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惠天,復(fù)旦大學(xué)2017級臨床醫(yī)學(xué)本科生,復(fù)旦詩社社員。
半個班的中年人都到場。他們大聲寒暄,用外號
這僅剩的風(fēng)干孤證,指認(rèn)彼此,代替姓名。再回憶
瑣事與碎語,所有細(xì)微的共情,就開始起皺
像是一件棉質(zhì)內(nèi)衣,被漂洗至褪色,或綴滿補丁。
至于剩下的那些?誰失去音訊,誰離婚,
誰在十幾年前就死去,都不足以引發(fā)一場欷歔表演。
也許只有前桌,還能憶起他們是怎樣追著鐵環(huán)
沿田埂滾上一整天。他卻堅稱自己坐在最后一排,
因此,逝者被輕巧地刪除了。畢竟,在那個
失血的年代,少年們都有著發(fā)育不良的骨架
和一致的面容,甚至脾性,像蒙塵的一列灰樹。
但總有過早抽芽開枝的亮色:村長家的女兒,
擁有學(xué)校唯一的紅色緊身衣。她像朝霧輕盈
做出燕式平衡,或是奔跑,帶著有些孩子氣的
近乎炫耀的騰躍。每當(dāng)她落地,人們的目光聚焦于
束胸下,那隱微的顫動,挑逗般凸起的輪廓
赤裸裸昭示著貞潔:極致的美,罪惡的孿生姊妹。
她在操場中央雙手倒立,煤渣中便剎那間
燃起花苞一樣鮮活濃麗的火焰。她今天來了嗎?
他們翹首以待,生發(fā)無數(shù)種揣測:嫁與富商,
留學(xué)海外,出入鎂光燈閃爍的高級會所。他們
窮極一切幻想,虛構(gòu)出華麗的云端之城,而她 浮在天頂,面孔朦朧,美艷與盛放的化身,
荒蕪歲月里獨一無二的神祇。她必定永如當(dāng)年,
他們卻逐漸異化:稍矮者萎縮,稍高者徒長,
命途注定的參差。卻同樣渴望感官歡愉,
以背離白日自我說服的工作,夜間形式合法的夫妻,
于是寄托以酒精,或是失格的虛幻高潮,不惜
身為齏粉,妄圖拼個同盡。然而并未絕望,
還有她,占據(jù)每個白日夢,值得無限臆想,
是符號化的圣女,足以救贖晦暗干癟的中年。
人群邊緣突然傳來騷動。農(nóng)民、打工者、
教授和公務(wù)員,默契地放下筷子。是她來了嗎?
期待著洗禮的人們,有如見證神的親臨。
旋轉(zhuǎn)門發(fā)出喑啞響聲,飄來俗艷的火紅,大花長裙
束著肥白的軀體,似乎快要炸開。虔誠的信徒們
波浪般傳遞著耳語。這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您會雙手倒立嗎?對,就是校運會開幕式上
在操場中央表演的那個。什么?別說笑了,
您還沒有老,試試看吧。人群哄然開始蜂鳴,
逼她倒立。爾后,這迫使她自證的連環(huán)陷阱,
裹挾荒謬邏輯,耳膜翻涌永無寧日的潮汐。
于是她咬牙,背靠墻角,勉力支撐上身,
再試圖抬起雙腿。第一次,她的腰無法在空中 挺直。
她開始小聲啜泣,人群愕然。就在那一瞬她
莫名獲得力量,下肢如機(jī)械般堅定不移地
一寸又一寸抬高,裙擺驟然綻開,又滑落至底
露出橘絡(luò)般粗糙的白色大腿。他們失落,卻又 懷著
秘密犯罪的竊喜,盯著被紅色裙擺徹底湮沒的她,
一時間無人說話??照{(diào)外機(jī),卷起夏日濕熱的 海風(fēng),
和數(shù)十年前蚊蚋的歌唱。他們想起那天突然伏在桌上
低聲抽噎,雙頰羞紅的少女,身下流動的血
都以相似的方式掙扎,如同不甘熄滅的火焰。
視以梟鷹之銳眼,我為過度蒼白的異數(shù)
而伯父們誕生時,哭聲震響四野,如枯葉季落入網(wǎng)中的野獸
伐枝穿腸,俟黃土擊穿頭顱,或飲盡頸窩中一泓熱酒
繼而無息地溶入莽原,尖嘴犬有青銅尊之輪廓
人群出發(fā)于龐大之夜,胸前毛發(fā)蜷曲如密林
腥味激起原始快意,依照舊規(guī),還應(yīng)撤去三面網(wǎng)
臠割成塊的胴體,漂浮年代的貪婪,也照例先請神靈歆享
香煙升至關(guān)帝像頭頂,幻為吊索,漸消于孩童嬉鬧的紊流
皆脆弱似我,他們先后出生,學(xué)步跌倒時有相同的哭泣
纖細(xì),耽溺于塑料獸,甚至難以飲下世代仰仗的硬水
生即明朗者,亦將攜來絕戶的密網(wǎng),與錚錚作響的油鋸
相比從山川榨一幢公寓,又有誰知曉,如何接續(xù)開裂的竹弓
出資聘請年輕泥工,為先祖須發(fā)戟張的頭顱,施朱、傅粉
夜間,社日余燼里剎那的微火,照亮臂膀上銹蝕的青藍(lán)刺花
每次買菜回家,天色已晚。路邊靠著喝醉的招 牌。
商店的櫥窗里,帶刺的少女。
她們腳踩粉色高跟鞋,嘴唇如蛋糕上的猩紅櫻桃,
半抿,散發(fā)矯飾的芳馨,遮掩眾所周知的啞謎。
