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樂只
圖/水色花青
他記得少女的一雙眼眸,清湛得像青天白日下護城河里的水,蕩漾著粼粼波光,當黃昏日落、夜幕降臨,比萬家燈火和天邊星月還要明亮。后來硝煙彌漫,少女帶淚含恨的神情鐫刻在噩夢深處,如同他搖搖欲墜的良知一般隱于心底,漸漸模糊,近乎消弭。
等到有一日,浮出水面,大白天下。
一
撿到陳舒的那個雨夜,季宵手氣好,在賭場贏了不少錢,挑了桑城最好的酒館請客。酒闌人散,他獨立石階目送同伴走遠,笑容自嘴角淡去,仰頭看了一會兒雨,撐開傘踏入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大抵酒喝多了,他面色泛白,鬢發(fā)濕漉漉貼著臉頰,瞧起來就像軟弱又慘淡的落魄書生。
途徑那條通向自家的幽長隘巷時,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腳步,一個人影瞬間從背后撲來,森冷的利刃橫在他脖頸上,濃重的血腥味縈繞鼻尖。這人氣息奄奄,動作卻依舊沉穩(wěn)利落,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威脅:“別出聲,否則,殺了你。”
季宵識時務極了,甚至體貼地問:“然后呢?”
似乎驚詫于他這種半路遇劫而毫不反抗的乖順,對方斜覷他一眼,冷冷道:“別想?;ㄕ??!彼D了頓,“帶路,去你家?!?/p>
可惜沒出巷子,她就昏倒在泥濘不堪的小道上。
即使陷入昏迷,她手中仍攥著那把鋒利的長劍,姿態(tài)緊繃而戒備。季宵酒意全消,若無其事地收回點在她穴道上的手指,蹲下身撥開她面上亂發(fā),透過水洼映射的微弱波光,隱約可見一張慘白的臉,眼尾一道長約兩寸的舊疤痕蜿蜒向下,如一截光禿禿的丑陋枯木。
真丑。他嗤笑出聲,指尖緩緩劃過那疤痕,游移許久,認命般嘆了口氣:“罷了,就當積?!彼皇峙e著傘,把人抱起來帶回自己獨居的院落。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新舊傷痕交錯,肩胛大約被羽箭刺穿過,箭鏃嵌在血肉里未拔出,已經(jīng)開始潰爛。最嚴重的一處臨近心臟,傷口猙獰翻卷,碰一下就流血。季宵略懂醫(yī)術,沒料到她傷成這樣還能硬撐,感慨之余,忙燒熱水給她清洗傷口、上藥包扎,一番折騰下來,絲毫顧不上講究男女大防。
這時節(jié)凄風冷雨不斷,她受了寒,很快發(fā)起高燒,迷迷糊糊地喊爹娘說胡話。季宵不禁苦笑,轉身閉緊門窗,翻出所有的被褥替她蓋上,守在床邊不停地濡濕帕子敷在她臉上降溫。
撇開那道疤痕,她其實生得很好看,眉眼間有種天真的嫵媚,但季宵看過她在黑暗中睜眼的模樣,那對眸子太過凌厲,明亮得令人忽視她清麗的容貌。她身上的傷至少留了兩天,傷口處理得匆忙粗糙,想必是急于躲避追兵……
他如此想著,輕輕笑出了聲,一歪頭趴在床頭沉沉睡去。
夢境始于戰(zhàn)亂之城,十萬敵軍潮水般滾滾而來,百姓四散奔逃,慘叫聲連綿起伏。他佇立城門口,耳畔疾風掠過,穿著月華裙的妙齡少女匆匆擦肩而過,他伸出手,只來得及挽留她臂間披帛。
屠城的兵馬黑霧似的席卷整座城池,那少女爬上巍峨城墻,抱琴撫了最后一曲哀樂,接著高高舉起古琴猛地一擲,隨即是少女縱身跳下城墻的身影。砰!鮮血和著碎片四濺。哀樂仍回蕩天地間,季宵絕望地跪坐在地,眼睜睜看著黑暗沒頂而來。
忽然一道白光劈開混沌,浮現(xiàn)少女血漬模糊的臉,她聲色悲憤:“奸賊,你竟還有臉活著!”
