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白梧[蘇州旅游與財經(jīng)高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 江蘇 蘇州 215104]
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自古就是風雅之地,描寫這里的詩歌、散文,從“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漢朝樂府詩一直到明代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描寫蘇州虎丘、山塘等名勝的游記,可以說數(shù)不勝數(shù),而最集中的、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唐宋時期的眾多詩詞。唐宋時期白居易、張繼、杜荀鶴、韋應(yīng)物、賀鑄、范成大等都或為官或游歷蘇州,他們走遍蘇州城里城外,落筆無數(shù),留下了精致的詩篇,展現(xiàn)了蘇州作為人間天堂的非凡之處。
有唐以來,社會發(fā)展極其繁榮,也帶動了唐詩的大發(fā)展,如今游覽某個地方或者某個景點,都會自覺不自覺地聯(lián)想有沒有唐朝的哪位詩人在這里留下詩篇,“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描寫的就是江西的廬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則非泰山莫屬。而說到描寫蘇州古城的,最令人熟悉、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楓橋夜泊》這首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碧瞥彩分畞y后,詩人張繼途經(jīng)寒山寺時,寫下了這首羈旅之詩。張繼是湖北襄陽人,其時赴京趕考不第,心灰意冷之間來到江南的蘇州城,因此在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客船夜泊者對江南深秋夜景的觀感,展現(xiàn)的是月落、烏啼、霜天、寒夜、江楓、漁火等意象,既有景有情,又有聲有色?!耙磺芯罢Z皆情語”,人們常說詩歌所透露的情懷往往會引起很多人的共鳴,而《楓橋夜泊》就將作者羈旅之思、家國之憂,以及身處亂世而尚無歸宿的矛盾心理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唐朝的詩人燦若星辰,且不說初唐四杰,盛唐的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以及中晚唐的白居易、杜牧、李商隱這些頂級的大詩人,比起一些二三流的詩人,張繼在唐代的詩壇上并不算十分出名,后來他離開蘇州考取功名也實現(xiàn)了從政的愿望,然而他卻因為這首詩而名揚天下,蘇州城也因為這首詩而蜚聲海內(nèi)外。
與《楓橋夜泊》側(cè)重詩人內(nèi)心觀照不同的是,張繼另一首寫蘇州的《閶門即事》就顯得更富有生活氣息,或許此時的張繼心情更顯得輕松自在:“耕夫召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睆脑姷膬?nèi)容來看,應(yīng)是表現(xiàn)清明時節(jié)的蘇州郊外春草青青的景色,題目中提到的閶門位于蘇州城西,當時城外萬頃良田、新煙裊裊,不過這場景到如今也早已不復(fù)存在。
張繼《楓橋夜泊》語境中更多流露出羈旅之人心中的惆悵,無意中把蘇州城的一座不知名寺廟帶到歷史的前臺,那么另一位唐朝詩人杜荀鶴《送人游吳》則更真實展現(xiàn)蘇州這個江南城市的特點。詩中這樣描寫蘇州:“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钡竭^蘇州的人,除了蘇州的園林,印象最深的應(yīng)該就是蘇州的粉墻黛瓦和小橋流水了。 “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也因此成為蘇州古城的符號,大詩人白居易筆下《正月三日閑行》中對水城蘇州的描寫更令人無限神往:“黃鸝巷口鶯欲語,烏鵲河頭冰欲銷。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p>
