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蘭|何學威
胡仄佳的新作散文集《從悉尼到苗黔山》,十八萬字,讀了近兩個月,不是閱讀速度,而是讀她的文字會上癮,必須控制自己,每天只讀一兩篇。
“魚吃跳,豬吃叫。”讀作品,亦如品美食,頭等要緊是講究一個鮮活。仄佳的文字真是鮮活之至,每篇文字都有故事,每個故事的人物場景都活蹦亂跳,猶如一部部小電影,一邊賞讀,一邊回憶起第一次在廣州觀看“3D”影片的感覺,那些近在咫尺的細微末節(jié)、呼嘯而過的電光石火、坐過山車般身臨其境的美妙感覺……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視覺和聽覺沖擊力?!?D”散文,令人讀來興趣盎然,愛不釋手。文學語言就在于準確、鮮明和生動。準確性,主要表現為用合適的詞語、句子,準確形象地反映生活的細節(jié)和精深的特性。鮮明性,與具體的生活內容和確切地表達思想感情兩者有著密切的聯系,這種鮮明性,對藝術形象的典型特點描繪得極為突出,在于給讀者形成勢不可擋的藝術效果,使藝術形象更加生動。清代文藝批評家袁枚曾經用一個很貼切的比喻來表達他對語言文字運用的意見:“余嘗謂,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隨園詩話》)
“字立紙上”的文學語言主要表現在:它能使呆板的變?yōu)榛钴S的,無聲的變?yōu)橛新暤模菰锏淖優(yōu)橛腥さ?。語言文字的這種真實、質樸美,既包含有作家的精心構思,但又顯得直率、自然,如大匠運斤,斧鑿無痕,在質樸的白描中展示出精彩紛呈、情趣盎然的生活真諦。
仄佳每每刻畫人物形象都能做到肖貌傳神。文學第一要素是語言。題材再好,構思再巧,如果語言差、“字臥紙上”就徹底失敗了。在仄佳的散文里,要找這種“字立紙上”接地氣的鮮活語言真是俯拾即是:
盯著她慢吞吞把腫大的凍瘡手伸到水龍頭下,很認真用肥皂洗幾遍,手心手背紫褐皺紋深切交錯,本色依舊。
再點燃酒精燈開始燒煮鋁盒里的針管針頭,一會兒就咕嘟水響,水開了,鋁盒蓋跳跳冒水蒸氣,我和苗婦都看得出神。她稍稍偏頭朝著我一個字一個字慢說:
“看到哈,消了毒的?!?又把針藥給我看標簽,是退燒用的青霉素,打針有效。
苗婦給巴比皮膚消毒做皮試那陣,我緊張得把雙手交叉夾藏在自己腋窩下,還是冷得渾身哆嗦,我知道我是怕,真的很害怕。
我糊涂以為苗鄉(xiāng)啥節(jié)氣都有意思都好耍,還誤以為苗人的春節(jié)也熱鬧,卻不知苗人不過漢人的春節(jié)只過苗年,沒料到寒冬臘月苗山野到處霜凍寒冷,苗男女偎在家里烤火喝泡酒不肯出門也無娛樂活動,寨子鎮(zhèn)上連狗影子都匿了的冷清。
(《那年,老外隨我去苗鄉(xiāng)》)
這個人物是施洞鎮(zhèn)上的一位赤腳苗家護士,在作者“我”緊張到極點的視覺里的表現。
那診所的場景也陪伴著這些聲情并茂的人物描寫一起鮮活到可以觸摸:
竹片編夾成的墻是用黃泥糊上抹平,石灰刷白,當地苗人家的墻都是這樣建造。只是這間診所的石灰白墻早骯臟灰暗變,看病拿藥的苗人手肘肩掌背屁股碰撞磨擦過的泥墻,墻面早紛紛脫落開裂露出里面的竹篾,洞縫竄進的風新鮮生冷,刀片似殺傷力強烈。 (《那年,老外隨我去苗鄉(xiāng)》)
視覺藝術,它是看得見、用手摸得到的藝術,強調真實性。繪畫藝術、雕塑藝術、服裝藝術、攝影藝術都是傳統(tǒng)的視覺藝術。據我所知,仄佳是四川美院油畫專業(yè)畢業(yè)的,又一直酷愛攝影,我看她的文字很得益于這兩種藝術原理的極度發(fā)揮與宣泄。
自梵高代表的印象派的畫作問世,后來攝影也是從印象派繪畫中得到靈感。所有藝術手段的核心原理都是相通的,可以互鑒的。視覺藝術作為一種傳達信息的“語言”,與我們平常使用的口頭語言和書面文字一樣有其自身的結構與規(guī)則。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個對視覺藝術語言具有專門知識的人與一個對這種語言一點也不了解的人,在觀看同一件事物時,其觀看的結果與感受會完全不同。正如著名的心理學家魯道夫·阿恩海姆在其《視覺思維》中所談到的:
一個有經驗的外科醫(yī)生、機械師和生理學家,在觀看一種傷口、一部機器和顯微鏡下的標本時,會看到一個新手從中看不到的東西。
對視覺藝術語言具有專門知識的仄佳,便得天獨厚地具有了勾勒苗黔山人和事的不同尋常的能力,她的那些文字幾乎成為這類題材最好的藝術珍品,而蘊含其中的人文情懷、鄉(xiāng)土魂靈在“3D”藝術的自如揮灑中得到了美到窒息的展現。
喧鬧一天的渡口終于沉靜下來,來游方的姑娘小伙子夏日草蟲般在什么地方蛐蛐對歌。老屯河的獨木橋被流水寸寸肢解拉長,又在碎銀的月色中一跳一跳地悄然復原,細膩生動得像幅有生命的黑白版畫。
(《清水江月》)
月光下,老姜婆娘把外客帶大楓樹下,外客在苗人求子修的還愿凳上隨意坐下。一幫丟開丈夫娃娃的中年苗女,彼此嘻哈推諉一陣,突然一人起頭,你一句她一聲地唱開來。歌隨清風徐來和聲天然美妙,音色極有滲透力地竟劃破夜空,柔和而層次豐富。歌又陡然收住,余音裊裊有晚鐘的意境。外客聽呆了,趕緊問老姜婆娘她們唱了些啥?
翻譯過來的苗歌竟說:
那江水再不舀就往前流了,
這匹菜葉再不打就焉了,
趁我們嗓子還好多唱些歌,
不然我們就老了。
苗女不悲,愈唱愈活潑,唱一句話哈哈笑半天。老姜婆娘說,這些媳婦膽子大呃,她們說你們長得好看,邀約你們去河邊跟她們唱一夜!
清涼月光下的媳婦女人,衣衫汗跡斑斑。外客發(fā)現唱得最好最活潑的女人,是白日路上與人跳腳吵架的那位,這女人嗓音沙磁唱得興起,光潤生動的臉上竟嫵媚而非潑悍。
(《南歌子》)
我真的擔心像這樣如醉如癡地在仄佳文字藝術迷宮中流連下去,會如《如夢令》里那喝醉酒的漢人一樣,高一腳,低一腳,墮入溫柔的醉鄉(xiāng),不知所往。只好打住,強制自己結束這篇賞析的文字,否則真要寫得和《從悉尼到苗黔山》一樣長了。
2018年5月6日于新西蘭 奧克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