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這種香其實并不難聞,是印度的上乘貨,給人以甜蜜豐饒的感覺,和楠木神龕里花團(tuán)錦簇的粉彩觀音相得益彰。如果是寺廟里恢弘偉岸的金身塑像,就一定要用正派的檀香。她記得,小時候在鄉(xiāng)間舊宅看到青磚土灶臺的高處安放過一尊白瓷觀音,很小很纖細(xì),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彌散著氤氳的微光。這樣的觀音該配冷香——她一直在用的一款手工皂是黃桷蘭香型。應(yīng)是那種清冽的味道。
但她實在是很討厭她母親這樣頻繁地?zé)?。初一十五,大小?jié)日,菩薩誕辰,祖宗忌日,甚至頭疼腦熱……一律要燒,令她產(chǎn)生一種“燒香的日子比不燒香的日子還多”的錯覺。她母親不是信眾,對菩薩不僅算不得虔誠,且本質(zhì)上和傳銷組織里下線信任并膜拜上線是一樣的。既是急吼吼的圖謀,也是不明就里的奉獻(xiàn)。
說不定這世上真有菩薩,才要懲治她母親,還罰家人連坐。
她下了樓,見一小截稠密的日光軟綿綿地癱在沙發(fā)的絲絨靠背上,聽到鐘表啞而遲鈍地走著。香只剩下了一寸多長,餐桌上有點心和切好的水果,盤子下面壓著字條,寫著“我上街買菜,再去你二姨家送點東西,你洗漱之后記得把太陽能熱水器上滿水”。
全是小事,卻很鄭重地寫下來?!笆弊謱戝e了,圈起來,上加倒八字符號,替換成正確的。其實也不正確,只是把不確定的筆畫憑記憶中的樣子寫得連起來,繞起來,好讓它看上去像正確的。
門鈴響了,可視對講機(jī)屏幕里站著身著工服的快遞員。她按下了院門鎖。
“潘玖懿?”
玖懿確定不是自己買的東西。她網(wǎng)購從來只留簡稱“潘小姐”。
“有點沉呢,你拿好?!笨爝f員把盒子交接到她懷里的樣子非常小心翼翼,以至于玖懿拆開后懷疑他是不是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寄件人技術(shù)不佳,請快遞員幫忙打包也是有的。
快遞員走后,門自然又關(guān)上了。門一關(guān)上,屋子更顯得暗。他們這幢房子采光本來就不好,庭院里又種了一棵香樟,常常大白天吃飯也要開燈。玖懿捧到餐廳燈下拆了盒子。里頭又是個盒子,被膠帶團(tuán)團(tuán)地封著。一層層剪開,見盒子里一圈厚厚的塑料泡沫穩(wěn)著一個帶蓋的罐子。等玖懿把罐子取出來,差點一失手打翻在地。
一個嬰兒,還沒長成形的被制作成標(biāo)本的嬰兒,在燈下,在綠玻璃罐瑩瑩的光澤里,低垂著腦袋,沉沉地睡著。他眠態(tài)恬美,不像泡在福爾馬林里,倒像是沐浴著母體的羊水。
玻璃罐上貼著一張紙——他不要,那我就寄給你好了。
輕描淡寫得如同寄了盒茶葉來。
她母親回家后,桌上當(dāng)然什么都沒有了。為了不讓氣氛殘留一絲一毫的異樣,玖懿也就沒有刻意收了早晨的餐盤,仍舊七零八落地留在桌上,像往常一樣丟給她母親收拾。
“你又去買刺猬!”那種血橙色的袋子很少見,只有賣刺猬的那家才有。混跡在其它裝著蔬菜生鮮的塑料袋之間,鬼鬼祟祟得像虞美人叢中的野罌粟。
“換季了。你爸夜里胃疼?!辟ν鹌秸f刺猬是養(yǎng)胃的佳品。
“胃疼就到醫(yī)院去治?!?/p>
“老胃病,靠養(yǎng)不靠治。到醫(yī)院里,無非又是開一堆藥給你吃。全是西藥,沒什么好的!”佴宛平輕車熟路地切好了刺猬肉和佐料,很快下鍋煨了起來?!澳憬o你爸訂的幾點的票?十一點半能到家了吧?唉?你把陸鋮喊來吃飯啊,他爸媽不是到新西蘭去了?”
