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觀云
“你來看,我們頭上的這一大片云,多像老天突然間換上的一身新衣裳啊。老天突然間換上了彤云做的衣裳,新嶄嶄的,富麗堂皇的,像要去赴一次陌生人的晚宴。這片云其實變幻得很快,很微妙,它的形狀,它的顏色,它的表情。它的表情簡直和激動的人一樣,你發(fā)現(xiàn)了嗎?我發(fā)現(xiàn),當我們眼前這些黃昏時剛剛飛出來的鴿子不停舉高的翅膀每拍擊兩次,那只云腳的裂痕就加大一分。這只云腳你看得見的,它正從那一大片鑲嵌金邊的云上延展下來,像這團云喜氣洋洋中一腳踩空了似的。你看,當那群回環(huán)飛行著的鴿子再次周轉(zhuǎn)回我們頭頂?shù)臅r候,云的這只踩空似的腳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就連那一整塊鑲邊的云,也只剩一只空空張開的怪獸似的嘴巴。這張嘴巴有些吃驚,有些茫然,有些無所謂,和你現(xiàn)在朝我大張著的嘴巴有些相似。你看,我說這些的時候,你的嘴還是這樣吃驚地、茫然地、無所謂地朝我張著??矗愕淖煺婧吞焐系脑埔粯?,現(xiàn)在它開始有了輕微的變化,它的形狀,它的顏色、它的表情,有了變化。關(guān)于這一切,你自己知道嗎?”
“我根本不關(guān)心那些天上的云啊、鴿子、衣服啊、晚宴啊什么的。那只不過是你這人腦子里的片刻虛妄。你這人很不正常。我們這樣在廣場坐著,靠著一棵銀杏樹,我們只是兩個坐著的人啊,關(guān)云什么事,云關(guān)你什么事。當你抬頭看天數(shù)著那些鴿子翅膀的時候,我正看著你的腳。我問你,你知道剛才有多少只腳經(jīng)過了你的腳嗎?你知道一只穿白襪子黑皮鞋的腳經(jīng)過時,這只腳的主人手里正舉著半截綠黃瓜嗎?你看他剛剛吐出來的綠黃瓜皮就正在你的右腳邊上。你知道一個穿紅襪子的腳經(jīng)過你的腳時,這只腳上面的小腿褲子上貼著一塊黃色塑料布嗎?不,你根本不知道。你連你自己的鞋子破了都不知道。你瞧瞧你瞧瞧,你的兩只特步鞋上的洞都破在小腳趾的邊上,一邊一只形成了巧妙對稱,這樣看來,你的小腳趾一定是有嚴重的跰趾?就是大指甲邊上有那種剪也剪不掉的小指甲嘍?從醫(yī)學上說,這可是一種真正的病變呢?!?/p>
“哼,你真是一個奇怪的變態(tài)啊。喜歡盯著別人腳看的人都有些變態(tài)。我實在無法理解一個人怎么能放棄看云而選擇看地上的腳呢?何況那還是別人的腳。你要知道,所有的鞋子里也是一片天地,而腳趾甲不過是鉆進了鞋子里的云,鞋子上的洞不過是那些有想法的云在突圍。這有什么大不了呢?你應該知道,云也有心思,也有想法,也有高興和不高興,要不一塊云一個樣子呢!不,一塊云也并不只一個樣子,它有一千種、一萬種樣子,一陣風,一片鴿翅,甚至一片樹葉都能使之瞬間變形。你說,這樣敏感的云該有多少心思,多少想法,多少肚量??稍撇徽f話,不喝茶,不吸煙,不喝酒,也不摸著手機發(fā)微信,云修著它自己,是真修,修心,不修姿態(tài)。修著修著就把它自己修空了。你看,那一片原來歸云占著的地方云自己讓出來了,讓給鴿子去飛,讓給風來吹,你看那些葉子就是風從樹上吹來的,等鴿子飛過去,等樹葉子落了地,云就把自己的地方一股腦讓給黑夜派來的人。哦,快幫我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你恰好帶著一只手表?!?/p>
“你竟然還能發(fā)現(xiàn)我?guī)е直恚磕氵@個只知道抬頭看云的怪人看我的手腕子做什么?你不是說我看人的腳就是變態(tài)嗎?那你盯著我的手腕子是不是證明你也是變態(tài)?你怎么不說我的手表也是一朵云呢?你竟然還關(guān)心手表帶來的時間?你怎么不說表蒙里咔嚓咔嚓響著的時針、分針和秒針也是一些有想法的云在突圍呢?你知道什么是突圍?你這個只顧得上看云的人,注意過真正突圍的人嗎?你看我的嘴做什么?難道你又從我此刻的嘴巴里看到了云的形狀、云的顏色和云的表情嗎?哼,你這個滿腦子云的人,讓我來告訴你,什么是真正想著突圍的人。