親的脾氣,也理解他的憤怒。他本來認為,兒子當上代課老師,月月發(fā)錢,發(fā)了錢就往他手里交,這是天大的好事。等到給我蓋上新屋,把媳婦娶來,他就完成了一件任務。“完任務”,家鄉(xiāng)那些做父親的人經常這樣說。拉扯一個孩子成家,就算完成了一件任務。他完成了第一件任務,還有第二件等著他,因為我二弟只比我小一歲,讓他很有壓力。可沒想到,兒媳婦拉著她姐突然過來,讓我報名上大學,這一下子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不但拿不到我的錢,可能還要供應我上學,這如何承受得了?
在父親面前,我這樣說:“你不用犯愁。我這樣的水平,上大學根本不可能,只是報個名,叫那姊妹倆知道咱努力了?!备赣H這才放下思想包袱,不再生氣。
等到上級發(fā)下推薦表,父親捎信讓我回家填寫。填到文化程度這一欄,寫上“初中”二字,我臉紅耳熱,覺得是在欺騙上級:自己是個沒燒透的黑泥碗,卻偽裝成一個花瓷瓶。在“升學志愿”一欄,我填的是“費縣師?!?。那是臨沂地區(qū)唯一的一家?guī)煼秾?圃盒?,因為備?zhàn),建在沂蒙山區(qū)的費縣。我知道,那是離我最近的大學,也是我根本不可能進入的大學。
沒想到,“黑泥碗”竟然通過了公社教育組和縣教育局的兩級考核,大概是因為我有縣級“優(yōu)秀教師”稱號。然而我也得知,這一年招收工農兵學員,還要舉行文化考試??磥?,上一年張鐵生“反潮流”,并沒能改變招生方式。這讓我更明確地意識到,我報名上大學是多么不自量力。
考場設在莒南一中。一進校門,我就想起了兩年前在這里的慘?。旱诙慰寂R沂師范音樂班,一支歌沒唱完就被槍斃。這次,我不是考臨沂師范,而是要考臨沂師專,豈不是天大的笑話?知道自己沒戲,我在大禮堂住下后郁郁寡歡。參加考試的,有幾位相溝公社的民辦老師,與杜清英是高中同學,他們在一起談笑風生,我卻躲到一邊不敢露面。
考試分文理兩科。文科考政治、語文、數學、史地;理科則將史地換成理化。我考政治、語文,還能對付一氣,考數學就慘了。卷子上的代數、幾何題,在我看來全是天書。我只做了前面一道有理數計算題,再看后面,統(tǒng)統(tǒng)不懂,索性交卷離場。
再考別的,我便是馬馬虎虎了,因為我知道,數學這一門幾乎等于零分,就足以粉碎我的癡心妄想??纪暝?,我騎車回家,走到縣城西邊發(fā)現,杜清英正在前面,讓一個一塊參加考試的男生用自行車帶著。和她一起走的,還有別的考生。杜清英看見了我,似乎要等我靠近了說話,我的自卑感卻猛烈爆發(fā),趕緊放慢蹬車力度,讓自己落在后面,直到看不見他們?yōu)橹埂?/p>
回到家里,父母問我考得怎樣,我說了一句粗俗的歇后語:“胳肢窩里放屁——沒有門兒。”父親聽了,面現喜色。母親安慰我,考不上不要緊,反正你已經是工作人了。
我回到胡家石河繼續(xù)工作。同事問我考試結果,我也用那個歇后語作答。所以,整個報考過程,我沒往日記上寫一個字。
后來聽我老婆說,她當時問姐姐,趙德發(fā)考得怎樣,姐姐說,不知道是做題做得快,還是因為別的,時間不長就見他交卷走了。
暑假里聽說,杜清英接到了沂水醫(yī)專的入學通知書。那是臨沂地區(qū)唯一的一家醫(yī)學??圃盒?,也是因為備戰(zhàn),建在沂蒙山區(qū)的沂水縣。她去縣教育局拿通知書時,發(fā)現我報名的照片還在那里,因為沒被錄取就沒有用上,她給拿了回來。那張照片,老婆捎給了我。照片上的我面龐瘦削,神態(tài)很不自信,我看后心情更加黯淡。