“你怕他沒飯吃!”
“不是這個話。你爸說的,結(jié)婚前半個月不作興見面。今個初一,你們二十四都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前還能一起吃幾頓飯?!蹦锹暁庹f得不像結(jié)婚,像是男人家要上刑場,女人陪他吃上路飯。
“什么年代了!”玖懿打開iPad,“要死,一個星期了還不發(fā)貨。”早先閏過六月,故而說起來婚期是十月廿四,其實已經(jīng)到了公歷的十二月。她雙十一的時候在網(wǎng)上買了件羽絨服,打算結(jié)婚當(dāng)天披在外頭。佴宛平聽說后,說這應(yīng)該由她做上人的來買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玖懿都恨死了她的這種腔調(diào),把一家子的錢算得清清楚楚。她想,你可以愛錢。但能不能不要表現(xiàn)得在錢上那么高屋建瓴的樣子。畢竟你的女兒也曾經(jīng)是個演員。
“哪個曉得他!他跟你奶奶一樣,全是一些生產(chǎn)隊里帶出來的習(xí)氣?!?/p>
這樣的話,玖懿也從小聽到大。那種郊區(qū)瞧不起農(nóng)村五十步笑百步的神色有板有眼,令她尷尬得像有一把雞毛撣子在渾身上下地拂撓。潘勁仁八幾年的時候一直在鄉(xiāng)里務(wù)農(nóng),經(jīng)人撮合娶了佴宛平,生了玖懿,這就到了九十年代初。不知道哪一竅開了,跟家里一個招呼不打,帶了幾百塊錢去了深圳,差不多到了澳門回歸的那一年,他也衣錦還鄉(xiāng),在開發(fā)區(qū)一口氣拿下了兩萬平的地,迅速躋身本地富豪榜前三甲,并連續(xù)十年保持地位不動搖。
陸鋮也常??畤@:“你爸發(fā)家的時候,我爸的公司里才不到一百號人?!本淋驳男氖菨饷苤θ~間藏著的杏子,冷不丁被人用棍子敲落了。古來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現(xiàn)在可要不了三十年,連十年都用不了,日新月異得貨真價實。
陸鋮生著兩只大大的眼睛,又是一絲不茍的正宗雙眼皮,眼距比常人寬,睫毛也蔥蘢,因此有種孩相。他對高級的行頭從來沒有什么追求,手表、衣服、車子全是中流貨色。交際圈里有時闖入一兩個年長的女人,未經(jīng)引薦的情況下,摸不清路數(shù),還以為他是可以豢養(yǎng)的那一類男孩子。
他唯獨喜歡買房子,設(shè)計房子、裝修房子。定制家具,從澳洲空運床品,親自參與到每一臺家電的布局?jǐn)[放?!叭艘欢ㄒ?。在外面累了一天,睡不好,沒精神應(yīng)付第二天,然后……惡性循環(huán)。”行動上明明是很熱愛生活的樣子,說出來卻消極乏力。
玖懿笑笑,抽了紙巾來擦滿身的汗。陸鋮可能認(rèn)為她是在諷刺他:“你是不是在想,我連班都不上,我累什么?”