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兩只腳延伸出去的地方大量存在,而絕不在你時時刻刻仰觀的云上。你看,這么快,就在我說話的這一會兒工夫,從廣場的那邊就來了一位,對,我說的正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那個人。他正朝著我們走過來,他走過了噴水的池子和白色的雕像,他忽然驚飛了那一大群剛剛落地的鴿子。但是你看,你現(xiàn)在注意的竟然又是那群飛起來的鴿子和鴿子上的云,但你并沒有注意到那個驚飛鴿子的人的肩膀上扛著什么!你這個滿腦子都是云的人,讓我來告訴你,這個人的肩膀上扛著一架閃閃發(fā)亮的鋁合金伸縮型梯子。你告訴我,你看到了嗎?什么什么什么,你竟然看不到那架肩膀上的梯子,它那么長,那么閃閃發(fā)亮,你竟然看不到它嗎??。∥医K于明白,你為什么就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突圍的人,因為你根本看不到每個人的肩膀上扛著什么?。∥业奶?,真拿你沒有辦法,你這個滿腦子都是云的人。你竟然看不到那梯子,你竟然問我那梯子有什么意義。你難道從來都不覺得,在我們這個城市,在我們這些雙腳延伸向外的地方,每一個扛著梯子行色匆匆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人,正是一些真心想著去突圍的人嗎?那么,你來告訴我,他們扛著梯子要去哪里?他們扛著梯子要干什么?他們扛著梯子會發(fā)現(xiàn)什么、實現(xiàn)什么、改變什么?哦,你這個滿腦子云的人,你快看那架梯子多么閃亮、多么纖細,它甚至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最高級的梯子了。哦,這個扛著閃亮鋁合金伸縮型長梯子的人就要這樣走過去了。這個真正要去突圍的人,你究竟看到了他沒有?”
“哦,你這個帶一只手表的變態(tài)?。∥抑皇窍雴栆幌履悻F(xiàn)在幾點。因為天上的云,越來越少了。不,按照我的觀察與理解,應該說,云的修養(yǎng)已經(jīng)越來越好啦,它們徹底放空、放松了自己,徹底又空又松到了幾乎看不見,他們甚至幾乎再也沒有語言。這樣,黑夜就來到了我們頭頂。那么,現(xiàn)在究竟是幾點?哦,對了,你剛才不停和我說的那個真正去突圍的人,那個從廣場那邊走過來的人,我當然看見了他。我看見他穿過馬路走進了這片廣場,看見他走過噴水的池子和白色雕像,還看見他驚飛了鴿子,鴿子圍著最后一片修養(yǎng)中的云進行了它們最后的環(huán)繞式飛行。但,我并沒有看到你所說的什么梯子啊!那個人的肩膀上,真的有你說的那樣一架梯子嗎?那梯子真的閃閃發(fā)亮嗎?那么,要照你這樣說來,再加上我的觀察與理解,那這個人一定是剛剛從云上下來,他一團一團采摘了那些修養(yǎng)完畢的云,小心地將它們一一折疊好,一一裝進了他背著的黃挎包,他斜背著一只巨大的黃挎包,這一點我并沒有看錯吧?或者,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是一個什么真正要去突圍的人。那么,他究竟要向著哪里突圍呢?他經(jīng)過了我們,行色匆匆向著西面去了。那么,這樣說來,按照我的觀察與理解,他正是一個要踩著梯子去西面采摘云團的人啊。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肩膀上扛著一架閃閃發(fā)亮的鋁合金伸縮型梯子的話!我想,當他踩著梯子一級一級攀登上去,當他把腦袋升上云端,當他的肩膀到達與云團齊平的位置時,他不正是一團云本身嗎?而這,是不是就是你所謂的突圍呢?那么,照這樣說來,按照我的觀察與理解,每一團云,不都是一個扛著閃閃發(fā)亮的梯子突圍了的人嗎?他們升上了天空,他們吹著風,他們被鴿子不停扇動的翅膀一次一次穿過,他們不說話,他們修空了自己,放松了自己,像一團云一樣,又把自己徹底讓給了黑夜。是這樣嗎?你說是這樣嗎?喂,你到哪里去了,藏哪里去了,你這個只顧得看別人雙腳的變態(tài)究竟跑哪里去了?啊———我還在等你告訴我,現(xiàn)在究竟是幾點?”