那一年,相溝公社一共考上六個。除了杜清英,三義管理區(qū)有兩名民辦教師考上了大學:李守玉去了山東大學,楊獻國去了費縣師專。圈子村考上兩個:一位老紅軍的女兒去了山東醫(yī)學院,杜清英的一位女同學去了莒南師范。另外,西沈保村的李富豪考上了山東飲食學校,去學廚師。這些消息,成為全公社街談巷議的話題。在大家眼里,別說那些上大學的,像李富豪這樣去學廚師,也是一步登天。果然,他畢業(yè)后被分到臨沂第三招待所,不久當了廚師長。后來我在莒南縣委工作時去臨沂開會,經常見他挺著大肚子,到飯桌上與家鄉(xiāng)領導敬酒交談。幾年后,他到莒南工商局當了干部,將頭上的廚師帽換成了大蓋帽。李守玉畢業(yè)后先到臨沂鋼鐵廠,后又從政,官至正廳級;楊獻國畢業(yè)后先當教師,后來成為一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杜清英畢業(yè)后被分配到臨沭縣韓村醫(yī)院,與同學陳端財結婚后,調到蒙陰縣坦埠醫(yī)院。1990年,兩口子調到莒南人民醫(yī)院。杜清英退休后又被醫(yī)院返聘,繼續(xù)坐班問診。她對我說,當年她考得很好,可以上重點大學,不想去沂水醫(yī)專,可是老爹不同意。要不是報志愿報低了,她這輩子會有更大的作為。
工農兵上大學,當時也引發(fā)了一出出悲劇。在宋家溝,我母親的一位遠房堂妹已經定了親,對象上了大學來信退婚。她跑到學校大吵大鬧,晚上賴在對象的宿舍里不走,并且四處告狀,最終也沒能挽回婚姻。幾年后,她悲悲切切,嫁給了一位農村青年。
有人問過杜翠娟,那時候你叫對象上學,就不怕他不要你?她說,沒想到這一點。別人就說她傻,真傻。
十七、開門辦學
我這人,睡覺很少做夢,但前些年卻經常做這樣的夢:我正在為某件事情忙忙碌碌,忽然想起,校田忘記種了。到那里看看,土地荒蕪,雜草叢生,我站在那里尷尬萬分,深深自責。遽然醒來,方知是夢,慶幸那不是真的,翻了翻身,復又入眠。
這個夢,反映了我潛意識里存留的焦慮。
我去胡家石河小學之后,上級要求各個學校都要有學農基地,也就是校田,而這里沒有,就讓大隊劃撥一塊地,給我們耕種。大隊書記胡兆廷不理解,說上學不就是念書識字嗎,怎么還要種地?我向他講,為了貫徹上級關于“開門辦學”的指示,學習農業(yè)知識和技能,我們宋家溝小學就有校田。他聽后同意,就劃撥了一塊,在南嶺上,約有二畝。
胡家石河的南嶺,到處都是一種獨特的石頭,一塊塊梯田的地堰由它堆起或疊起。我從沒見過這種石頭,問過陪我去看校田的張傳貴,才知道它叫“白云石”。我見這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很不方正,且生有斑駁石苔,黑黢黢的,又問為什么叫這名字。他搬起一塊石頭往另一塊大石頭上一摔,石頭砰然碎裂,斷面竟然煞白一片,真像天上的白云。我說:“真好看!”他說:“好看是好看,可這石頭沒有用處。它形狀不規(guī)則,壘豬欄還湊合,蓋屋沒有用的?!?/p>
我們都不知道,構成這座大嶺的白云石,在十年之后開始創(chuàng)造巨大財富,且奪去許多人的性命。那時,我打量著由白云石經過億萬年才風化出的那塊梯田,和大隊副書記商量種什么。他說,種果子(花生)吧,大隊給你種子。
那年過了清明節(jié),我與其他老師一起,帶領學生把學校廁所積攢的糞肥搗細,抬著送到校田,而后又去大隊要種子。書記讓大隊保管員打開倉庫,給我們稱了幾十斤。我找籃子弄到學校,讓學生剝殼。當時正值青黃不接,家家都缺糧食,小孩格外嘴饞。為防偷吃,我讓他們圍坐在一起相互監(jiān)督。剝出的花生米裝進麻袋,再將麻袋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以防老鼠偷吃。