“沒有啊?!?/p>
陸鋮一翻身,回馬槍重新刺進(jìn)玖懿的身體:“我不累嗎,我明明很累?!本淋泊笮Σ恢?,接著喉嚨那道閘跟隨陸鋮馳騁的幅度忽開忽閉,就非哭非笑的了。陸鋮說玖懿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人。玖懿聽到這個說法很欣慰,她端著先前吃紅毛丹的青花碗當(dāng)作煙灰缸,點了一根CAPRI臥在陸鋮懷里抽。
可惜他不是她第一個跟著回家的男人,這使她不能旗鼓相當(dāng)?shù)鼗貞?yīng)。更可惜她在洗手間紙簍里看到了燦爛的衛(wèi)生巾。玖懿肯定不會傻到去問他,以防更傻的他騙她說是他那年逾花甲的母親來過了之類的。玖懿只是弓著腳伸進(jìn)玻璃絲長襪烏黑的圈套里,再推著它在雪白的肉上緩緩前移延展,像一臺裝滿了瀝青的車子不徐不疾地完成了路面的黑色化處理。她收拾完畢,走到玄關(guān)晦暗的燈下,轉(zhuǎn)過身,以蔻丹如血的手指托住陸鋮雙腿間的倦鳥,又很官方地拎起來握了握,口氣變得很慈祥地對它說:“小朋友,回巢去休息吧,下次再會?!?/p>
陸鋮的破綻太多,絕非老手,玖懿很慚愧,只感到自己的“百戰(zhàn)不殆”也是一種輸。好在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在他身上攝取什么,不至于到內(nèi)疚的地步。和他在一起,皆因她受夠了那些謝頂?shù)哪腥耍軌蛄私枘切┲x頂?shù)哪腥说墓馊榧依锬莻€謝頂?shù)哪腥诉€債。每還掉一筆債務(wù),法院都會發(fā)短信到潘勁仁的手機(jī)上。玖懿沒聽到他一個“謝”字。有次她聽見她母親跟別人打電話,說:“靠哪個呢?也只有靠她了!好在她拍戲,在影視圈里頭,錢也來得快?!?/p>
不光是對玖懿這樣,佴宛平對姊妹們也一樣表現(xiàn)得理所當(dāng)然。潘勁仁出事的當(dāng)口,她問玖懿的姨娘舅舅們借錢。舅舅說:“錢你先拿著用,什么時候有了什么時候還。”佴宛平當(dāng)著舅媽的面,脫口就是一句:“這錢你們想要回頭也難了?!绷碛幸粋€年紀(jì)最大的姨娘,嫁到了江南鄉(xiāng)下,身體很不好,彼時又剛剛死了丈夫,虧得子女們出息,又孝敬。聽說妹婿出了事,她連夜拖著病軀轉(zhuǎn)了幾趟車趕回來,丟了一包現(xiàn)金給佴宛平。里面都是兒女平日里給的零用,面值最小的是五塊。佴宛平事后說:“出去求爹爹告奶奶要來的錢拿在手里我都發(fā)怵。大姐從小就疼護(hù)我,她的錢我是用得再安心不過的了?!?/p>
對她來說,唯一的例外是潘勁仁。所有的理所當(dāng)然放進(jìn)她的身體,生根發(fā)芽,不斷壯大,末了,連本帶利地轉(zhuǎn)化為對先生理所當(dāng)然的鞠躬盡瘁。她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品質(zhì)中最令人恨鐵不成鋼的那部分糟粕——崇拜男權(quán),認(rèn)定男人就是天。盡管男人身上有她數(shù)之不盡的槽點,可畢竟有前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古話在前。除了照單全收,她從沒思考過別的出路。當(dāng)然,離婚這樣的事,面上也是要鬧個幾回的。并不是下了決心,只生怕浪費了人妻為數(shù)不多的權(quán)威,拿來抖擻精神用的。
玖懿聞見了刺猬煲騰騰的香氣。
人嘴兩塊皮,好說是打理婚姻的一顆匠心,歹說就是愚忠。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刺猬煲要落入怎樣一個男人的嘴里。她一天弄不明白這男人,就一輩子也弄不明白了。