跟蹤
“你會不會覺得大兩號的臥室拖鞋不合腳啊?”
怎么會呢?你看,就像隔壁那個在并不講究愛情尺寸的寬松婚姻中逐日老掉的男人,他似乎游刃有余都大半輩子了,舒服著呢!就像你我都知道的那樣,幾年來,他一過夏天便要使用羊毛圍巾,且一天一換。但你可能還不知道的是,他死了。自從你從我隔壁搬走之后,這老男人中了一次風,很快又中了一次風。第二次中風跌倒時,他左腳上穿的拖鞋依然要比左腳大上兩號呢。
現(xiàn)在,你,我的朋友,終于知道我們都認識的一個老男人在兩次中風之后死了,死時腳上可能穿著大兩號的拖鞋。
沒錯,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但是你肯定還不知道,老男人之所以會連接兩次中風,以致最終半夜暴死,部分地還是拜我所賜呢!
“我告訴你,我可以容忍一個人殘忍,但是我不能容忍一個人在我眼前下作!”
是的。因我實在不能容忍,這老家伙有一個那么百依百順的老婆,竟然還要從婚姻的門檻里邁一條短腿出去,和可以做他女兒的年輕姑娘談情說愛。這種事,在你看來是不是過于稀松平常?。磕闶遣皇怯X得這事又關(guān)我什么事呢?是啊,如果你真這么來問我,我還一時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我不用回答,就已經(jīng)把事情辦了。
“而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當然是因為你住我隔壁的那三年里,是那么喜歡他那貌似年輕又多少有點病態(tài)的老婆。”
對于你們這些詩人,病態(tài)的東西總是顯得可愛。
我說的沒錯吧?不錯,那個女人每次在廚房窗口出現(xiàn)時,細長的手指總是在織一條羊毛線圍巾。你不是還在詩里感嘆:那整個夏天都織不完的圍巾究竟是誰的鎖鏈???
我想,那大概正是你的呢!因為我沒看見它鎖住老男人啊。
言歸正傳,我要告訴你的是,有那么一天,很偶然的,也很典型的,我遠遠跟在老家伙身后去了咖啡館?;蛘邠Q個說法,是我在既偶然又典型的一天跟蹤老男人去了一家位置隱蔽的咖啡館。這么說,是不是比較符合你們詩人的窺私欲望呢?
“我為什么要跟蹤這個老男人?很簡單嘛,因為我總覺得,如果我不去跟蹤一個別人,別的什么人就會跟蹤我。所以,也許跟蹤是擺脫跟蹤最好的辦法呢!”
但說實話,我跟蹤還是無聊給鬧的。你知道的,我是個無所事事的人嘛,總想在那些半熟不熟、渾若無事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點完全陌生的東西。那一天,我是說跟蹤的念頭忽然產(chǎn)生的那一天,抹了古龍水且頭發(fā)濕潤的老男人迎面走出電梯時引起了我的警覺。你知道的,這老家伙一向高傲而冷漠,面對我們這些租房的外地人就像他站在畫板前面對那些石膏靜物。這個早年有些名氣但其實也不過一個美術(shù)教師的老男人,其實很容易就成為人群里被懷恨的對象,而他總是那樣剛出廁所一般掉頭不顧。當然,這使我的跟蹤顯得容易也很隨意,就像跟蹤一個急匆匆四處尋找?guī)娜恕?/p>
我還想告訴你,讓我立即生出跟蹤念頭的,其實是,我在電梯門一開的瞬間就覺得,這迎面走出來的老家伙其實是一個賊,他是懷著做賊的心要去偷東西,而且是要偷走屬于我的什么東西!