如今古城中最能感受江南水城意境的莫過于平江路和山塘街,特別是山塘街自閶門延伸到虎丘,約七里長,故稱七里山塘,已有一千一百多年歷史,它是白居易任蘇州刺史時,為了方便城內(nèi)百姓到虎丘郊游而修建的一條街。詩人們往往都不會吝惜他們的才情和文筆,杜荀鶴在《送友游吳越》中又再次表達了對蘇州這一“江南佳麗地”的喜愛:“去越從吳過,吳疆與越連。有園多種桔,無水不生蓮。夜市橋邊火,春風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經(jīng)年?!弊怨艆窃较噙B,江南景色宜人,讓人流連忘返,難怪蘇杭要被稱為天堂(南宋范成大《吳郡志》曾提“天上天堂、地下蘇杭”,元代楊朝英樂府新編《陽春白雪》則直接說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到了宋朝,這種在詩歌語境中對蘇州的偏愛更是無以復(fù)加。《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就是宋代詞人賀鑄描寫蘇州的上乘之作。賀鑄本是北方人,由于對蘇州的偏愛,晚年攜妻定居在蘇州西南的橫塘。“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所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边@首詞中提到的橫塘就位于蘇州古城西南的運河邊上,它曾經(jīng)是古代的一座驛站?!肚嘤癜浮愤@首詞表面上寫暮春景色,實則抒發(fā)作者所感到的“閑愁”。詞的上闋寫路遇佳人而不知所往,也含蓄地流露出詞人懷才不遇的感慨;下闋寫因思慕而引起的無限愁思,未免幽居寂寞使人積郁難抒。而此首詞在行文中不經(jīng)意地描寫了蘇州乃至江南一帶所獨有的氣候特征——黃梅天,正是應(yīng)了這首詞中的“梅子黃時雨”,后來人們將每年六到七月出現(xiàn)在江南一帶獨有的氣候特征稱之為“黃梅天”,一般初來乍到的北方人很難適應(yīng)這種潮濕悶熱的天氣(白居易就曾經(jīng)發(fā)出“洛下麥秋月,江南黃梅天”的感慨)。也因為這首詞,賀鑄從此贏得“賀梅子”的雅號。《青玉案》或許正驗印了當時詩人賀鑄人生漂泊不定的苦感,其中的“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更惹得后來多愁善感之人到此追尋。
賀鑄詞語境中這種對蘇州的熱愛,不僅僅在于景色的描寫中,更多的是長居于此之后的實際人生體會。他是北方人,卻鐘情南方,或許就是蘇州的人文氣息更加適合他的內(nèi)心需求。在《水調(diào)歌頭·彼美吳姝唱》中賀鑄這樣寫道:“彼美吳姝唱,繁會闔閭邦。千坊萬井,斜橋曲水小軒窗。”吳地自古多美女,經(jīng)濟的繁盛帶來了城市的發(fā)達,坊、井、橋、水都是江南城市的典型特征,蘇州更加突出而已。以至于后來他的妻子離世,舊地重游都難遣心中憂傷。在《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中賀鑄就有“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的惆悵。這兩首詞中提到的閶門,在蘇州可謂是家喻戶曉,《論語》中曾經(jīng)記載過孔子登臨泰山遙望吳國閶門,而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更是在開篇中描寫“姑蘇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風流富貴之地”。
筆者之前寫過《人人盡說江南好——唐宋以來旅游詩詞中的江南印象》,文中探討了旅游詩詞中的江南印象,那么文學意義上的江南到底意味著什么,它與蘇州記憶又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在很多描寫江南、描寫蘇州的詩文中,也許沒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凄涼悲情,也沒有“大江東去,浪淘盡”的激昂慷慨,可能更多的是一種溫情自在,但又不缺乏獨立而清醒的人格。自古以來很少聽說蘇州讀書人品格卑劣的現(xiàn)象,因為江南獨有的文化已深深地影響著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不僅如此,連到此一游的人都會說出“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菩薩蠻》其二)這樣的肺腑之言,甚至于夢里都會來到蘇州——“揚州驛里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白居易《夢蘇州水閣寄馮侍御》)??梢赃@么說,文學意義上的江南就是一種真、善、美的象征——風物清嘉,百姓樂天,人文氣息濃厚,人們把神仙居住的地方稱之為天堂,蘇州、杭州為代表的江南就是人間之天堂。