陸鋮訂的飯店在寺廟附近。很遠(yuǎn)的距離以外,玖懿就看到了通天的香火。陸鋮曾問玖懿:“你媽媽為什么不到廟里來燒香?!本淋灿樣樀?,說廟里人太多。他們家勢盛之時,她母親嘴臉何等驕傲。時移事易,她恭謹(jǐn)拜倒于佛腳下的樣子在外人眼中只會被解讀為落魄。她當(dāng)然尊重菩薩,但首先是自尊。
餐廳的女經(jīng)理梳矮髻,衣服的領(lǐng)口有一粒纏絲盤扣,流露出和周圍的古建筑很配套的典雅氣質(zhì)。他們這一桌一直是她親自上菜,笑盈盈地報著菜名,說著“請慢用”。她頻繁地出現(xiàn)在玖懿的視野里,頻繁到稱得上是挑釁。甚至兩個女人的目光對接時剮出了一絲令玖懿意外的交鋒之聲。
玖懿擱下筷子,很直接地端詳起她來。
這“示威”讓對方迅速“服軟”了似的,身上本來滾燙的一股士氣煙消云散,化作服務(wù)行業(yè)基本款的微笑。陸鋮的眼神也像是凌亂了片刻,終于在玖懿的臉上找到了落腳點:“怎么了?!?/p>
“你不要問我啊。你問她?!?/p>
余光里,陸鋮的面色竟像是塵埃落定。玖懿以為不妙。短暫的寂靜過后,女經(jīng)理開口問道:“你好,你是不是演過電影?!本淋矐倚膲嫷?。她想,自己真是個演戲的人,稍有些不同尋常的氣氛就走火入魔地安插到了離奇的段落頭上。
女經(jīng)理請她簽名。玖懿打趣:“待會兒你不會把我的簽名和什么巨額賬單粘在一起吧。”
女經(jīng)理走后,玖懿舀了一勺鮮紅的鹵子淋在豆花上:“我們結(jié)婚以后,你要是在外面有了別人,這個人公然向我叫板,你會站在哪一邊?!?/p>
“又怎么了?!标戜呌行┎荒蜔┝恕?/p>
“我收到一個弟弟?!?h3> 4
對于夫人的廚藝,潘勁仁還是很欣賞的。只是“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這種說法實在太言情了。而且這個說法本身就沒有呈現(xiàn)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只是給予了一種可能。就像“要致富,先修路”——要致富肯定要先修路,但不是修了路就一定能致富。
佴宛平也不會有這樣的知識儲備。她只是樂于燒菜給他們爺兒倆吃。她已經(jīng)老了,容顏、創(chuàng)意、力氣……一切年輕時為人稱道的優(yōu)點都被時光瓦解了。廚藝是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才華,廚房是她唯一可以展示自己的舞臺。她總不能展示她的嫁妝。他又要以為她在嘲笑他了。廠里出事的時候,她把嫁妝翻出來。幾只鐲子樣子雖然老,好歹是緬甸的正宗翡翠。藍(lán)寶石的耳墜子她就結(jié)婚當(dāng)天戴過一會,太沉,耳洞簡直有隨時扯裂的可能。漆雕盒子打開,是一盒紫水晶珠子。她問玖懿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把項鏈拿去玩,扽裂了,滾了一屋子,我讓你爬到床肚里去一顆一顆地拾,出來的時候滿臉灰塵,像個黑猴子?!弊钪靛X的大概就是紅布封著的六根金條。那是民國才有的東西。玖懿小時候并不覺得不合理。長大了,江南的姨娘帶著大肚子的女兒來家里躲二胎。孕婦單獨睡一間,老姊妹倆睡一間。玖懿人來瘋,非要在她們房間里打地鋪。拂曉時分,佴宛平醒了,和她姐姐兩人一頭一尾地躺在床上說話。她們聲音很輕,玖懿倒聽得真切。
“想想爸爸也可憐呢。”姨娘說。
“媽媽說二姐是爸爸的?!彼赣H說。
“沒有的事。都不是他的。她一開始還說你是爸爸養(yǎng)的?!币棠锓藗€身。
“我是不可能的。我跟他一點兒都不像?!?/p>
“表舅舅怎么好像到基隆去了?不在臺北了?”