季宵頓時驚醒過來,睜開眼,正對上一雙茫然的眸子。他許久不曾發(fā)過如此噩夢,遂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道:“醒了就趕緊滾吧。我不開善堂,昨晚救你已是仁至義盡!”
“我、我只記得我叫陳舒。”她恍若未聞,神情空茫地望著他,長睫震顫如深秋垂死的枯葉蝶,顯得蒼白無力,“除此外,什么也不記得了。”
二
事后季宵后悔不迭,懊惱自己當時多管閑事將她帶回家。她傷得重,又染了風寒,身體頗為虛弱,季宵要給她請大夫買藥,銀子很快就花得一干二凈。
他過去從無攢錢的習慣,這會子瞪著空蕩蕩的荷包直發(fā)愁。火爐上的藥罐噗呲噗呲冒著白氣,季宵心煩意亂地抓了抓頭發(fā),一抬首,見陳舒正倚著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你說我倆素昧平生,卻仍盡心照料。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將來若有機會……”她面容雪白,越發(fā)襯得一雙明亮剔透的眼眸似驕陽煌煌生輝,仿佛能使世間污穢無處遁形,“我必傾力相報?!?/p>
“你不殺我我就該燒香拜佛了?!彼偷匾宦曅?,捏著濕布慢吞吞取下藥罐,一邊過濾渣滓一邊信口胡扯,“那晚若非你重傷昏迷,我一介平民,險些就被你滅口了呢。”盛好湯藥擱在風口晾了晾,他端起來遞給陳舒,戲謔道:“如今城里到處貼著通緝你的告示,畫像甚丑,措辭含糊,只道逃犯乃窮兇惡極之人,卻不知你究竟有何來歷?!?/p>
陳舒沒吭聲,皺著臉將黑糊糊的湯藥一飲而盡,然后眉頭舒展開,一副回味無窮的模樣。
季宵饒有興致地瞧著她,他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矛盾的女子,怕苦卻又嗜苦,喜甜卻又畏甜。之前因湯藥太苦,她總是躊躇良久才肯喝,季宵便特意備了些蜜餞,她倒是很歡喜,誰知吃下后竟嘔吐不止,連同剛喝的藥一起吐了個干凈。
院內(nèi)斑駁的樹影一寸寸移動,正好綴在她眼尾那道疤痕上,仿若一串盛綻的紫藤花。他恍惚起來,指腹摩挲著她臉上那道疤痕,“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甘冒性命之危收留你么?”他的眼神
變得溫柔而哀傷,“因為你很像一個人。容貌身形、舉手投足,都太像了……”
可那人死了。死在豆蔻梢頭的年華里,死在烽火連天的戰(zhàn)亂中,死在他……年少輕狂的無知下。
他收回手自嘲一笑,面上那些異樣的神情一瞬間消失無蹤。陳舒反應過來,欲言又止半晌,見他收拾東西往外走,終于憋出一句:“你要去哪里?”
