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有一座地標(biāo),每座地標(biāo)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廣場擴建之后,面積跟小城的規(guī)模很不相稱,也許是地皮廉價的緣故,規(guī)劃者們才如此慷慨,相比之下這里的人卻寥寥無幾。午后的陽光溫暖通透,曬得人昏昏欲睡。幾個老者坐在長椅上,兩只手把著膝蓋,一副忍辱負(fù)重的表情。三年前,父親也時常在這里出現(xiàn),他嗓門偏高,精神飽滿,言行里明顯秉承著文革遺風(fēng)。他從不家長里短,主要宣講諸如世界形勢、國家政策以及軍事動態(tài)等重大新聞,而這些言論多出自于個人訂閱的《參考消息》。在長椅背面,多了一塊以紅色為主色調(diào)的宣傳牌子,大概內(nèi)容是二十四字社會主義價值觀,底邊有一排藍(lán)底楷書: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我無法回避這個現(xiàn)實,我不僅信仰缺失,日常生活也愈發(fā)混沌不堪。顯示屏在遠(yuǎn)處高高矗立,此時它是黑暗的,到了晚上它才會亮起來,屆時扭秧歌的大媽和跳僵尸舞的男女將不約而至。我長舒一口氣,大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傷。轉(zhuǎn)身走向我的坐騎,它正瞪著一雙惡魔眼看著我,似乎在說,走吧老伙計,該回家了。惡魔眼是我對它的昵稱,人們更習(xí)慣叫它路虎攬勝,只要有油喝,五百里路途對它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母親腿不好,滑膜炎不定期復(fù)發(fā),底樓陰氣太重,所以才選擇了這套二樓。當(dāng)時老兩口不愿意下山,我一再懇求他們來陪讀才使之成行,特別是父親,以顧全大局的姿態(tài)宣布:要不是為了倆孩子,我才不住你那鴿子樓。彼時哥的女兒讀高中,我兒子讀初中,這樣說來,二老也算發(fā)揮余熱,老有所為。父親去世不久,大哥一家在林場也熬不住了,熱鍋熱灶地搬了進(jìn)來,還批評我說,你東跑西顛兒的,我只好來照顧媽。對此我懶得回應(yīng),事實上,我離開林場那些年,山里再沒有大樹可伐,人們學(xué)會在平緩的山坡上種植莊稼,還林之后又改種黑木耳,而生產(chǎn)黑木耳的原料來自鮮活的柞樹,柞樹也伐光了,不下山等著喝西北風(fēng)啊?
母親開門數(shù)落道:干等不回來,菜都涼了。問及她的腿,她說貼了我買的膏藥,完全好了,走二里地啥事沒有。隨后又反復(fù)叨念,感謝主啊,感謝主。嫂子重新熱了糖醋排骨,嘴也沒閑著,你哥中午吃完飯就去了貯木場,現(xiàn)在改種食用菌,雇了好多工人去種蘑菇。我第一反應(yīng)是原料從哪里來,得知是用玉米瓤子,我禁不住笑了。問她能賺錢嗎?嫂子答,那就不好說了,反正上面給撥???。
昨天母親在電話里說,脫崗職工集中這兩天補交拖欠的養(yǎng)老保險,個人只要繳納百分之二十。我對此是不屑的,但在老人看來,家財萬貫也有金銀散盡的時候,勞保才是最后一道生活保障。當(dāng)年為了爭取五七工待遇,一群年齡參差的老婦臥軌訴求,年齡大的坐在最前面,然后一字排開(其中包括母親),最后終于落實政策,原來是有些閑散人員頂替了老人名額,騙取養(yǎng)老金。母親說這個月又漲了,總共開一千二。問她夠花嗎,她說花不了的,一年還能攢下幾千,到時候給孫媳婦買金鎦子。我嗔怪她,還用你呀?我又不缺錢。母親給我夾了一塊肥碩的排骨,你有是你的。嫂子白了母親一眼,發(fā)起牢騷,立生,你看看媽,總偏心眼兒。我想說,你占老人的便宜還少嗎?但還是噎了回去。眼下現(xiàn)實明擺著,如果沒有嫂子的存在,這個家就愈發(fā)不像個家了。母親放下筷子,把眼光投向窗外,喃喃道:孫勉不是沒有媽么。
母親側(cè)臉的形象令人心酸,頭發(fā)幾乎全白,耳朵下面還生出指甲大小的老年斑。我說媽,這次跟我走吧,去省城好好查查。母親猛搖頭,語氣決絕。不去,我沒病,哪都不疼。我對著瓶子吹了一口啤酒,大聲道:我爸當(dāng)初也說沒病,可查出來就晚了。母親依然頑固:那就對了,是癌查出來也沒用。沉默了一會兒,窗外有人喊話:韓桂芬,快下來,老付不行了。母親應(yīng)了一聲,急火火穿上一件黑袍子,夾起一本《圣經(jīng)》:老付要咽氣了,我們?nèi)カI(xiàn)詩。臨出門又說,山里建了公墓,你抽空去看看。
你看看吧,媽現(xiàn)在是老忙了,天天去教堂不說,又參加了榮歸班,每次回來身上都有股子怪味兒。嫂子看樣子也是吃完了,坐在桌邊開始絮叨。我忽然想起那塊宣傳牌子,勸嫂子,有信仰也挺好,要不干嗎呀。據(jù)嫂子說,公墓在元寶山,具體收費并不清楚。林業(yè)局附近的林地都要變成休閑公園,所有墳?zāi)苟家w出,很多亡靈都去了那里。
我掏出一沓錢,放在桌子上,慢慢推給她。媽平時舍不得花錢,需要什么隨時給她買。
嫂子瞥瞥我,哈,你這話說的,好像我不孝順?biāo)频摹?/p>
我勉強笑笑,你倆掙錢不容易。
是不容易,現(xiàn)在還住老人的房子,弄得你哥一點尊嚴(yán)都沒有。
我疑惑著,抬頭看她那張大餅子臉,你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爸走三年了,媽在我這兒,這房子也該過戶了。
我糾正道:應(yīng)該說你在媽這兒,等媽沒有了,房子自然是你的。
那不行,你要是找老婆,就不好說了。
那咱們就算算。爸媽下山的時候趕上棚戶區(qū)改造,局里給了三萬,剛夠裝修,其余都是我出的,你看怎么算?
嫂子撇撇嘴,還算什么呀?你屁股底下那輛車就一百多萬。
我真想在那張大餅子臉上狠狠扇一巴掌。我在省城還有八套房子,跟你有關(guān)嗎?
見我火了,她懦懦道:別忘了,你吃過我的奶。
時光真是不饒人的。嫂子的一對胸器幾乎下垂到桌面上,每當(dāng)她拿這件事來要挾,我總是心軟。那就過戶吧,本來我也沒想要。我的確喝過嫂子的奶水。那時候我還沒結(jié)婚,一次去哥家看剛滿月的小侄女,她指著柜蓋板上的搪瓷缸子,說是剛出鍋的,熱乎的。我以為是豆?jié){,林場很多人家都有去豆腐坊打豆?jié){的習(xí)慣。我咕咚咕咚喝了,之后才感覺不對味兒,她坐在炕上,懷里奶著孩子,笑得花枝亂顫。此后我不敢輕易招惹她,就怕她大喊:孫立生吃過我的奶。吃喝,這兩字概念是不同的,但很容易被人混淆。這娘兒們心眼子真不少,不僅騙了我,還忽悠過我哥。
一直以來,熟悉嫂子的人都習(xí)慣在她名字前面加一個大字——大馬麗。她不僅身體好,而且能跟男人一樣干活兒。我哥孫平生就是伐木時喜歡上她的。我猜想哥是喜歡她大圓臉、大屁股或大油瓶奶子其中之一,但哥的回答令我大跌眼鏡,他說大馬麗有一面袋子錢,并問我能有多少。我從最壞的角度幫他分析,要是毛票也沒多少。他不信,他認(rèn)為大馬麗上班早,小份子自然沒少攢,就算有一半是元票,也有好幾千。后來過門的時候,嫁妝里果然有一只面袋子,我摸了摸,原來是一包棉花。不過據(jù)哥說,棉花里確實裹了錢,但沒那么可觀,區(qū)區(qū)幾百元而已。此外還有一沓黑龍江省地方糧票,全是一市斤面額,上面印著原始森林和一臺正在作業(yè)的集材拖拉機。那時糧票已經(jīng)不再流通了,大馬麗以高瞻遠(yuǎn)矚的口氣說,沒準(zhǔn)以后還用得著。大馬麗曾經(jīng)處過兩個對象,沒成,后來人們都懷疑她已不是處女之身,所以并不搶手,不得已才放出煙霧彈來迷惑眾生,抬高自己身價。
父親依稀坐在沙發(fā)上跟我發(fā)脾氣,別以為你有啥了不起,你錢來得不干凈。我頂撞他,你的錢來得干凈,窮了一輩子;平生的錢干凈,買不起一套房子。他站起來,我再窮也不會花你一分錢。然后啪,摑了我一個嘴巴,把我一下打醒。每次回來都做噩夢,白天也是,我渾噩地想,父親確實沒花過我的錢,他把一輩子積蓄都扔在省城的醫(yī)院里,只是在茍延殘喘之際,由我出錢擺平醫(yī)生,按他的夙愿提前結(jié)束了生命。這個秘密只有我們?nèi)齻€人知道,而事后所有壓力只有我一個人來承受,我無法言表,我相信除了父親沒有人會贊賞這種大逆不道的行徑。他實在是太痛苦了,癌細(xì)胞擴散到整個腹腔,肚皮鼓得像個孕婦。父親在口頭上從來沒對我有過認(rèn)可,但有別人羨慕地提及我,他總是坦然笑納。每當(dāng)大事他也只跟我商量,絲毫不顧及我哥的感受。在他眼里,孫平生除了肯出力干活兒,一無是處,就在父親病重期間,他還在家里采摘黑木耳。我坐起來,喘了幾口粗氣,想哭,眼睛卻異常干澀??聪率謾C已經(jīng)四點多了,隨手發(fā)了條信息:姐,我回來了。
從洗手間出來,嫂子在殺魚。我扶著玻璃拉門問她,媽還沒回?
她說沒。我又問,平生幾點回?
她不高興了,平生平生的,這么多年了,還記仇???