無人察覺。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像偷吃零食 的孩童。
畢竟自己有家室:近來,兒子頦下開始泛青,
妻子卻逐年由纖細(xì)變得粗壯,一如生育后的牝馬。
說到妻子,她的乳名叫什么來著?這不重要,
只是年輕情侶們,幼稚的視覺暫留。昨晚,他們
以真名相互稱呼:趙建國,錢秀娟。扯掉了代詞
和人稱,最后一片遮羞布,這令他氣急敗壞。
十余年間,兒子與他們共用一間臥室,早已養(yǎng)成
沉默寡言的脾性,此刻卻背起書包摔門而出。
妻子披散頭發(fā),先是喃喃不休,接著發(fā)出歇斯底里的
號啕,一只神經(jīng)質(zhì)的雌獸。今早無人提起那爭 吵
但所有的談話都小心翼翼,拘限于生活必需。
兒子終于回家。渾身酒氣,蜷在小床上即刻睡 著,
倒也懶得去深究。他渾渾噩噩地披上舊夾克
出門,不向妻子道別,徑直穿出頹唐的窄巷,
去往大街,沿著它胡亂地走。冬日的陽光似乎
永遠(yuǎn)能擠出汁水,像這座小城本身,模糊、黯淡,
緘口不言。他渴望飛行、蒸發(fā),或是被點燃,
一切與生活無涉的激烈沖突,足以作為下一個
疲軟日子里,值得回味的注腳。他這樣想著,
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菜市場,條件反射式地講價、付錢?;丶衣飞纤嘈?。
心中某種暢快的邪念
開始抽出罌粟般鮮紅的肉芽。他為自己一手策劃的
逃脫而竊笑,伴生那種孩童獨有的旺盛報復(fù)欲,
快意淋漓。他直視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輕肉體,
裝作問路般上前搭訕,預(yù)料會有人帶他潛入
幽暗危險的水域,正如同事們半開玩笑半當(dāng)真的
慫恿。有個陌生人帶他走進(jìn)布滿蛛網(wǎng)的出租屋,
走廊低矮,房間用三合板隔開,這反而使他安心。
他感到自己被溶化、被消解,盡管在室內(nèi),肩上
仍然陰濕而冰冷,似乎落著整個冬天的積雪。
盡頭處隱隱透出光亮。白熾燈昏黃的注視下,
瓷磚和汽油花,有著相似的光澤,干凈得虛假。
并不全是這樣:地上散落的開水壺、搪瓷臉盆,
都鑲著一圈臟邊,移開后才能看到。劣質(zhì)的鋼 絲床
堆著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衣物,綻出棉絮的破被褥上
有著干結(jié)的血漬和發(fā)黃的污跡。那女孩坐在床沿
眼神清澈,如幼獸躍出霧中深林,卻透出
過早凋零的灰敗。看到他時,身體不易察覺地 顫抖,
抓起被子遮住上身,略微縮向墻角,似乎即將站起
拔足狂奔,逃出這座迷宮。隨即,又像是主動
走上祭壇,緩慢靠近他,帶著近乎圣潔的光輝。
他端詳著她,欣賞她那種將手指伸向燭火般
時刻預(yù)備縮回的驚懼。她多少歲?她說自己十八,
可她面孔稚嫩,顯然暴露了生疏的隱瞞。他竟 然
第一次產(chǎn)生了某種傾訴的渴求。她叫什么名字?
娟兒。他脫口而出,毫無根據(jù),卻懷有莫名的篤定。
怎么會?自己還沒問過她,為何會說出年輕時
在妻子耳邊的蜜語?床沿上的女孩低頭看他,
半咬著指甲,長睫毛下,狡黠的眼神四處游閃。
娟兒是誰?是大哥的妻子嗎?女孩猜測著,又 輕笑:
不對,一定是大哥的相好。他啞然,為了掩飾尷尬,
就盯著她俏皮擺動的雙腳,與鮮潤的指甲油。
然后跪地,摩挲著嬌小的粉色腳掌。他起身,
從開水壺中倒出隔夜的水,溫?zé)岷弦?,全?/p>
不顧女孩驚訝的目光,將她雙腳浸入臉盆,良久
拿出,擦干,再遞給女孩一小疊毛邊錢幣,
用粗糙卻柔軟的口吻,勸她離開,找一份正經(jīng)工作,
像女兒出嫁前殷殷叮囑的老父。這就走了嗎?
女孩歪著頭,投來感激又惶惑的目光。他走出 屋外,
感到解脫,重生般的快感,冰花落到掌心融化。
他呼出一口白氣,走進(jìn)下一個沉重欲裂的冬日黃昏。
入夜,那些素未謀面的,點燃的故交
所有沉默不堪之人,紛紛開口
吞吐氣泡光潤,建構(gòu)永不休止的上行扶梯
睜開眼,座上剩有鍍金鱗片,房間空無一人
九月楠木結(jié)實,江上多有闖灘人,捆扎原木為筏
繞開寡婦磯,順流至江南售與巨賈,可供全家一年生計
未經(jīng)修飾的枝條上,黧黑的果實像頭顱,紛紛跌落
厚葬于水底。就連墨綠色的江水,也染上深痛 的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