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剛
雄雞的啼鳴叫開高原的眼睛。
沉穩(wěn)的黃牛喘息著,父親粗糙的雙手扶著犁,腳步躑躕。跟著父親,我端起粗瓷碗,點豆,種豆……
黝黑的豆畦沿著犁行的方向延伸,延伸向希望的岸邊。
只眨眼的一瞬,妙手的日頭將簡明的詩畫、淳樸的風(fēng)情攝入高原蒼老的胸壁,與日頭一道生長。
一顆豆點入凹陷的牛蹄窩,一顆豆種進父親的腳印。我跟著父親,父親跟著犁——
我,仍點我的豆。透過哞哞的牛語,聽得出黃土高原人的呻吟,也聽得出莽原悠遠的回聲。
一溝一溝的風(fēng)流過父親的額頭。風(fēng)向我襲來,拂出我的粗獷,吹出我的成熟。
面對一幀幀不逝的剪影,拙樸的剪影,我在不經(jīng)意間竟將一滴淚點入濕漉漉的牛蹄窩。
打豆子的季節(jié)來了,父親的臉被秋陽映得紫紅,像銅、像鐵、像這片熱騰騰的土地。爆飛的豆子?xùn)|騰西挪,我的眼里跳出父親的欣慰,豆的喜悅。
雪落雪消,啊,又該點豆了。
對于這一非同凡響的植物的家族——胡楊,早已耳聞。
隨之而來的便是動輒就會浮泛出心海的敬仰。正是這種倏忽而至的敬仰,催我去瞻仰一棵樹,一個樹的家族的奢望與腳步。
沒有絲毫的躊躇,拔腿五千里,出征——跨越了千山萬水,步入沙漠的瀚海,接近一種近似圖騰的靜物——胡楊。為的是一次端詳、對白、汲取,在佛的點撥下,我愚鈍的心扉在廣袤的胡楊故鄉(xiāng)——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像傘一樣張開。
你在那片無垠的田地間修行,我虔誠地拜伏于你的神趾下,仰望。仰望的余暇,將萬里之外的崇拜,恭敬地獻給一棵樹——一棵獨守蒼涼的隱士——一個將堅韌書寫在乾坤的植物的家族。
塔克拉瑪干,野草望而生畏。
你可以用腳探測水的深度,很可能,那就是天山昆侖的高度。雄鷹無法凌絕的時空,你將生命站成一片蔥郁或金黃。也許,那正是神木的顏色。刀銹了,劍銹了,鐵銹了,銅銹了,陽光不銹——胡楊不銹。
有一種崇拜叫震撼,有一種神木叫胡楊。
在這生命的禁地,神木神奇地繁衍為一個族群,以一種姿勢,將孤獨站成樂觀。
風(fēng)鞭狂掃千年,沙礫侵襲千年,烈日烤灼千年!
你,不屈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一千年!
啊,我頓悟了,這種象征與圖騰就是——不朽!
胡楊,我的崇拜,我的敬畏!
那翻飛枝頭的黃葉,是斑斕的蝴蝶?那頂天撐地的軀體,是蓬勃的鄧林?
踩兩腿滾燙的沙塵,走進胡楊的殿堂。從千米的根系,尋找思考的深度。從燭天的火焰,感觸冰川的冷硬。
恐龍絕了,胡楊仍蓬勃。
始祖鳥滅了,神木還在飛翔。
向胡楊走去,將精神煉成一米陽光,三尺脊梁——
因為獨立而且堅韌。
別了我的仰視。別了我的崇拜。別了我的敬畏。
怎樣成就一個關(guān)于不朽的幻想?
在長安,一個叫草堂寺的角落。
見到一位大徹大悟的人——鳩摩羅什:
一尊佛,
一截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