要不是媽在,我真懶得回來。
說完這句話,我有些后悔,畢竟嫂子除了喜歡占我一點兒便宜之外并不曾得罪于我。不過她說的沒錯,我確實還在記仇,我體驗過各種疼,而來自親人的傷害才是諱莫如深的疼處。我從來沒有忘記一只叫火球的狐貍,并時常為那只曾經(jīng)依附我的生靈而感到難過。
那年冬天我跟哥上山伐樹,在下工途中發(fā)現(xiàn)了那只狐貍,它一條后腿被鐵夾子夾爛了,可憐巴巴望著我,把它解救下來卻也不走,還一瘸一拐在身后跟著。把它抱回家,打那以后我成了異類,并以此區(qū)分于那些凡夫俗子?;鹎虿挥憛?,從不偷吃家禽,有時候還能叼回來一些小動物,如野雞、松鴨、兔子……火球經(jīng)常能搶在獵手前頭下手,準(zhǔn)確說是下口,有時候連夾子一起叼回來(它平生最恨鐵夾子)。其實我并沒有特別照顧喂養(yǎng)它,它喜歡就留在家里住幾天,住夠了則跑到山里去,或玩?;蛘蚁眿D。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個女人的脖子上扯下那條火紅火紅的狐皮圍脖,問她哪來的,女人理直氣壯,你哥孫平生送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我因此冒犯了場長李成林老婆;孫平生要當(dāng)班長的愿望成為泡影;從此我再沒叫他哥;我由一個異類重歸于凡夫俗子。這是我喝過嫂子奶水不久發(fā)生的事,那時工人干活兒開始拿計件工資,當(dāng)班長能多爭取些活兒干。我哥還強詞奪理,聲稱是那娘兒們相中了火球的皮,他才下的手。還說他要當(dāng)班長也不光為自己,我也能獲些既得利益。從那時起,我便生出一個強烈愿望,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朝陽溝林場,至于去哪兒,鬼才知道。
手機響起提示音,打斷支離破碎的記憶。是姐的短信:出來吃吧,老地方。
2
“老地方”是一家飯莊,在林業(yè)局成立之初就有此名號,房子翻蓋多次,裝修陳設(shè)早已面目全非,只有桌子保持著原有風(fēng)貌,一米見方的桌面由紅松獨板打造,我想這在全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家。
姐跟嫂子同齡,但身材保養(yǎng)得好,更沒有林區(qū)人的土氣。不清楚她擦了什么東西,面部呈現(xiàn)出瓷器般的光澤和細(xì)膩,不過細(xì)看,魚尾紋已經(jīng)爬上眼角。每次回來都是她請我,這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她知道我喜歡吃什么,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我不喜歡吃什么。六月初的山野菜已經(jīng)有些老了,但味道依然純正。刺老芽炒雞蛋、蕨菜拌醬、油炸細(xì)鱗魚、尖椒干豆腐,四個菜很快端上來了。姐用筷子指點著它們,問我怎么樣。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語言來回答,只吐了句,你真是我姐。
姐問我在省城還做些什么,我如實說,什么都沒做。自從父親去世,我退掉了密度板廠的所有股份,唯有的收入來自幾處房產(chǎn)租金。我不餓也沒胃口,只是陪著她喝本地特產(chǎn)的藍(lán)莓酒。我不時跟她感慨:不拼了,有錢也救不了命。人生其實挺沒勁的,我爸臨終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要葬在哪兒,其實換了我也同樣茫然。人都下山了,他不想回去;在市郊買墓地他嫌太貴,而且誰都不認(rèn)識;骨灰揚大江里吧,后來又推翻了,又不是偉人,那樣兒子會遭到恥笑。后來終于放棄選擇,讓我看著辦,我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存在殯儀館。聽說山里建了公墓,我明天去看看。我看行。姐說,我去看過了,正打算把你干爹也遷過去,咱林場那邊路斷了,每年想上墳都難。我忽然感到難過和自責(zé),我有多年沒再回林場,給干爹上墳的事更是無從談起,想到給干爹扛過靈頭幡心情才寬松許多。
干爹參加過抗美援朝,曾經(jīng)打死過兩個高大的美國兵,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榮耀。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敵人悄悄摸上我軍宿營地,全排都做了俘虜。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戰(zhàn)俘營里分為兩派,一派要去臺灣,一派堅持要回國,為此還發(fā)生過流血事件,最后干爹如愿回到老家河南當(dāng)了農(nóng)民。因為有過不光彩的歷史,當(dāng)農(nóng)民也挺不起腰桿,娶媳婦都難。后來一個老戰(zhàn)友把他招到林區(qū)當(dāng)了工人。那人姓周,是林場書記。周書記善酒,沒有官架子,跟普通職工唯一的區(qū)別是擁有一臺能冒煙的幸福250摩托車,引得我們一群小孩子在后面跟著跑。干爹說,人就是命,全排都被俘了,那晚周書記回營部送情報才免過一劫。干爹來林場時還是三十多歲的光棍,娶了個病歪歪的女人,只生了一個女兒就是我姐。不久干爹就又成了光棍,那女人有癲癇病,不知跑哪兒去了。所幸的是他女兒很有出息,考上了林業(yè)師范,畢業(yè)后成了林業(yè)局第一中學(xué)的老師。其實扛靈頭幡并不是件好差事,不是我搶著要干,姐夫不扛。他是局里的小官,他說扛那東西壓著官運,所以才商量我。我姐當(dāng)然也不合適。因為死后有人扛靈頭幡,指引冥路,很多山里人拼命要兒子,所以這個光榮任務(wù)最終落到我的肩上。干爹也許是磨難太多了,脾氣都磨沒了,對我更是和風(fēng)細(xì)雨。這樣一個孤獨的人,每天起早沿著小火車道散步儼然成為一種常態(tài)。那天一棵枯樹在夜里被風(fēng)雨搖倒在鐵軌上,他移走那棵樹,人也倒在了路基上。此后每當(dāng)小火車開過來,總是汽笛長鳴。干爹退休后血壓高,用力過猛才誘發(fā)腦溢血,能為他送行,我一點都不委屈,在我眼里他是個英雄。
姐說,不僅路斷了,電也快斷了,電損太大,局里沒錢做沒必要的投入。只要人在山上,就要消耗資源,下山是早晚的事。姐說的沒錯,為了鼓勵職工下山,林業(yè)局出臺過很多優(yōu)惠政策,山里人大多住上了樓房,這本來是好事,可是找不到活兒干,人們只好再次外出謀生,現(xiàn)在起碼有一半樓房變成了空巢。
年前去上墳,好不容易找了一張馬爬犁,連個腳窩子都沒有,差點迷路。姐說著,眼圈就有些紅了。
姐夫沒有陪你?
她拿餐巾紙擦擦眼角,他?自從當(dāng)上局長,整天忙,還能陪我坐馬爬犁?
我安慰她,也是,哪個當(dāng)官的不是一攤子爛事。
姐哼了一聲:要不是你爸告倒前局長,還能輪到他呀?
是啊,我爸為了滿世界告狀,顧不上看病,他跟干爹一樣,在我眼里都是英雄。作為所謂的英雄兒女,我們又對飲一杯。我認(rèn)為藍(lán)莓酒跟紅酒差不多,低度爽口,不過是消遣時光的飲料罷了。姐不喜歡我喝高度酒,這點跟我媽一樣。
酒干了,姐說,到時候,還得勞駕你,去給你干爹撿骨頭。
我點頭應(yīng)允??赡艿脑?,以后就讓他倆挨著吧,干爹脾氣好,不會跟我爸吵架。
那樣最好不過,我要是走了,你上墳的時候也好替我燒燒紙。姐說,她打算離崗,雖然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十工資,也比在學(xué)校耗著強。林區(qū)教師工資遠(yuǎn)比其他縣市低很多,林業(yè)局自己辦教育,資金總是捉襟見肘。她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打算去大連,兒子在那兒開了一家小公司,她去了也好幫忙打理打理,將來哄孫子才是頭等大事。我對此事并不感到唐突,她的婚姻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選擇分開對他們夫妻而言也許不是壞事。我說姐,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說話。
她說不用,好歹他還有個當(dāng)局長的爹。你還是想想自己吧,也不能總單著。
我強自一笑,你真夠我媽的,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會缺女人嗎?
她搖晃著杯子,淡紫色的液體在不停旋轉(zhuǎn)。外面的女人都不靠譜。她放下杯子,一本正經(jīng)道:要不姐給你介紹個?才貌雙全,開著一輛牧馬人大吉普,很適合你的口味。
我有意避開這個話題,于是說,叫姐夫注意了,不要步前局長后塵。
他呀,膽子小,除了作風(fēng)問題不會出大事。她覺得說漏了嘴,輕噓一聲又說,局里有兩個旅游項目正在招標(biāo),你要不要考慮?
