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橘饃坐在黑色的雪佛蘭轎車上,雙手緊緊抱著放在腿上的藥箱,看著夜幕下滂沱的大雨,偶爾也看看從一上車就開始大腳板踩油門,一個勁兒加油的這個男人的后腦勺,她奇怪這個男人怎么會有如此大扁的腦袋。十幾分鐘后,當(dāng)車子終于停下來時,杜橘饃就后悔了。她后悔剛才沒聽杜金水的話,因為車子一停穩(wěn),雨刮器抹過最后一層雨水的瞬間,她清楚地看到,一塊牌匾上“憲兵司令部”這幾個字里滲出來的一股寒氣,直逼人的后脊梁骨。
大扁腦袋從打開車門那一刻起,就一直用那雙細(xì)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見她有些遲疑的樣子,他僵硬地崴了一下他的大扁腦袋,說:“走吧?!?/p>
一個操一口高郵口音的小胡子,伸出一只手?jǐn)r住杜橘饃,臉卻朝著大扁腦袋,說:“叫你把司令部的凃軍醫(yī)請來,你咋要弄個街上的郎中,咯是要找死呀。”
大扁腦袋在暗淡的燈光下,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低聲說道:“凃軍醫(yī)到郝處長三姨太太那里接生去了,只好如此?!?/p>
小胡子有些不耐煩地說:“那我跟你講哦,郝處長這個人是說一不二的,你心里頭可有個數(shù)哦?!?/p>
杜橘饃知道,南京憲兵司令部有個情報處處長郝同三,但她不知道他們所說的這個郝處長是不是郝同三??粗鴥蓚€男人把她夾在中間,這樣你一句他一言地說著,不由地朝后退了一步。
小胡子跳起腳來,點(diǎn)著大扁腦袋的鼻子,說:“你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你馬上給我進(jìn)去盯著,自己找的麻煩,自己負(fù)責(zé),我才不想跟你一塊遭殃的哦?!?/p>
大扁腦袋看了他一眼,鑰匙“嘩啦”一聲,已經(jīng)將門打開。
大扁腦袋推開鐵門,側(cè)身示意,讓杜橘饃先進(jìn)去。
一個空大的房間里,靠東南角一張床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孕婦,面朝著墻,一聲接一聲地哼著。
杜橘饃放下藥箱,戴上口罩和手套,走過去掀開被角時,心里一震。孕婦的右手,被冰冷的手銬牢牢地銬在床頭鐵欄桿上,可孕婦似乎對這個鐵家伙并不介意,不時地擺動著足月的身子,手銬和鐵欄桿碰撞著,發(fā)出的聲音讓杜橘饃想到了刀刃和刀刃的碰撞。當(dāng)這個因陣痛而扭曲了面孔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的一瞬間,杜橘饃驚詫得差點(diǎn)兒沒叫出聲來。這個就要生產(chǎn)的女人,竟然是自己失聯(lián)已久的單線領(lǐng)導(dǎo)——弋陽同志。
杜橘饃沖著大扁腦袋說:“請回避一下?!?/p>
大扁腦袋也很認(rèn)真地說:“不行,她不能離開我的視線?!闭f完,他轉(zhuǎn)身站到了窗前。
杜橘饃看了一眼站在窗前與她只有一床之隔的大扁腦袋的背影,心里翻騰著許多思緒:弋陽同志怎么落入了這幫人的手里?組織上知道不知道?還有哪些同志被捕了?帶著一股腦的疑問,杜橘饃迅速拿起聽筒,在孩子咚咚有力的胎音中,平復(fù)自己慌亂不已的心跳。她查看待產(chǎn)情況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破了羊水,而且宮開兩指,但胎位不正。杜橘饃摸準(zhǔn)胎兒頭部慢慢進(jìn)行調(diào)移,慢慢扶正胎位,但弋陽的陣痛此時卻一陣緊似一陣。
杜橘饃說:“呼吸,大口呼吸?!?/p>
大扁腦袋似乎也跟著焦躁不安起來,不時歪過頭來看看,又無奈地把頭扭向窗外。
弋陽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杜橘饃,在她的手心里迅速地繞了一個數(shù)字“3”,并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朝杜橘饃認(rèn)真地點(diǎn)了一下頭。但疼痛讓她止不住地又“啊”地叫了一聲。
杜橘饃知道這是弋陽在暗示她,去到姚家巷靠北的一家布店,這家布店曾經(jīng)是他們的3號接頭地點(diǎn)??墒沁栯y道不知道嗎,另外2個接頭地點(diǎn)被毀掉后的第二天,這個接頭地點(diǎn)也不復(fù)存在了。
想著這些,杜橘饃跟弋陽說:“深吸氣,孩子需要氧氣?!?/p>
小胡子突然推開門說:“哎喲,科長說的,這種犯人,孩子生不生也是一個死?!必?zé)怪地看著大扁腦袋說,“就你多事,麻煩死了,快點(diǎn)?!?/p>
杜橘饃看了小胡子一眼,沒理他,蹲下身子,查看待產(chǎn)情況。這次,她在弋陽一次次的宮縮中,看到了孩子的頭部,小聲卻又十分激動地說:“快,快了!再加把勁,孩子的頭發(fā)已經(jīng)可以看到了。”
弋陽撕心裂肺地叫喊:“啊——”
孩子“哇哇”的哭聲,一下子沖破了這個寂靜而又沉悶的黑夜。
杜橘饃邊給孩子剪臍帶,邊對弋陽說:“是個男孩?!?/p>
小胡子把頭探進(jìn)來問:“生了?”大扁腦袋走到門口,把臉側(cè)過來看了一眼弋陽說:“嗯!生了。”小胡子說:“趕緊的,讓那個郎中走人。”
小胡子的話音未落,走道里傳來一串密集的腳步聲。當(dāng)一行三個人出現(xiàn)在這個充滿血腥氣的房門前時,杜橘饃剛剛把孩子包在一塊粉色的被單里。
小胡子和大扁腦袋忙迎上去。
其中一個人,站在門口大聲喝道:“在干什么呢?快,把人帶走,馬上?!?/p>
大扁腦袋朝房間里看了看杜橘饃手里抱著的孩子,又看了看床上虛弱的弋陽,有些猶豫。
小胡子用胳膊肘懟了一下大扁腦袋,小聲嘀咕道:“快點(diǎn),我抓床單這頭,你去抓那頭?!?/p>
弋陽在他們包裹床單的時候,艱難地欠起身子看了一眼杜橘饃懷里的孩子,說:“兒啊,好好活下去,活下去?!?/p>
弋陽重復(fù)“活下去”時,他們已經(jīng)把她裹進(jìn)了那塊沾滿血跡的被單里。
杜橘饃看著他們把弋陽抬出去時,懷里的孩子又是一陣大哭,他好像知道來到這個人間的悲戚,就是讓他一出生,便要失去他的生身母親。
杜橘饃抱著這個滿身胎血的孩子,鉆進(jìn)了停在巷子口的黃包車?yán)铮骸白?,快走,快?!?/p>
杜橘饃此刻的心里,就只有一個想法,她要抱著這個新生命快速離開這個該死的鬼地方。
雨,已經(jīng)停了。黃包車在靜靜的夜里一路飛奔。
就要到家門口時,一輛雪佛蘭轎車突然沖過夜風(fēng),戛然停在黃包車的前面。
車夫嘟囔了一句:“要死哦!魂都嚇掉了?!倍砰兖x還沒看清事情的緣由,大扁腦袋已經(jīng)站在黃包車前,低首道:“謝謝你,請把孩子交給我?!?/p>
杜橘饃把孩子抱得更緊了,說:“不?!?/p>
大扁腦袋又補(bǔ)了一句:“我,是他的父親?!?/p>
二
杜橘饃輕輕推開媽媽安氏的房門,一股濃烈的中藥味伴著香爐里的沉香味撲面而來。
“媽媽。”
安氏吭吭地咳嗽著,頭也沒回地問道:“是饃兒嗎?”
杜橘饃說:“是我,媽媽?!?/p>
杜金水緊跟杜橘饃后面,進(jìn)來后,反手關(guān)上房門,手里端著一盤精致的桂花糖米糕,嘻哈哈地圍著杜橘饃說:“要不要嘗嘗,才出鍋的?!?/p>
杜橘饃沒有搭理他,徑直走到安氏床前坐下輕聲說道:“媽媽,我可能要出趟遠(yuǎn)門?!?/p>
安氏說 :“這又是要去哪里呀?你家姐姐眼看就要生了?!?/p>
杜橘饃站起來把眼光放在窗外,像是跟媽媽說,又像是在跟蒼茫的天空說:“不知道,媽媽,這次真的不知道,也許會很遠(yuǎn)?!?/p>
安氏問:“跟你姐夫說了嗎?”安氏這樣問著,已經(jīng)起身朝案臺走去。
杜橘饃說:“沒有。姐夫去如皋還沒有回來。”
安氏說:“那你就該去同你家姐姐說一聲?!?/p>
杜金水突然慌了,湊到杜橘饃跟前:“饃兒,你這是要去哪里呀,嗯?是不是又要讓人家再等上大半年?”
安氏不屑地看了一眼杜金水,說:“男人這樣磨嘰,哪里像個男人,嗯?唉——我家杜童汕若是在世,哪里會像你這種樣子,一天只會擺弄些吃食,哪里會有點(diǎn)兒出息。”安氏把臉轉(zhuǎn)向杜橘饃憤憤地說:“這都是你家爸爸做的好事?!?/p>
杜金水本來想跟杜橘饃說說他新學(xué)做的桂花米糕,比上海伊人唐做的還有味道,但安氏是死活都瞧不上他做這些的??墒嵌沤鹚鷣砭筒皇亲隼芍械牧?,總說是自己胃淺,見不得血水和濁氣,他喜歡甜蜜蜜的東西,更喜歡開一個自家的米糕店,開一家比伊人唐更大的米糕店,然后和杜橘饃生一堆的孩子,讓他們天天甜甜蜜蜜地吃他做的米糕??墒牵诎彩涎劾?,這都是不務(wù)正業(yè),或許在她許多落空的期望里,杜金水的這種愿望就是一條罪狀。也怪杜金水今天有些忘形了,誰讓杜橘饃這個撩人心扉的女人,總是撥亂自己的心緒呢。在安氏的絮叨聲中,杜金水無趣地退出了房間。
杜橘饃說:“媽媽,我開的這個方子,等我姐夫回來,藥引子就齊了。您一定要堅持吃,啊?!?/p>
安氏沒有吱聲,一手起拜,一手開始敲打案臺上的木魚。
杜橘饃轉(zhuǎn)身走出大門時,母親有節(jié)奏的木魚聲和著一聲緊跟一聲的咳嗽,把她送出了好遠(yuǎn)。杜橘饃在花池旁站立了一會兒,拭去眼角的淚花,便朝著姐姐的院落走去。
這是一座二道門的小院,是父親在世時給她和姐姐杜仁子蓋的一個仿竹園的院落。庭院內(nèi)魚池里的幾尾紅鯉,跟著人影游動。快到姐姐房門時,杜橘饃心里還想著要去姚家巷再碰碰運(yùn)氣,看能不能遇到組織上的人,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杜橘饃推門進(jìn)來時,姐姐杜仁子已經(jīng)在梳妝了。她彎下腰來伏在姐姐的肩上,姐倆對著花鏡笑了笑。
杜仁子轉(zhuǎn)過身抓住妹妹的手說:“就知道你這丫頭在家里是呆不了多久的。”
杜橘饃疑惑地說:“姐姐怎會知道我要出門,消息竟有這樣快?”
杜仁子說:“阿金大清早像討債的來敲門,說你要走了。饃兒,人家等你可是等了這么些年,也苦煞他一片心思了?!?/p>
杜橘饃直起腰身來背朝著姐姐:“國難當(dāng)頭,哪里還顧得上兒女情長,更何況這只是爸爸的一廂情愿?!?/p>
杜仁子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椅子站起來:“你這是要去革命,革誰的命呢?南京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剿共接近成功的消息?!?/p>
杜橘饃走過來扶著姐姐的胳膊說:“姐姐,不要信了他們的鬼話,那圍剿只不過是丘疹之勢,哪里能頑固得了多久。”
杜仁子笑了一下,點(diǎn)著杜橘饃的鼻子說:“你是在北平念了大書的新女性,姐姐可比不得你的見識,但你要思量自己的前程。”
杜橘饃嘆了一口氣說:“姐姐,像這樣下去,國無寧日,民生又何來前程可言呢?!?/p>
跟姐姐說這些話時,杜橘饃怎么突然想起杜金水的米糕店,不由地輕輕地笑笑,搖搖頭說:“他又來說他的米糕店了?”
杜仁子點(diǎn)點(diǎn)頭,憐愛地看著妹妹說:“唉——好吧!你有你的主義,只是顛沛之苦,一個女孩子家怎么受得起喲!”
杜橘饃說:“那個大熔爐里,可以錘煉一個人的意志?!?/p>
杜仁子笑笑說:“這又是你的那個弋楊航說的吧?”
杜橘饃說:“不,姐姐。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說的?!?/p>
姐倆說著話走到門口時,杜仁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到屋里摸了幾塊大洋,塞給杜橘饃:“拿著,在路上寬泛點(diǎn)?!?/p>
三
告別姐姐,杜橘饃快到巷子口的時候,杜金水一閃身從梧桐樹后面站了出來,白凈的立領(lǐng)襯衫與這個季節(jié)有些不搭調(diào)。杜橘饃看了他一眼,想繞過去。
杜金水擋在她的前面,說:“我知道,你想離家遠(yuǎn)遠(yuǎn)的,就是不想和人家成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嘛?”