“振平家女人死的時候我碰到他那幾個侄男侄女。他們跟他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最后一次通信還是九七年呢。好像是說他本人還在臺北,幾個子女到基隆去了?!彼赣H頓了頓,“我老是跟潘勁仁開玩笑,我說那個時候,他要是把我們姊妹幾個還有媽媽一塊帶到臺灣去,不曉得現(xiàn)在是怎么樣子。起碼是不會跟你潘勁仁結(jié)婚了?!?/p>
“他說什么話?”姨娘笑著問。
“朝我看看唄,說‘我就等著跟你結(jié)婚呢!”
“怎么可能帶我們。媽媽說那個時候他自己的船票都等了一個多星期才弄到。在上海差點死了。到了臺灣也差點被誤殺。”
“好在后來熬出頭。”
“那也要熬啊。九五年我三個月不吃不喝才能買臺冰箱。他又吃又喝一個月能買三臺。”姨娘長長嘆了口氣,“說起來他也對得起媽媽了。我們姊妹三個的嫁妝,小釗帶媳婦的錢,哪一樣不是他的。你指望媽媽,她哪有這些東西啊。她后來還跑了去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的。她自己沒被打倒真是靠菩薩了。”
佴宛平要把那些嫁妝拿出去變現(xiàn),好去托人打點。潘勁仁當(dāng)時正在珠海藏身,心情煩悶:“我就是死也不要用當(dāng)鋪里的錢。你把你的破銅爛鐵收收好,以后帶到棺材里陪葬好得多呢!”玖懿松了口氣,苦大仇深或風(fēng)云激蕩,都和她沒關(guān)系。她只貪圖它們的美麗。而這些美麗得可以用來壓箱底的東西暫時不會離開她家了。
只是,她以為羨羨肯定是要趁機(jī)離開她父親的了。倒是她失算了。
“哪個羨羨?!?/p>
陸鋮這么問,玖懿不免疑心。明明是在羨羨的引薦下,他們才以同鄉(xiāng)的身份相識,他倒記不得她了,難說不是裝的。兩個人或許也有點什么。她不免又多看了他兩眼。
玖懿提醒他,那個麥色皮膚的女孩子,早幾年的巴厘島聚會上,穿了一件孔雀羽毛紋樣的比基尼艷驚四座的那一個。陸鋮想起來了:“啊,那你爸的眼光確實很獨特。”他啜著筷子頭,若有所思。她父親搭上了一個比她還小的女孩子,這件事還沒有她父親的品味值得他訝異。這些狼狽為奸的雄性讓玖懿氣餒。
民間那部分集資雪崩后,潘勁仁很快因失信被捕。玖懿幾乎掘地三尺,把所有盤根錯節(jié)的老關(guān)系都動用了,又籌了些錢上下疏通,這才把他保了出來,開始了漫長的還債之旅。本來催著結(jié)婚的是陸鋮,得知內(nèi)情倒按下不提。玖懿心里懂得,他是怕加盟他們的爛攤子,能拖一天就能省一筆錢。與他截然相反的是羨羨,先后打了好幾個電話給玖懿:“你告訴他,他說白了就是詐騙罪。他要是再鬼鬼祟祟地躲著我,我就去告,一路告到中央去,我看是你們的錢重要還是那些人的烏紗帽重要。你就叫他等著重返大牢吧?!?/p>
情人都是水生動物。在男人的理解中,最好的那一種大概是蚌貝,小巧玲瓏,平靜而美好,甚至能夠孕珠,帶來不菲的產(chǎn)值。普通的那些是過江之鯽,紛紛擾擾,來了又去,愿者上鉤只是一時的嬉戲,一拍兩散才是定局。最差的是八爪魚,一旦纏上就掙脫不開,還越勒越緊,令人窒息。
潘勁仁不差羨羨一分錢,羨羨也一分錢不要他的。她說她就是想再見見他,口吻驀地深情起來。玖懿跟她講得也很明確:“我與你只是泛泛之交,但我是他的女兒,不管從社會道德還是個人情感的角度,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站到你那一邊?!?/p>