我搖頭說,圈地收錢的事不適合我。
3
廣場是林業(yè)局最熱鬧的地方,特別是晚上。林區(qū)新聞在大屏幕里滾動播出,包括這次補交保險的相關(guān)事宜。秧歌隊收起了家伙,只剩下一群男女繞著廣場走圈兒,不規(guī)則的動作令人啼笑皆非。剛剛問過幾家賓館,結(jié)果房間全部爆滿。我竟忘了,各路游子會紛至沓來。我不想回家睡沙發(fā),無關(guān)舒適問題,而是觸景生情容易失眠。去姐家也是不可能的,畢竟不是親姐。我在長椅上坐下,走圈兒的人群又轉(zhuǎn)過來了,在面前緩緩而過。這時一個中年漢子閃身出列,拖著一條健壯的影子奔我而來,他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不知他是何意,我下意識把手伸進(jìn)衣兜,緊緊攥住一根油鋸鏈條。這是我的護身法寶,二十年來一直隨身攜帶,乘坐火車飛機都不受限制,此物殺傷力不可小覷,在這個季節(jié)若是抽打在人身上立馬會皮開肉綻。目標(biāo)看似來者不善,方臉板寸頭,一副包工頭打扮。他不僅過來了,還俯身趴在我臉上仔細(xì)打量,我剛要掏出殺器,他忽然問,你是不是孫立生?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有人認(rèn)識我不足為怪,我反問,你誰呀?操,我是高青楊啊。我隨即認(rèn)出他來,操,你沒死???他回了句,你還活著,我能死么。他拉起我,非要找地方喝幾杯。我說剛喝完,他不信,湊過來聞聞。我告訴他喝的藍(lán)莓酒??隙ㄊ歉飪簜?,他說,那玩意沒勁兒,再喝也無妨。
拐進(jìn)街口就有一家燒烤攤子,老板娘是個動作輕快應(yīng)酬有度的少婦。她說男人在工會上班,自己出來賺點兒,日子總能應(yīng)付過去。老鄉(xiāng)相見最關(guān)心的還是生計問題,這是林區(qū)變革之后投射給人的心理反應(yīng)。聽說你小子發(fā)了?這個突兀的問題真是不好回答,在外行走多年總是改不掉直來直去,這是山里人的致命弱點,我因此沒少吃虧。發(fā)個屁!我說,在這地方算個暴發(fā)戶,在省城不敢大聲說話。不錯了,知足吧!咱們同學(xué)數(shù)你有出息。我說不知道,走死逃亡的,這些年就看人家動不動同學(xué)聚會。你怎么樣?高青楊盯著老板娘的背影,眼里沒有猥瑣,只有迷離。還行吧,對付活著。
山里人做生意實惠,烤好的肉串看上去像冰糖葫蘆,要價卻跟省城無異。高青楊建議回賓館慢慢喝,他自己住一個單間。這個主意確實不錯,起碼把我住宿問題解決了。他爭著付錢,我說你不是說我發(fā)了么,他就不再爭了。老板娘轉(zhuǎn)身找錢的空當(dāng),我才看清她白色T恤衫后面印著紅字:建設(shè)新林區(qū),從我做起。
這家賓館在本地來說算是中檔,占據(jù)臨街一棟商服樓整二層。前幾年改造,整個局址幾乎扒倒扶起,一座嶄新的林區(qū)小城應(yīng)運而生。高青楊跟我頗有同感,不管多么落魄,每次回來都能找到一點顏面,這是整個林區(qū)人的精神面貌,即使離開也會使人相信,這里的一切將會變得越來越好。單間里有兩張單人床,正合我意。高青楊放下酒菜,敲敲一米高的墻圍子,問我是什么材料。我沒看,直接告訴他是紅松板子,因為剛進(jìn)屋就聞到一股油脂味。他說,估計是拆遷留下來的舊料,現(xiàn)在恐怕找不到了,最后一片原始林都被咱們撂倒了。我說還有一片,在興隆林業(yè)局青峰林場,現(xiàn)在變成了景點。
把床頭柜挪到兩床之間,甩掉外衣,兩個久違的中年人肆無忌憚對飲起來。酒很多時候只是一種媒介,有了它即使素昧平生的人坐在一起也能把話題進(jìn)行下去,更何況我們曾經(jīng)是患過難的兄弟。高青楊最關(guān)心的問題——我怎么發(fā)起來的。逼的!我說,林沖當(dāng)年是逼上梁山,老子是逼下梁山。我跟場長不對付,他說我犟得像頭驢,我說他滑得像條魚。為了擺脫管制,我弄了一臺破卡車來林業(yè)局拉腳,那時候木材加工廠還有幾家,好歹能掙點辛苦錢。高青楊追問卡車哪來的,可不么,即使破卡車咱也買不起。那年冬天,不知哪來的偷木賊,下山趕上一場雪,運材車翻到大溝里,警察接到報案來處理,人跑了,車也不要了。后來拍賣沒人敢買,怕車主報復(fù)。我不怕,我要改變命運,只能靠這臺車了。結(jié)果沒花幾個錢,那臺東風(fēng)140就歸我了。我把沒人要的坑木送到煤礦,有多少要多少,就是他媽的不給錢,給煤。那也得要啊,那就接著賣煤吧。我發(fā)現(xiàn)電廠用煤量大,有多少要多少,結(jié)果還是不給錢,你猜給什么?煤灰?對!就是煤灰,不要連灰都沒有。接著又把煤灰送到磚廠,磚廠也不打賴,給紅磚。紅磚只能往工地送,工地更沒錢,要急了就給房子,那些年大小房子壓了幾十套。我想這下肯定廢了,房子不值錢也不好賣,更不能掰下來一塊當(dāng)飯吃。沒想到,十年后那些砸在手里的房子都變成了天價。
高青楊似乎聽傻了,半天才說,你太厲害了。厲害個屁,我是老驢拉磨,硬著頭皮往前走,賺錢這玩意主要靠運氣。我用手雷碰了他的手雷,各自悶了一口。也說說你吧,這些年是咋過的。高青楊狠狠吐出一口酒氣,我可沒你那般好運。我跟你一樣,也是逼下梁山,林場發(fā)不下工資,我領(lǐng)著媳婦跑去沈陽打工。一個家具廠,干了一年,廠子倒閉了,工資都沒到手。到了年關(guān),我倆都沒臉回家,在一個四面透風(fēng)的板棚子里頭,媳婦跟我說,這樣下去咱倆都得完蛋,不如分開,有一個混得好,孩子就有指望了。結(jié)果,我沒咋樣,她倒真出息了。我追問,出息啥樣啊?媽個逼的,她當(dāng)了婊子。挺大男人勾著頭,筋筋拉拉哭開了。他胡亂地從紙抽里扯出幾張紙,擤了一把鼻涕,用力摔在地板上。我忽然回憶起來,父親病重的時候也是用這樣的紙抽,而且是同一個牌子。他沒法坐起來,自己試探著摸索旁邊的紙抽,感覺抽多了幾張,還要費好大力氣送回去,只留下一張裹出嘴里的黏痰。他無法相信,曾經(jīng)扛著原木行走如飛的人最后連一口痰都咳不出來。我可能是早衰了,動不動就會想起傷心事。我重新注視高青楊,你說的是荷蘭豬?他從腳底下又摸出一瓶手雷,擰開,是啊,她后來不那么胖了,比上學(xué)的時候好看多了。我承認(rèn)他的說法,有一回在省城見過賀蘭竹,她穿著黑皮裙化了淡妝,我還以為認(rèn)錯人了。高青楊急迫地問,她當(dāng)時怎么說?讓我想想——那年給一家工地卸完磚,天太晚了,就住下了。她進(jìn)屋就開脫,沒顧上看我一眼,我當(dāng)然要看了,不滿意也好叫老板換人。她剛要卸胸罩,被我叫停。她這才開始端詳我,然后像商場里的塑料模特杵在那兒。在這碰到我是不是挺沒勁的?我無法回答,便秘似的看著她,凡是有出路,誰他娘的也不會干這個。我兜里還有幾百塊錢,都掏給她了。
高青楊好像喝高了,瞪著紅紅的眼珠子,后來呢,后來你干了嗎?我矢口否認(rèn),沒干,真沒干,她是你媳婦,再說還是老同學(xué)。他把手雷在床頭柜上,猛然揪住我的襯衫領(lǐng)子,我他媽的才不信,錢都花了你不干?我被他弄得喘不過氣,抬手抽了他脖根,但沒用力。他松開手,跌坐在床上。她沒要我的錢,流著眼淚去了衛(wèi)生間,我又把那幾張票子偷偷塞進(jìn)她包里。她回來只說了一句話:就當(dāng)沒見到我,跟誰都別提。我拍拍高青楊的手背,這么多年了,我只跟你說過,我的意思是想告訴你,女人不容易,別記恨她。
高青楊掏出香煙,很大眾的長白山,遞過來一支我沒接,他點燃之后狠吸了幾口。嫌不好?我說不是,我爸去世之后就不抽了,怕得癌。他笑我,你小子怕死。我說也不是,我怕到時候不死不活的,遭罪。我不恨她,是我沒能耐,如果她現(xiàn)在回來,我還要她。我說,我也看出來了,你是真喜歡她,否則你不能跟我急,初中三年咱倆從來沒紅過臉。他把半截?zé)燁^碾在手心里,若無其事問我,你咋回事啊?到處嫖女人,陳春柳也不管?管我?自從她給我戴了綠帽子,我就學(xué)壞了,我睡過的女人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他又?jǐn)Q開一瓶小手雷,遞給我,戴帽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接過來抿了一口。不怕你笑話,我只處過一個對象,就是我媳婦。你騎自行車跑了五十里山路來喝喜酒,下車之后像只鴨子,這事我永遠(yuǎn)不會忘。高青楊笑說,是啊,路不好走,大腿根都磨破了。
想想真是好笑,我喝多了,醉了一晚上,什么事都沒干成。
高青楊壞笑,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什么?
都是同學(xué),我看陳春柳不像那種人。
你媳婦更不像那種人,人要是變壞只在一念之間。
高青楊嘆氣說,你不想說就算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第一次倒出隱私。這事我憋了十幾年了,一直沒弄明白來龍去脈。那天晚上出車,臨走裝了幾棵紅松,打算到林業(yè)局賣了加油。剛走出不遠(yuǎn)發(fā)現(xiàn)沒帶搖柄,我那破車馬達(dá)有毛病,離不了那玩意兒。開車回去怕費油,就摸黑往回走。陳春柳從被窩里鉆出來問咋回事,是不是被警察抓了?感覺她樣子不對頭,我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在紙簍里拽出一團衛(wèi)生紙,我不說是什么,反正挺惡心的。我舉起搖柄要砸立柜,又放下了。我兒子在炕上睡呼呼的,我能肯定那是我兒子,長得特像我。打那以后,我再也沒回家。一直以來要離開朝陽溝林場的愿望就此實現(xiàn)了。
高青楊悶頭笑了一陣,原來咱倆是一對兒王八命。
我說是啊,你小子找到平衡了吧。
也不平衡,你媳婦外邊只有一個人,我媳婦睡過的男人足有一火車了。
操,那你還在乎多我一個?
高青楊說,當(dāng)然了,別人無所謂,我又不認(rèn)識。不過你要是干了,這酒還怎么喝?
我的心在隱隱作痛,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們分明是在拿著刀子互毆,捅得滿身是血還不罷手。但是我知道,我們誰也不會倒下,痛苦有時候能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挺過去之后等于浴火重生。
高青楊問,你知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我說不知道,那天陳春柳撲在地上抓我的腿,她反復(fù)說就一次。我猜想,那狗娘養(yǎng)的肯定是能掌握我命運的人。
你們沒離婚吧?