所以,我就跟著他走!看看他想要偷走的究竟是什么和我有關(guān)的東西?
果然,在咖啡館裝點滿高大植物的二樓,我的目光穿越無數(shù)枝枝葉葉,終于隔著老男人的背發(fā)現(xiàn)了他沙發(fā)對面的小把戲,一個年輕女孩,把一縷染過的酒紅色發(fā)梢纏繞在一只手的小指末節(jié),另一只手夾著剛剛點起的一支女煙,嘟起嘴唇在老男人的耳朵邊吐出一個裊裊不散的煙圈。
這,其實就是我第一次跟蹤時的全部收獲。一個老男人和一個抽煙的漂亮小女孩在咖啡館里親密接觸一個下午并共用了晚飯。這小女孩我確定自己并不認識,但我為什么就隱隱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本屬于我的關(guān)懷范圍之內(nèi)呢?
“你知道的,我的腦子有些問題。自從那次被人伏擊、追打并從三樓跳下逃脫之后,我被痛擊后的腦子就像一個瓜被開了孔,總有一些花花白白的籽粒無端地掉落出來,好像要憑空種瓜得瓜一樣。就比如這小女孩,我就是覺得自己和她有關(guān)系。那么她在我腦袋里究竟要種出點什么呢?”
后來,隔三差五我就偷偷地跟蹤老家伙,當然還有他那個不停更換發(fā)色、服裝和高跟鞋的潔白小女孩。不,應該說,是我的跟蹤對象也包括那個似乎和我有點關(guān)系的小女孩。在我的跟蹤視線里,她不停地更換發(fā)色、服裝和高跟鞋,她唯一不更換的是她的潔白。這讓我在跟蹤時忍不住想,她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跟蹤想要擺脫我,但同時呢,她又隱秘地期待我的跟蹤,所以,用她特有的潔白標簽一樣為我留下了蛛絲馬跡。
必須承認,對老男人和小女孩的跟蹤,部分地拓展了我的生活邊際,改善了我的生活質(zhì)量,規(guī)范了我的生活習慣、甚至,可能還提升了我的生活智慧。咖啡館、電影院、音樂廳、普洱茶室、西餐廳、游泳館,各種品牌酒店,我竟成了其中隱秘的??停疑踔吝€因之有了跨越十省的長途飛行。在這對偷情者的導游之下,我壁虎一樣緊躡其后,乘坐南方航空的夜班飛機,在早晨第一次見到了大海日出。在那個孤島上,在弧形防波堤的兩端,隔著沖天而起不斷拍擊的白浪,我在望遠鏡里遠遠看見了老男人的臉。不得不說,和小女孩在一起的偷情生活部分清洗了他的油膩,這個早年成名后來淪落的美術(shù)教師,如今就像海浪剛剛沖洗過的陳舊防波堤一樣,甚至顯露出歲月內(nèi)里巖石一般剛硬的棱角來。
“我的朋友啊,我忍不住就想問問你,你在你不斷因流逝而變老的生命中是不是也在暗暗期待一個潔白的穿高跟鞋不停變換著發(fā)色的小女孩???在防波堤后看到老男人清峻的側(cè)臉時,我確定你一定也有這樣的暗自期待。因為在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一個前來偷情的小女孩就像眼前不停激蕩與沖刷中的大海,一切陳舊的防波堤式的老男人都需要她們。包括你,當然啦,也部分地包括我!”