等到一場春雨降下,一年級繼續(xù)上課,我和胡久順老師組織高年級學生去種地。我讓大隊派了一位貧農出身、能講怎么種莊稼的社員,牽著牛,扛著犁,和我們一起沿著河邊往南走,走上布滿白云石的嶺坡。我讓學生站成一片,向他們講,孔老二宣揚“學而優(yōu)則仕”,培養(yǎng)的學生“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劉少奇推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培養(yǎng)的學生脫離生產,只專不紅,我們絕不能這么做。我們要堅決貫徹毛主席的無產階級教育路線,實行教育改革,到“三大革命”的實踐中去,扎扎實實地掌握生產知識。
接著,我讓那位中年社員講怎么種花生。他雖然有些拘謹,但還是把一些要領,如怎么撒肥、怎么擱種子等講明白了。他講完,我給學生做了分工,有的撒肥,有的點種,每人管一小段。那位社員套牛使犁,耕出一道墑溝,學生們就按照分工干了起來。這些活兒,用不了全體學生,我讓剩余人員撿石頭扔到地堰上,免得它們妨礙莊稼生長。
種花生,點種是關鍵,不能太密,又不能太稀。我沿著墑溝檢查,看誰點得不對立即糾正。
正低頭察看,有學生大喊:“報告老師,有人偷吃!”
這事性質嚴重。我問是誰,他說:“你看看誰的嘴鼓涌!”我去看那些負責點種的同學,他們的嘴都沒有咀嚼動作。有的同學,主動張大嘴巴表示清白。有一個男生,閉嘴低頭,臉色緊張。我一看就明白了,但我不想讓他當眾出丑,警告說:“是誰偷吃,我已經知道了,希望這位同學馬上改正!”
那個男生果然不敢再吃,別人也沒有敢的。
用半天時間,將花生種下。此后,我經常去校田里察看,花生出苗了沒有,長勢如何。等到應該除草了,又組織學生去拔草。整個夏天,拔了一次又一次。到了秋天,又帶領學生一棵棵刨出來,將花生摘下,曬干。留下第二年用的種子,剩余的拿到油坊換油,拿到公社糧管所賣錢,做學校的辦公經費。
花生收完,再種麥子。次年割了麥子,再種地瓜。兩年間,把莒南一帶的三種主要農作物都種了一遍,學生們學習了相關知識,學校的辦公經費也寬裕了許多。
然而,這塊梯田成了我的心事,何時種,何時管,何時收,都要記著,經常得提醒自己?!叭苏`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這句農諺,更成了響在我心中的咒語。所以,誤了種校田的噩夢,經常干擾我的睡眠。
那時,“農業(yè)學大寨”的口號在全國喊得震天響,進而,教育部門提出了“教育學大寨”的口號,要求農村教育要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唱著歌聲去勞動,帶著泥巴進課堂。”我們的校田只有二畝,不用整天伺候,那么,我就帶領學生到生產隊干活,經常是半天上課半天勞動。到了下午,二年級以上的學生由老師帶領,分頭去各個生產隊。隊長已經習慣了,早早安排了學生干的事情。有的隊長發(fā)現了這幫不記工分不領報酬的“半勞力”,整天琢磨讓學生給本隊干什么活兒,非常主動。這一個跑到學校找我:“哎,趙老師,你領著小學生給俺隊倒糞唄!”那一個跑到學校對我說:“哎,趙老師,俺隊北嶺上有塊地,長了不少草,你給去薅薅唄!”我不能拒絕,點頭答應,就帶著學生去了。我們干的活兒,有時候是倒糞,有時候是送糞;有時候是拔草,有時候是翻地瓜秧;有時候是抗旱,有時候是復收??购担翘疂睬f稼;復收,是撿麥穗,倒地瓜,倒花生。所謂“倒”,就是拿著鐵招子在已經收過的地里刨,像抓特務一樣搜尋那些落網的地瓜、花生。給哪個生產隊復收,所得收獲就送到哪個生產隊的麥場上。
本文開頭曾講,我在十四歲那年之所以輟學,是因為讀初中時光干活不上課,而我到胡家石河當了教師組長,立場來了個180度大轉變,不折不扣地搞起了開門辦學。即使放了農忙假,我也往往不回家,依舊帶著學生繼續(xù)干活。