沒。孩子還小,她不同意。她說寧可給我打一輩子工。我有兩年多沒睡過她,后來她抱著孩子來林業(yè)局找我,死活不回林場。打那以后,我每睡她一次都摔給她一百塊錢,就當(dāng)嫖了。
操,你還勸我?你小子也夠狠的,你現(xiàn)在還恨她嗎?
我說不恨了,我恨自己。她媽,我的丈母娘,退休之后回了四川老家。有一年我媳婦去看她,臨走留給我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沓錢。后來就再也沒回來。
看來你是真把她整傷心了。要是我,就把她接回來,一個大男人,那點事就放不下?
回不來了。那年汶川大地震,綿陽也沒躲過,娘倆兒一塊兒去了。她說得沒錯,她到底給我打了一輩子工。我擼了一把臉,哽咽幾聲,要是她還活著,我寧可用后半生給她贖罪。
高青楊塞給我?guī)灼埥?,得得得,不說這些傷心事了。想想咱們上學(xué)那幾年,多好啊,整天無憂無慮的。
我說是,咱倆是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整天逃課。那時候單純得像個傻逼,總以為山上的大樹跟蘑菇一樣,下過雨就能長出一茬?;斓匠踔挟厴I(yè)回家干活兒,林大頭多牛逼,學(xué)習(xí)干個屁呀。
你還記得不?那時候馬蓮河里下著迷魂陣,沒人看管,咱們?nèi)ツ抢镌~,在河灘上烤魚吃可真香啊。
我說當(dāng)然記得,你把自行車輻條磨成錐子,固定在長木棍上,見什么扎什么。后來你不扎魚了,咱們?nèi)ス╀N社隔著柜臺扎蘋果、大頭梨還有槽子糕。我膽子小,躲在一邊給你望風(fēng),我是徹底被你帶壞了。
怎么能怨我?每次得手都是對半分,你還偷偷塞進(jìn)同桌的書包里,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說,你也是。你把那些好吃的都送給了賀蘭竹,但沒想到你們能做成夫妻。
我也沒想到,那時候就想在她胸脯上狠狠扎上兩錐子,然后把那兩坨肉像魚一樣,用火烤了吃,咱倆一人一個。
啊呸!你惡不惡?要是沒有我,你早進(jìn)監(jiān)獄了。沒想到你小子膽子那么大,有一天竟把錐子捅進(jìn)柜臺里的錢匣子,戳出來三十多塊錢,咱倆吃了兩回飯店還有剩頭?;ㄍ炅四氵€要去戳,我把你攔下了,你要感謝我才行。
你說的沒錯,那時我們喜歡去“老地方”吃飯,每次都要尖椒干豆腐,于大肚子的手藝真不賴。后來他去供銷社買咸鹽給警察帶走了,人家發(fā)現(xiàn)他花的錢每張都有一個窟窿眼兒。哪來的,他也說不清了。
對了,他兒子是防火辦主任,去大興安嶺救火還是領(lǐng)隊。
高青楊說記得,那是八七年,咱們局一共去了三十五個小青年兒。那火著的呀,燒光了三個林業(yè)局,咱們清理過火林地,一具尸體把我絆倒了,我靠!現(xiàn)在想起來都后怕。
我也看見了,人燒煳了,好像還在奔跑。人哪,在災(zāi)難面前脆弱得像只螞蟻。
高青楊捅了我胳膊一下,以此提示他接下來的發(fā)言很重要,這頓酒他總共捅了我好幾下,挺煩人的,但我沒好意思糾正。還記得不?咱們下山那天,坐著一輛軍車,每當(dāng)路過小鎮(zhèn),總有人往車廂里扔香煙和水果。一次停車加油,一個姑娘把醬豬手都扔進(jìn)來了。那姑娘長得真好看,我真想把她拽上來當(dāng)媳婦。
我嗯嗯地應(yīng)著,那時候山里人就像一塊冰,隨時能化成一攤水。
不過還好,總共才三十八天,回來第二年就給咱們轉(zhuǎn)正了。想想也挺劃算的。
我說機會是不錯,當(dāng)三年兵不過如此,可惜剛上班,林區(qū)就一年不如一年,一年不如一年……
4
林區(qū)的太陽是慵懶的,七點多鐘才從遠(yuǎn)處的山尖上爬出來。小城綠化搞得異常好,各種樹木把樓房和街道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林區(qū)人喜歡那些能夠開花結(jié)果的樹。梨花是雪白的,杏花粉嘟嘟的,暴馬子花是乳白色的,它是最原始的本地丁香樹種。還有一種樹的果實像一串串紅葡萄,很是扎眼,但它的名字卻俗氣得很——馬尿騷,查過資料才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接骨木,但林區(qū)鮮有人知。核桃樹(楸子)也結(jié)果實,但從來不做綠化,那種喬木長勢高大,核桃掉下來能把人砸個半死。還有那些花,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更是任性,香氣在空中膨脹開來,把肺葉像氣球一樣鼓大,能把人嗆出淚水。
早上頭暈得厲害,愣是給高青楊從床上拽起來,他說出去喝口粥,再去看看小火車。順著柏油路慢悠悠走著,高青楊隨手把煙頭彈到路邊。有人在身后叫嚷,哎哎,你怎么隨地扔煙頭?一個腰板橫寬的女人,穿著橙色馬甲,把煙頭收進(jìn)鐵皮撮,繼續(xù)說,建設(shè)新林區(qū)從我做起,知道不?高青楊趕緊認(rèn)錯,女人抬頭又朝我喊話,孫立生,你怎么還不回家?我說,辦完事就回。走出不遠(yuǎn),高青楊問我,誰呀?這么橫。我說,是我嫂子,跟咱們一樣,以前也伐過木頭。高青楊偷笑,真是大材小用。
小火車停在局機關(guān)東側(cè)一塊空地上,此時用陳列來形容更為恰當(dāng)。一群從遠(yuǎn)方歸來的中年男女,這摸摸那看看,在他們眼里,這個不會說話的機器曾經(jīng)是山里的精靈,不分晝夜游走在無邊無際的林海之中。它是林區(qū)輝煌的象征,幾十年來,山里的木材被它運空了,跟人一樣也該下崗了,只留下一條窄軌鐵路在山里蜿蜒著,生滿了厚厚的鐵銹,枕木慢慢爛成齏粉。局里計劃讓那條鐵路起死回生發(fā)展旅游業(yè),卻承擔(dān)不起那筆巨大的維護成本。跟大火車一樣,它當(dāng)年還具有載客職能,一臺機車牽著幾節(jié)綠皮車廂,是山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上中學(xué)開始,它把孩子們從不同的山坳里拉出來,讓我們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林業(yè)局那時在我們眼里儼然是一座城池,城里有飯店,有旅館,有機關(guān),有漂亮女人,還有流氓,但絕對沒有婊子。有零星的南方客商來了,帶著年輕女人,搖著細(xì)腰扭著屁股。我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是傳說中的婊子,若干年后才有了準(zhǔn)確的稱呼——小三。
我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小火車司機,高青楊跟我的想法同出一轍,所以我們成了好朋友。他說女乘務(wù)員長得都恁好看,細(xì)皮嫩肉,還會打扮,手也不像山里人那么剌巴。我的想法則不同,小火車司機不僅待遇好,伙食也好,走到哪吃到哪,比整天蹲在山溝里干活兒強百倍。結(jié)果,我們誰都沒能如愿,那種職業(yè)只有森鐵處職工才有機會爭取,我等林場子弟將來只能跟木頭打交道。那時候我們才覺得,原來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
一聲長鳴,一列大火車從遠(yuǎn)處的山腳下緩緩穿過,少見的綠色車廂在樹叢里若隱若現(xiàn)。我并不喜歡大火車,它每次??績煞昼娋妥吡耍覀冎皇撬倪^客,而小火車才是銘刻在生命里的烙印,它從不離開林區(qū)半步,即使完成使命,也要停在這,直到爛成一堆廢鐵。我不喜歡大火車,但絲毫逃不過它對我的影響,沒有它肯定不會有我。
六十年代的一個初冬,剛從邊防退伍的孫耀武從車廂里鉆出來,站臺上敲鑼打鼓,他湊過去看,原來是林場正在招工,他的眼睛頓時亮了。他本來打算回遼東老家的,那里有他親爹和一個后媽。當(dāng)了五年兵,后媽又給他生了倆弟弟。孫耀武本來就不想回去跟他爹學(xué)打鐵,不想回鐵木社給牛馬掛掌,因為人類無法預(yù)料那些母畜何時撒尿,從而把人淋成落湯雞。他要回車廂里把行李背下來,可是晚了,就那么兩手空空留在站臺上。不出兩年,一群山東女人從悶罐車?yán)锓鋼矶?。其中有一個叫韓桂芬的女青年,看看周圍延綿起伏的大山,哇地一聲哭開了。說好是來支邊的,說好了是機械化大農(nóng)場,怎么轉(zhuǎn)眼就成了望不到邊的大山?她想回去,晚了。領(lǐng)隊說了,生產(chǎn)隊好不容易把你們哄出來,回去也不能再讓你們掙工分了,這里好歹能吃飽飯哪。
生命是個奇跡!這話簡直就是真理。韓桂芬生第一個孩子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孫耀武大喜,取名孫平生。后來生我的時候,不知怎么搞的,我愣是轉(zhuǎn)不過身子,像一匹野馬駒子亂蹬亂踹。接生婆忙活得滿頭是汗,要把我的一只腿卸下來,我更急了,趕緊把腿縮回來。接生婆問孫耀武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孫耀武沒打奔兒,保大人,想要孩子再生。韓桂芬不干了,大罵孫耀武,你個狗娘養(yǎng)的,當(dāng)初只會圖迂作(舒服),我死活不給你生了,這是最后一個。我不伸腿,她們誰都沒轍,韓桂芬難受,兩腳直刨炕。過了一會兒,衛(wèi)生所的陳大夫來了。她不干接生的活兒,這次破例,還拿著手術(shù)刀。那時候沒有剖腹產(chǎn)的說法,陳大夫也不敢。我媽說寧可不要命,也不能卸我的腿,于是我把左腿試探著伸出去。陳大夫手疾眼快,一把捉住,然后用一根布條牢牢系住??蛇@并不起作用,我的右腳還在里頭,我用了很大力氣都是徒勞。陳大夫還是有辦法的。她把我的左腳輕輕送回來,于是我懶得動了,里面這么舒服,我出去干嗎呀??墒沁@幫人一點也不懂我,特別是陳大夫,竟然做起了外科手術(shù),疼得我媽嗷嗷直喊。我想還是出去吧,不然我媽挺遭罪的,于是我把右腳伸了出去。陳大夫捉住我的右腳,又狠命拽住布條子,我的另一條腿隨后也出來了。接生婆更不是東西,隔著肚皮狠命壓我的頭。三個女人沒有白費勁,我終于活生生地看到這個世界。這個過程是后來陳大夫告訴我的,她是大夫,不羞口。為了這事,孫耀武特看不上我,不愿意抱我,還把我命名為孫立生。不過我覺著這個名字著實不錯,以后不管攤上什么難事,我都暗暗鼓勵自己:孫立生,你是站著生的,千萬別認(rèn),你是頂天立地來的喲。