唉,這么說起來似乎有點剝光你衣服的意思,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我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我是一個跟蹤者啊。但不瞞你說,我還幾乎跟丟了他們,那是在一家著名的啤酒廠觀光區(qū)。我為自己的疏忽深深自責,懊悔不已,發(fā)誓從此終身戒酒。那家啤酒廠的老廠區(qū)已經(jīng)開辟為觀光點,成為島上旅行的一個必選項目。在老男人和小女孩的導游下,我也買票進了廠區(qū),我看見老男人在一面擺滿全世界名牌啤酒瓶的墻壁前大大地張開雙臂,驀然回首,朝著小女孩微笑,好像他要告訴小女孩,他要像擁抱這些啤酒瓶一樣去擁抱日后泡沫四濺的新生活。而小女孩在啤酒瓶堆砌成的長廊上以跳芭蕾的輕盈姿態(tài)跳躍、伸展、回旋,好像要把她那一小段裸露出來的潔白腰肢旋進哪只啤酒瓶里去,好像她本人就是從哪只啤酒瓶里出來的一縷煙霧現(xiàn)在要重新回到瓶里面去一樣。
不瞞你說,看著他倆在啤酒瓶前的表演,我像看小劇場里的舞臺劇一樣,還挺為之著迷的。但就像你一樣,我其實也是一個啤酒依賴者,同時也是一個真正的足球愛好者。在啤酒體驗區(qū),老酒廠新鮮釀造的啤酒和大屏電視上的歐洲足球,讓我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我甚至一杯一杯都快喝醉了,直到一個判罰引起雙方?jīng)_突時我才猛然醒悟,剛剛也在喝酒的老男人和小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
但還好,我在酒廠兩公里外的海景別墅區(qū)再次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蹤跡。天剛剛開始下雨,他們買了一把碩大的老式尖頭雨傘,以情人的步姿與氣味朝海邊慢慢走去了。我就像一條警覺的狗,遠遠聞著他們異樣的氣息跟蹤過去,發(fā)誓再也不要跟丟。即使他們一錯亂決定要一起跳海,我也將一路跟蹤到海底。
但說實在的,在和他們坐同一架飛機從孤島上回來之后,我開始猶疑是否還需要把這種跟蹤繼續(xù)下去。因為我部分地發(fā)現(xiàn),這種偷情事件中的無聊已不再讓我的好奇心充滿新鮮感。當然,有時我也想在他倆常去的那家東方酒店的房間里安裝水滴偷拍器,但一想到這樣也很無聊,我就放棄了。不過如果我真去那么做了,那么現(xiàn)在我還可以傳些視頻給你看看的,據(jù)我的了解,你一定會很喜歡。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越來越困擾我的,其實是跟蹤的意義。
“我知道,作為一個詩人,你比我更懂得意義是怎么回事。那你是否能告訴我,一個人跟蹤兩個人,兩個偷情的人,究竟是要從中間找到什么意義?”
但也許是慣性,也許是說不清楚的什么其他原因,使我繼續(xù)把這種一周兩次的跟蹤進行了下去。
如果說有什么具體而特殊的事情刺激了我,讓我在跟蹤這件事情上進一步有所作為,我告訴你,它可能就是老男人的老婆總是放在廚房窗臺上的一部蘋果手機。這部套在綠色水晶外殼里的手機,總是那么顯眼而安穩(wěn)地平放在廚房窗臺的紅色調(diào)料盒子上,連早晨和深夜時分也常常放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你知道的,老男人家的廚房窗戶就在樓道中間,有好幾次,在我從樓道里經(jīng)過他家廚房時,那窗臺上的手機竟以突然震動的方式顯示來電。就像我們在街頭偶然停駐,身邊的一部公共電話突然就響了起來。第一次你肯定不會接聽,因為那是絕對偶然。但第二次呢?第三次呢?第四次呢?你路過的每一個公共電話亭在你經(jīng)過時都突然響起鈴聲,這難道不讓你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個電話里的聲音選中了你,需要你伸手來獲取嗎?