杜橘饃看著杜金水,突然升起一絲憐憫,語氣也跟著軟和下來:“阿金吶,我一直把你當(dāng)哥哥,這你也是知道的,我……”
杜金水跳起腳來,打斷杜橘饃的話說:“可我,我根本不是你的親哥哥。你的哥哥他早已經(jīng)死掉了?!?/p>
杜橘饃十分悲憫地望著遠(yuǎn)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那可憐的哥哥,若要活著,也該二十歲了?!?/p>
杜金水抽泣了起來,說:“爸爸他把我從稚童孤兒院帶來,就是給媽媽做一補(bǔ)缺。我只是一個補(bǔ)缺而已。”
杜橘饃有些憤懣地說:“你,你怎么可以這樣。”
杜金水看杜橘饃真的生氣了,就說:“媽媽她如果,如果真把我當(dāng)親兒子,就該明白我的心思?!?/p>
杜橘饃看著這個被爸爸九歲就接到家里當(dāng)兒子,二十歲想讓他當(dāng)女婿的杜金水,走過去想勸慰他幾句,可一張口卻說了一句:“媽媽她遲早會給你娶媳婦的。一定會的?!?/p>
繞過還在抹淚的杜金水,杜橘饃想速速離開。
杜金水看著杜橘饃非走不可的樣子,急了,把手伸出來攔著杜橘饃,說:“我不要,我不要媳婦,我只要你。今天,就今天,你到哪里,我就跟你走到哪里?!?/p>
杜橘饃晃動著身子,想擺脫杜金水,卻被杜金水一把死死地攔腰抱住了,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p>
杜橘饃歪頭看看前后,唯恐被人看到,急得臉兒緋紅,匆匆說道:“我去了之后,安頓下來,就回來接你,這樣總行了吧?!?/p>
杜金水遲疑地問道:“真的?”杜橘饃迅速從杜金水的懷里掙脫出來,說:“真的?!鞭坜垲^發(fā),杜橘饃又說,“你要替我照顧好媽媽?!倍沤鹚c(diǎn)點(diǎn)頭。
杜金水看著杜橘饃繞過那棵已經(jīng)開始落葉的梧桐樹,一陣風(fēng)似的朝著巷子口走去時,清晨彌散的一層水霧里,怎么竟會有那么多舞動的翅膀。
四
杜橘饃趕到姚家巷靠北的姚家布店時,這家店鋪的門板依然一張挨著一張地緊扣著。街上的行人漸漸地多了起來,扛碼頭的人坐在一堆兒,在路邊等活兒,幾家賣混沌湯圓的店鋪來了幾位客人。
姚家布店斜對面的修腳店和東拐角賣鹽水鴨的,雖然也沒有卸掉門板,但杜橘饃清楚地看見,站在修腳店和鹽水鴨店門前的幾個人,看似閑來無事,但他們鼠一樣的眼睛四下里張望著。
這一刻,讓杜橘饃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她把手伸進(jìn)大衣的口袋里,摸著姐姐給她的幾塊現(xiàn)大洋,那條銀色的絲巾繞在脖子上,時而會被風(fēng)掀起,擋住視線。她穿過人群,低頭迅速撤離此地時,巷子口那頭突然傳來一聲槍響,人們開始躁動起來,有人在街上站著,一時不知是要向北走,還是要朝南跑。于是,街上扭成了一團(tuán),一個人從這團(tuán)人中間奔跑過來,遠(yuǎn)遠(yuǎn)追趕過來的人,喘著粗氣,從杜橘饃身旁跑過。
杜橘饃看見那個人跑過路邊扛碼頭的人時,頓了一下,一閃身,不見了。
后面追趕的人,站在扛碼頭的人跟前,晃著肩膀,左右看看。猶豫著,有人說:“向左。”
有人說:“他媽的,眼睛瞎掉了,是向右?!?/p>
他們最后選定朝北追趕時,一根扁擔(dān)不知啥時橫在了路上,絆倒了一個,后面又跟著倒下去幾個。
杜橘饃看著他們爬起來,一起朝北追去后,那個被追趕的人就像耍把戲似的,竟站在扛碼頭的人中間。他那從容的樣子,一下子吸引住了杜橘饃。他把頭上的一頂草帽蓋在身旁一個人的頭上,把掖在蓑衣里的一頂禮帽扣在自己的頭上,寬大的帽檐遮蓋住了他的半張面孔,只露出一張叼著雪茄的嘴。
這個戴著禮帽的男人,走到杜橘饃跟前,提了一下禮帽,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讓杜橘饃認(rèn)出,這個被追趕的人竟是姚老板那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就給國民黨做政務(wù)的三兒子姚承志。
姚承志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一輛雪佛蘭轎車從前面疾駛而來,忙不迭地找個地方躲了起來:“乖乖,閃了?!?/p>
杜橘饃奇怪他為什么會懼怕這樣一輛轎車。轎車在鹽水鴨店門口停下來時她才看清,從這輛雪佛蘭轎車?yán)镢@出來的竟然是憲兵司令部情報處處長郝同三。
杜橘饃佯裝在看一個攤子上新上市的柿餅。
郝同三四下里望了望,把一雙白手套脫掉一只,抓在另一只手里,揩了一下眼角,好像是指著姚家布店,又好像是在指姚家布店以外的幾條巷子。他只這么指了一下,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那么多穿著便衣的特務(wù),左右兩路,朝著幾條巷子口奔去。杜橘饃覺得他們就像一把黑棋子,被郝同三“嘩啦”一下,甩得滿盤皆亂。
這時,有人從杜橘饃的身后拽了一把,并將她拉到一個拐角處,隨后嘴里發(fā)出“噓”的聲音。杜橘饃定睛一看,這個人正是剛才坐在扛碼頭人群中的一個人,仔細(xì)一看還認(rèn)識,姚老板的管家老宦。
老宦四下里看了看,小聲地說:“我們等了你很久?!?/p>
杜橘饃有些詫異地問:“你等我,等我做什么?”
老宦指了指杜橘饃大衣口袋上,一條看似不經(jīng)意露出來的藍(lán)色手帕的一角,說:“這是要唱戲嗎?若不是,我們就去浦口吧?!?/p>
杜橘饃吃驚地看著老宦,問:“你是?”
老宦說:“對,我是組織上安排來接應(yīng)你的?!闭f這話時,已經(jīng)將一輛黃包車蹬了過來。
五
杜橘饃坐在黃包車上,穿過幾條巷子,在梅花巷的一個庭院門前停了下來。
杜橘饃下車后看了看四周,問:“這里是金陵煙廠?”
老宦這時卻坐在黃包車的扶手上,點(diǎn)了一根香煙,慢慢地吸了起來,說:“是的?!?/p>
梧桐樹上幾片葉子,被一陣風(fēng)吹得落了下來,枯葉落地的聲音細(xì)微入耳。
老宦突然用夾著煙的手一指,說:“來了。”杜橘饃順著老宦手指的方向,看見一輛與郝同三同色的雪佛蘭轎車朝著這邊直奔過來。
走近,杜橘饃卻看見了姚承志。老宦丟掉手里的煙頭,忙迎了上去,跟杜橘饃招手說:“嗯,走吧?!倍砰兖x沒有聽老宦的話,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姚承志踩了一腳油門,把車攔在杜橘饃的跟前,搖下車窗,冷峻地說:“上車!”老宦忙介紹:“這是負(fù)責(zé)掩護(hù)你的姚承志同志?!倍砰兖x看了姚承志一眼,又看了看雪佛蘭轎車。姚承志一臉不滿地說:“這么晚才來??欤宪??!倍砰兖x看到姚承志那張俊朗而又嚴(yán)肅的臉,與在街面上那張人蟲般的臉判若兩人,說:“我是來了很多次的??墒恰币Τ兄竟麛啻驍喽砰兖x的話,說:“時局多么緊,你不知道嗎?”
他們到了港口時,杜橘饃知道事情有多嚴(yán)重了。
港口布滿了憲兵司令部的人,敵情報處處長郝同三在碼頭把守著,一副死了爹娘老子的模樣,杜橘饃想起了小胡子說的話:“他是說一不二的。”姚承志好像知道杜橘饃心里正盤著這句話,也說了一句:“郝同三可是說一不二的,還不止這些?!币Τ兄居檬种噶酥敢欢雅f貨箱小聲地說:“看到了沒有,他是來抓人的?!?/p>
在一堆舊貨箱的后面,一群人被扣押著,一個個搜身檢查,沒完沒了。
老宦從倒車鏡里看了一眼杜橘饃,說:“這是他們第三次在南京發(fā)瘋了。特別是近期圍剿的消息傳來,他們更像瘋狗一樣瘋狂了。”
杜橘饃輕聲問:“林化所同志,他去了哪里?”姚承志說:“他叛變了。他和弋陽同志一起被捕了,組織遭到嚴(yán)重破壞,你的情況也很危險。所以,按照組織的安排,你要迅速離開南京,去找一個叫吹狐的人。”杜橘饃重復(fù)了一遍:“吹狐?”姚承志說:“對,吹狐,他會帶你找到我們的隊伍?!?/p>
車子沿著沿江大道到碼頭時,幾輛司令部的車子呼呼地超過了他們。趕到碼頭,遠(yuǎn)遠(yuǎn)看見郝同三他們嚴(yán)守港口。
姚承志死死盯著剛才那幫扛碼頭的人,看著他們挑著擔(dān)子從檢查口進(jìn)去了,才松了一口氣。回頭跟杜橘饃說:“我們可能要用另一種辦法上船了?!?/p>
杜橘饃看看滾滾江水,心中生疑,這家伙是不是又在耍什么把戲。但這樣貿(mào)然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盡管船已經(jīng)靠岸了。
“另一種辦法,什么辦法?”杜橘饃問。
姚承志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杜橘饃說:“柯步喜在上海愛上一個唱越劇的,但郝同三他們誰也沒見過,只知道她來南京了。我,送你上船?!?/p>
杜橘饃知道柯步喜是郝同三的頂頭上司,也知道柯步喜已經(jīng)娶了五房姨太太了,但自己也不能……
“難道讓我冒充柯步喜的那個相好?”杜橘饃質(zhì)疑地問。
姚承志沒有回答她的問話,拿出了一件考究的寶藍(lán)色旗袍和一件寶藍(lán)色的薄呢大衣,果斷地說:“趕緊換上。”然后,就向老宦歪了一下頭,說:“下車?!?/p>
郝同三在碼頭,盯著姚承志親自送來的杜橘饃,繞著她轉(zhuǎn)了三圈,然后一臉怪笑,對姚承志說:“副司令的艷??烧娌粶\呀。??!”然后,把兩只手合在一起搓了幾下,伸出一只手,獻(xiàn)媚地跟杜橘饃說:“以后,歡迎常來南京白相白相,??!哈哈。”
杜橘饃覺得他笑的時候,幾顆被煙熏黑的牙齒顯得特別長。但還得跟他微微點(diǎn)頭,也得體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說:“謝謝儂!”
姚承志忙過來,看了看自己碗上的手表,說:“時間不早,就要起錨了?!?/p>
郝同三意猶未盡,卻又不得不說:“好吧,好吧。走吧!”
姚承志把杜橘饃穩(wěn)穩(wěn)妥妥送上船后,將自己的領(lǐng)帶拽了拽,在禮貌而得體地給杜橘饃彎了一下腰時,卻壓著嗓門嚴(yán)厲地說:“端著點(diǎn),他在看著我們?!?/p>
杜橘饃也略彎腰,但很快昂起頭來,轉(zhuǎn)身向一等艙走去。
船,長鳴一聲,像一個沉重的江豬,掉頭向江心移去。
杜橘饃站在甲板上,在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南京時,一個商人打扮的男人,走近杜橘饃,覷著眼睛,用下巴指了一下在碼頭上一步一步上臺階的姚承志,說:“這是他讓我給你的。”說著,松開抱著自己的雙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裹。
杜橘饃此刻真的有些擔(dān)心了,她擔(dān)心自己走后,姚承志會不會引起郝同三的懷疑。她知道,在南京,我們黨的地下工作者,每個人都身居險境。
望著姚承志遠(yuǎn)去的背影,杜橘饃心中默念著:“同志,珍重。”
六
杜橘饃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本用紗布捆扎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莎士比亞詩集》,在這本自己曾經(jīng)送給弋楊航的詩集里,竟然夾著弋楊航5個月前寫給她的一封信。
趕到澤覃鄉(xiāng)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晌午時分了。天下著蒙蒙細(xì)雨,路上有些泥濘,山風(fēng)嗖嗖地?fù)徇^她的臉龐。她想象著這年的春天,山坡上開滿了杜鵑花,弋楊航和他的戰(zhàn)友們在這里一路說著,一路笑著,這些笑聲似乎就在耳畔縈繞??蛇畻詈皆谛胖袇s說:“反圍剿時,我們犧牲了許多優(yōu)秀的好同志,他們的鮮血染紅了山上的杜鵑花?!?/p>
杜橘饃看著這些曾經(jīng)開滿杜鵑花的枝干,朝它們一一招手,輕聲地說:“同志,——我來了!”
天上的細(xì)雨悄然地下著,想著就要見到弋楊航了,杜橘饃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老宦說下了船就沿著碼頭向東,直奔毛竹崗去找吹狐,杜橘饃想著這個吹狐只怕是也有老宦那把年紀(jì)了吧。她一路走著,一路想著,不知不覺走進(jìn)了一個村莊,一陣叫罵聲從一家院落里傳來,接著有人開門沖了出來,一條黃狗也跟著沖了出來。
杜橘饃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哭著,從她身邊跑過去時,手腕上的傷還在流血。醫(yī)生的直覺告訴她,這是人為的外傷,她跟著小姑娘跑起來,嘴里喊著:“小妹,等一下,等一下?!?/p>
小姑娘好像生怕被杜橘饃抓住似的,反而更加拼命地跑了起來,那條黃狗跟著小姑娘也死命地奔跑,可跑了一陣后,黃狗卻停了下來,沖著杜橘饃這個滿是南京氣息的姑娘狂吠了起來。
跑在前面的小姑娘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看黃狗,喊了一聲:“阿黃,別叫?!比缓?,用哭得紅紅的眼睛看著杜橘饃,說:“不怕,它不咬好人的?!?/p>
杜橘饃走過去,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說:“你的傷,包扎一下。來,我來幫你。”說著,杜橘饃就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些碘伏和紗布。
小姑娘歪過頭來,看著杜橘饃說:“你是醫(yī)生?”