2017年初冬,我到吉林安圖縣走親戚,一位表妹夫說起了當年開門辦學的事情。他那時在公社中學讀高中,學校整天出去干活,他干煩了,就稱病不去。次數一多,被學校知道了,那天校長在大會上批評他,說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好逸惡勞。校長講完,讓他到臺上檢討,他挺著胸脯理直氣壯地講:“我是學生,不是農民!我是來學習的,不是來種地的!這樣不正經上課的學校,我不上也罷!”說完,就回宿舍收拾鋪蓋,準備回家。班主任老師卻攔住他,說他這樣退學影響太壞。好說歹說,才把他留住。我說:“我沒有你那樣的反潮流精神,我那時一心一意帶領學生干活,現在想想真是慚愧。”
我的學生雖然沒像表妹夫那樣有公開反對的,卻有人消極怠工,干活時磨磨蹭蹭,不愿出力。有人經常請假,說家里有事,或者連個招呼也不打,到了干活時間杳如黃鶴。我在1974年10月5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和昨天都是召集學生五年級扒花生,只缺胡順字。這個同學平時在學校表現很好,為什么在假期中這么反常呢?值得深思?!?/p>
我當時是怎么“深思”的,日記中沒寫,但我肯定認為該同學的思想出了問題,意識不到我的做法太極端——放了秋假還不讓學生幫家長干活,依舊讓他們從事集體勞動,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幸虧胡家石河的鄉(xiāng)親們寬容大度,多數家長給我面子,沒把孩子攔在家里,更沒有人向我當面抗議讓我難堪。
開門辦學,講究“走出去、請進來”。帶學生種校田是“走出去”,給生產隊干活是“走出去”,我還帶學生“走出去”干別的。譬如說,毛主席發(fā)表了最新指示,我立即刻印出來,讓學生到街上張貼,到各家各戶張貼。譬如說,到貧下中農家中搞社會調查,通過他們的講述,了解舊社會有多苦,新社會有多甜。
有一位老人叫甄德良,解放前給地主當長工,解放后當過大隊書記。他的小兒子娶了我的一個堂姑,我在胡家石河的兩年間,堂姑經常讓我到她家吃飯。她公公有這么一個故事:父親去世,他在送殯時號啕大哭,恰巧遇見公社干部來了,他擦擦眼淚說:“唉,俺不該這樣,俺對不住上級?!彼詾?,上級要求喪事從簡,哭得過分也不對。于是,有人創(chuàng)作了一句歇后語“甄德良哭爹——對不起上級”,在周圍幾個村廣為流傳。他老人家苦大仇深,對黨忠誠,我當然要把他作為社會調查對象,在一天晚上帶學生去了他家?;璋档拿河蜔粝?,他點上一袋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給我們講過去的事情。他的牙掉光了,裝著一副假牙,說笑時露出,雪白奪目。他說了這么一件事:舊社會,他家里很窮,因為急需用錢,向財主借了十塊大洋。因為他不識字,財主記賬時就給他記成二十。等他有了錢還賬,一看是二十,加上利息就更多了,無奈,只好把僅有的一間屋賣掉,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我聽了這件事很興奮,覺得采訪到了難得的階級教育素材,當場向學生講:“貧下中農在舊社會沒有文化,一不小心就遭到地主富農暗算。我們生在新社會,在學校學文化是多么幸福,我們一定珍惜今天,好好學習!”不只是那天晚上講,后來在學校里也經常講。
“請進來”,我也搞過多次:請貧管組長胡兆現給學生講政治課,請老貧農胡俊普憶苦思甜,請退伍軍人張紀信講戰(zhàn)斗故事,請獸醫(yī)胡順田講如何防治畜禽疾病……有一天晚上,一個禿頂老頭來到學校,帶著滿身酒氣,大幅度做著手勢向我說,他可以給學生講一場,他的革命經歷,胡家石河無人能比。我答應下來,第二天對別的老師說這事,他們說,可不能叫他講,他是個脫黨分子。這人真是早早參加了革命工作,但是在開辟革命根據地的時候,把一個地主閨女也給開辟了。領導發(fā)現了這件事,要處分他,他卻脫離組織,帶著地主閨女回家了。我得知他的底細后,十分后怕:要是請一個脫黨分子來講課,豈不是犯下天大的錯誤?不過,那人后來沒再找過我,可能是酒醒之后覺得不該毛遂自薦。后來我見到他的老婆,那女人果然眉清目秀,比丈夫年輕好多。