是的,那部屢次三番在我經(jīng)過廚房窗臺時忽然以震動顯示來電的蘋果手機,使我猶疑:難道它選中并一直在等待的竟然是我?出于某種敏感,我伸手就拿走了這部廚房窗臺上的手機。這很容易的,甚至都不費吹灰之力。
你知道,那不過是我早年吃飯的本行。雖然時過境遷,我已金盆洗手,但在必要時,或者偶爾如受神示,一時技癢,就比如面對那部不停震動來電的蘋果手機時,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就伸出那第三只手。
我拿走一部別人的手機有什么用呢?我在它里面翻了翻,很失望,沒有作為一部家庭主婦手機該有的任何跡象,除了通訊錄里一個老男人頭像下顯示的手機號碼。是啊,你想的對,這部手機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jīng)僅僅是一個號碼的載體了。
既然這樣,就讓它只作為一串號碼好了。有時候,一串號碼也能殺人。
是的,惡作劇似的,但也帶有法庭審判的某種莊嚴,在老男人和小女孩偷情正酣的時候,我,一個以前的小偷,一個如今的跟蹤志愿者,攜帶著一部偷來的電話,站在酒店門外隔著房門給他響了七聲電話,隨即,又把門牌號的照片發(fā)到了他的手機上。
說實話,用老男人老婆的手機撥出老男人的電話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并不是惡作劇式的報復快感,而是像一個披金羊毛假發(fā)的大法官凌空舉起了宣判槌———邪惡的,領(lǐng)受你的罪孽吧!當然,如果這種感覺不夠準確,我想,我起碼也像一個說書的人怒目圓睜,凌空舉起一塊驚堂木———啪一聲,要驚醒這一扇門后的宣淫漢。
果然,不久之后,老男人就有了第一次中風,但你別擔心,他離死還很遠呢!他半癱在床上,繼續(xù)使喚著他那個除了織圍巾似乎什么都不聞不問的老婆。而第二天在窗臺上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手機的女人,似乎也并不關(guān)心,依然讓手機像平日那樣平放在廚房的調(diào)料盒上。
“我的朋友,這件事情本該就到此為止了。因為我的跟蹤事實上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也許任何事情一旦產(chǎn)生就都有它自己的進程表,所以,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已經(jīng)不在我的控制之下。關(guān)于它,如今我本不該多說,但最后,出于友誼,或者說,是出于想請你替我分擔,我還是必須解開一個線團。因為這線團在我心里實在太大且越來越大。我必須趁早把它解開,否則總有一天,我的每個毛孔都會長出毛線?!?/p>
以前,你不是總在猜測那位貌似年輕的主婦為什么沒有孩子嗎?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疑問。我們共同的看法是,老男人沒有能力!因他老婆那樣一個無辜的人不應該沒有生育方面的能力。如果把生育能力也給她剝奪了,她這樣的人,還該生育點什么呢?
但我告訴你,我們都想錯了。老男人兩口子是有兒子的。
在老男人第二次中風后,我乘亂入室,從床頭拿走了老男人的蘋果手機。其實我對手機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這個中風剛剛休養(yǎng)好的老男人為什么會這么快再次中風。我只是忍不住想從手機里找到端倪。
當然,在他的手機微信里,我最先找到的是那個小女孩的頭像,讓我驚訝的是:她原來竟是一個光頭。原來那些我跟蹤視野里不停變換中的發(fā)色,只是一些外在的偽裝與披掛。
然后我找到的是小女孩與一個小男孩燈下?lián)Пг谝黄鸬恼掌K麄兩硐碌拇矄魏馨?。不,那應該是小女孩的五年前,或者六七年前。而那個小男孩,放大了的臉上,我看來看去,竟看出了老男人高傲的鼻子,以及那個貌似年輕卻有點病態(tài)的主婦的眼睛和嘴角。
最后,我找到了兩段長長的語音:
“親愛的叔叔,我是替明明來向你和阿姨討債的!我想,你想也想不到吧!我愛的不是你,怎么會是你?我愛的是你的兒子明明。明明從初二就被你們軟禁在家。四年前他的跳樓自殺你們親眼目睹。而我的出現(xiàn),就是要在你愛上我,迷上我,迷得即使中了風也要來找我的最后時刻告訴你:我是你那因抑郁癥自殺的兒子的女人,我是替你兒子來找你們討債的?!?/p>
“是你們殺了他!難道只是因為十年前明明和我睡在了一起?阿姨———我們親愛的語文老師,尊敬的班主任,就當堂猛打他的臉,把我倆的課本撕碎扔到了他臉上。明明是她的親兒子??!明明后來的抑郁癥是你們給的!明明是你們殺的。我要你們生不如死!”
在再次入室送回手機之前,我刪了那幾條微信,并永遠從那個微信里拉黑了她。
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在拉黑之前,這個光頭的潔白小女孩,我還替你認真多看了幾眼呢。但我不想告訴你的是,我自己,真希望這個潔白的小女孩,是我的女兒,或者我的愛人,我想好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