杜橘饃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是的。你怎么會傷成這樣呢?傷口還挺深的。”
小姑娘眼淚嘩嘩地流下來,說:“是我家婆婆用劈柴打的。”
杜橘饃說:“你家婆婆為什么下手這么狠?”
小姑娘說:“唉……不為點(diǎn)事,她的兒子,要我背著他去摘柿子,我要把一盆衣服先洗完,他就等不及了。”
杜橘饃有些不解問:“你的丈夫,要你背著?”
小姑娘說:“我是童養(yǎng)媳,我的丈夫才九歲?!?/p>
杜橘饃問:“你有多大?”
小姑娘說:“十三。”
杜橘饃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心生憐憫,問:“你的親人呢?”
小姑娘蹲下來,摸摸黃狗,說:“只有阿黃跟我親。”
杜橘饃也蹲下來,說: “可憐的小妹?!毕肓讼胗终f,“小妹,你知道毛竹崗在哪里嗎?”
小姑娘眼睛一亮,說:“那是我姑姑住的地方。我知道的?!?/p>
杜橘饃高興地抓著小姑娘的手說:“呀!太好了。那我們?nèi)フ夜霉萌ィ貌缓茫俊?/p>
小姑娘高興得直點(diǎn)頭,說:“好,好的呀?!?/p>
小姑娘的姑姑家住在毛竹崗的北頭。
姑姑見到小姑娘就開始抹淚,抓著小姑娘的手,說:“慧珍吶,我苦命的孩子?!惫霉每薜臅r候,有個年長的婦人從屋里出來,白了一眼這個叫慧珍的小姑娘。
姑姑也不敢哭了,用手背揩揩眼淚,說:“你這又從婆家跑出來的?”小姑娘點(diǎn)點(diǎn)頭。
姑姑說:“你也看到,姑姑這里是留不得你的?!毙」媚镉贮c(diǎn)點(diǎn)頭。
杜橘饃走上前去拉著小姑娘的手說:“我是到這里找人的?!?/p>
姑姑看著杜橘饃問:“找誰?找我們這里的人嗎?”
杜橘饃想了想,說:“嗯,是的。你們這里有個做篾匠的,姓崔,住在哪里?”
姑姑想了想,說:“沒聽說過呢。”
杜橘饃有些著急,卻不知怎么辦了,說:“這就怪了?!?/p>
跟著小姑娘的那條黃狗突然叫了起來,它的叫聲驚動了那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忙招呼屋里的人,說:“吹胡子,快,快把這死狗攆走?!?/p>
一個男人從屋里應(yīng)聲出來,手里拿著一根劈開的樹棍子。
小姑娘跟在后面,忙喊:“別,別打它。”可是,這個叫吹胡子的男人一個悶棍已經(jīng)打向了黃狗,黃狗嗚咽一聲跑出了好遠(yuǎn),站在遠(yuǎn)處還在叫,只是聲音小了許多。
老婦人對姑姑厲聲道:“杵在這里干啥?還不去做事?!?/p>
姑姑看了小姑娘一眼,說:“慧珍,我去了,??!”
小姑娘對那個叫吹胡子的男人說:“表哥,這狗是我?guī)淼摹!?/p>
慧珍表哥一崴一崴地走過來,看了看杜橘饃,說:“哦!慧珍吶。你來了,咋不進(jìn)來呢?”
杜橘饃也看了看眼前這個叫吹胡子的人,慢慢朝他走去。心里嘀咕著:“難道他是吹狐,他怎么不說暗語呢?”
這時,一個農(nóng)婦打扮的年輕女人從廚房里出來,麻利地一邊將手上的水漬在圍裙上擦擦,一邊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遞給老婦人。老婦人接過面條后,那年輕女人就順手將窗臺下擱置的一把銅壺提起來說:“這壺,漏了,過了正月就說要去補(bǔ)補(bǔ)的,今天還沒去?!?/p>
杜橘饃怔了一下,忙問:“青銅,還是黃銅?”
那年輕女人忙說:“你會修補(bǔ)嗎?”
那老婦人也懷疑地看了杜橘饃一眼。
杜橘饃說:“不,我不會。可我的遠(yuǎn)房表舅,他是個銅匠?!?/p>
那年輕女人忙把壺放下來,跟那老婦人說:“大太太,我這會兒回去一趟,去去就回。”
老婦人在后面跟著說:“我家老爺今天做壽,您可是主廚,別誤了正事?!?/p>
那年輕女人應(yīng)著,已經(jīng)拉著杜橘饃和慧珍走出了這家大門。
剛出了村子,在一棵苦楝樹下,那女人欣喜地握著杜橘饃的手說:“你好,云雀同志?!?/p>
喊杜橘饃云雀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弋陽。
聽到這個稱呼,杜橘饃心里一股暖流,十分激動地說:“是的,吹狐同志?!?/p>
這女人重重地點(diǎn)頭,說:“我叫崔胡英?!?/p>
杜橘饃和小姑娘慧珍跟著崔胡英繞過一片麥田時,杜橘饃腳下一滑,一只鞋子被泥土粘住了,穿著白襪子的腳一下子踩在泥濘的路上,弄了一腳的泥。
杜橘饃把踩了一腳泥的白襪子塞進(jìn)皮鞋,跟著崔胡英走進(jìn)一戶農(nóng)舍時,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圍著一張八仙桌坐著的四五個人中,竟然有從北平醫(yī)專畢業(yè)后就再也沒見過面的導(dǎo)師徐本旨。
徐本旨走過來緊緊握著杜橘饃的手說:“聽說南京有位同志要來歸隊,沒有想到是你呀!哈哈……”
鹿鳴山也跑過來說:“徐導(dǎo)師的得意門生來了,看把徐導(dǎo)師高興的?!?/p>
杜橘饃興奮而激動地說:“我也沒想到你們在這里?!?/p>
徐本旨說:“來,杜橘饃,我給你介紹一下?!表樦毂局际种傅姆较颍砰兖x看見坐在燈光暗處的一個黑瘦卻目光炯炯的青年?!斑@位是曾在黃麻起義中被救出來的農(nóng)會干部儲懷盛同志?!?/p>
杜橘饃走過去握著他的手說:“你好,儲懷盛同志。”
儲懷盛笑著說:“歡迎你歸隊,杜橘饃同志?!?/p>
杜橘饃握著張哲浩的手時,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殘缺的部分在燈光下是黑褐色里透著亮,但他緊握著自己的三根手指卻是那么的有力量:“你好,張哲浩同志。”
徐本旨指指著他身旁坐著的一個圓臉的小伙子說:“顧上關(guān),會修武器,制炸彈。不得了吧?”
杜橘饃看到顧上關(guān)還略帶稚嫩的臉上,有一分他這個年齡難得的自信。便問:“你會修武器?那可是咱隊伍上的寶貝呀?!?/p>
顧上關(guān)說:“姐姐是給人治病,而我是給武器治病,咱倆同行不同類,可不都是寶貝嘛,哈哈?!?/p>
在方桌側(cè)面的一個人,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轉(zhuǎn)過頭來問鹿鳴山:“南京的姑娘,徐導(dǎo)師在北平醫(yī)專的學(xué)生,說的是不是她,啊?”
鹿鳴山說:“嗯,嗯。是我?guī)熃悖褪撬?。要不然,我就中途溜號回上海了?!?/p>
杜橘饃知道,鹿鳴山肯定又要說他學(xué)費(fèi)不夠的事兒了。
鹿鳴山還是說了:“要不是我?guī)熃?,我就成了半吊子醫(yī)生了?!?/p>
徐本旨笑笑說:“她是很善良,也是我最優(yōu)秀的女學(xué)生,尤其是手上功夫?!?/p>
童夏旖隔著桌子,他把一只大手伸到杜橘饃面前,自我介紹道:“我叫童夏旖,我是漢口地下組織遭破壞,被組織召喚回來的。認(rèn)識你這樣一個美麗又善良的姑娘,真高興?!?/p>
杜橘饃忙伸過手去,說:“你好,童同志?!?/p>
鹿鳴山拍拍站在杜橘饃跟前的一個留著胡須的男人說:“他是黃陂會做油面的吳學(xué)致,會做專門給月婆子吃的油面??删褪菦]有女人愿意為他坐月子。哈哈。”
吳學(xué)致伸出手來,又縮回去,在自己的身上揩揩,握了一下杜橘饃的手,說:”我會做油面,現(xiàn)在,我還會打黃狗子?!?/p>
徐本旨對杜橘饃說:“來,我要給你隆重地介紹一下這位吹狐同志,她是在這里工作有三年黨齡的女干部,崔胡英同志?!?/p>
崔胡英不好意思地將一縷頭發(fā)掛在耳后說:“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p>
杜橘饃堅定地握著崔胡英的手說:“不,吹狐同志,我現(xiàn)在才真正地認(rèn)識了你?!?/p>
慧珍說:“你們是紅軍,對嗎?”
崔胡英摟著慧珍說:“是的,是紅軍?!?/p>
慧珍說:“我能當(dāng)紅軍嗎?”
崔胡英說:“這個孩子在地主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受盡了苦。唯一的親人就是個姑姑,姑姑還給人家做小,也幫不了她?!?/p>
儲懷盛說:“天下窮人是一家。小姑娘你不要怕,從此以后不會有人再欺負(fù)你了?!?/p>
慧珍看了杜橘饃一眼,又看了崔胡英一眼,高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徐本旨小聲卻十分嚴(yán)肅地說:“我們接到通知,有叛徒出賣,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組織都遭到了嚴(yán)重的破壞。林化所和弋陽就是被他們秘密抓捕的同志,林化所叛變了,弋陽和其他在南京的同志們,是在用生命為紅軍籌備藥品啊,全都是隊伍上緊缺的藥品。”
杜橘饃突然想到了姚承志,重復(fù)了一遍徐本旨的話:“用生命!”
徐本旨十分沉重地說:“是。弋陽同志已經(jīng)犧牲了。”
杜橘饃有些恍惚地重復(fù)了一遍,卻不敢相信:“弋陽,她,犧牲了?”
徐本旨說:“弋陽同志是黨的好戰(zhàn)士,她用生命捍衛(wèi)了自己的信念。敵人圍剿的手段,是‘前方突破不遺余力,后方掃除不擇手段。他們使盡了手段,但根本擋不住全天下人心所向的力量和共產(chǎn)黨人前進(jìn)的步伐,永遠(yuǎn)也擋不??!”
杜橘饃這時又想起了山上一朵朵鮮紅鮮紅的杜鵑花,滿山遍野的杜鵑花,她想得竟然有些出神。
儲懷盛說:“大部隊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來的路上了吧?”
杜橘饃輕輕地嘆了口氣,心里默念著:“弋楊航,你——來了嗎?”
顧上關(guān)說:“徐導(dǎo)師說大部隊是要打這兒過的,張賀的消息一來,咱們就出發(fā)?!?/p>
正說著,有人敲門,大家頃刻間安靜下來。
一個小腦袋從推開的門縫里伸了進(jìn)來。
顧上關(guān)說:“是小殼子回來啦,來,快進(jìn)來呀?!?/p>
小殼子手里牽著一根繩子,進(jìn)來后,轉(zhuǎn)身雙手把門掩上,小聲說:“徐導(dǎo)師,我哥他已經(jīng)到鄉(xiāng)里了,他說讓我回來告訴你們直接到鄉(xiāng)里去,他在那里等咱們。”說完這些,小殼子轉(zhuǎn)過身像拉擺渡船上的繩索似的,一節(jié)一節(jié)地朝前扯拉攥在手里的那根連在門外的麻繩,還壓著嗓門喊:“你給我進(jìn)來,進(jìn)來呀!”
大家正疑惑間,杜橘饃突然站起來沖著被小殼子扯拉進(jìn)來的這個人說:“你怎么來了?”
顧上關(guān)疑惑地問:“你認(rèn)識他?”
小殼子晃晃手里的紅纓槍說:“他鬼鬼祟祟的,在門前轉(zhuǎn)悠了半天。我就把他給逮住了?!?/p>
杜橘饃走過來嚴(yán)厲地又問了一句:“你為什么要跟蹤我?”
“我,我要保護(hù)你?!边@個人竟然是杜金水。
杜金水看看大伙兒,又大聲地補(bǔ)充了一句:“我,我是她男人?!?/p>
杜橘饃看了看大家疑惑的臉,急切而又生氣地說:“你胡說什么呀?!?/p>
徐本旨走過來拍拍杜金水的肩:“那你可挺有本事的呀,從南京保護(hù)到這里,不容易。哈哈……來,來,松開。小殼子,給他松開?!?/p>
小殼子很快將捆綁得并不緊的繩子松開,小聲嘟噥著:“讓你站住站住,你非要跑,還害我追出了一里地去?!?/p>
杜金水摸摸被松開的手腕,看看大伙都望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是想,想進(jìn)來?!?/p>
鹿鳴山調(diào)侃道:“小殼子,你今天干的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呀,?。“讯沤憬愕谋gS給抓了?!?/p>
眾人也壓著嗓門嗤嗤地笑著。
徐本旨說:“我們現(xiàn)在按照指令,抓緊時間趕到鄉(xiāng)里去,注意別驚動了村口那家的劣紳?!?/p>
崔胡英說:“他今天做壽,動靜還挺大,你們從毛竹崗的后山繞過去吧,應(yīng)該沒事的。”
徐本旨把手里的勃朗寧手槍別在腰間,大手一揮,說:“走。”
大家跟著徐本旨,沖進(jìn)漸漸黑下來的夜幕之中。
七
杜橘饃看見崔胡英在向大家招手,就問徐本旨:“崔胡英同志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徐本旨說:“有更艱巨的任務(wù)等著她呢。”
杜橘饃看見黑暗中,徐本旨很莊重地跟崔胡英招了招手。
那條黃狗跟著慧珍也跑了起來,跑到大伙的前頭,跑快了,還站下來等著。
小殼子小聲說:“阿黃,真乖。”
天漸漸黑了,夜色中穿過樹林的步伐,驚動了幾只秋螞蚱,它們?nèi)齼上卤嫩Q著,跳進(jìn)了草叢里。
杜金水趁人不注意把一個油紙包的海棠糕塞到杜橘饃手里說:“我看你一路上都沒吃啥東西,餓了吧,快把這吃了?!闭f完這些,杜金水跟著大伙兒一起從快步行走到一路小跑。杜橘饃覺得杜金水跟著大伙兒跑起來的樣子,像一匹瘦而高的草馬,邁出的步子,咋看都有點(diǎn)兒像南京戲臺子上唱戲的小生。
杜橘饃在同樣漆黑的夜里握著一雙大手時,聽見小殼子在喊哥哥。
徐本旨在黑暗中給大家介紹:“這是游擊隊的隊長張賀同志?!?/p>
杜橘饃搖搖那雙大手說:“你好,張賀同志?!?/p>
張賀卻指著她的身后說:“這是剛剛突圍出來的韓連長,韓道文同志。”
韓連長扭過頭去輕聲地喊:“小乙,小乙在哪兒?快把指導(dǎo)員找來?!?/p>
小乙應(yīng)了一聲:“是?!?/p>
杜橘饃看不清每個人的臉,就在人群中見人就問:“你認(rèn)識弋楊航同志嗎?”