“自然去為生計奔波?!彼瘟嘶胃砂T的錢袋,轉身笑瞇瞇地叮囑她,“你別亂跑。倘若被官府發(fā)現(xiàn)我窩藏要犯,那可不得了?!?/p>
三
季宵口中的“為生計奔波”,不過是再去賭場試一番手氣罷了。
陳舒一路尾隨,眼見他輸?shù)脙H剩一身單衣,被打手推搡著扔出門,在賭場碩大的牌匾下灰頭土臉地滾了幾個來回,躺在地上任人指點,一副毫無廉恥心的無賴樣。她皺緊眉,看著他晃晃蕩蕩爬起來的背影,又跟他七拐八繞進了一間酒坊。
他顯然是常客,賒賬慣了的,甫一落座,掌柜便提了烈酒來。
過了很久,陳舒從藏身處走出,抬腳踏過四散的空酒壇,目光掃過周遭劃拳行令的醉漢、失意澆愁的書生、貪杯大笑的浪子,最后定在季宵身上。他伏桌酣醉,整個人埋在昏暝角落里,面白如紙,像是游蕩人世的孤魂野鬼。
眾生百態(tài),全都寄予壺中酒、黃粱夢。
她搖頭一笑,扶起季宵就要離開,這時酒坊掌柜走近前,目光在他們之間逡巡。他誤以為她是季宵的心上人,笑得有些曖昧:“姑娘瞧著面熟?!?/p>
見她神情戒備,掌柜也不在意,嘆道:“季小子這些年過得著實不易。七年前大寧宣州城破,我們一起逃難,他娘病重故去……”
陳舒神色微動,還待再聽,懷中醉醺醺的季宵忽然掙開她踉蹌前行,她只得跟過去,堪堪追上他,身后傳來掌柜“勞煩姑娘仔細照看他”的聲音,剎那淹沒在初冬陰冷的風中。
回到家中,天色昏黑,風刮得樹上凋敗的葉子簌簌作響,寒意透過窗撲面襲來。陳舒安頓好他,正要起身,原本爛醉如泥的青年卻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吐字清晰道:“別動,要下雪了。陪我……看看雪罷?!?/p>
她一愣,他的眼睛迷蒙沉郁,不似清醒模樣。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九年前,大寧宣州有隱士以一壺百年松苓酒設棋局,破解者不僅可得極品珍酒,還能提出一個要求,眾人趨之若鶩,最后卻被一個小姑娘奪了魁。隱士驚嘆之余,問她有何求,她雙眸晶亮,捧著酒俏生生答:惟愿先生一展抱負。”他如墜夢境,眉眼染上幾分笑意,轉瞬又變得凄然,“后來那隱士成了大將軍舒良的謀士?!?/p>
死去多年依舊聲名狼藉的逆賊舒良,當年鎮(zhèn)守邊疆,是大寧德高望重的功臣名將。
亦是,她的父親。
“她參與棋局,蓋因父親欣賞那隱士,有意結交……”
“你如何知曉這內(nèi)情?”陳舒好奇打斷他。外面漸漸飛起細雪,如粉似沙,在窗臺鋪上一層薄薄的白。他看得怔然,很久才答道:“因為那隱士門下弟子眾多,而我,曾是其中最末等的?!?/p>
雪愈下愈大,隨風飄落陳舒攤開的掌心處,化作一點點涼意。她微微顫抖著呢喃一聲“冷”,徑自閉緊了窗。季宵已經(jīng)躺在榻上熟睡,她傾耳湊近他唇邊,聽見他連聲夢囈。
“舒菀,舒菀?!?/p>
大寧宣州的明珠郡主——舒氏小女舒菀,同她通敵叛國的父親一起,歿于七年前宣州一役。
四
官兵圍住小院時,季宵宿醉方醒,頭暈腦脹,揉著太陽穴怒瞪將他拍醒的陳舒。她執(zhí)劍望向屋外,苦笑道:“恐怕要連累你與我一起逃命了?!?/p>
話音未落,乍聞一聲悶響,那扇多年未修的破落院門轟然倒地,他嚇了一跳,又聽屋外刀甲相擊、馬蹄陣陣,總算白著臉徹底清醒——有人暗中向衙門揭發(fā)他窩藏要犯一事了。
到底是誰呢?
眼見陳舒橫劍胸前,準備推門殊死搏斗沖出重圍,他忙拉住她:“等等,我有辦法?!币贿咃w快地穿上外袍一邊在墻角不起眼的凸起處摁了一下,床底霎時出現(xiàn)一道洞口,他帶她鉆下去,回身掩好洞口,“快些走,他們遲早會發(fā)現(xiàn)這暗道?!?/p>
地道漆黑陰冷,陳舒踉蹌著被石子絆了一跤,寒意自地面升起貫穿四肢百骸,愈合的傷口隱隱泛疼。這時一雙手伸過來,用力將她往上一托,她被他背了起來。
“別怕?!彼p聲解釋,“幾年前大寧皇權更替,新帝遷都南下,對南國疆土虎視眈眈,而桑城處南國邊境,時刻受兵禍威脅,為防患未然我便挖了這逃命地道?!?/p>
撒謊——七年前大寧被北戎侵吞三十余座城池,元氣大傷,皇帝即便覬覦比之弱小的南國,也是有心而無余力——他挖地道,分明不因害怕戰(zhàn)亂,更不為逃命。
周遭寂靜,黑暗裹挾著彼此緊貼的呼吸心跳,仿佛天地間僅剩他們二人相互依偎,離得這樣近,陳舒卻覺得自己或許從未看懂他。她心底思緒翻涌,一時五味雜陳,耳畔陡然響起他的問話:“你覺得,是誰向官府通風報信?”