那幾年,全國各地大、中、小學都搞“開門辦學”。1974年9月29日,國務院科教文組與國家財政部聯合發(fā)出通知,認為“開門辦學”是教育革命的新生事物,對此進一步推動。我們學區(qū)、公社教育組、縣教育局,層層召開“開門辦學”經驗交流會,我將胡家石河小學的做法寫成材料,在學區(qū)和公社的會上做過介紹。
“開門辦學”的做法,被1975年出品的電影《決裂》極盡推崇。電影中有一位孫教授,在課堂上大講特講“馬尾巴的功能”,引得觀眾哈哈大笑。從此,那些埋頭教學,只講專業(yè)知識的老師,往往被人批評:你講的那些,都是“馬尾巴的功能”!
與“開門辦學”同時進行的,還有“勤工儉學”。兩件事在意義上有關聯,但后者的主要目的是為學校創(chuàng)收。1973年秋天,縣教育局召開勤工儉學會議,號召各校大搞飼養(yǎng)。離縣城十多里的厲家官坊小學,養(yǎng)了好多長毛兔,縣里在這里召開了勤工儉學現場會議,我也騎車去了。一進那個校園,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臊臭氣味,原來,這里建起了一排排兔舍。每一排有三四層,每一層有許多隔開的小單間,里面住著一只只雪白的長毛兔,都瞪著通紅的眼睛看我們。我只見過野兔,從沒見過這種用于剪毛的漂亮兔子,有驚艷之感。
厲家官坊小學負責人在會上介紹,這種兔子產自外國,也叫安哥拉兔。引進到我國之后,剪下的毛可以出口,為國家創(chuàng)造寶貴的外匯。當然,在創(chuàng)造外匯之前,誰養(yǎng)這種兔子,誰會從外貿部門換來人民幣。厲家官坊小學從浙江買來幾十只,讓學生拔草喂養(yǎng),越繁殖越多,既給學生提供了勞動鍛煉的機會,也給學校增加了收入。學校用這些收入,增添了好多教具,學生不用再交學雜費,課本和作業(yè)本都由學校免費發(fā)放。這樣,家長主動送孩子上學,兒童入學率達到百分之百,學校被評為山東省勤工儉學先進單位。
開會回來,我想趕緊落實會議精神,也把胡家石河小學的勤工儉學活動搞起來。和同事商量,也養(yǎng)長毛兔,他倆一齊搖頭:“咱這里沒有院墻,養(yǎng)上兔子,還不讓人家偷個屌蛋精光?”我看看學校前面,一片空曠,果然不是養(yǎng)長毛兔的優(yōu)良環(huán)境。那么養(yǎng)啥呢?我想到了養(yǎng)豬,兩位同事的態(tài)度也不積極,說養(yǎng)那玩意兒干什么,一天喂三回,咱哪兒有工夫?但我只想著貫徹上級指示,堅持要養(yǎng),他們也就不再反對。
張連吉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學校后面有個豬圈,是某某人的,他長期不養(yǎng)豬,正好借用。我們去找那人商量,說,學校用你的豬圈不是白用,豬糞都是你的。那人一聽,爽快地答應了。
豬飼料要預先準備。我和書記說了這事,他不理解,說養(yǎng)豬可不容易。我說,再不容易也要養(yǎng)。見我態(tài)度堅決,他只好讓村里借給學校地瓜干、花生餅和糠。學校后面是大隊機房,有一間鍋屋,我們在那里煮熟一鍋地瓜干,拿一個花生餅泡在鐵桶里,然后就去買豬。
學校那時有些公款,我和胡久順騎車到十二里外趕集,買來兩只小豬崽兒,都是黑的。綁牢四蹄,放進筐里,回來時因為路不好,車子顛簸,它們掙扎叫喚了一路。進村時有人看見,感到莫名其妙,開玩笑說:“趙老師要當豬販子?”