有人問她:“你說的是弋楊航?哦!我認(rèn)識。他在山上給我們唱過歌?!?/p>
也有人說:“弋楊航,好像在六軍團(tuán),不在我們這里?!?/p>
杜橘饃轉(zhuǎn)了一圈,循著韓連長的聲音:“韓連長,您剛才喊的小乙,叫弋楊航嗎?”
韓道文說:“你說小乙嗎?他叫乙柯南?!?/p>
杜橘饃有些失望,就自言自語地說:“他可能真的在前頭呢?!?/p>
小乙說:“報告連長,指導(dǎo)員來了!”
杜橘饃一聽小乙的聲音,原來是個比小殼子年齡稍長一點(diǎn)的小戰(zhàn)士。
韓道文給大家介紹道:“這是我們連的指導(dǎo)員,楊明亮同志。”
徐本旨說:“哎呀!連長,指導(dǎo)員,可等到你們了。我們衛(wèi)生隊,現(xiàn)在新增5個人,外加一個會……”
有人在黑暗中捅了杜金水一下。杜金水忙接了一句:“我會做米糕,做香噴噴的桂花米糕?!?/p>
杜橘饃覺得杜金水有些丟人,忙接過話說:“他就喜歡搗鼓這些小玩意兒?!?/p>
顧上關(guān)說:“那好哇,等全中國都解放的那一天,我們就把你做的米糕呀,當(dāng)飯吃?!?/p>
不知誰說了一句:“那可不要甜蜜死了。”
楊明亮說:“同志們,現(xiàn)在敵人圍剿一次比一次殘酷,我們要繞開敵人,保存實(shí)力消滅敵人,進(jìn)行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p>
張賀跟楊明亮說:“報告指導(dǎo)員,我家兄弟今年十四歲了,爹媽都被地主逼死了,帶上他,跟我們一起走吧?!?/p>
韓道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苦孩子,你要跟得上腳步哦。敵人的子彈可不長眼睛啊?!?/p>
小殼子忙應(yīng)著:“嗯,嗯。敵人的子彈追不上我的?!?/p>
有人被小殼子的話逗得小聲呵呵地笑起來。
韓道文說:“好,同志們,我們現(xiàn)在要跟上咱們軍團(tuán)的腳步?!?/p>
韓道文說這些時,從東邊涌來沙沙沙的腳步聲,像一股巨大的洪流。很快杜橘饃他們?nèi)谌氲竭@股洪流之中,一路向西,腳步聲聲。
杜橘饃抓著慧珍的手,邊走邊問:“冷嗎?”
慧珍點(diǎn)點(diǎn)頭:“嗯,冷?!?/p>
杜橘饃把自己背包里姚承志給她的那件大衣,披在了慧珍的身上。
慧珍回頭看看,跟小殼子說:“阿黃,還跟著呢?!?/p>
杜金水跑到杜橘饃身邊問:“饃兒,這是要去哪里呀?”
杜橘饃說:“去革命,你去嗎?”
杜金水忙說:“去。你去哪里革命,我就去哪里革命。”
杜金水說這些時,阿黃從田壟上跑下來,到慧珍跟前搖搖尾巴后,在前面撒歡兒地跑。
東方漸漸放亮?xí)r,他們已經(jīng)翻過了幾個山頭。在一個山坡下停下腳步時,杜橘饃這才看清戰(zhàn)士們肩上背的、抬的竟然是老虎鉗子、石印機(jī)、發(fā)電機(jī),居然還有脫粒機(jī)和磨面機(jī)。
楊明亮說:“我們在突圍前,接到中革委的命令——必須把一切都帶走?!?/p>
徐本旨看著戰(zhàn)士們在秋風(fēng)里濕透的衣服說:“別在這里久待了,山風(fēng)寒氣重,會讓戰(zhàn)士們得傷寒的。”
韓道文看了看懷表說:“還有半個時辰,從贛西來的一支農(nóng)民武裝隊伍就要在這里和我們匯合了。”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一支拿著各色武器的隊伍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有個人從隊伍里跑過來給韓道文和楊明亮行了一個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報告,贛西農(nóng)民武裝189人前來報到?!?/p>
韓道文大聲地說道:“好,入列?!?/p>
來人行了個軍禮,響亮地回應(yīng)道:“是?!?/p>
行進(jìn)中,杜橘饃看見他們的隊伍中有的人扛的紅纓槍,竟然連穗兒都沒有。
不知走了多久,天開始下雨了。這陣雨讓溫度陡然下降,大家身上的衣服都很單薄。隊伍走進(jìn)一座寂靜的小鎮(zhèn),在杜橘饃看來,這里像一座死鎮(zhèn)。一條橫貫小鎮(zhèn)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細(xì)雨落在街道兩旁的土墻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前面隊伍漸漸停下來時,杜橘饃也停下了腳步。
杜金水從前面跑了過來,把別在腰里的一個綠色玻璃瓶遞給杜橘饃說:“渴了吧,快喝?!?/p>
小殼子說:“你們看,阿黃都累得吐舌頭了?!?/p>
大家看著阿黃蹲坐在地上,伸著舌頭直喘氣?;壅浒寻雮€紅薯遞給它,它一口就吞了下去,還眼巴巴地看著慧珍。
杜橘饃伸手摸了摸阿黃說 :“一路上,它也跟著辛苦了?!?/p>
慧珍看見一朵野菊花在風(fēng)中搖曳,就走了過去。這時,鎮(zhèn)子的后山上突然傳來槍聲,先是一兩聲響,接著,槍聲密集了起來。
鹿鳴山從隊伍前面跑過來說:“快,快隱蔽。大家靠墻根,山上遇到了敵人?!?/p>
子彈不時打在土墻上,發(fā)出悶響。
徐本旨彎著腰在隊伍中點(diǎn)名:“童夏旖、鹿鳴山、顧上關(guān)、儲懷盛、吳學(xué)致,遲疑了一下,才點(diǎn)了杜橘饃?!?/p>
被喊的人應(yīng)聲說:“有?!毙毂局颊f:“隨時待命接應(yīng)傷員?!贝蠹倚÷晠s很聲齊地應(yīng)著:“是?!?/p>
八
山上的仗打得很激烈,不時有受傷的人被抬下來。徐本旨在子彈橫飛中沖了出去,剛才點(diǎn)了名的幾個人,彎著腰也跟著沖了出去。到了山坡上,有的留在傷員跟前,有的繼續(xù)跟著徐本旨沖上了山坡。
杜金水見杜橘饃上山了,也跟著上去時,被鹿鳴山吼了一句:“快把你的頭低下一點(diǎn),再低一點(diǎn)。怎么這么個腦子。走,快跟上?!?/p>
子彈嗖嗖地在耳邊飛過,有些樹枝落下來時還冒著青煙。
山坡有些陡峭,杜橘饃的皮鞋一再打滑,膝蓋磕在石頭上生疼。
鹿鳴山扛著擔(dān)架的喘息聲傳過來,杜橘饃說:“等一下?!?/p>
杜橘饃脫掉皮鞋塞進(jìn)斜挎在肩上的布包里,把肩上斜挎著的醫(yī)藥包攥得緊緊的。
一個戰(zhàn)士在一塊石頭的后面,咧著嘴巴呻吟著。鹿鳴山迅速跑過去,把擔(dān)架攤開,和杜金水把戰(zhàn)士抬上了擔(dān)架。
“快,抬下山。”鹿鳴山說。
杜橘饃回頭看了一眼杜金水,跟著徐本旨繼續(xù)朝山上走去。
徐本旨輕聲呼喚一個戰(zhàn)士:“同志,同志?!钡珱]有應(yīng)聲。
徐本旨摸摸他,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徐本旨將他的帽子摘下來蓋在了這個戰(zhàn)士的臉上,轉(zhuǎn)身對杜橘饃說:“我們回去吧,撤回去的傷員要抓緊醫(yī)治。記住了,傷了的肢體,我說的是肢體,能保住的就保住,不能保住的要果斷。傷口千萬不能感染?!?/p>
杜橘饃說:“是?!?/p>
此時,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杜橘饃看不清徐本旨的面部表情,但她分明感覺到徐本旨作為一個多年任教,而后走上革命道路的長者此時的威嚴(yán)。
他們從山上趕下來時,鹿鳴山和杜金水已經(jīng)把傷員安置在街道口的一間空房子里。
徐本旨跑到一個躺在擔(dān)架上的傷員身旁說:“快,快。”
當(dāng)杜橘饃迅速把醫(yī)藥箱打開,拿出一把剪刀遞給徐本旨時,那個傷員被炮彈炸開的一節(jié)腸子已經(jīng)流了出來。徐本旨看了一眼傷員,果斷地說:“快縫合?!?/p>
搶救工作一直做到天都黑透了。山上的槍聲零零落落地響了一陣子,終于停了下來。
天上的雨還在執(zhí)意地下著,傷員的鮮血和著雨水,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腥氣。
杜橘饃查看傷員時,遠(yuǎn)遠(yuǎn)聽見慧珍在哭。她走到跟前,小殼子氣憤地說:“該死的,他們把阿黃給打死了?!?/p>
張賀氣喘吁吁邊跑著邊說:“接到命令,山上的是中央軍的主力部隊,迅速撤離,要快?!?/p>
徐本旨蹲在傷員的擔(dān)架邊看著張賀的背影說:“還有一個要包扎,快,快,趕緊包扎?!?/p>
杜橘饃蹲下身子迅速給擔(dān)架上的傷員擦洗后,撒上消炎粉,又迅速包扎。此時隊伍已經(jīng)開始蠕動了,她緊張的手有點(diǎn)兒發(fā)抖,說:“好,馬上就好?!?/p>
傷員微弱地說:“你們,走。快走吧?!?/p>
杜橘饃嘴里小聲而又平靜地說:“我們一個都不會丟下的,保持體力,不要說話?!笔掷镒ブ募啿季o緊實(shí)實(shí)地打了一個結(jié)。
鹿鳴山把一塊雨布扯開,遞給杜金水說:“抓住了?!比缓?,他自己扯著雨布跑到另一頭,把傷員連頭帶腳地蓋住。
杜橘饃心里正暗暗佩服鹿鳴山連雨布都考慮到了時,一個閃電劃過天際,她看見杜金水在擔(dān)架的那一頭,瘦弱的身子在雨中晃了晃。杜橘饃想去幫他上肩,擔(dān)架已經(jīng)被鹿鳴山推著朝前奔跑了起來。
又一個閃電劃過,杜橘饃看見慧珍和小殼子把阿黃埋在用石頭堆起的小墳堆里,插著的那朵野菊花,在雨夜里搖晃著。
徐本旨看著兩個小戰(zhàn)士已經(jīng)朝著隊伍直奔過去,跟杜橘饃說:“這一仗我們犧牲和受傷的同志不少啊,但我們終于突破了敵人的封鎖線?!?/p>
天大亮的時候,隊伍全部渡過信豐河,也走出了雨的世界,隊伍在一片山林里停下了腳步。
鹿鳴山給徐本旨打下手,在給一個戰(zhàn)士做手術(shù)時,臉上被戰(zhàn)士飆出來的血瞇住了眼睛。杜橘饃忙用棉球幫他擦去眼睛上的血跡,鹿鳴山說:“沒事,沒事,快把止血鉗拿來。”
杜金水從遠(yuǎn)處跑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餓了一天的胃里,此時覺得翻江倒海,立刻轉(zhuǎn)過身子,跑到帳篷外大口嘔吐起來:“哦!我的天?!?/p>
受傷的戰(zhàn)士與杜金水只隔了一張雨布,杜金水聽到戰(zhàn)士大聲地喊著:“醫(yī)生,醫(yī)生同志,快把我這手削了吧,痛死我了。削了吧!”