高青楊湊到火車頭旁邊,手扶門柄,讓我?guī)退恼?。說不定啥時候還能回來,留個念想兒。林業(yè)局大樓右側(cè)是社保局。有人喊了一嗓子,一大群人蜂擁而去。大廳里只有兩個窗口,我跟高青楊費挺大力氣又?jǐn)D了出來。我問他急不急,我想去山里看墓地。他說順利的話趕晚上的火車,工地上事不少,手下還管著幾個人呢。我讓他等著,吃了晚飯再走,問他交保險的錢夠不夠,他說夠了。我補充一句,不夠我這有。他用力拍了我肩膀子,咬牙切齒道,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走回小區(qū),家里窗戶開著,我只是習(xí)慣這樣稱呼,其實連開門的鑰匙都沒有,更無歸屬感可言。對于已婚男人來說,有老婆孩子的地方才能稱之為家,在省城我還有幾處房子,但只是房子而已。這套房子產(chǎn)權(quán)證即將變更為孫平生的名字,我不在乎這個,只要母親在這兒好好的,我更樂于去過我的散仙日子。我朝窗口喊,聲音有點嗲。媽——呀!母親答應(yīng)著過來了。我說媽,我去墓地,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她隔著紗窗說暈車,你看好就行。我要上車走,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返身上樓。母親開門問我忘了啥東西,我說沒啥,看冰箱里有水沒,給我一瓶。其實我根本不需要水,車?yán)镞€有一包沒打封。母親拿來水,責(zé)怪說,又出去喝大酒,回來也抓不著個影子。我扶著門框說,這些年了,走慣了,惦記我干啥。亮瓦晴天能各哪逛逛,刮風(fēng)下雨咋也得有個窩呀。對于母親的至理名言,我心領(lǐng)神會。知道了媽,有合適的我就找個。鬧了半天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我需要的是一通數(shù)落,以此證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心疼我的人。我轉(zhuǎn)身下樓,母親在后面喊,別忘了,你爸就是喝酒落下的病。我想想也是,在山里爬冰臥雪不喝酒哪兒成啊,最后不是關(guān)節(jié)炎就是風(fēng)濕病,更有甚者喝壞了肝喝壞了胃。舉目整個林區(qū),遺孀和寡婦比比皆是。
5
去山里的路大概有十年沒走了,陳春柳去世后我便去了省城。下山的木材越來越少,利潤也越來越薄,更主要是沒有了幫襯,我經(jīng)常在外搞營銷,小木廠里的爛攤子根本無從入手,只好兌掉廠子離開傷心之地。我沒出過遠(yuǎn)門,第一次坐飛機是在二○○八年的春天。對于四川綿陽,唯一的印象是來自我家第一臺彩色電視機(長虹牌)。我飛了那么遠(yuǎn),陳春柳一句話都沒說,她被人從廢墟里扒出來就不會說話了,不說話更好,還能讓我少些痛苦。我甚至沒有勇氣掀開覆在她身上的那條白床單,不是害怕,而是心里有愧。岳母也沒說話,如果她能活下來肯定會度日如年。骨灰都留在那兒了,我想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她們母女終于可以團聚了。
沙石路如今變成了白色水泥路,作為唯一的防火通道從東到西貫穿整個施業(yè)區(qū)。道路兩側(cè)再沒有高大的立木,次生林正在頑強生長。前局長李成林之所以變成階下囚主要是因為這些樹,他只管撫育道路兩側(cè)的林地,而把全部專項資金納入私囊。自然更新的力量依然強大,這種綠清脆透徹,與城市綠化絕然不同。在省城,我親眼見過兩個工人背著噴霧器,把綠色涂料噴灑在枯死的草坪上。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在城里定居對我來說將是一件很可憐也很可悲的事情。我曾經(jīng)有過計劃,在了無牽掛的時候,開著吉普車游走天涯,寧可死在路上,也不要死在床上。
十年前,我的坐騎是一臺北京2020吉普車,那兩年倒賣林蛙油的買賣讓我絕地逢生。我的代收點遍布每個林場和經(jīng)營所,幾乎每個庭院里都拉起幾根細(xì)長的鐵絲,鐵絲上吊滿了蛤蟆,那些可憐的蛤蟆不停舞動四肢,直到死掉風(fēng)干,這時珍貴的油脂會聚積在下腹凝結(jié)成晶體。以至后來,每當(dāng)看到烹飪好的蛤蟆就會令我惡心甚至嘔吐。我本不想傷害它們,可是我的木材生意循環(huán)到最后都變成了不動產(chǎn),不找點意外收入無法正常運轉(zhuǎn)。我總覺得對不起那些蛤蟆,它們一生只吃害蟲,跟啄木鳥一樣,是森林的醫(yī)生。那幾年蟲害橫行很可能跟我有直接關(guān)系,吊死鬼(葉青蟲)掛滿了樹枝,沒有葉片的樹木像被扒掉衣服的老人丑陋不堪。
林區(qū)公路修好之后逐漸取代了森鐵,同時也促使盜運木材案件頻繁發(fā)生。山口檢查站很多時候如同虛設(shè),遞給他們一沓錢或一條香煙,欄桿隨時會為你打開。我停下車按喇叭,檢查員戴著紅袖箍跑出來,一張黑臉笑得別樣燦爛。到了我跟前自言自語:原來不是領(lǐng)導(dǎo)。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jeep風(fēng)衣,難道我不像?我認(rèn)識你,十年前我買過你林蛙油,那可是軟黃金哪。我心里暗罵,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問他元寶山墓地還有多遠(yuǎn),他說還有三十多里,看見路標(biāo)下道就是。問他現(xiàn)在還有油水嗎?他說有個,讓局里抓了能整出尿來。我要走,他說刷刷車吧,轱轆上都是泥巴。這時我才注意路邊放著一只斑駁的油桶,旁邊還有一臺小型壓力水槍。于是我想起來了,剛才路過一處濕滑路面,弄得鈑金都花了。他手持噴槍告訴我,一天能刷十臺八臺車,林業(yè)局鼓勵轉(zhuǎn)型創(chuàng)收,這也是響應(yīng)號召。我給了他五十塊錢,他說二十就夠了。我說算了,下午回來再給我呲呲。他笑呵呵揣起來,還是好人多,昨天一個開牧馬人的漂亮娘兒們也給了五十,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說,等她回來,也給她好好呲呲,別呲尿就行。
我的惡魔眼像一條顛簸的小船在綠色海洋里破浪前行。林區(qū)公路蜿蜒起伏,過往車輛極少,偶然穿過有人煙的地方,是散布在山里的林場,它們大致情形都一樣,一排排房子看上去整齊有序,但絲毫沒有生機。路過一幢二層小樓,門楣上的字跡還在——工人俱樂部,剝落之后的水泥墻面像生了禿瘡,抓革命促生產(chǎn)……后面的字跡實在是辨不清了。所有的窗戶用木板封著,顯然失去了文娛功能。我在這里看過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少林寺》,后來孩子們都跟電影里的和尚學(xué)輕功,我家鄰居大胖就是從房上跳下來摔瘸的?,F(xiàn)在我很想零距離地再看看它,撫摸一下斑駁的墻體,看看當(dāng)年售票的女青年還在不在。房子周圍生滿了茂盛的荊棘,我根本無法靠近。
我的東風(fēng)140那時候也是不多見的,每次開車經(jīng)過,淘氣的孩子們會用雙手攀住車廂,把身體懸在后面跟出很遠(yuǎn)。司機從來不擔(dān)心這個,山里的孩子就像樹上的猴子,從來不會輕易受傷,這時如果踩剎車才是最危險的動作,那樣他們會跟堅硬的鐵板接吻,鬧不好要滿地找牙。聽我姐說,山里的學(xué)校全部解散了,孩子們都要去林業(yè)局上學(xué),要把他們推出大山,讀書是最便捷的途徑,如今山里人對教育空前重視。不過我的兒子大可不必?fù)?dān)心,他在北京很有名的一所985大學(xué)就讀,將來找個飯碗絲毫沒有壓力。父親在陪讀期間對他進(jìn)行了徹底改造,灌輸諸多愛國主義思想。比如日本人如何掠奪森林資源;紅松曾用于建造人民大會堂;高大的魚鱗松曾制造過飛機螺旋槳,幾百棵只能遴選出幾棵可用之材……其言論最后歸結(jié)為一點:國家落后就要挨揍。我一直在省城做生意,絲毫顧不上這些,待我發(fā)現(xiàn)時已悔之晚矣。我的意圖是希望兒子能報考財經(jīng)大學(xué),將來即使賺不到大錢也很可能成為企業(yè)高管。結(jié)果我的商人意識遭到兒子的強烈鄙夷,最后只好委曲求全,由著他去讀國防生。
去往老家朝陽溝林場那條岔路雜草叢生,車子以六十碼的速度一閃而過,我點了一腳剎車,倒回路口,路面的黃沙早被雨打風(fēng)吹去,裸露的石子參差可見。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此時此刻這首古詩簡直就是為我而作,我最近特別喜歡讀《唐詩三百首》,孤獨的心境很容易與古人重合。我猶恐遇見舊相識,怕他們打聽父親身體怎么樣,怕他們問及我媳婦在哪里。無論如何回答,心都會痙攣。幸好一路沒有遭遇熟人,即使遇到也不會停下,用語言揭開傷疤示人的滋味跟自虐沒有區(qū)別。