把豬崽放進豬圈,它倆不習慣新環(huán)境,老想往外躥,卻因為墻高沒有得逞。我想趕緊安慰它們,就去用熟地瓜干和糠調了一桶豬食,再加上泡碎的花生餅,倒進豬食槽喂給它們,它們吃飽后就老實了一些。
我喂豬的時候,村中有好多人圍觀,都覺得是新鮮事兒。學校西鄰一位大娘笑著說,小趙,俺養(yǎng)豬是為了攢錢娶兒媳婦,你養(yǎng)豬為了什么?我說,為了叫學生學會養(yǎng)豬。她笑得更厲害了,說,養(yǎng)豬還用你教?小學生跟他娘學,一學就會!
我沒法跟她理論,第二天把全校師生集合到豬圈旁邊,在那里搞起了“開門辦學”。我先帶領他們學習最高指示:“肥料是動物的糧食,動物是人類的糧食。由此觀之,大養(yǎng)而特養(yǎng)其豬,以及其它牲畜,肯定是有道理的?!蔽医又种v養(yǎng)豬的重要意義,特別強調,豬全身是寶。講到這里,張連吉老師用他的大嗓門念起了順口溜:“小豬小豬嚕嚕叫,身體肥胖鼻子翹,耳朵大來眼睛小,它的全身都是寶!”學生們哈哈大笑,兩頭小豬聽了卻很不安,嚕嚕叫著亂竄亂跳。
我將五年級學生分成幾組,讓他們輪流煮豬食、喂豬。女生們普遍聽話,值班時認認真真。有的男生卻不耐煩,喂豬時挑它們的毛病,嫌它們挑食,嫌它們叫喚,用小石頭砸,用荊條抽。兩個豬崽受不了虐待,老想越獄,一次次往墻上躥。我發(fā)現了這些問題,嚴厲批評肇事學生,教育他們對豬要有感情。我只要有空,便親自帶領學生去喂。
我本來對這兩頭豬是有感情的,但后來就沒了,甚至反感、厭惡。為何?因為這兩個小東西太狡猾,太難伺候了。譬如說,他們不想喝湯,光想吃干貨。把半桶豬食倒進豬槽,它們插進嘴去尋尋覓覓,只找地瓜干吃,吃光之后不理糠水。我和學生改變策略,先倒進去稀的,想等他們吃光喝光再給干的,然而它們很明白,插進嘴去,發(fā)現其中沒多少內涵,又抬頭望著我們,眼神中滿是期待。我們偏不添加,它倆就搞形式主義,插進嘴去,只是“咕嚕咕?!贝蹬菖?,并不真喝。沒辦法,我們只好妥協(xié)讓步,將干貨倒進去,讓它們激烈搶食。
最讓我頭疼的,是它們老是想逃離豬圈,一天到晚躥來躥去,一次次想超越墻頭。這樣的心態(tài),這樣的生活方式,怎么能夠長肉?所以,我們養(yǎng)它們好幾個月,只見骨架變大,不見上膘變肥。要知道,豬是靠斤兩換錢的,它們的體重增長不了,就等于我們的投入打了水漂。
后來,我也想開了:管它們長不長肉,反正我們學校養(yǎng)豬了,證明我們在搞勤工儉學,可以向上級交代了。但是,僅剩下的這一條意義,也被豬給徹底粉碎。兩頭豬中的其中一頭,練成了功夫,有一天竟然跳出豬圈,不知去向。我?guī)W生喂豬時看見少了一個,立即發(fā)動全校學生四處尋找,一時間,小學生遍布村里村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像過節(jié)一般。終于,有學生在村外一條溝里找到了它,大家急忙撲向那里,圍追堵截,費了半天工夫才將其擒獲。
亡豬補牢,我們找來石頭,將豬圈的墻壘高一些。然而它們并不死心,還是天天操練,和我們斗智斗勇。離豬圈老遠,就能聽到它們在里面又躥又叫。胡久順說:“趕緊處理了吧,找這麻煩干什么!”