杜橘饃掀開他的衣服,只見他的背部、腿部多處受傷,但他手臂上的一個彈片斜插進(jìn)肉里,傷口已經(jīng)感染,需要立即做手術(shù)。可是這黑褐色的子彈片似乎長進(jìn)了肉里,腫脹的部分外翻著,鑷子鑷住的部分一直打滑。已經(jīng)沒有麻藥了,每動一下鑷子,傷員都疼得幾乎昏厥過去,杜橘饃的額頭上也滲出了汗。
杜橘饃說:“堅持住,同志?!?/p>
鹿鳴山這時又在另一個手術(shù)臺上喊:“快,紗布,止血鉗?!?/p>
杜橘饃一著急,用一塊紗布攤在戰(zhàn)士的傷口上,她俯下身子,用牙齒死死咬住那個斜插在戰(zhàn)士手臂的彈片。這個彈片被杜橘饃用牙咬著拽出來時,一股膿血隨即飚了出來。杜橘饃顧不得許多,麻利地消毒上藥后,又在另一張臨時手術(shù)臺上給另一名戰(zhàn)士做包扎。
杜金水端來一碗米粥,說:“把這喝了吧,我在村子里,用一塊大洋買的。喝了粥,再干活,啊?!?/p>
杜橘饃沒等杜金水把話說完,人已經(jīng)癱軟在他的懷里了。
杜橘饃醒來時,張賀把揣在懷里的一雙布鞋遞給她說:“這是我嬸給小殼子做的,你的腳跟他差不多大,穿穿看合不合適。”
杜橘饃忙推辭說:“這怎么可以,小殼子要穿的?!?/p>
張賀忙說:“他腳上的還能對付,你的皮鞋走路肯定不舒服?!?/p>
杜橘饃聽張賀這么說,不好意思地把穿著皮鞋的腳往回縮縮。其實(shí),在前面一段路時,那皮鞋早已經(jīng)張開了嘴巴。
小殼子跑過來說:“姐姐,你就穿上吧。我哥還會打草鞋的?!?/p>
一個臉龐圓潤的姑娘站在杜橘饃的面前,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杜橘饃說:“沒事,你穿上吧,我會做布鞋,我來給他做?!?/p>
杜金水忙接過張賀手里的布鞋說:“饃兒,太好了,這布鞋做得好密實(shí),穿上吧?!比缓螅纯醋约旱哪_,朝著那個大眼睛姑娘說:“我的鞋也快穿幫了,你幫我也做一雙吧。”
杜橘饃白了杜金水一眼:“瞧你,人家一樣跟咱們在行軍路上,哪里來的功夫給你做鞋?!?/p>
那姑娘看了看杜金水的腳,笑笑說:“沒事的,這位同志腳的大小,我看也不超過五碼。我記住了?!?/p>
杜橘饃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那姑娘已經(jīng)走了。
杜金水傻愣愣地看著杜橘饃手里的布鞋,一直嚷著:“饃兒,你快穿上啊???,腳都打泡了。哎呦,痛不痛的呀?!?/p>
韓道文走過來,在小殼子的肩上拍了一下,說:“聽說你一路上照顧小姑娘慧珍,照顧得不錯??!這很好,我們的戰(zhàn)士要勇敢,也要有智慧,更要團(tuán)結(jié)起來打敵人?!?/p>
慧珍怯怯地說:“連長,我們啥時能有軍裝穿?”
楊明亮走過來說:“馬上就要天冷了,我們的戰(zhàn)士衣服都很單薄,等進(jìn)入湘西與第二、六軍團(tuán)會合了,也許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比缓?,楊明亮清了清嗓子又說,“同志們,我們從贛縣王母渡到信豐縣,已經(jīng)突破了國民黨軍的封鎖線。接下來,我們要沿著粵贛邊西行,路上也許會遇到更多的艱難險阻,大家要相互關(guān)愛,團(tuán)結(jié)一心,排除萬難向前走?!?/p>
韓道文說:“我們的戰(zhàn)士是英勇的戰(zhàn)士,我們的連隊是英雄連隊。在需要的時候,我們要全力阻擊,保證中央紅軍順利前行。大家有沒有信心?”
大家齊聲回答:“有?!?/p>
杜橘饃看見小殼子把手里的紅纓槍舉得老高。
楊明亮大聲地說:“一排二排的人,現(xiàn)在開始點(diǎn)名。童夏旖”
童夏旖大聲地答:“到?!?/p>
楊明亮喊:“童夏旖出列?!?/p>
童夏旖答:“是?!?/p>
楊明亮喊:“鹿鳴山?!?/p>
鹿鳴山堅定地邁出一步,出列,與童夏旖站在一起。
楊明亮說:“你們兩個被抽到尖兵連當(dāng)應(yīng)急衛(wèi)生員?!?/p>
鹿鳴山和童夏旖一起立正,齊聲答道:“是?!?/p>
吳學(xué)致被編入一排,儲懷盛被編入二排。
徐本旨、杜橘饃帶領(lǐng)擔(dān)架隊和能行走的傷員,跟著大部隊前行。
顧上關(guān)和杜金水豎著耳朵聽,誰也沒點(diǎn)到他們倆的名字,相互看看,急了。問:“我們倆怎么沒人點(diǎn)呀?”
徐本旨說 :“你們倆槍法還不準(zhǔn),跟著擔(dān)架隊里幫忙吧?!?/p>
小殼子也不高興地問張賀:“為什么不帶我們?nèi)_鋒?哥,我也要去沖鋒。”
慧珍說:“小殼子,我們幫著杜姐姐他們扶傷員?!?/p>
楊明亮看了小殼子一眼,嚴(yán)肅地說:“敵人的地方武裝也很兇殘,我們不僅要勇敢殺敵,還要運(yùn)用智慧。每個人都要服從安排。跟上腳步,就是勝利?!?/p>
小殼子挺起腰板,給楊明亮敬了個禮,大聲道:“是,指導(dǎo)員。”
韓道文喊了一聲:“準(zhǔn)備出發(fā)?!?/p>
杜橘饃看見韓道文轉(zhuǎn)臉看了一眼那個大眼睛姑娘,那個姑娘卻轉(zhuǎn)身跑開了。
有人在杜橘饃耳畔說:“她是會唱《茉莉花》的姑娘,叫司西影?!?/p>
九
司西影喜歡唱歌,喜歡唱家鄉(xiāng)的歌。她在河邊洗紗布的時候,杜橘饃聽過她唱《茉莉花》,她的口音是蘇北的,跟弋楊航他們應(yīng)該很近。
杜橘饃悄悄問司西影:“你是儀征的吧?!?/p>
司西影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的。你也是儀征的嗎?”
杜橘饃說:“我的愛人是儀征的,他叫弋楊航。”
傷員插嘴道:“弋楊航啊,六軍團(tuán)的,很了不起的?!?/p>
杜橘饃有些興奮地蹲下來問:“你認(rèn)識弋楊航,是嗎?”
傷員欠起身子:“認(rèn)得,認(rèn)得。我們聽過他講課?!?/p>
另一個傷病員說:“不對,他是紅二師的,在前頭呢。他們是先鋒呢?!?/p>
杜橘饃高興地抓著司西影的手說 :“太好了,這太好了?!?/p>
韓道文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莫名其妙地問:“什么太好了?”
司西影接了一句,說:“她心里藏著的那個人找到了?!?/p>
杜金水聽到這話,有些生氣,大聲說:“你們瞎說啥呢。她心里的那個人就在你們眼前,藏什么人了,藏什么人了。你們不許胡說。”
杜橘饃拉住暴跳如雷的杜金水說:“阿金,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
杜金水最怕杜橘饃生氣了,忙解釋道:“饃兒,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心里真的藏著另一個人,嗯?告訴我,我不傷心的。”
杜橘饃看著杜金水眼里冒著的是烈火,但也毫不掩飾地告訴他:“是的,我心里有一個人,他在前方,就在咱們隊伍的前方?!?/p>
杜金水看著杜橘饃說:“饃兒,我知道了。以后,我絕不走在后面。”
大伙兒在他們的身后哈哈地笑著。
韓道文回頭看了一眼也在大笑的司西影,覺得這個姑娘在哪兒見過,就問:“你是在井岡山唱《茉莉花》的姑娘吧?”
司西影點(diǎn)點(diǎn)頭,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嗯。是,是的?!比缓螅D(zhuǎn)身跑開了。
杜橘饃遠(yuǎn)遠(yuǎn)看著司西影,覺得這姑娘真好看,但讓她看出來的還有這姑娘的心思。
楊明亮看了看韓道文說:“這姑娘能文能武啊?!?/p>
韓道文笑笑說:“她的歌聲更漂亮,能唱到人的心里去?!?/p>
楊明亮:“哦?那你應(yīng)該知道人家姑娘心里有個你哦,沒看出來呀!”
韓道文笑笑:“我大老粗一個,怎么能看上我?!?/p>
他們倆說著笑著走了。
杜橘饃將洗好的紗布掛在樹枝和野草上。這一大片的野草,被秋風(fēng)吹過后,發(fā)出干咋咋的聲音。她想起和弋楊航在江邊時的情形。那時,江邊的野草也枯萎了,他們坐在那年的秋風(fēng)里,弋楊航給她讀他寫的詩歌,他說那是為她而寫的詩歌,便不由地輕輕地念道:
我不想,讓我躊躇的腳步
踏進(jìn)你溫柔的夢鄉(xiāng)
盡管,我一直
都在這里
我不想,在你美麗的眼睛里
看見,狼煙四起
盡管,我一直
還在這里,卻不能
讓你幸福笑意留存……
那天,他第一次吻了杜橘饃,他跟杜橘饃說:“跟你在一起,我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人?!钡?,第二天,弋楊航跟著中共江蘇省委以及共產(chǎn)國際在滬機(jī)關(guān)全部安全轉(zhuǎn)移的事情,杜橘饃是三個月以后才得知的。
鋪在草地上的紗布被一陣風(fēng)吹起,杜橘饃走過去將紗布鋪平、拉抻,自言自語地說:“總比別人快的步伐,叫人怎么追趕得上你呢。”
鹿鳴山端著一個碗過來說:“杜橘饃,杜金水還真有兩下子,會做米疙瘩。哈哈,好吃?!?/p>
杜金水馬上從后面跟過來,更改一句說:“啥叫米疙瘩呀,這咋地也該叫麥麩糕吧?!?/p>
杜橘饃說:“什么米疙瘩、麥麩糕,我怎么沒聽說過。”
杜金水神秘地說:“過來嘗嘗,不就知道了嗎?!?/p>
儲懷盛說:“我們那里,叫米粑粑,是還要加豆粉的?!?/p>
杜橘饃吃了一口杜金水做的米疙瘩。好久沒吃到大米了,加上麥麩,覺出一股新麥香味,真讓人陶醉,就說:“嗯,真好吃?!?/p>
杜橘饃端著碗問:“咦,司西影呢?”
小殼子神秘地說:“她和連長在一起說話呢?!?/p>
慧珍說:“不是說話,他們在手拉手?!?/p>
隊伍集結(jié)號吹響了,大家迅速將在草地上晾曬的紗布和衣物收拾起來。杜橘饃看見司西影抱著一堆紗布跑過來,笑的樣子甜美極了。
她想,這一刻,這個美麗的姑娘應(yīng)該是最幸福的人兒呢。
杜橘饃覺得自己真的越來越?jīng)]出息了,越往前走,怎么越思念弋楊航,越思念弋楊航,就越覺得隊伍行走的速度太慢了。
徐本旨邊走邊跟杜橘饃說:“蔣介石調(diào)動了40萬兵力,對咱們前堵后追、左右側(cè)擊,紅軍隊伍里的傷亡也很嚴(yán)重了?!?/p>
張賀從隊伍前面跑來說:“原地休息?!?/p>
杜橘饃在傷員中看到了儲懷盛。儲懷盛的臉有些蒼白,杜橘饃給他取出左腿上的一顆子彈。
顧上關(guān)把頭伸過來,看杜橘饃手里的子彈,說:“把它送給我吧,我要好好研究研究,這鉆進(jìn)儲懷盛皮肉里可惡的子彈?!?/p>
顧上關(guān)把那顆帶著儲懷盛血跡的子彈拿走了沒多久,就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顧上關(guān)失蹤了。而且,是在隊伍就要進(jìn)出九嶷山的關(guān)鍵時刻。
徐本旨有些著急,不停地走出隊伍朝后看,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這家伙,這是到哪兒去了?!?/p>
杜橘饃也跟著著急,不時回頭張望。
隊伍依然在前行著。
徐本旨接過杜金水肩上的擔(dān)架,命令道:“杜金水,你和童夏旖返回去,務(wù)必找到顧上關(guān)?!?/p>
儲懷盛欠起身子,說:“放下我吧,我能走。”
天都要黑了,隊伍停下來休息時,他們仨還沒有回來。
杜橘饃想了很多,他們會不會遇到山匪,會不會吃了有毒的果子,會不會……
司西影把一雙新布鞋套在了小殼子的腳上試試。一抬頭,驚喜地說:“咦!快看,他們回來了?!?/p>
杜金水懷里抱著一堆紫色的野果子,大聲喊著:“快,我們找到好東西了?!?/p>
顧上關(guān)說:“這是我們家鄉(xiāng)才有的好東西?!?/p>
小殼子蹦跳地說:“這是桃金娘。”
小殼子剝了皮,遞到杜橘饃的嘴邊,說:“姐,你嘗嘗,是不是好甜?!?/p>
徐本旨板著臉,還是嚴(yán)肅地批評了顧上關(guān):“隊伍上缺糧食,但你也不能擅自離隊?!?/p>
童夏旖看了顧上關(guān)一眼說:“是,不對。我們仨都不對,應(yīng)該馬上返回隊伍。顧上關(guān)你的這種錯誤,就這一次。是不是?”
顧上關(guān)馬上說:“是,就這一次?!?/p>
十
儲懷盛拐著一根木棍,說:“我要回加強(qiáng)排去?!?/p>
徐本旨說:“你的傷還沒好透。”
儲懷盛說:“沒事,我可以丟手雷。”
杜橘饃望著儲懷盛想歸隊的神情,她想到了在為中央紅軍順利前行的紅二師,想到可能在紅二師里的弋楊航,想到弋楊航也和儲懷盛他們一樣,都是英勇的紅軍戰(zhàn)士,臉上露出了驕傲而光榮的神情。她轉(zhuǎn)過身來大喊:“杜金水,把傷病員抬過來。快,加快腳步,跟上隊伍?!?/p>
杜金水抬著擔(dān)架,邊走邊說:“饃兒,我也想到加強(qiáng)排去,我要多殺幾個敵人,饃兒……”
杜橘饃停下腳步,嚴(yán)厲地說道:“杜金水同志,在紅軍隊伍里,你我都是革命同志,請你以后不要饃兒、饃兒地叫了?!?/p>
杜金水喘著氣說:“是,饃兒。不,杜橘饃同志?!?/p>
這時,隊伍的前頭有人唱起歌來,杜橘饃一聽,就知道是司西影唱的。她唱的是《當(dāng)兵就要當(dāng)紅軍》,甜潤的歌聲一下子帶動著大家也跟著唱了起來。杜橘饃看見那唱著歌兒的隊伍,在蜿蜒的九嶷山的山路上,一路向西,向西。
小殼子說慧珍的腳打了許多的血泡,說這些時,他自己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杜橘饃趕緊從藥箱里拿出幾顆白芷、大腹皮的丸子說:“看你哦,肯定是水土不服。來,把這個喝下去?!?/p>
小殼子就著水,咕嘟一口把杜橘饃給他的藥灌下,還喊肚子痛,便捂著肚子,一溜煙朝小樹林跑去,嘴里直喊:“不行了,不行了?!?/p>
慧珍一崴一崴地艱難地行走著。
杜橘饃蹲下來,看看慧珍的鞋子已經(jīng)沒有了底子,腳底板下的血泡有些已經(jīng)破了,流出了血水。問:“疼嗎?”