三公里的砂石路的確不好走,一路顛簸不停,個別路段已被控山水打出溝槽,雖有簡單修復(fù),底盤也時有刮碰。幸虧車輛性能優(yōu)良,否則隨時可能拋錨。如人所料,曾經(jīng)住過兩百多戶的場區(qū)已破敗不堪。如果不是有一處鹿場和一片蜂箱的存在,很容易會聯(lián)想到鬼村。唯一遇見的活物是一只憨萌的土狗,它在路口坐著,一動不動懶得看我。人們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或遷居局址,它們無處可去。大哥家原來也有一只大青狗,搬走之后送給了鹿場,現(xiàn)在不知是死是活。印象中的木板圍院和子垛早沒了蹤影,只有一棟棟家屬房孤零零地躺在山谷里,當(dāng)然有的已經(jīng)倒掉,還有的蓋子被掀開,只留下一面面殘垣斷壁。生我養(yǎng)我的老宅已經(jīng)夷為平地,紅磚都被人扒光了。我婚后的家還在,只因那是一處獨立的板夾泥房才幸免于難。穿過雜草覆蓋的過道接近它,門窗已破爛不堪,兩間小屋像一座小廟搖搖欲墜。我小心翼翼走進(jìn)去,外屋是廚房,房頂無疑是漏雨了,磚地上生出苔蘚,水痕在墻壁上爬行,空氣充斥著詭異。里屋除了一鋪土炕空無一物,我兒子就出生在這鋪土炕上,從那以后山里女人徹底打破在家生產(chǎn)的習(xí)俗,一律住到林業(yè)局職工醫(yī)院,而從那里走出來的女人有百分之八十肚皮上留著刀疤。兒子出生時很順利,一點不像我,他先露出來的是頭,頭發(fā)是油黑的,不哭也不鬧,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打量這個世界。我那時出車方便,水果蛋糕不斷往家里買,陳春柳用一根筷子戳著吃,毫無形象可言。她說之所以孩子眼睛大是喝了魚肝油的緣故。這該是我的功勞,我一下買回來兩大瓶,直到她反胃為止。
關(guān)于陳春柳出軌事件一直像有塊磚壓迫著我的心臟。我曾發(fā)過誓,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動手打自己的女人,也不能砸家里的東西。這是父親經(jīng)常重復(fù)的低級錯誤,我對此恨之入骨,他就是我的反面教材,所以我從來沒動過媳婦一根手指,可是我對她的傷害遠(yuǎn)比拳腳相加更殘忍,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我相信能找到更好的處理方式,遺憾的是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結(jié)果。
明知要觸碰傷疤,還要回來懷舊,我真是個賤種。我決定要走了,今生今世也不要再回來了。我驀然轉(zhuǎn)身,被門旁的東西刮了一下,原來是一把破舊的藤椅。它太破舊了,斷裂的竹條像刺猬一樣伸出毛刺,這是岳母大人最鐘愛的物件,專門從四川老家托運過來。她坐在椅子上的大致形象我還可以復(fù)原。一個托著腮蹺著腿的女人,總覺得她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像個貴婦人或者姨太太什么的,用當(dāng)下的語言來形容頗具小資格調(diào)。但事實上,她跟同齡人一樣,一輩子靠工資活著,但是她能把枯燥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她能把舊雨傘改造成花裙子,她女兒經(jīng)常穿這樣的裙子去上學(xué),那些女同學(xué)不知來路,只有羨慕的份兒。她還能把繃帶變成門簾,還有一次她利用廢棄的輸液管編成一個很大的中國結(jié),只是紅藥水的顏色不夠鮮艷罷了。我有太久沒坐過這把椅子了,此時我特別想試試。
我承認(rèn)岳母對我確實不錯,才肯把獨生女兒嫁給我。山里姑娘天生是一朵無需修飾的花,不曾天生麗質(zhì)卻總歸各有特色,隨便拈來一朵定是清香撲面。她們絕對不適合用漂亮來形容,漂亮往往用來欣賞,而實用價值總是乏善可陳。岳母對我的了解遠(yuǎn)比她女兒還要多,比如她見了我的生殖器總?cè)滩蛔∫弦话眩菚r我還?。?;她還說我的屁股蛋子有兩顆黑痦子。不過這并不奇怪,她見過的屁股不計其數(shù),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她說我看似魯莽其實頗有心計,而且富有愛心。她對女兒直言不諱:孫立生對一只狐貍都那么好,對自己的媳婦肯定差不了。在南腔北調(diào)的場區(qū)里,她的四川口音獨具特色,軟綿綿的,很好聽。
光線從破爛的窗口斜射進(jìn)來,雖然沒有直接照在身上,我還是找到了一絲家的溫度。我把藤椅放倒在磚地上磕了磕,灰塵紛紛落地,我鬼使神差般坐下來了。當(dāng)年陳大夫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給我講出生經(jīng)過,還囑咐我對媽媽要好一點。她沒要求我對她女兒好一點,但我能感覺到她欲言又止。至于她為什么提前辦理退休,為什么選擇在我們結(jié)婚之后回四川老家,她的說法毋庸置疑。她說女兒有了歸宿,她可以回去侍候老母親了,一個曾經(jīng)背叛父母宗親的人總要想辦法為自己犯下的罪過做些補償。還有一個理由可能跟我有關(guān),因為她說過:知道你對我有成見,對我跟你爸的事耿耿于懷,但是你不會知道,你媽生下你之后對房事非常冷淡,我想那應(yīng)該是我的錯,我給她做的縫合手術(shù)一點都不成功,從那以后你爸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每當(dāng)你媽挨打,你哥就跑來找我勸架。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走以后你們倆就搬過來住吧,你爸的脾氣……你們在一起生活久了肯定成問題。她滿以為自己的離去會留下一片清平世界,而現(xiàn)實的發(fā)展卻背道而馳。
這些陳年舊事陳春柳也是知道的,但她絕口不提,在她看來這一切似乎習(xí)以為常。她對爸爸的印象幾乎為零,這顯然不是什么秘密,她爸爸是北京知青,住在山上知青點。陳大夫那時候不僅年輕,還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為了表示與家庭決裂,毅然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林區(qū),成了駐廠醫(yī)生,但充其量只是個護士。她最擅長的醫(yī)術(shù)是給病人打肌肉針,還扎過山上男知青的屁股。據(jù)場里老工人講,為了感恩,那個男知青在她身上也扎了幾針,甚至具體數(shù)字都有人數(shù)過,有個老工人大舌頭,他說扎了肉(六)針。不久陳大夫肚子里就有了反應(yīng),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男知青就回城了,此后再無消息。
細(xì)想想陳春柳也挺可憐的,除了自己生下的骨肉舉目無親。我抬頭嘆氣,墻上掛著一本舊掛歷,整體變成馬糞紙的顏色,但可以辨認(rèn)出是一九九八年的東西。那年南方北方同時爆發(fā)特大洪水,嫩江、松花江泛濫成災(zāi)。那以后才聽說,水災(zāi)跟林區(qū)過度濫伐有關(guān),所以才有了天保工程的說法,其中最明顯的措施就是限量采伐。沒有足夠的木材可伐,工人們學(xué)會了各種生存技能,凡是能變成錢的東西都遭到空前浩劫,最后還是無力回天。不過這對我來說并無損害,在林業(yè)局收購黑木材的生意讓我大賺了一筆。我站起來翻了翻那些陳舊的紙張,每張都印著有關(guān)林區(qū)防火和相關(guān)法規(guī)的宣傳畫,估計為林場免費發(fā)放。掛歷下首有陰歷和陽歷標(biāo)注,在某些數(shù)字旁邊還有圓珠筆的痕跡,大凡是記錄諸如兒子生日、我的生日,去某家隨禮三十或五十元等日常信息。翻到最后,是一張空白頁,正當(dāng)中畫著一個人頭像。我對陳春柳的畫技實在不敢恭維,根本認(rèn)不出是誰,不過那人的眼睛很明顯一只大一只小,那時全場上下只有場長李成林長了這樣一副陰陽眼,后來他做了林業(yè)局局長,父親用了兩年時間,跑了三次北京,終于把他告倒,現(xiàn)在他正在監(jiān)獄里頤養(yǎng)天年。陳春柳干嗎要畫這個狗東西?再細(xì)看,頭像上布滿了細(xì)密的針孔,那曾是山里人最古老最惡毒的詛咒方式。我把整個掛歷扯下來,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點燃。我想說點什么,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話:春柳啊,我回來看你了。
6
元寶山方圓幾十里,墓地位于一條支脈的朝陽坡。下道二三里,有一幢白色別墅狀小樓,樓前停著一輛暗綠色牧馬人吉普車,省城牌照。小樓門旁有豎匾:元寶山公墓管理處。兩扇門大開著,方廳里,一個女人伏在大辦公桌上,手執(zhí)毛筆刷刷點點,不知是寫字還是作畫。她側(cè)著身子對著我,頭發(fā)遮住半張臉。一襲長裙被臀部高高挑起,裙子呈暗灰色,有金屬拉絲的質(zhì)感。我沒敢貿(mào)然靠近,背著手看著她不停運筆。我想她會聽見引擎熄火的聲音,我要等她主動跟我打招呼。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沒理睬我,正是正午,陽光很足,我不信她是一個無臉的女鬼。我依然背著手,手指搖動幾下車鑰匙,她只偏頭瞥我一眼,之后恢復(fù)原狀,問我有什么事。我說,看墓地。她又側(cè)頭,眉梢微動,很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面對宣紙,平靜如初。你進(jìn)去看吧,讓我把它畫完。我靠近那張桌子,原來是一幅水墨梨花。我說不急,讓我先看看你的畫。
那只不過是一棵普通的山梨樹,但奇特的畫面讓人血脈僨張。我不知該怎樣來形容那棵樹,《唐詩三百首》里的句子對它毫無借鑒可言。只見粗壯的樹干被攔腰折斷,樹干表面從上到下破裂開來,里面是黑森森的洞,給人的感觀就是一棵戳在地上的空殼。然而就是這樣一棵殘缺不全的半截空殼,在它僅剩下三分之二的表皮上生出密集的樹枝,爆炸般向上伸展,有的樹枝匍匐在地上依然翹起絢爛的頭……樹枝上開滿了雪白雪白密密匝匝的花束,花束圍繞著那截樹干形成一個碩大的半球體,潔白得刺眼,美得令人窒息。群山在遠(yuǎn)方作為襯托顯得黯然無奇……