“必是那酒坊掌柜。”
“不,掌柜絕非見利忘義之人?!彼V定道,莫名笑了一下,笑聲回蕩在幽深狹長的暗道,帶著孤鴻斷翅的悲澀,“不過我是。你明白這一點,所以你不信任我,總偷偷跟蹤我,不是么?可陳舒,我若想出賣你換懸賞金,當初就不會救你?!?/p>
她僵了僵,抿緊唇?jīng)]有辯駁。
地道綿長不見盡頭,黑得像夙夜糾纏不休的夢魘,她垂下眼,發(fā)覺手指在抖。“說說那姑娘吧,好不好?”她近乎哀求道,“我知你昨夜其實沒醉。”
“我頭一次同她照面,是隱士被迎入宣州將軍府的日子?!彼肷尾砰_口,語無波瀾,平淡而克制,“那天下了大雪,她穿著一件蓮青鶴氅,撐傘跟在她父親身后,笑容天真又嬌俏。我忍不住看她,一不留神松了馬車的韁繩,弄得手忙腳亂……”
好不容易將亂跑的馬拉回來,他凍得打了個噴嚏,抬頭見少女笑盈盈地立在石階上看他。她喚人去安頓馬車,彎著眼睛朝他招手:“小仆役,你過來。”
他想說自己并非仆役,看了看身上單薄破舊的棉衣,終究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手心被塞入一枚鎏金香熏球,融融暖氣舔舐著冰冷麻木的肌膚,侵入四肢百骸,驅散徹骨寒意。他呆呆望著少女皎白的臉,疑心自己那一剎聽見了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如初春融雪,鮮活明媚。
“送給你了。”少女眨眨眼,眸光瀲滟似春江水映射天光,踏著輕快的步伐消失在大門內(nèi)。他久久地注視她離開的方向,甚至有些嫉妒那把握于她手中的傘。
那把繪著紅梅的傘,何其榮幸,可替她擋風雪、消嚴寒。
哪像他。
“她對誰都好,是世間最絢爛的錦繡繁花,當之無愧的宣州明珠。我卑微貧賤,本無資格肖想她,但總忍不住偷偷關注。我知她喜甜食,好讀書,四藝中惟畫技糟糕透頂,偏她愛畫,恐人嘲笑,常躲在屋里臨摹練習……可說來好笑,她殉城身死時我也只敢從旁觀望。后來逃亡途中,我當?shù)袅怂徒o我的那枚香熏球,便連最后一個念想也失去了?!?/p>
五
暗道出口連通城外隗山山麓的一處廢棄枯井,格外隱蔽,撥開井旁繁密的荒草,依稀可見遠處銀裝素裹的桑城,以及城門高揚的南國旌旗。
“大寧與南國以隗山為界,山的另一側就是大寧境內(nèi),而桑城荒僻貧窮,兵力布防弱,翻過這座山輕而易舉。我說得對嗎——”季宵拖長音調(diào),久未見光的眼睛微瞇,一字一頓吐出驚人之語,“大寧璋王麾下驍勇善戰(zhàn)的陳、殊、將、軍?”
她不動聲色看他片刻,終是一嘆:“你何時得知……”
“得知你只是假裝失憶么?”他心領神會地接過話,“堂堂巾幗女將,做戲騙人卻不隱姓藏名,與其說是無知大意,倒不如說……”他嗤了一聲,極盡嘲諷,“從始至終,你壓根沒想隱瞞真相,抑或不屑為我這種青皮無賴費心?!?/p>
“你想引誘我看穿你、揭發(fā)你,拋棄你,后來向桑城官府自曝藏身之所,引來圍剿,以此斷我在南國的后路。如此,我孤立無援,便只能隨你前往大寧。”
陳舒微揚下頜,面上浮現(xiàn)贊許,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堂堂大將軍潛入敵國盜竊布防圖,本應盡早離開桑城,可你卻滯留多日,甚至不惜置身險境試探我,必定另有所圖。這些年我雖遠居南國,但并非與世隔絕,大寧諸事也略有耳聞?!彼裆幻C,抬眸正視她,“我聽說,璋王門下的陳舒將軍,有意向皇帝上奏,請求徹查七年前舒良將軍通敵叛國一案。你對我起了興致,無非覺得當年宣州一役,我脫不了干系。但我想不明白,你如何斷定我同此案相關?”