慧珍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說:“不疼?!?/p>
顧上關(guān)說:“慧珍,我來背你吧。”
慧珍說:“不行,我要自己走?!?/p>
顧上關(guān)說:“你這樣走,會掉隊的。”
慧珍急了,就嗚嗚地哭起來說:“我,我不要掉隊?!?/p>
司西影走過來,拉著慧珍說:“別哭,到了前面,我的鞋子就上好了。來,先把我的這鞋穿上吧?!闭f著,就將自己的鞋子脫了下來。
顧上關(guān)說:“我看,還是用我的繃帶給她包一下?!鳖櫳详P(guān)的繃帶是綁在腿上的,他把慧珍的鞋也包在了里面。
他們扶著慧珍追上隊伍時,小殼子又把問題解決了一次。
小殼子跟慧珍說:“到了前面,還有更多的野果子吃。酸的叫毛冬瓜、甜的叫皮樹球,酸酸甜甜,好吃極了。”說這些時,自己先咽了一大口的口水。
徐本旨邊走邊說:“戰(zhàn)士的傷亡太重,我們的藥已經(jīng)很緊缺了,你們在用藥時,可替代的就先替代,不能替代的,暫時可以控制用量。想辦法,我們要去弄藥。”
杜橘饃說:“這一路上走著,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好弄得到藥品呢?”
大部隊在一個離城不遠(yuǎn)的村莊休息時,徐本旨和杜金水朝著村莊外走去。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回來了。
杜金水一個勁地從背包里拿出藥品。
杜橘饃驚奇地說:“天吶,紗布、消炎粉、碘伏,哎喲,還有盤尼西林?!?/p>
徐本旨有些疲憊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在遠(yuǎn)處朝杜橘饃比劃著說:“過來,過來?!?/p>
杜橘饃跑到徐本旨面前,徐本旨打開被汗水浸透了的外衣,綁在他懷里的是一捆藥包。杜橘饃驚訝地說:“哎呀,徐導(dǎo)師,這是,這是麻藥!徐導(dǎo)師,太好了。這下戰(zhàn)士們就不會那么痛苦了?!?/p>
徐本旨說:“杜金水同志,為了這點(diǎn)藥,差點(diǎn)丟了性命??!怎么樣,傷的怎么樣?”
杜橘饃看到杜金水臉色煞白,也關(guān)心地問:“這是傷到哪里了?”
杜金水說:“沒啥,沒事的?!边@么說著,血已經(jīng)順著袖口往下滴。
杜橘饃覺得杜金水這次跟著徐本旨出去找藥,一夜之間好像成熟了許多。她走過去將杜金水的袖子剪開,看見血從一個子彈孔里往外冒。她用棉球壓住出血口,說:“快去躺下,我把子彈取出來?!?/p>
徐本旨說:“敵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身上帶的是藥品,我們從城門口沖出來,是杜金水同志作掩護(hù),我才得以脫身的。他自己卻負(fù)了傷?!?/p>
顧上關(guān)說:“咦!流那些血,你還跑了那么遠(yuǎn)?!?/p>
杜橘饃把杜金水胳膊上的子彈取出來后,遞給顧上關(guān)說 :“你看看這是哪國產(chǎn)的?!?/p>
顧上關(guān)看了一眼,說:“這是英國產(chǎn)的MK Ⅲ型恩菲爾德步槍的子彈?!?/p>
徐本旨說:“這里的軍閥部隊居然也用這種槍。”
十一
天氣漸涼了,天上的星星好像都冒著寒氣,夜空里的月亮卻很明亮。
杜橘饃望著圓圓的月亮,自言自語道:“這該是冬月的十五了吧。”
杜金水看著杜橘饃沉思的樣子,就湊到跟前說:“饃兒,哦,不是,杜橘饃同志,你是不是想媽媽了?”
杜橘饃被杜金水這么一問,還真的有些想媽媽了。望著東南方念叨著:“媽媽,女兒我離您越來越遠(yuǎn)了。”看了看眼前這無微不至的杜金水,忽然覺得有幾分親切。不由地喊了一聲:“阿金啊?!?/p>
杜金水受寵若驚地忙應(yīng)著:“饃兒,怎么了?想通了,想和人家結(jié)婚了?”
小殼子在一旁聽著,偷偷直樂說:“那——你們可以在這里拜天地的呀。哈哈?!?/p>
顧上關(guān)捏著兩把駁殼槍,若有所思地從他們的后面嘟嘟噥噥地走過來:“沒見過這么成親的,怎么能這樣結(jié)合呢?!?/p>
大家被他接的話茬弄蒙了,又被他接的話給逗樂了。
顧上關(guān)被大伙的笑聲弄得莫名其妙,問:“你們笑什么?”
杜金水有些不高興地說:“我們是父母之命,有什么不能結(jié)合的?你說,有什么不可以的,???”
顧上關(guān)把兩把駁殼槍在杜金水面前晃晃說:“我,我說的是這兩把槍。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呀?!?/p>
杜金水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哦,你說的是槍啊?!?馬上靈機(jī)一動,湊上前去,“這一把的殼兒掉了,那一把的扳機(jī)還在,把它們結(jié)合結(jié)合,那不就是‘德德駁了?!?/p>
顧上關(guān)也跟著高興地說:“哎!別說,這名字有創(chuàng)意。好,就叫它‘德德駁?!?/p>
杜橘饃也被逗樂了,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杜金水說:“還痛嗎?”
杜金水笑笑說:“好多了,沒事的?!?/p>
慧珍端來一碗野菜湯,生怕走路不穩(wěn)會潑出來,就一路喊著“讓一下,讓一下”。到了杜金水跟前說:“這個野菜湯是小殼子專門為你做的,快喝了吧。”
杜金水喝了一口,苦唧唧的,問:“這是什么野菜,怎么葉子是這種顏色,像我們家里的老紅菜?!?/p>
小殼子說:“我哥給我塞在包里的,是曬干了的蒲公英?!?/p>
杜橘饃說:“嗯,這個也可以消炎的??旌攘税伞!?/p>
隊伍開拔了,經(jīng)過休頓,大家的精神勁兒足多了。
小殼子緊跑幾步,跑到慧珍跟前小聲說:“慧珍,想不想聽我講故事?”
慧珍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哇,好哇!是個什么故事呢?”
小殼子說:“嗯,是我哥哥的故事。他十四歲就跟著游擊隊到山上打仗,有一次,被鎮(zhèn)上的敵人抓住了,說他是個小探子,要他說出游擊隊里有多少人,最近在哪些地方活動。他說了,就放了他。要是不說呀,就把他的小腦袋割了,掛在鎮(zhèn)上的桅桿上。你猜怎么著?”
慧珍忙問:“怎么著?”
小殼子甩開膀子大步走著說:“哼!我哥呀,他一點(diǎn)都不害怕,跟他們說山上到處都是游擊隊,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但他們最近要到鎮(zhèn)上來,要抓鄉(xiāng)鎮(zhèn)長去活埋。鄉(xiāng)鎮(zhèn)長一聽,嚇壞了,慌亂連夜走水路往城里跑了。”
慧珍有些擔(dān)憂地問:“那你哥呢?”
小殼子輕松地說:“他們把我哥也帶走了?!?/p>
慧珍著急地問:“那怎么辦呀?”
小殼子說:“我哥呀,在路過游擊隊的那個蘆葦蕩時,學(xué)水鳥叫,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慧珍問:“怎么了?”
小殼子說:“游擊隊堵截了他們,救出了我哥。”
慧珍嘆了一口氣說:“唉……你哥,真棒。”
小殼子說:“我哥說了,打敵人,不能只靠一股子猛勁,還要有智慧,要用腦子?!?/p>
前后幾個戰(zhàn)士聽著小殼子的故事,也跟著笑笑,有人說:“小殼子是個小大人了。”
這時,隊伍里有人壓著嗓門喊:“快,快,跟上?!?/p>
這一聲,像號角,喊得大家的腳步加快了。
小乙向連長報告:“敵人在湘江沿線的防守極其嚴(yán)密,而且,江對岸也已經(jīng)做了大量的布陣?!?/p>
小乙的話音未落,隊伍開始有些騷亂,有人喊:“臥倒。”
一顆木柄手榴彈飛了過來,天上的飛機(jī)也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他們,嗚嗚地直沖下來,梭子子彈噠噠噠地掃向正在行走的隊伍。
韓道文大聲說:“快,閃開,閃開。”
手雷在不遠(yuǎn)處炸開了,接著四面的槍聲逼近。
楊明亮跟韓道文說:“我們好像遇到了敵人的夾擊?!?/p>
果然,前面已經(jīng)有了回應(yīng)的槍聲。
顧上關(guān)端著一把三八步槍,跑到杜橘饃旁邊,把一個麻尾手雷遞給她說:“看到敵人,就把它扔出去。記住了,一定要看準(zhǔn)了再扔?!倍砰兖x點(diǎn)點(diǎn)頭。
杜金水躲在溝里的身體隨著槍響而顫動著,炮彈轟炸掀起的泥土鋪天蓋地地壓過來。杜金水看著一堆穿著土黃衣服的人,端著槍從石頭后面上來了,就跟杜橘饃說:“饃兒。”他晃晃自己的腦袋上的泥土,又補(bǔ)了一句,“杜橘饃,快,快把那個鐵家伙給我。”
杜橘饃把麻尾手雷遞給杜金水時,一顆手榴彈在身旁爆炸了,杜金水忙撲在杜橘饃的身上。半晌,杜橘饃從杜金水的身下拱出來,發(fā)現(xiàn)杜金水負(fù)傷了,頭上冒著血,血流到額頭上,他白凈的額頭很快被血染紅了一片。
杜金水被震蒙了,半晌才晃晃腦袋說:“哎呀,怎么到處是紅的?!?/p>
杜橘饃把藥包打開給他包扎說:“你的頭上被彈片擦傷了。”
杜金水吊著的左手有些痛,但他用右手把麻尾手雷扔了出去后,立刻蹲下來護(hù)著杜橘饃等著炸響,可半天也沒動靜。但敵人扔過來的卻又在身邊爆炸了?!鞍?!乖乖?!?/p>
顧上關(guān)挪到他們身邊說:“怪我,忘了告訴你們了,你們?nèi)映鋈サ臎]響,可能掛在樹上了。它不落地是不會爆炸的?!?/p>
杜金水在轟轟的槍聲和爆炸聲中,只看著顧上關(guān)的嘴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就大聲地問:“??!炸死了幾個?”
儲懷盛握著的槍里發(fā)出的聲音和他喊的聲音一起迸發(fā)出去,他的三根指頭靈活地?fù)軇影鈾C(jī),瞄準(zhǔn),射擊。敵人在他的前方被撂倒一個,又被撂倒一個:“來呀,看你們還來。”
吳學(xué)致的刺刀直接刺向了敵人:“哎唷,我就,嘿?!?/p>
杜橘饃奇怪怎么有加強(qiáng)排里的人。大聲地問:“怎么是你?”
吳學(xué)致大聲說:“我是來接應(yīng)你們的,快??鞗_過去?!?/p>
沖鋒號吹響了。
顧上關(guān)跟杜橘饃說:“沖,沖出去,我們就勝利了?!?/p>
杜橘饃和杜金水跟著大家沖過去時,杜金水看見前面一些俘虜舉著手,就一個大步跑過去把一支橫放在他跟前的步槍撿了起來,緊緊地握在手里。
顧上關(guān)走過來拍拍杜金水的肩,大聲說:“好樣的,這是一把恩菲爾德步槍,英國產(chǎn)的。 ”
杜金水握著槍,一張大嘴笑得咧開老大:“哦!真的嗎?”
杜橘饃好像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這么開心,不由地也跟著笑了笑,說:“看把你稀罕的?!?/p>
這時,身后有人喊:“杜橘饃,徐導(dǎo)師負(fù)傷了,你快去看看吧?!?/p>
十二
杜橘饃跑過去,看到徐本旨的傷是從前胸穿過去的,子彈穿過肺部,他的呼吸十分困難,臉色蠟黃。
杜橘饃輕聲喊著:“徐導(dǎo)師,沒事的,沒事的,啊。我來看看?!闭f著,已經(jīng)將徐本旨的衣服剪開了。傷口焦黑,周圍的燒痕閉合著,杜橘饃對站在旁邊的鹿鳴山說:“快,把導(dǎo)師扶起來。”
鹿鳴山把徐本旨扶著坐起來,說:“導(dǎo)師,趴在我的背上?!?/p>
杜橘饃看見穿過徐本旨背后的子彈出口很大,他一呼吸,這個洞眼就冒出一些血?dú)馀?。他的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咝咝的聲響。
杜橘饃大聲而又急切地朝著人群喊:“杜金水,杜金水在嗎?”
杜金水扒開人群走過來,說:“在,我在這里。”
杜橘饃在手術(shù)盤里攤著一塊紗布,將碘伏倒在紗布上,說:“快,快把你那塊大洋給我。”
杜金水把在懷里捂得熱乎乎的大洋遞給杜橘饃,嘴里還嘀咕著:“要大洋干什么?這是最后一塊大洋了!”