我不懂畫,更不清楚她用什么魔法把白色的花朵呈現(xiàn)在白色的宣紙上,只見她的筆在枝條上圈圈點點,花束便層次分明地綻放開來。我想仔細(xì)看看她的臉,卻只看到半個額頭和高挺的鼻管。怕打擾她,我不敢貿(mào)然講話,不知該繼續(xù)站著還是離開。這時她說,不好意思,調(diào)好的墨,必須接著畫完。我退了半步,你繼續(xù),一定要畫完。她問感覺怎么樣?我說,震撼!她的筆迅速在紙上跳動幾下,然后直起腰身,長長出了一口氣,把筆丟進(jìn)一只大號水碗里。謝謝,畫完了。我提醒她還沒落款,她說還沒想好。
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雙頰飽滿,下顎尖尖,黑眼珠像兩粒水晶葡萄鑲嵌在彎眉之下。她面色略顯蒼白,并無粉飾的痕跡,笑容如一樹梨花淡然清絕。我并不慌張,美女見過多了,更何況她已青春不再。她舒展著胳膊走到門口,掃一眼階下,你的車不錯。我說,你牧馬人也很霸氣。你怎么斷定是我的車?我笑笑說,跟你一樣,在檢查站洗過車。她哦一聲,我只不過想強悍一點,可總是失敗。我說,跟你相反,我想學(xué)著溫柔一點,可總不如愿。
跟她在墓地里走了走。一排排墓位圍著半山腰次第鋪開。馬蓮河在山腳下蜿蜒而過,那是林業(yè)局最大的一條河流,日本人曾經(jīng)沿河放排,運走了最好的原木。幾十年后,為了擺脫困頓,職工家屬也偷偷干過木材漂流的把戲,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流進(jìn)我的小木廠。原來這里的墓位價格都一樣,也很親民。她說,人走到這步,本不該再有高低貴賤、貧富等級之分。再說林區(qū)眼下的情形……像你這樣的有錢人沒幾個。你不也是?沒錢能干這個?她又淡淡一笑,你說錯了,干這個沒想賺錢,就是想讓老去的山里人有個安身之所,路好走了,兒女也好常來看看他們。這地方,你自己也敢?她說,怕什么?只有活人才可怕。再說,守墓人是我哥,我是回來看媽媽的。她在哪?她指指旁邊的墓碑,沒有作答。我站過去,對著慈祥的照片鞠了一躬。她蹲下身,把水果和幾塊糕點從祭臺上撤下來。中午沒吃飯吧?她老人家吃完了,咱們也吃點吧。我們靠著墓基吃起東西,還有半瓶白酒,她喝一口,我喝一口。她說,老人家看咱們吃會高興的。我說是的,小時候經(jīng)常跑去后山,吃人家上墳留下的供品,吃不了還要拿回家。她說是呢,老人們都說,吃了供品的孩子會有福氣。
如此大事我必須要跟母親匯報,她對我要求極少,但威信極高。想當(dāng)年我跟媳婦鬧分居,她一句話有兩個臭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隨后陳春柳抱著孩子跟我闖蕩江湖。我說不清這種生活是好還是壞,總之我們有始有終地做完了夫妻。我匯報的內(nèi)容是,墓地看好了,但不知將來她老人家是否跟父親合葬。母親在電話那頭回答得很直接,似乎早有準(zhǔn)備。她說不合葬,我受了他一輩子氣,死了想安靜一點。我說也好,要不要挨著留下一處,總不能相隔太遠(yuǎn)。母親說,那就挨著吧,到時候我要走基督教程序。
墓位的確沒有明顯差別,也沒有太多好選,在一排無字碑跟前,我告訴那女人,這幾個位置都要了。
她不解地看我,團購啊?
我說是,爸媽的,干爹的,還有我的。
你計劃得還挺長遠(yuǎn)。
我說是,他們都愿意跟我在一起。
那也不能給你打折,反正你不缺錢。
我說,你怎么跟我嫂子一個口氣,把宰割我當(dāng)成一種樂趣。
切,有時候被人勒索也是一種幸福。
我說是,我很幸福,謝謝你的免費午餐。我該怎么稱呼你?
她反應(yīng)很快:叫我牧馬人好了。
我說哦,那你就叫我路虎吧。
好像狗的名字。她說完在前面小跑,不時回頭喊,路虎,路虎,回家了。
那幅畫還在桌子上,上半截用手機壓著,下半截被風(fēng)反復(fù)掀開。她過去小心翼翼卷起來,幸虧沒弄壞,這么多年了,只有今天才畫得出來。
我問,這棵樹在哪兒?
她說,在磨盤山抗聯(lián)密營。
我沒去過那地方,聽說正打算籌建景區(qū)。
她說對,山下有個汽運處,我的出生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了。
你怎么知道那棵樹?
她收好畫,坐在老板椅上,不時向后躺仰。那原來是經(jīng)營點,我在那干過臨時工,給一幫清林女工做飯。
那棵樹也許是抗聯(lián)栽的吧?
我也不知道,有一年那棵樹遭到雷擊,后來就長成了畫里的模樣。
我說哦,原來是樹堅強。
她停止搖晃,目光呆滯。不知道它現(xiàn)在是否活著。
我說是啊,這么多年了。
她趴在桌子上,眼巴巴瞪著我,要不咱們?nèi)タ纯矗?/p>
我看看時間一點半多,也行。
她低下頭,我不敢,萬一死了怎么辦?
我說,那就不去。
不去又總惦記著。
我說,那就去。
算了,估計那條山路早就不通車了。
我說,很可能,那就別去了。
可是不去,就再也不會有人陪我去了。
我實在受不了了,從沙發(fā)上騰地站起來。她抬頭看我,烏黑的眸子像一只受驚的梅花鹿。我轉(zhuǎn)而商量她,要不這樣,你在山下等我,我把結(jié)果告訴你。
她放松下來,悅聲道:這樣真是太好了,你怎么會對我這么好?
我說過,要學(xué)會溫柔一點,特別是對待女人。
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我說很遺憾,我從來不知道愛情是什么玩意兒。
她說,那正好,我也不知道愛情是什么狗屁玩意兒。
那咱們走吧,開你的牧馬人,底盤好像高一點。
切,你是不是心疼你的路虎?
我說:到、底、去、不、去。
她旋起裙子,跑到門口,回頭喊:路虎,路虎,快走了。
7
我跟女人道別,答應(yīng)請哥們兒吃飯,他半夜的火車。
牧馬人坐在老板椅上慢搖著,那我怎么辦呀?
什么怎么辦呀?樹也看過了。
我自己住在這兒,你就放心呀?
我問,你哥哪去了?
他呀,回局里交保險了,大概明天回來。
我說,一起回林業(yè)局吧,不就墓地么,有什么不放心。
我要體驗一下恐怖荒涼的感覺,這對我是一個考驗。
你打算考驗到什么時候?
明天就回省城了,這不屬于我。
我也是這么想的,把寧靜還給大山,讓它也好好休息休息。
她說,那就留下吧,再聽聽它喘息的聲音。
可是,朋友在等我,我不能失信。
她嘆了口氣,好吧,那你走吧,不過還要謝謝你的。
我剛要離開,高青楊打來電話。為了表示沒有說謊,我按了免提鍵。
立生,你在哪?
我說,在山里,正要回去跟你吃晚飯。
他說,有事就別回了,我今天走不成了。
怎么變卦了?
他變得吞吞吐吐:孩子他媽也來了,我們敘敘舊,你懂的。
哈!這是好事啊,那明天吧,我連她一起請了。
他傻呵呵笑了,她說要請你喲。
磨嘰。隨后我收了電話。
怎么樣?還走嗎?女人歪著頭看著我,有那么一點小得意的味道。
我仰天長嘆,樣子夸張。這真是天意呀!
晚上隨便吃了點快餐,天就暗下來了。管理處門前有太陽能采光板,屋里燈光昏暗,當(dāng)然要比蠟燭強好多。許多年來,我從不拒絕與陌生女人獨處一室,我住過青旅,男女混居屬于常態(tài)。我相信自己的定力,甚至不會主動,女人遍地都是,犯不著孔雀開屏似的低三下四去求歡。我很識趣,要求睡在方廳的沙發(fā)上,她扔給我一條毛毯自管走進(jìn)里屋,那里有一鋪火炕。這地方?jīng)]電,但手機信號滿滿的。瀏覽了一會兒朋友圈,忽有女孩發(fā)過來消息:
叔,你猜我在哪兒?
我回復(fù):我哪知道,你那么瘋。
哼,告訴你吧,我在西藏林芝。
我問,干嗎去了?
她說,尋找靈魂。
找到了嗎?
找到了。
有什么打算?
叔,我要回家考公務(wù)員,來西藏才發(fā)現(xiàn),原來林區(qū)的慢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我說好啊,叔支持你。
可是叔叔,我沒錢了,給我打兩千吧。
我憋不住,吭吭樂了幾聲:我就知道不是好事,就給你轉(zhuǎn)賬。
叔叔你真可愛。
我怕她跑掉,趕緊打了幾個字:別亂搭車。
知道了。她又發(fā)過來親親我的表情。
我侄女孫勤,在一所三流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換了好幾個工作,沒有長遠(yuǎn)的,這次估計又辭職窮游去了。哥嫂對她無計可施,只能省吃儉用打算給她攢下一份陪嫁,但絕對不會是一面袋子錢,估計該是一臺家用轎車?,F(xiàn)在女孩子也不好養(yǎng),到時候沒有身價男方也是看不起的。嫂子不是不給她錢,但是給錢的同時嗦個沒完,找她的親叔叔孫立生就好辦多了,我不僅態(tài)度好而且屢屢就范。還真應(yīng)了牧馬人那句話:有時候被人勒索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想起兒子孫勉,好像有幾個月沒給他打款了。他跟別人不同,他從來不認(rèn)為我是個有錢人,他說任意拽出來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可能都比我有錢。這話我信,如果到了深圳我很可能是個窮光蛋。基于這個判斷,孫勉向來節(jié)儉,一雙鞋往往能穿到斷底。勤勤勉勉,這是父親留給他倆的名字。父親小學(xué)文化,但喜歡看雜書,林區(qū)讀書人可謂鳳毛麟角。他跟陳大夫每人訂閱一種雜志,多是故事和傳奇類,幾個訂閱報刊的人經(jīng)常串換著看,起個名字倒是難不住的。這給孫耀武帶來強烈的成就感,喊出口都是脆聲聲的,此后他會用一生去關(guān)愛他們,比如他可以對兒子大打出手,而對孫輩卻能做到俯首甘為孺子牛。
不知道兒子是否在,于是發(fā)一條消息試探:還有錢嗎?他是個不喜歡說廢話的孩子,一個字能說明的問題從不用兩個字,這點像我。所以我更不能嗦。
過了幾分鐘他回了消息:有,這學(xué)期獎學(xué)金還沒花完。
我說,別太摳門,多跟同學(xué)出去吃吃飯。
他說,知道。
在往常,這樣的交流就可以結(jié)束了,但這次我不打算放棄對話。
爸問你件事。
說。
你有信仰嗎?