與前面提到的張繼、杜荀鶴、賀鑄不同的是,大詩人白居易曾在蘇州、杭州為官,對以蘇州、杭州為代表的江南之地最有發(fā)言權(quán)。白居易在少年時代到過蘇州并在一段時間里居于此地,后來他再次來到蘇州時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成為蘇州的父母官,在這里他為官大約十八個月,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在忙于政務(wù)之余再細細體會對蘇州由來已久的感情。他在來蘇州之前在杭州先擔任過刺史,他對杭州的印象可謂極佳,不必提他曾經(jīng)帶百姓修西湖白堤的政績,單是寫杭州的詩句就足以證明:“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彼援斔教K州為官之后肯定會對蘇杭有所比較。那么白居易對蘇州的感情又是如何?在《登閶門閑望》 詩中他這樣寫道:“閶門四望郁蒼蒼,始知州雄土俗強。十萬夫家供課稅,五千子弟守封疆。閶閭城碧鋪秋草,烏鵲橋紅帶夕陽。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宮水放光。曾賞錢唐嫌茂苑,今來未敢苦夸張。”詩前四句展現(xiàn)蘇州作為唐代雄州的強大實力,中六句以寫景為主,這里提到的很多蘇州美景今天依舊都在:闔閭城、烏鵲橋、虎丘云巖寺、靈巖館娃宮,而詩的最后兩句提及的錢唐與茂苑,分別指代的是杭州與蘇州,作者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其實蘇杭作為江南最有代表性的城市,兩者可以說不分伯仲,各有千秋,或許沒有人專門統(tǒng)計過,但可以想見的是它們出現(xiàn)在以詩詞為代表的文學體裁中肯定是高頻率的。在白居易晚年回到北方思念起江南,他又寫三首《憶江南》詞。第一首總寫對江南的回憶,“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紅勝火之江花和綠如藍之春水,襯以日出、春天的背景,鮮艷奇麗,江南春意盎然的大好景象撲面而來;第二首詞寫杭州之美,“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在來蘇州為官之前白居易已擔任過杭州刺史,對杭州的印象極好;第三首詞繪蘇州之秀,“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fù)相逢”。白居易離開杭州轉(zhuǎn)任蘇州刺史,杭州已有西湖,而蘇州的名勝虎丘在古城之外,白居易遂帶領(lǐng)百姓修筑七里山塘,方便人們前往虎丘覽勝。那時的蘇州還沒有出現(xiàn)園林,在知名度上不能和杭州相比,但民間已有“天上天堂,地下蘇杭”的說法,“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可見蘇州和杭州都是江南的絕佳代表,它們也成為文學作品中尤其是詩詞中一而再再而三出現(xiàn)的江南代名詞。
這種起于江南美景的神來之筆,就連城外的田野鄉(xiāng)村也令詩人不會錯過。南宋范成大的《田園四時雜興》就是這樣有代表性的作品。范成大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田園四時雜興》是他退居家鄉(xiāng)蘇州后寫的一組大型田園詩,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個部分,每個部分各有十二首,一共六十首,詩歌描寫了江南農(nóng)村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的景色和農(nóng)民的生活。所謂“雜興”二字,其實就是詩人的隨感而發(fā)。春日篇中有這樣一首:“寒食花枝插滿頭,蒨裙青袂幾扁舟。一年一度游山寺,不上靈巖即虎丘?!痹娭忻枥L了寒食時節(jié)人們游玩山寺的景象,其中靈巖山、虎丘直到現(xiàn)在都依然是蘇州的名勝。又如寫中秋太湖的一首:“中秋全景屬潛夫,棹入空明看太湖。身外水天銀一色,城中有此月明無?!碧煲簧?,浩渺空蒙,令人向往。而六十首中最有名的就是下面這首:“梅子黃時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比妿缀醵荚趯懢?,梅子、杏子,麥花、菜花,蜻蜓、蝴蝶,都是江南春夏之際最常見的景致,這些透露的農(nóng)村氣息在詩人的筆下都變得鮮活靈動,栩栩如生,對于今天過慣城市生活的人們內(nèi)心無疑是十分向往的。
不論是唐宋詩詞語境中展現(xiàn)的蘇州記憶,還是視蘇州為文學意義上的江南代名詞,內(nèi)中所折射的都是詩人們強烈的情感,他們熱愛這里,描寫這里,留下了一流的作品,也展示了他們深厚的人文情懷。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之蘇州是幸運的,自商末泰伯、仲雍奔吳以來,歷經(jīng)多個朝代之后,到了明清更成為當時的文化、經(jīng)濟中心?!都t樓夢》第一回便提到蘇州乃是紅塵中之一二等繁華之地,可謂是“擅田土之膏腴,饒戶口之富稠,文物萃江南之佳麗,詩書衍周魯之源流”(明朝莫旦:《蘇州賦》)。這里我們以美籍華裔學者孫康宜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的一段文字來結(jié)束,他用地緣文學(regionalization)來解釋蘇州為代表的江南文學現(xiàn)象:唯美,追求生命、藝術(shù)和自然,它不僅是江南的一個地點,也是一種心靈的境界,最重要的是詩歌和藝術(shù)的蓬萊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