杜橘饃將大洋緊實(shí)地包裹在紗布里,包成一個緊實(shí)的紗布餅,用這個紗布餅嚴(yán)實(shí)地蓋貼在徐本旨后背的傷口上,然后繞胸進(jìn)行了加固包扎。
杜橘饃說:“馬上就好,導(dǎo)師。好,馬上就好了。啊?!?/p>
吳學(xué)致不知在哪里弄來一把竹椅捆綁在自己的背上,喘著粗氣說:“徐導(dǎo)師,我來背你。坐著,你會好受些?!?/p>
杜橘饃和鹿鳴山把徐本旨扶上那把跟吳學(xué)致捆綁在一起的椅子上時,吳學(xué)致左右搖晃得厲害,鹿鳴山和杜橘饃不敢松手,就把吳學(xué)致也扶著站了起來。
杜金水說:“這樣不行,你走不了幾步的。來,我們還是把徐導(dǎo)師放在擔(dān)架上,讓他坐著,我來找……” 杜金水脫下自己身上的棉坎肩,墊在徐本旨的背后。
鹿鳴山也把背后的背包放在了徐本旨的背后說:“還有我的?!?/p>
杜金水抬起了前面的擔(dān)架,穩(wěn)了穩(wěn)身子邁開步子走了幾步,掛在他胸前的那把步槍,在他每走一步時,就吭吭地拍打一下他的胸膛。
一路前行,抬擔(dān)架的人換了好幾次。
徐本旨無力地說:“停一下,停一下?!?/p>
儲懷盛說:“再堅持一下,徐導(dǎo)師,前面就要到渡口了?!?/p>
徐本旨沒有吱聲。
可還沒到蔡家埠渡口,徐本旨同志已經(jīng)犧牲了。
杜橘饃用手巾給導(dǎo)師擦去臉上的灰塵和血跡,含著淚說 :“導(dǎo)師啊,您為什么不陪我們走下去?”
小殼子嗚嗚地哭著。杜橘饃站起來,摘掉自己頭上的帽子,給導(dǎo)師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導(dǎo)師,您安息吧。”
儲懷盛為導(dǎo)師扶正他頭上的帽子,說:“您不是說要和我們一起過湘江的嗎,徐導(dǎo)師?!?/p>
張賀把一雙新草鞋穿在徐本旨的腳上,說:“導(dǎo)師,您穿上它,一路好走?!?/p>
司西影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束野草編的花環(huán)。
炮聲越來越近。
鹿鳴山說:“前面說遇到了桂軍,我們要趕緊跟上?!?/p>
大部隊突圍的時候,杜橘饃看見司西影回頭看了一眼韓道文的背影,當(dāng)司西影跟著大家朝北面跑過去時,一顆炸彈在她的身后炸響。
杜橘饃平息片刻,跑過去扶著司西影問:“傷著了沒有?”
司西影搖搖頭上的灰土,說:“沒有?!倍砰兖x拽著她跑進(jìn)隊伍。
杜金水把杜橘饃身上的背包搶過來,繞過受傷的左臂,扛在了自己的肩上,說:“走吧。”
顧上關(guān)在隊伍準(zhǔn)備上船時說:“聽說紅二師在前面同敵人展開了激烈戰(zhàn)斗,血染湘江?!?/p>
杜橘饃心里一緊,忙跑幾步,走到顧上關(guān)的前面問:“你是說紅二師嗎?”
顧上關(guān)說:“嗯,是紅二師和兄弟部隊,他們英勇奮戰(zhàn)了一天,阻止住敵軍的進(jìn)攻,現(xiàn)在,我們大部隊才能這樣渡湘江。快,杜橘饃,快把手給我。”
杜橘饃沒有把手給顧上關(guān),而是朝著另一條船跑去,她要把放在杜金水肩上的那個背包拿過來。那里面有弋楊航寫的信,她要把這封信拿出來,給弋楊航看,因為她在信的背面寫下了對他的思念。
“我到那條船上去?!倍砰兖x跑著,敵人的子彈在四周穿梭著。
杜橘饃聽到杜金水在喊:“趴下,快趴下?!?/p>
杜橘饃趴在地上,子彈“啾啾”地打在湘江邊濕潤的土地上。
司西影大聲喊:“杜醫(yī)生,到這邊來?!?/p>
杜橘饃看見司西影和杜金水站在一條船上。船已經(jīng)離岸,杜金水跳下船,把已經(jīng)走進(jìn)水里的杜橘饃拉過來,上了船。
杜橘饃還沒站穩(wěn)就對杜金水說:“給我?!?/p>
杜金水疑惑地問:“什么?”
杜橘饃急切地說:“我的背包?!?/p>
杜金水忙應(yīng)著:“哦?!?/p>
杜金水取下掛在脖子上的背包,忙按著杜橘饃蹲下,說:“給你?!?/p>
杜橘饃放眼望著江對岸,眼睛有些潮濕,好像弋楊航正朝她招手。而此時的江面上,正風(fēng)浪乍起。
杜橘饃心里卻有個強(qiáng)大的聲音,在激動地喊著:“我來了?!?/p>
上岸后,連長韓道文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事,是儲懷盛告訴杜橘饃的。杜橘饃看見司西影一個人靠在一棵楊樹下哭泣,楊樹跟著司西影的哭泣而顫抖的樣子,有些像南京街頭被江風(fēng)吹打的梧桐樹。
杜橘饃把哭泣的司西影擁在自己的懷里,安慰道:“妹妹,你的心思我知道?!彼疚饔翱薜酶鼌柡α恕?/p>
杜橘饃輕輕地拍拍她,目光放得很遠(yuǎn)說:“愛情是多么美好的東西啊,它能讓人們暫時忘記這人世間還在進(jìn)行的戰(zhàn)爭?!?/p>
杜橘饃扶著司西影從一群俘虜面前走過時,看見杜金水押著舉著雙手的一個敵軍俘虜遠(yuǎn)遠(yuǎn)朝這邊走來。走到跟前,杜橘饃問杜金水:“你抓的?”
杜金水得意地答道:“嗯!我抓的。還繳獲了一挺勃朗寧機(jī)關(guān)槍,正宗美國產(chǎn)的,我讓小殼子給我看著呢?!?/p>
童夏旖邊跑邊告訴杜橘饃:“吳學(xué)致在前面跟一個俘虜打起來了?!?/p>
吳學(xué)致跟一個俘虜扭在一起,想到這個俘虜當(dāng)初殺死了自己爹的情形,吳學(xué)致舉起了拳頭:“你這個惡霸,你……”
顧上關(guān)抱著吳學(xué)致說:“哎呦,哎呦。你,不能,不能打他?!?/p>
儲懷盛也攔著吳學(xué)致,不讓他靠近那個俘虜。
儲懷盛大聲地說:“我說,你聽我說。他殺死了你的爹,你不能……”
杜橘饃看見杜金水拉著吳學(xué)致跟他說:“吳學(xué)致,他的罪行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咱們是紅軍,有鐵的紀(jì)律?!?/p>
吳學(xué)致看了看杜金水,又看了看遠(yuǎn)遠(yuǎn)走來的杜橘饃,那股子犟勁才松了下來。
楊明亮在排列整齊卻明顯減員的隊伍前說:“經(jīng)研究決定,授命杜橘饃擔(dān)任衛(wèi)生隊隊長。我命令,不能讓一個傷員掉隊?!?/p>
杜橘饃響亮地回答:“是?!倍硕苏亟o楊明亮敬了一個軍禮。
楊明亮說:“儲懷盛、杜金水、童夏旖、吳學(xué)致出列。”
儲懷盛、杜金水、童夏旖、吳學(xué)致四位同志,整齊地出列。
楊明亮說:“你們到一排和二排補(bǔ)充力量。”
儲懷盛、杜金水、童夏旖、吳學(xué)致四個人把腰桿挺得筆直,齊聲答道:“是?!?/p>
楊明亮清了清嗓子說:“同志們,我們沖破了敵人在湘江精心構(gòu)筑的封鎖線,渡過了湘江,徹底粉碎了敵人妄圖全殲紅軍于湘江以東的陰謀,贏得了戰(zhàn)略上的勝利!”大家歡呼著。
杜橘饃看見杜金水把頭上的帽子丟上了天,清瘦了許多的臉上,一雙眼睛里透著滿滿的堅毅。
杜金水扛著一挺機(jī)關(guān)槍,從前面走過來,高興地向楊明亮敬了個禮,說:“報告指導(dǎo)員,這是我的戰(zhàn)利品?!?/p>
楊明亮說:“好!很好。你遞交的入黨申請書,我已經(jīng)遞交黨支部了。好好干,杜金水同志?!?/p>
杜金水伸出右手,端端正正地再次給楊明亮行了個軍禮 :“是,謝謝指導(dǎo)員。請組織考驗我?!?/p>
杜橘饃看著杜金水神氣的樣子,心想:“這家伙,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都沒告訴我?!?/p>
杜橘饃說:“杜金水,真有你的哦。”
杜金水摸摸后腦勺:“嘿嘿。我想給你一個驚喜的?!?/p>
隊伍全部上岸后,在杜橘饃的期待中,在突破第三道封鎖線后繼續(xù)西進(jìn)。
杜金水聽說一位首長的妻子病了,要杜橘饃去幫著醫(yī)治,便找到杜橘饃說:“我陪你去吧。”杜橘饃疑惑地問:“指導(dǎo)員知道嗎?”杜金水肯定地說:“是指導(dǎo)員派我來的?!倍砰兖x高興地說:“哦,好哇?!北阕е沤鹚懊媾?。
小乙牽來一匹馬,說:“這是首長的馬,杜醫(yī)生你騎上它,快去吧。”
杜橘饃忙應(yīng)著說:“好!”可走到馬跟前,就遲疑了:“我,可我不會騎馬?!?/p>
杜金水說:“我來,我先上,再扶你上。我們一起去?!?/p>
杜橘饃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 ”
他們騎在馬上,朝著隊伍前面飛奔。杜橘饃問:“你什么時候?qū)W會騎馬的?”
杜金水把杜橘饃攬在懷里,手牽著韁繩,說:“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p>
杜橘饃緊張地仰頭看了看杜金水說:“你這家伙,怎么可以這樣,這很危險的。我們怎么下馬?”
杜金水說 :“我試試?!北憔o緊拽住韁繩,嘴里喊著“吁”,馬兒真的停了下來。
杜金水洋洋得意地說:“哈哈,馬怎么跟我一樣,有靈性。這下,你放心了吧?”
杜橘饃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下了。
盧先秀躺在一堆稻草上,說:“我沒事,就是感冒了?!?/p>
杜橘饃檢查后,說:“你還在發(fā)著燒,這樣對胎兒不好?!?/p>
杜橘饃先給她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又給她喝了枇杷根藥劑和板藍(lán)根。
這時,隊伍在一處荒原里停了下來。
盧先秀一會兒就睡著了。
炊事員老蔡送過來紅薯和米粥,說:“你們衛(wèi)生隊和宣傳隊過江的時候很不容易吧?又是傷員,又是老弱的?!?/p>
杜橘饃說:“從湘南道縣和水口間渡瀟水時,遭到桂、湘兩軍的堵截,有幾個重傷員留在了當(dāng)?shù)仞B(yǎng)傷,我們的連長韓道文同志,就在過湘江時犧牲了?!?/p>
老蔡說:“我的妹妹,也是在過湘江時犧牲的。唉!她最喜歡吃我烙的煎餅??墒?,她好久沒吃著了。”
杜金水也嘆了一口氣說:“你烙的煎餅一定好吃。等不用打仗了,我跟你學(xué)烙煎餅吧。”
老蔡苦苦地笑笑說:“好,好。你們,你們先吃著吧。不夠,再來打?!?/p>
杜橘饃看了看鍋里已經(jīng)撈干了的粥說:“夠了,夠了?!?/p>
正說著盧先秀就醒了,說:“謝謝你們了,我好些了。你們吃了飯就回去吧,隊伍說不定又要出發(fā)了?!?/p>
杜橘饃有些不甘心,她忙放下碗問盧先秀:“您認(rèn)識弋楊航嗎?一個大高個,喜歡笑的弋楊航。”
盧先秀想了想說:“弋楊航,你說的是中國大學(xué)畢業(yè)的弋楊航嗎?”
杜橘饃高興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嗯!是的。他是中國大學(xué)畢業(yè)的。”
盧先秀也來精神了,說:“認(rèn)識啊。他給我們講過馬克思主義理論。”
杜橘饃欣喜地抓著盧先秀的手問:“他也在咱們的隊伍中嗎?”
盧先秀說:“嗯!他應(yīng)該是,應(yīng)該就在前頭,應(yīng)該在紅二師?!?/p>
杜橘饃踮起腳,看著蜿蜒在群山中的隊伍,沖著杜金水笑,說:“你快看,前面晃動的都是咱們的旗幟?!?/p>
十三
隊伍路過一個寨子,剛剛安頓下來。一個農(nóng)夫抱著一捆柴禾,從隊伍前面插過去,跟一個村民說:“我的婆娘快死了。”
吳學(xué)致似懂非懂地聽著他的話,告訴杜橘饃說:“好像他的老婆快死了?!?/p>
杜橘饃看了看儲懷盛,說:“我們?nèi)タ纯窗?,看看能不能幫上忙?!?/p>
吳學(xué)致跟農(nóng)夫比劃著說要去他家看看時,農(nóng)夫疑惑地?fù)u搖頭說:“我沒錢的,不用看了。不行了,已經(jīng)不行了?!?/p>
楊明亮跟農(nóng)夫說:“我們是工農(nóng)紅軍,我們是一家人,是不會要窮人錢的。走,抓緊去看看?!?/p>
農(nóng)舍里,一堆篝火在燃燒著,孕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昏迷。
杜橘饃在孕婦的腳底板扎了一根銀針,孕婦開始呻吟。杜橘饃和司西影將孕婦扶到一張椅子上讓她朝后仰著,杜橘饃讓她的丈夫在后面頂著她,讓她仰躺在丈夫?qū)拰挼谋成?,說:“快,快,用力。好,好,就這樣。”
農(nóng)夫說:“婆娘,你快下力,哦。”
農(nóng)婦這時痛苦地“啊——”了一聲。
嬰兒稚嫩的哭聲,讓在外面所有等候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杜橘饃跟他們說:“鄉(xiāng)親們,我們是工農(nóng)紅軍。我們要北上抗日,要救國救民,要讓窮苦人有飯吃、有衣穿,過上好日子!