有啊,我入黨了。
太好了……可惜我沒有。
怎么沒有?小時候我見過你拜過山神。
那也算?
當(dāng)然,中國人的信仰跟外來宗教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
是嗎?跟我說說好嗎?
所謂宗教無不信仰神靈,神靈是虛幻的,看不到也摸不著。中國人有崇拜祖先的傳統(tǒng),比如拜黃帝、拜孔孟、拜關(guān)公、拜老子……這些都是能夠拯救天下蒼生的圣賢。再比如山里人拜土地、拜父母,乃至一座山一棵樹,這都是出自對現(xiàn)實的敬畏,所以說我們的信仰更理性、更實際、更靠譜。
兒子一連氣打出這么多文字,我忽然感到茅塞頓開,因為就在今天,我們還去拜望一棵老梨樹。謝謝你告訴我這么多,你這書沒白念。
你怎么了爸爸?
我說,沒怎么,爸爸沒有爸爸了,但是我還有你。
放心吧老爸,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說好,我信,因為我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放下手機才發(fā)現(xiàn)我又流淚了。唉!也許是老了吧。窗外朦朧一片,靜靜地沒有一絲風(fēng)聲。墓地之夜不過如此,只是偶爾會傳來一兩聲鳥叫,那種鳥俗稱哼乎,只有它會在夜里叫,叫聲頗似垂死的老人在嘆息:哼乎,哼乎……
啊——一聲尖叫,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但不是鬼,是里屋的女人。門沒鎖,一推就開了。屋里沒亮燈,牧馬人影影綽綽抱膝坐著,好像穿著一件白色睡衣。
我伸手按亮棚燈,叫什么?大驚小怪的。
夢見我媽了,她拽著我往墳?zāi)估镒撸€說想我,就醒了。
睡吧,我也困了。
你不行困,你過來跟我說說話。
我得躺下,跑了一天,累了。
行,我不怕你。她打開手電筒說,把燈關(guān)了,電池饋電了。
就這樣,她躺在炕頭,我在炕梢,間隔只有一米距離。想說什么就說吧。
她沉吟片刻,沒想到那棵樹還活著,真是太神奇了。
是啊,不僅活著,在它周圍還生出那么多小樹。我們本以為開車無法抵達(dá),正趕上局里來人考察抗聯(lián)密營,他們把挖掘出來的文物運下山,所以才修復(fù)了那條山路。為什么喜歡那棵樹?
她說,你不知道,那兩年我特別想死,可是看見它那么慘還活著,照樣開花結(jié)果,我有什么理由死呢。
你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十九歲那年,我不想就這樣在山里窩一輩子,就跟我媽去了省城,自費學(xué)美術(shù)。
畫畫能掙錢?
畫畫不怎么掙錢,關(guān)鍵是我還會雕刻。
刻什么?
骨灰盒。
骨灰盒?
對呀!手工雕刻,價格不菲,開始當(dāng)刻工,后來當(dāng)代管,再后來有了自己的作坊。
我說,再后來就有了這處墓地。
她說是的,注冊名是我哥,我是策劃。
畫畫、雕刻、骨灰盒、墓地、牧馬人。這個女人還真有點故事。家里還有什么人?
至今名花無主。又問我,你真沒愛過?
你指的是女人?
廢話。
我說沒有。
那喜歡的總該有吧?
我說有,她叫夏小榆。上初三那年,我們同桌,她也喜歡畫畫。我們平時很少說話,有事就寫在紙上,斜著眼睛就能看見。
她好看嗎?
比你好看,她面相酷似趙雅芝。那時班里冬天燒爐子,學(xué)生輪流值日,我們倆一組。她很會臭美,用火鉤子燙自己的頭發(fā),發(fā)梢全是波浪。那段時間《上海灘》正在熱播,簡直達(dá)到萬人空巷的地步。我是個晚熟品種,總覺得那里的愛情遙不可及。我問那女生看過《上海灘》嗎?她說就只看過兩集。我問是親嘴那集嗎?她說不是。她問我咋親的,我有些臊了,更無法用語言來解釋。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班級里就我們倆,我們面對面隔著書桌坐著,她閉著眼,噘著嘴巴,我像小雞啄米一樣,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后來呢?
我又不是發(fā)哥,畢業(yè)就散了。后來去找過她,人走家搬,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哎!你這鉆石王老五,就沒想再找一個?
我暗中一愣,你怎么知道?
切!林業(yè)局一打聽,誰不知道你孫立生。
我笑說,你還知道我姐對吧。
你姐?
嗯,我干爹的女兒,現(xiàn)在是局長夫人。
她呀,她是個好人,籌建這個公墓,她沒少幫忙。
我說是啊,她真是個好人哪,還要給你介紹對象。
是嗎?這個我真不知道。
別再裝了。我用拳頭猛擊炕面,你就是夏小榆。
她慢慢觸摸我的手,顫顫地說:是,到底瞞不過你。
說吧,為啥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你不是說了么,我的面相酷似那個趙雅芝,那些年走到哪都有人把我當(dāng)成馮程程,這副嘴臉給我?guī)淼穆闊┨嗔恕?/p>
所以就整容?
她笑了笑,是,那時候技術(shù)不行,還是給你認(rèn)出來了。
她的手很涼,笑里也沒有什么溫度。中年以后才懂,很多笑是出自條件反射,跟心情無關(guān),甚至相反。有時候明明是在笑,心里卻在流淚。我們默默拉著手,誰也不說話,偶爾動動手指,以此證明我們都沒有睡著。月亮爬上窗前的樹梢,墻上隱約有樹影在搖曳。那只討厭的鳥又開始叫:哼乎,哼乎……
8
幾天后的早晨,墓地上空天氣晴好。哥嫂、我姐都來了。還有高青楊夫婦,我只能這樣稱呼,他們分居多年,但事實婚姻并沒有解除。說好了要請他們吃飯,結(jié)果賀蘭竹當(dāng)仁不讓。她請我的理由很充分:當(dāng)年我們在小旅館分手之后,她開始改邪歸正,從一個小浴池著手,慢慢發(fā)展成一家洗浴中心。
入葬的過程很簡單,打開墓位的理石蓋子,把骨灰盒放到里面就行了。母親和榮歸班的姊妹唱起贊美詩,給儀式增添了幾分莊重感,不過我只聽清了一句話:塵歸塵,土歸土,靈魂回歸造物主。我問夏小榆能否燒紙,她說可以的,附近都是闊葉林,前面有河,山后有隔離帶,再說防火期早過去了。火苗緩緩升起,紙灰在頭頂盤旋,我跟平生跪在火堆前,烤得汗流滿面。嫂子也沒閑著,拿著一塊毛巾前后擦拭著墓碑,直到照出她的影子。女人大多愛嘟囔,嫂子尤甚,爸呀,你們都有地方了,我跟平生怎么辦呀?我沒理會她,別指望我出錢給她買墓地,陰宅是很嚴(yán)肅的事,豈能亂來。平生表情木然,機械地用木棍翻動著紙錢,他早已習(xí)慣我在家庭的主導(dǎo)地位,許多年來我們之間感情并不融洽也沒有平添波瀾。我想此時一定要說點什么,父親臨終時沒有交代什么像樣的話,總結(jié)出來不過兩點:對母親要好一點;家里有好事到我跟前喊幾聲。
我努力地想,開始小聲叨咕:爸!我哥有新工作啦,在菌場當(dāng)技術(shù)員。
我媽是榮歸班班長,她來給你獻(xiàn)詩啦。
還有,你孫女要回來報考林區(qū)公務(wù)員。
我怕他聽不見,大聲說:爸——你孫子入黨啦,還考上了研究生。
我還怕他聽不見,大喊道:爸——我們的航母下水啦,我們的殲20試飛啦……
儀式很快結(jié)束了,人也陸續(xù)離去。姐臨走時說,明天就把你干爹遷過來吧,我們一起去撿骨頭。我說知道的,位置都選好了,你看行不。她過去看了看那塊墓碑,眼圈慢慢紅了,姐沒白疼你。在我記憶里,她第一次說出這種令人心顫的話。她疼我至深那次,是因為收購黃柏樹皮犯事,警察把我扣在暖氣管子上,打算辦好手續(xù)之后直接送進(jìn)拘留所。姐背著錢兜子,把公安局桌子拍得啪啪直響。警察不得不給面子,結(jié)果只交了罰款了事。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清這筆錢,還怪她多管閑事。她牽著我的手,邊走邊訓(xùn)斥,別放屁,到啥時候你都是我弟弟。
我靜靜守在墓前,直到紙灰漸漸熄滅。這是山里人的規(guī)矩,不能把明火留在山上。
我如釋重負(fù),我也該走了。
夏小榆問,你要去哪兒?
磨盤山抗聯(lián)密營,那有個現(xiàn)場招商會。
她望遠(yuǎn)方的云朵,你想搞紅色旅游?
也許吧,我擔(dān)心別人搞不好。
她急走幾步,回頭喊:路虎,路虎,快走了。
走出不遠(yuǎn)又回頭看了看,一群太平鳥正圍在墓前啄食著蘋果。這種鳥周身鐵灰,翅膀尖上有彩色斑點,頭頂還有一撮長長的箭毛。它們是山里最喜歡水果的鳥類,沒有鮮的,掛枝的干果也不放過。我撿起一枚石子投擲過去,它們噗的一聲騰空而起,畫著弧線,扎進(jìn)后山的白樺林里。整個世界恢復(fù)了平靜,馬蓮河波光耀眼,天上飄著幾根灰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