陳舒面無表情道:“你每回酣睡,都會喚‘舒菀’的名字?!?/p>
在桑城被他救下那夜,她確實一無所知,可翌日醒來時聽他痛苦地夢囈“舒菀”,她才臨時起意偽裝失憶。她盯著他鬢邊夾雜的銀絲,哂道:“季宵,你行尸走肉般虛度七年光陰,這樣累,為何還要茍活于世?”
這話怨毒而刻薄,如一支箭矢穿透心肺,將血淋淋的現(xiàn)實擺在面前。他渾渾噩噩安于墮落太久,往事故去,至親永隔,唯余他一人深陷沼澤泥潭孑然偷安。
放不下,退不得。
“倘若舒氏舊案重審,我愿意作證澄清舒良將軍的清白。”他澀然道,“個中隱情,以后我會一五一十告訴你?!?/p>
陳舒眉梢微動,目光掃過青年瘦削的肩背,他還年輕,卻好似歷盡了滄桑,戴著浪蕩頹廢的面具,看不見一絲生氣。她心頭沉郁,聽他問:“你到底是誰?怎會甘冒性命之危查舒氏舊案?”
七年前大寧宣州城破,北戎屠城七日七夜,釀成驚世慘劇。世傳大將軍舒良勾結蠻夷,妄圖自立為王,只因北戎大軍兵臨城下之時,宣州城墻有一處布防極弱,而敵軍恰從那處猛攻,半座城因此淪陷,先帝又恰在此時收到舒良反叛的密信。后來舒良之子闖出重圍去求援,卻被當逆賊扣下斬首示眾,舒良將軍苦撐數(shù)日未等來援兵,死于敵寇刀下。其女舒菀性烈,憤而殉城。
“當年舒氏蒙冤株連九族,我的父母親輩皆不能幸免,而我被人偷偷救出,發(fā)誓要報仇雪恨?!彼婀舛?,眼尾疤痕愈發(fā)明顯,襯得眉目深沉、容顏凌厲,“我啊,是舒菀的表姐羅姝?!?/p>
是了。當年宣州雙絕,舒氏明珠智絕,羅氏獨女艷絕。季宵七年前遠遠見過她,那一笑傾城的深閨姝麗,曾是璋王跪在宮門外求來的未婚妻。
難怪璋王會幫她……他想起什么,遲疑道:“你臉上那道疤……”
她沒有回答,家破人亡,引以為傲的容貌被毀,大抵只余仇恨,支撐她日復一日回顧痛不可抑的往事。
六
冬日的夜極早,翻過隗山,遠遠看見大寧邊城的輪廓時,天色已暗。寒風凜冽,自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灌入衣裳縫隙,吹得肌骨生冰。
季宵復雜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斑駁城墻,一時五味雜陳?;貧w故國本是樂事,可于他而言,故土沒有親友,只有沉痛的回憶時時扼住他的喉嚨,令他如芒刺背。
前來迎接的官兵將他們護送回官邸,因軍中積攢了許多要事亟待處理,陳舒忙著召見部下,匆匆交代幾句便徑自離開。季宵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夢里有個娉婷少女蹲在池邊,折了梅枝破冰去逗水下紅鯉,她抬起頭來,眉眼帶笑,一步步朝他走來。身后風雪肆虐,她眼尾突然多了道兩寸長的疤痕,表情都變得生硬。
他半醒半夢,喚了一聲“舒菀”,那人伸出冰冷的食指點在他眉心處,涼意蜿蜒直抵心尖。他一激靈清醒過來,見陳舒略歪著頭微笑,不禁脫口而出:“真像啊……”
“像誰?舒菀么?”她唇角笑意一收,眸中閃過譏誚,“宣州明珠早就不在了。”
季宵不語,沉默地望著屋內(nèi)將熄的炭盆。
陳舒解開披風,坐在他對面的圓桌旁端起茶啜飲,她通宵未眠,一雙眼卻熠熠生輝不帶絲毫倦意,信口問:“你怎知我潛入南國是為布防圖?”這次行動部署周密,她甚至以自身為餌,將竊得的布防圖交予心腹帶回大寧。