杜橘饃的話音一落,便引起一片唏噓聲:“哦,紅軍,是咱們窮人的隊伍?!?/p>
顧上關(guān)背著一袋米進(jìn)來說:“杜橘饃,這是從土豪家里分來的糧食,快給他們分了吧?!眹谶@家門口看分曉的人們歡呼起來。
杜橘饃被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有要給孩子看病的,也有腿上長了疥子的。杜橘饃給他們忙著醫(yī)治,杜金水在旁邊幫忙,嘴里喊著:“好,好,一個一個來。”
一位老人說:“我們是彝族人,按我們的習(xí)俗,我們的恩人要吃我們的糌粑。”有人把一件夾襖送給杜橘饃說:“過了大涼山,那邊會很冷很冷的?!?/p>
天不亮,敵人的追兵就進(jìn)了這座彝族人的寨子。
楊明亮說:“一排留下守住陣地,二排先行一步。一排注意,要邊打邊撤退。”
杜橘饃看見楊明亮在舉槍打一個面對面沖過來的敵人時,被藏在一蓬野草后面的敵人射中了他的左腿。
張賀把機(jī)關(guān)槍架在一個戰(zhàn)士的肩上,嘴里說著:“看你往哪兒跑?!?/p>
張賀在杜橘饃給楊明亮做手術(shù)時候,打落敵人的一架偵察飛機(jī)。
杜橘饃想這次渡過烏江,就該跟弋楊航相見了。一排的同志這個時候都趕上了隊伍。杜橘饃不停地朝后面的同志們招手,說:“快,快?!?/p>
隊伍在山上蜿蜒的道路上行走時,突然遭到貴州軍閥王家烈主力軍的攻擊。
杜橘饃聽著子彈嗖嗖地從耳邊穿過,顧上關(guān)和杜金水在左右保護(hù)著她,她到受傷了的戰(zhàn)士身邊,為他們包扎。
顧上關(guān)和杜金水不時地回過頭去,向敵人射擊。
杜橘饃看見杜金水的槍法準(zhǔn)了許多,人也沉著了許多。一顆流彈飛過來,在他們身邊爆炸時,一個戰(zhàn)士的腿被炸斷了。杜橘饃說:“我過去一下?!?/p>
杜橘饃迅速地給傷員包扎后,對他們說:“你們快把傷員抬下去?!?/p>
這天清晨隊伍對婁山關(guān)發(fā)起猛攻,整整打了一天一夜,到晚上攻占婁山關(guān)時,傷員們能走動的,簡單包扎后繼續(xù)與瘋狂反撲的敵人進(jìn)行拼殺。
司西影在幫著杜橘饃給傷員包扎時,被一顆流彈擊中,她倒在杜橘饃的懷里說:“姐姐,如果沒有戰(zhàn)爭了,我一定要做一個漂亮的新娘?!?/p>
杜橘饃突然想罵人,她朝天罵了一句:“該死的,眼瞎了嗎?她是個多么美麗的姑娘。 ”
十四
楊明亮說:“王家烈在這里部署了4個團(tuán)的兵力,也被我們打敗了??墒牵瑺奚说膽?zhàn)友和司西影,他們沒有看到這一幕。”
杜橘饃擦擦眼淚,朝前走。她想等到了遵義,一定就能見到弋楊航了。小聲地自言自語:“弋楊航,我們都加油?!?/p>
楊明亮接著興奮地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同志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遵義會議召開了,確立了毛澤東同志的領(lǐng)導(dǎo)地位。有毛主席的正確帶領(lǐng),我們的隊伍會從一盤輸棋中走向勝利了?!贝蠹覛g呼著?!懊飨f,要重新輕裝和整編,扔掉原來笨重的行李。要精簡龐大的軍委縱隊和后方機(jī)關(guān),補(bǔ)充戰(zhàn)斗部隊。所以,我們要把中革委命令的這些物品放下,輕裝前行?!痹谟忠淮蔚臍g呼中,大家的步履更加堅定了。
隊伍就要渡烏江了,楊明亮左腿的傷開始化膿。他在馬背上坐著時,那條腿懸掛著,有些外翻。
杜橘饃說:“指導(dǎo)員,你的腿要再次手術(shù),不能再耽擱了?!?/p>
楊明亮說:“等過了烏江吧。后面的追兵,我們得把他們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睏蠲髁琳f這些時,已經(jīng)在發(fā)高燒了。
在向川西北挺進(jìn)的路上,川軍像個狗皮膏藥,一直尾追。
楊明亮在馬背上指揮著:“我們要集中主力圍殲尾追的川軍,不能散打。快,讓一排跟上?!?/p>
小殼子說:“哥,我是不是燒昏頭了?怎么覺得又走回來了。”
張賀說:“這是毛主席的作戰(zhàn)指揮?,F(xiàn)在咱們掉頭向東,是咱們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呢?!?/p>
天上的飛機(jī)像低飛的蜻蜓一樣,開始猛烈掃射。張賀說“趴下,大家都趴下”的聲音,隨著一陣掃射而戛然停止。
小殼子看見張賀中彈了就哭喊著,爬起來要沖過去,被顧上關(guān)一把拉住后,按在地上?!案纾?。我哥哥中彈了?!毙ぷ拥暮奥暫鸵淮畽C(jī)關(guān)槍的響聲沖向了上空。
顧上關(guān)仰望著天空,用機(jī)關(guān)槍打下一架敵機(jī),大聲喊著:“我讓你掃,讓你掃?!?/p>
鹿鳴山摘下頭上的帽子大聲喊:“好樣的,顧上關(guān)好樣的。再打,快,別讓它跑了?!?/p>
杜橘饃在張賀的遺體前說:“小殼子從今以后就是我的親兄弟,我一定好好照顧他。”杜橘饃看見張賀一行淚滾落滿是灰塵的臉龐。
小殼子伏在張賀的遺體前大哭著:“我不要把哥哥留在這里?!?/p>
可是敵人的轟炸機(jī)在頭頂盤旋,一顆炸彈在跟前爆炸。
杜橘饃伏在小殼子的身上,自己負(fù)傷了。
杜橘饃醒來時,已經(jīng)在馬背上行走了一天一夜。杜橘饃問:“這是到了哪里?”
在湍急的大渡河邊。
杜橘饃看見杜金水將架在戰(zhàn)友肩上的一挺機(jī)關(guān)槍對著敵人的炮火一陣猛射,他們的船冒著槍林彈雨,在驚濤駭浪中向?qū)Π稕_去。小船靠岸時,小殼子被童夏旖用肩膀頂著上了岸。顧上關(guān)他們先沖上去后,就帶領(lǐng)幾個人,向敵人的工事投擲手榴彈。等鹿鳴山他們上來時,一陣猛烈沖殺,終于打退了敵人,上了岸。
楊明亮說:“弋楊航他們團(tuán)已經(jīng)向瀘定橋方向飛奔了。”
杜橘饃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弋楊航等著我,你等著我?!?/p>
十五
在雪山腳下。
杜金水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帶著樹根的木棍,在杜橘饃面前晃晃說:“你看這像不像南京的老拽?”
杜橘饃看著他瘦得凹進(jìn)去的眼睛說:“我們一定要翻過雪山,?。 ?/p>
杜金水扶著杜橘饃說:“嗯,一定要翻過去。走吧。”
杜橘饃拽著小殼子,小殼子拽著慧珍,慧珍拽著吳學(xué)致,顧上關(guān)拽著儲懷盛。顧上關(guān)身上叮鈴咣當(dāng)?shù)貟熘鞣N槍的零部件,他們在蜿蜒的雪山上,慢慢前行。
楊明亮喊著:“跟上,大家都跟上。”杜橘饃感覺楊明亮的聲音有些沙啞。
鹿鳴山在前面手持木棍,在雪中探路,說:“我來帶路。”
儲懷盛用刺刀在雪中挖踏腳坑,說:“不能急,一步一步,穩(wěn)妥地走。啊。”
大家緊跟其后往上爬,手拉著手。
小殼子問慧珍:“你餓嗎?”慧珍舔了一下嘴唇:“嗯,餓?!毙ぷ幼チ艘话亚囡?,說:“來,吃一把吧?!被壅涑粤艘淮罂谇囡?,就開始咳嗽,說:“好干?!鳖櫳详P(guān)抓一把雪塞進(jìn)嘴里,說:“來,看我?!?/p>
大家這樣一步一停、一步一喘地向上攀爬。
在雪山之巔。
杜金水拽著杜橘饃,白雪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說:“慢點(diǎn)。好,走?!?/p>
杜橘饃說:“我想靠一會兒,就一小會兒?!边@么說著,人已經(jīng)攤在一塊被白雪蓋住的大石頭旁,可這個大石頭被她這么一靠,居然就倒了。
杜金水把這塊“石頭”扒拉扒拉說:“這是指導(dǎo)員?天吶,是楊指導(dǎo)員,他已經(jīng)犧牲了?!笨熳?,不能停下腳步。
杜橘饃走不動了,也就這么一小會兒,她看見身邊許多穿著白色衣裙的姑娘們,圍著她在翩翩起舞,她們曼妙的舞姿,令人陶醉,也令人發(fā)寒,一陣陣地打抖。她看見弋楊航從遠(yuǎn)處笑盈盈地走來。但她分明聽到的是杜金水的喊聲:“饃兒,不能睡,不能睡啊,快醒醒。來,我來背你。”杜橘饃聽著杜金水喘息的聲音,她感到他的溫暖,她說:“我下來,自己走,你太累了?!倍砰兖x從杜金水身上滑落下來時,杜金水嘴唇發(fā)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杜橘饃跪在地上哭喊著:“阿金,睜開眼睛,快睜開眼吧。來,扶著我,我們一起走。阿金。我們一起走?!?/p>
鹿鳴山過來摸摸杜金水的鼻孔,他攙扶起杜橘饃說:“走吧,我們要把杜金水同志留在這里了,他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
杜橘饃撫摸著杜金水冰冷的臉龐說:“阿金,阿金啊,你就沒有后悔過嗎?啊!跟著我,你一路上,就這么跟著我,你沒有一點(diǎn)后悔嗎?”
鹿鳴山扶起杜橘饃說:“你不能這樣,杜金水同志也不會讓你這樣,他已經(jīng)是一位優(yōu)秀的紅軍戰(zhàn)士了??欤饋?,跟上隊伍?!?/p>
杜橘饃被鹿鳴山拖著走。杜橘饃說:“我,我自己走?!?/p>
吳學(xué)致跟在后面一步一喘地說:“來,把手給我,我們一起走?!?/p>
杜橘饃耳邊突然響起徐本旨的聲音:“我們衛(wèi)生隊增加5個人,還有一個……”
響起杜金水的聲音:“我會做桂花糖米糕?!边@個聲音在雪山上,和著一陣陣大風(fēng),縈繞在空中。他們幾個人在隊伍的后面留下的一串腳印,很快就被大雪淹沒了。
十六
已經(jīng)進(jìn)入8月了。
鹿鳴山拖著艱難的步子走過來,十分興奮地說:“杜橘饃,我有弋楊航的消息了。”
杜橘饃高興地想加快腳步,可是幾天沒進(jìn)一粒糧食,腿有些發(fā)軟。她走到鹿鳴山的跟前,問:“是嗎,在哪里?”
鹿鳴山用手一指前面,說:“那里,就是他?!?/p>
杜橘饃張了張干裂的嘴唇,看著鹿鳴山指的那個人,嘶啞著嗓子問:“老鄉(xiāng),你認(rèn)識弋楊航,是嗎?”
這位穿著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衣服的人,把手舉起來,給杜橘饃行了一個軍禮說:“我叫葛先根,是紅一方面軍第六軍團(tuán)的。”看看眼前這個瘦骨伶仃的女戰(zhàn)士,又說,“我負(fù)傷后,留在老鄉(xiāng)家里養(yǎng)傷,一路追趕,這才趕上咱們的隊伍?!?/p>
杜橘饃向他靠近了一步,又問:“那你一定認(rèn)識弋楊航了,是吧?”
葛先根遲疑一下說:“弋楊航,弋楊航,你說的是弋楊航同志嗎?”
鹿鳴山也沙啞著嗓子說:“是呀,你就快說吧,她都盼了一路了。”
葛先根頓了頓說:“弋楊航同志,在第五次反圍剿的時候,就已經(jīng)犧牲了。”
杜橘饃的身子搖了搖,突然感覺眼前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地上,怎么開了那么多一朵一朵鮮紅鮮紅的杜鵑花,那么耀眼,以至于刺得她怎么都睜不開眼睛。她真的睜不開眼睛了,她倒下去時,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正一步步向她走來……
等她醒過來時,眼前還是一片茫茫大草地。
她從鹿鳴山的懷里掙扎著站起來,說:“不,這不可能?!比缓?,她笑笑,朝鹿鳴山招招手說:“我們走吧?!?/p>
大家站在那里看著杜橘饃,誰也沒動。
杜橘饃轉(zhuǎn)過身子,看了看儲懷盛、吳學(xué)致、顧上關(guān)、慧珍、小殼子,又朝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他們的后面還有許多陌生的面孔,他們那么親切地朝自己笑著。突然,覺得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姑娘怎么有點(diǎn)像司西影。她歪過頭來問鹿鳴山:“這姑娘怎么這么像司西影呀?”
鹿鳴山說:“你說的是她嗎?她呀,她叫馬魚!咱隊伍上新來的女戰(zhàn)士?!?/p>
杜橘饃歪過身子,親切地朝馬魚笑笑,招了招手說:“走——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