我也覺得,這兩頭豬實在讓我傷透了腦筋,就同意了他的意見。那時,胡家石河大隊有集體養(yǎng)豬場,我們就去聯系,將豬賣給那里。那里的飼養(yǎng)員早已知道這兩頭豬的武功,不想收留,經我一再央求,他們才答應下來。而后,我們把豬捉住綁起,送到那里。為了表示感謝,我們只要了個較低的價錢。算算賬,養(yǎng)了它們幾個月,不賠不賺。
養(yǎng)殖業(yè)不順,勤工儉學還是要搞下去。再怎么搞呢?我們就發(fā)揮山區(qū)優(yōu)勢,發(fā)動學生搞采集。
一是上山刨草藥。刨來丹參、黃芪、細辛、桔梗等,分門別類地曬干,賣給離學校不遠的供銷社門市部。我們曬草藥是在學校前面的河灘上,草藥五顏六色,味道濃郁,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二是采大檗羅樹葉。我們那里包粽子用蘆葦葉,而莒南東部以及日照的人,則喜歡用大檗羅樹葉。這種樹,學名槲樹,葉子闊大。端午節(jié)前,常有東鄉(xiāng)人推著車子來收購,我們就帶學生去采來賣給他們,一斤得三分錢。我們很不理解,覺得包粽子就該用葦葉,那種清香味兒,那種淺綠顏色,滲進米里實在誘人。所以,無論胡家石河還是宋家溝,即使本村不種蘆葦,也要到外地去采。十八年后我到日照工作,吃到槲葉包的粽子,才知道那種香味兒、那種紫色,也很別致。
三是采刺槐葉。秋天采來刺槐葉曬干,用機器粉碎成粉,裝袋賣給供銷社。干這事可不容易,樹枝上有刺,只能用長竿綁上鐮刀,高高舉起斬斷枝子,從落地的枝子上采。曬干后,葉子輕飄飄的沒有多少分量,儲存半屋子,也打不出幾袋子槐葉粉。打粉過程中,師生都成了一個個綠人兒。汗水一沖,臉上紅綠相間,樣子狼狽。把一袋袋槐葉粉賣掉,一斤只賣幾分錢。據說,槐葉粉出口日本,用作奶牛飼料添加劑。那時,中國大量出口這東西,直到1980年才停止收購。停止收購的原因,據說有兩點:一是有的出口企業(yè)為增加分量,往槐葉粉中摻土摻水泥,被外國人發(fā)覺;二是采槐葉對刺槐樹損傷嚴重,破壞林業(yè),國家農業(yè)部就和外貿部聯合下發(fā)通知,在全國停止收購刺槐葉。
一個開門辦學,一個勤工儉學,再加上學黃帥反潮流,批林批孔,批“分數第一”、“智育掛帥”,學校的學習風氣十分淡薄。有的老師不把上課當回課,隨便糊弄,敷衍了之,動不動就讓學生上自習,自己去干別的。
胡久順老師,是一位大隊干部的獨生子,非常愛玩,最喜歡打獵,經常把學生扔在那里,扛著獵槍上山。大隊書記批評過他,不要“砸蛤蟆釣蛙子”,但他聽不進去。這年秋后,他對我說去走親戚,結果一走就是兩個月。他那個班也是復式班,二、四年級在一起,我只好給我的三、五年級講一會兒課,布置了作業(yè),再到他的班里替他講。時間一長,我實在忙不過來,就向書記說這事。他搖搖頭說,到哪里找他去?我再派一個人當老師吧,就派一個叫甄洪根的小伙子到學校代課。
等到胡久順回來,甄洪根也沒回去,因為學校人手的確太少,他成為在冊的民辦教師。這時我才得知,胡久順這兩個月不是走親戚,而是到隴海鐵路以南打獵去了。那里是蘇北荒原,野兔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