晨光熹微,窗臺結了一層薄霜,他有些冷,起身往火盆里添炭,“當時你傷成那樣,南國官府又語焉不詳?shù)貞屹p通緝,稍加猜測,便知你所竊之物非同尋常,關乎社稷,公開恐擾亂民心?!?/p>
“坊間傳聞你欲攻打南國,按捺不動實為養(yǎng)精蓄銳,可我猜不是,你一直在等候時機,如今以身犯險潛入南國偷取布防圖,為的是速戰(zhàn)速決破南國。”他輕笑起來,笑聲如金玉相擊,再無一絲市井小人的憊懶鄙陋,“陳舒將軍,我還聽說,璋王與大寧皇帝之間并不融洽?!?/p>
“當今皇帝聲色犬馬、寵信奸佞,以清君側之名謀朝篡位再合適不過。將軍破南國之后,大可率軍直逼京都……”
真是大逆不道啊。
下一刻,陳舒手腕翻轉橫劍于他脖頸,冷笑道:“你倒聰明!如此妄言推測,就不怕我殺人滅口么?”
利刃割開一道口子,血順著脖子蜿蜒出一片紅,他卻似察覺不到疼痛般向她靠攏?!拔也慌滤馈!彼阱氤?,瞳孔映出女子錯愕的面容,“陳舒,不管你相信與否,我會幫你?!?/p>
七
陳舒率軍出征時帶上了季宵,他跟隨左右,常??吹眯捏@膽戰(zhàn)。她對自己太狠,連續(xù)幾日不眠部署行軍,身中數(shù)箭時仍面不改色地沖鋒陷陣,簡直不像個姑娘,他慢慢明白何以她一介女子能馴服萬軍、穩(wěn)坐將位。
外人嘆她精通兵法、行兵狠絕,于一月內(nèi)接連攻破南國十余城,所向披靡,卻不知她身體損耗之重,不懂她如松意志。
翌年南國投遞降書,陳舒只瞥了一眼便命人拘禁使臣,轉頭領兵攻進了南國都城。
彼時季宵騎馬在后,隔著兵卒凝望她肅穆的側顏,甲光冷厲,映襯她染血面容如森森陰魂。她揮劍斬向南國皇帝,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絲猶豫。
滾落地面的頭顱雙目圓睜,臨死也不信她當真敢斬殺一國君王。
消息傳開,天下大嘩,文人墨客紛紛口誅筆伐,聞名遐邇的巾幗女將陳舒,一下子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鐵血修羅。御史彈劾她藐視天威、無法無天的奏折多如雪花,大多被璋王攔了下來,少數(shù)得入圣眼,龍顏大怒,被有心人慫恿,竟降旨給她扣了個犯上作亂的謀逆罪。
璋王連夜逃出,前去與陳舒會合。
南國內(nèi)政亂成一團,她卻并未插手,殺了一些宗親重臣以示威懾,余下皆留待璋王處置。
這將是璋王的山河子民,她太有分寸。
“七年宣州城破,我得殿下援手逃過一劫,立誓十年內(nèi)為您獻上南國。如今萬事俱備,星月可摘……”她跪地低首,雙手捧南國玉璽上呈,“屆時還望殿下謹守舊諾,還我父兄清白,還舒氏滿門一個公道。”
她的聲音又低又輕,落在季宵耳畔卻震如驚雷,他腦子一片空白,瞪大眼直直地望著她,連璋王何時離去也未察覺。
屋內(nèi)空蕩蕩的,涼風過窗,吹得紗帳來回飄蕩,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書桌后翻閱密函的陳舒,嘴唇發(fā)顫,語無倫次道:“你不是羅姝,你不是她表姐,你、你到底……到底是誰?”
