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英
待他出門時,我才似乎想起來問他有多高。其實,我早就注意了他的個頭很高挑。我還注意到,他的左耳多了一個小小的耳釘,發(fā)型也比上一次來時髦了些,兩側很短,頂發(fā)很長,聚集在頭頂,到腦門幾乎形成了一個桃心。黑衛(wèi)衣深色的牛仔褲,黑色的雙肩包,學生模樣之外,又多了些文藝范兒。
這是2016年一個夏日午后,我與郝瀚第二次見面。這一次他是來告別的,因為很快畢業(yè),他將離開銀川,去中國傳媒大學讀影視導演碩士研究生。我很為他高興,這將是他人生的一個新起點。
我和郝瀚初識于2014年。那時,他在寧夏大學讀三年級。經(jīng)寧大一位老師的引薦,他給我發(fā)來了他的小說作品??戳诵≌f,我是驚喜的——他的語言非常好,沒有許多大學生作品里濃濃的作文腔,內(nèi)容也充滿不同尋常的想象,能感覺到作品深受歐美現(xiàn)代派的影響。當時他大約發(fā)來了五六篇小說,雖說總還是能挑出毛病的,比如,大都故事性不強,人物關系比較散淡,矛盾沖撞不夠,生活氣息也不那么鮮明,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講,不怎么接地氣。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充滿詩意的語言營造出一個自由任性的想象世界,有些天馬行空無所顧忌。這幾篇小說,最終都未能刊發(fā)。據(jù)我所知,當時他向其他刊物投過稿,也沒有什么結果。這也不意外,對于一個人生經(jīng)歷從校園到校園的年輕作者,小說這種文體難免會露出種種不成熟的“馬腳”,多少會受限于人生經(jīng)驗的局限。
因為他的文字引起了我的興趣和好奇,郝瀚應約到編輯部,我們有了第一次見面。從學業(yè)歷程、讀書到寫作的體會,一開始,基本上是我問什么他回應什么。加繆、馬爾克斯、卡佛、格非、畢飛宇,當談到我們各自喜歡的作家時,他的話多了起來,少了之前的拘謹。他說,這是他上大學這幾年,第一次有機會暢談文學,在學校里,除了必上的課程,他多是獨來獨往,極少參與學校班級和同學間的活動,幾乎把所有的課余時間都沉于讀書和寫作,這讓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說起這些時,除了靦腆和害羞,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憂郁。大概就是這一暼的憂郁,更加深了我對他的印象:這是個充滿靈氣卻又不乏細密心思的大男孩,典型的北人南相。我們談文學說電影,聊了幾近一個下午。此后的通信中,我漸漸知道生活中他保持著一些似乎和他這個年齡不太相符的習慣,比如,只是必要的聯(lián)系才用手機和電腦,寫東西也是先手寫于筆記本上,再謄抄于電腦上。我因此覺得,這個年輕人,在生活上是有些老式的。
一個人的早期作品,總是更多地帶著這個人與生俱來的生命直覺和精神烙印。郝瀚是河北秦皇島人,就學于寧夏和北京,但是他的作品卻隱約透著江南味道。我以為,這味道來自他幼年家學古典詩情的浸染,而小說中有意無意流露出的對詩意江南的向往,也體現(xiàn)著這種情懷。我并沒有就這個問題跟他交流過,我想當然地以為,生活于缺少色彩偏于干旱多風地區(qū)的北方人,特別是文化人,常常會對詩情畫意的江南懷有夢境般的期許。這種南向的心理,在郝瀚的小說里反復出現(xiàn),甚至成為一種濃郁的情結。血脈里的詩意,成長中的無奈不滿,南方似乎幻化成一個文學上的地理方位,成了他的精神出口,甚或心靈寄托。故而,我所說的北人南相,不只是相貌和性格,還可以說是作品的氣質(zhì)。
盡管小說是虛構的,但仍可看作是作者本人的某種投射,放大重現(xiàn)著作者的內(nèi)心體驗內(nèi)在世界。對北方枯荒冷寂的厭倦,對遠方的期待,總是令“他”一次次出走,一次次尋覓,甚至一次次受傷,因此或深陷或頓悟。迷途中的遭遇,未果的感情,對生活的無所適從、不安和懷疑,在出走、尋找、迷失中,終還是無法擺脫深深的孤獨絕望。郝瀚的文字一再透露了他少年的滄桑。
郝瀚的小說并不以情節(jié)和故事見長,一直以來,他的小說都更像是語言和情緒的狂歡。在他的作品里,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一種鑲嵌式的,時間的進出,總是隨著敘述者的記憶夢境幻想而呈現(xiàn)多層次的迷疊狀態(tài)。時間的繁復使得原本簡單的故事變得立體繁雜,變得令人眼花繚亂起來。對于時間的駕馭能力,對于時間邏輯自圓其說的能力,實際上也是一個作家文字表達和想象力的體現(xiàn)。從這一點來說,郝瀚對于小說文本是有其獨到的知覺和解構能力的。
除了語言上的詩意、時間嫁接上的在意,敘述視角上,他也一直在做刻意的嘗試。以短篇小說《憶江南》(刊于《朔方》2017年第9期)為例,小說敘述同時運用了全知和有限兩種視角。這種刻意的視角設置和轉換,增加了小說的豐富性和故事的彈性。當然,也體現(xiàn)了郝瀚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思考和寫作實踐中的用心用力。這種嘗試在他的許多小說里都有體現(xiàn)。
郝瀚的詩情,他對時間的紛繁轉切以及多視角的探索,在《浣溪紗》這篇小說里亦有充分體現(xiàn)。這篇三萬余字的小說,主體結構分上下兩部分,這種結構似受益于詞的上下闕影響,小說的標題和小標題也取自古典詩詞,在形式上頗有詩的意味。小說特異之處在于情節(jié)處理上,前半部分寫實,后半部分則全由夢境衍生,前后兩部分雖敘述風格一致,卻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質(zhì)地。外在的生活遭遇在小說的后半部化為光怪陸離的虛幻。故事中主人公面對的種種困境因此被放置一邊,呈現(xiàn)出幾近停滯凝結的面目。小說也許旨在以一次特異的情感經(jīng)歷為依托,以內(nèi)化的方式來隱喻和影射凌亂困頓的現(xiàn)實生活。只是讓我不滿足的是,小說的結尾戛然止于夢醒。故事結束于夢的醒來,在我看來,使得自由的表達和放任的想象終止步于現(xiàn)實的邊界,令人意猶未盡。
郝瀚這兩年的作品,有了些許變化。就情節(jié)和故事場景來看,小說多了些以前少有的日常生活的氣息,也更強化了文字的視覺感,這種變化,大約跟他年齡增長和見識豐富有關,而據(jù)他所說,跟就讀影視導演專業(yè)關聯(lián)更大。這種變化正是我所期待的,日常生活的底色和視覺感在增加著他小說的厚度,這既是歲月的賜予,也有他欲把小說寫得更好的努力。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