燈下女子抬眸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似嘆似嘲。
他已在沉默中頓悟答案,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仿佛樂到極致飲下一壺苦酒,萬般滋味堵塞肺腑。他啞聲道:“致使舒氏一門萬劫不復的罪魁禍首,就是那隱士,他居幕后,陰謀算盡,而我……”寥寥幾句話竟好似耗費了畢生的力氣,“是他用以殺人的那顆棋子?!?/p>
八
隱士名喚甄恪,號守真居士,才謀絕倫,深諳造勢之道,短短一年內(nèi)揚名宣州,被各大士族奉為座上賓,所收門徒大多非富即貴。季宵的母親夜里偷偷刺繡,幾乎熬壞了眼,才攢下銀錢上門拜訪,請求甄恪收他為徒。
他記得拜師敬茶時,甄恪瞇著眼笑,贊了句“真不錯”。季宵后來每每想起,都覺得那笑意味深長,那話該是:真是不錯的棋子。
彼時大寧老皇帝沉迷煉金術,奸人當?shù)?,舒良大將軍手中兵權被一削再削,分到各路黨派手中,內(nèi)政越發(fā)混亂。北戎率軍大舉進攻,一路勢如破竹,倒像是提前掌握了兵防圖,舒良懷疑出了內(nèi)鬼,卻來不及查,一邊向朝廷求援一邊拼死抵抗。
無奈竟退至宣州。
宣州易守難攻,卻扛不住北戎兵多如蟻,加之糧草短缺,眾將士筋疲力竭,一不留神讓北戎鉆了空子……可這,又哪里是什么意外。
甄恪私底下找到季宵,說舒將軍在敵軍軍營安排了細作,若能聯(lián)系,便可取得敵軍機密,以少勝多。少年意氣輕狂,滿腔熱血,輕信所謂的良師,懷著于危難時力挽狂瀾的白日幻夢,費盡心思出了城,將那份“舒良將軍手書”親手交至敵軍手中。
他不知道,手書涂抹特殊藥水,浮現(xiàn)的是另一層字句。也不知道,與此同時甄恪偷了舒良的令符調(diào)離西城門守軍,打亂兵防。
等北戎自西城門突襲,快速攻占半座城,他才恍然意識到什么。
季父在世時常言:俯仰之間,當無愧于心。
而他是個懦夫。
宣州城破、舒良戰(zhàn)死的消息傳到季宵耳邊時,大雨已經(jīng)連下五日,逃難的百姓擠在陰冷潮濕的破廟里,病死了不少人,其中包括他母親。她的心病比他尤甚,季宵當?shù)袅速N身珍藏的那枚鎏金香熏球買藥,卻未能挽留親人性命。
“阿宵,你好好活下去,我才對得起你早逝的父親。阿娘知你心里苦,只怪當初……”彌留之際她痛哭失聲,“阿娘有眼無珠,竟將你送至豺狼手中……”
季宵無言,決定把母親帶回宣州安葬。可重回宣州并未讓他獲得贖罪的機會,反賜予他另一份絕望,他的血涼透,只剩軀體行尸走肉般茍活于世,一遍遍溫習那刻骨銘心的痛楚。
宣州城滿目瘡痍,城墻上北戎軍旗佇立,身著月華裙的少女猛地將之一推,軍旗摔了下去,隨即響起悲涼堅定的琴音,一曲閉,少女身邊護衛(wèi)終于全數(shù)倒下,敵將一刀砍向她,被古琴一擋,刀刃在她右臉留下一道血肉翻卷的長疤。
她笑了起來,自城墻一躍而下。
這是舒菀,本已逃出宣州卻仍要回來殉城的舒菀,世間再無比她性烈的女子。
“那不是我?!标愂娴偷托α艘宦暎f不出的悲,“代替我殉城的,是表姐羅姝,她生得美,死前卻容貌盡毀?!彼D了頓,抬眸望向季宵,“你有罪,我也有,當初引狼入室為父親引薦甄恪的,是我?!?/p>
是那個天真爛漫、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險惡的明珠郡主。
宣州明珠死了?;钕聛淼氖孑?,變成一個喜甜卻畏甜、怕苦卻嗜苦的怪物,她執(zhí)刀在臉上劃下同樣的傷痕,披甲上陣,攢下滿身傷痕,不過為報仇雪恨,陳清舒氏冤屈。陳舒之名如是而已。
七年前害她家破人亡的兇手,除了如今北戎位高權重的國師甄恪,還有推波助瀾的當今天子,當年他為爭奪儲君之位,竟敢暗中勾結北戎,謀害忠臣良將。
“我一直在等,等有朝一日手刃仇敵,還舒氏滿門一個公道!”她目光锃亮,隱隱浮現(xiàn)嗜血的狠戾。
季宵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個念頭,不由失聲喊:“你!你要……”她食指豎在唇邊輕“噓”一聲打斷他,他沉默下來,半張臉埋在重疊晦暗的陰影里,像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霧靄,哀慟而無望。
九
大軍以清君側之名攻入大寧京都,有璋王安排的內(nèi)應相助,城門大開,兵馬流水般涌入皇城,血色幾乎染紅護城河。
皇宮亂作一團,內(nèi)侍宮女四散奔逃,季宵趁亂潛入大殿,摸著衣袖中藏的利劍,斂眸微微笑了笑。他武功不算強,對上皇帝身邊的護衛(wèi)十分吃力,被刺中好幾劍,但他混跡市井久了,使詐?;瑺t火純青,一根筋的護衛(wèi)怎比得過他。
長劍貫穿皇帝胸膛的瞬間,他想起陳舒斬殺南國君主時的表情,她臉上沒有一絲屬于舒菀的嬌俏。
他說過會幫她。
他吐了口血,提著皇帝的頭顱走出殿門,佇立丹墀之上,向天下昭告他大逆不道的罪行。
聲勢浩大的清君側如荒誕不羈的鬧劇,以無名小卒弒君收尾。
璋王登基后第一件事是宣布徹查舒氏舊案,季宵作為此案人證之一,暫且收押天牢,并未馬上處決。陳舒忙碌之余,每日都來探望他,聽他絮絮叨叨講起這七年間瑣碎的事。
“桑城那條地道,我挖了兩年,總幻想有朝一日能鼓起勇氣回歸故土,昭告世人:舒良將軍清清白白,不是賣國逆賊?!彼nD許久,嗓音漸低,“可我不敢,我只敢偷偷爬上隗山看一眼宣州方向,借黃湯醉生夢死,逃避世事。”
“舒菀。”最后他說,“你與我不同,季宵三尺微命,螻蟻之軀,無甚可惜?!?/p>
舒氏滿門沉冤昭雪的那日,大寧轟轟烈烈下了場暴雨,雷聲轟鳴,過午未歇,而季宵等來了最后一頓飯,由當朝大將軍親自送來,榮耀非凡。
“我原諒你。季宵,即便沒有你,甄恪也會利用旁人替其傳信。”陳舒垂眼斟了盞酒,指節(jié)捏得泛白,“甄恪奸賊,我定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p>
他接過酒盞一飲而盡,“我信你能做到。可是舒菀,你不能總想拿命去換,那不值得。”他有些頭暈氣虛,思緒也開始混沌,“我從前年少意氣,自以為早晚能成大器……后來茍且偷生七年,又覺得這輩子大抵便這么庸碌窩囊地過去了……”眼前人影晃蕩,他眨眨眼,努力想看清陳舒的模樣,“此生罪孽深重,還不清的來世再償……你還活著,我很歡喜,死亦無憾了?!?/p>
陳舒蹲下身,伸手去擦他嘴角溢出的血,被他一把握住,嘴唇虔誠地吻在她指尖。
他闔上眼,心滿意足笑起來:“我很歡喜?!?/p>
她一動不動,無端落下淚來,滾過心口,如火焰肆意蔓延出燒灼的痛感。她其實還記得他,那個雪地追馬的寡言少年,身姿俊挺如崖間青松,看她時眼神比白雪映襯下的天光還要干凈明亮,她笑他癡癡呆呆,未曾想過有一日也會為他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