羨羨冷笑,說這世上多的是冤冤相報,她奉勸玖懿不要大義凜然得太早。玖懿當(dāng)她要休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報送了墮胎的成果來。真要是父親的,玖懿希望早前他向她起的誓能趕快應(yīng)驗。潘勁仁當(dāng)面自然拿著長輩的腔調(diào):“這個事不要你管?!本淋矈Z門而出約莫半小時后,他發(fā)了消息來:“我一定不會去見她的,隨便她來軟的硬的。否則天打雷劈?!?/p>
男人其實都是無神論者,賭咒發(fā)誓是捏準(zhǔn)了女人的七寸。玖懿想。
不管怎樣,她還是決定不告訴她母親。佴宛平心臟不好是一回事,關(guān)鍵是,知道了能怎么樣。鬧一場,不離,尷尬地還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桌吃一床睡,當(dāng)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像她父親如日中天的那一會兒所鬧的每一次一樣,以握手言和收場,這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真要離,她就會和街邊任何一個賣菜的婦女無異。她把她畢生的精力都用來輔佐他,經(jīng)營內(nèi)務(wù),這個家就是她相夫教子的道場,離開這里,她的良苦用心和針腳般細(xì)密的謀算都沒了用武之地,再也無計可施了。
嬰兒還在玻璃罐子里做著美夢。太小太小,連雛形都算不上,完全看不出羨羨或者她父親的眉目。作為藏品,它顯然是個異類。丟到垃圾桶里,又說不定會有好事者報案,警察要是再專業(yè)一些,順藤摸瓜找上門來拷問一番,接著民生版的記者們聞風(fēng)而動,一時滿城風(fēng)雨,這似乎糟糕百倍。玖懿只能先收著,與此同時的是先瞞著。
佴宛平敲門了:“開個門,我來把你拖鞋底抹一下,樓梯我都擦過了。”
“等下我自己來?!本淋材靡粋€暗花布袋子罩上玻璃罐,端進(jìn)了柜子里。
雙十一的羽絨服到了。還是上次的那個快遞員,一進(jìn)門就問道:“潘小姐,你是不是叫潘玖懿。你演過電影吧?上次我就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
“不是。有這么個演員嗎?沒聽過,同名吧大概?!本淋卜笱艿馈?/p>
“我上網(wǎng)查過了,就是你啊。沒事,我會替你保密的?!笨爝f員黑黝黝的,笑容也憨厚,腫眼泡和臥蠶上下夾擊,幾乎快要把那一線小眼睛吞噬了。正因如此,從他口里說出這樣的話更顯得詭異。玖懿第一反應(yīng)就是她房中秘藏的玻璃罐嬰兒是經(jīng)他手送過來的。
“保什么密?你什么意思?”
“你的電話號碼?。 笨爝f員很熟練地揭下包裹上的簽收聯(lián),在玖懿眼前明晃晃地?fù)u了搖,陽光頓時被鋒利的快遞單割碎了。
“又買了什么好東西!”佴宛平聽見了動靜。她正在廚房里切辣蘿卜。近來陽光很好,她打算腌一批辣蘿卜。玖懿有次在王府井的飯局上遇到一個消化內(nèi)科的醫(yī)生,說起她的老家來,醫(yī)生連連點頭,說知道知道。幽門螺旋桿菌之類的專業(yè)術(shù)語玖懿聽得一知半解,倒是醫(yī)生說她老家一帶食道癌高發(fā)的原因之一是腌制品吃太多,玖懿深以為然。
玖懿把亞硝酸鹽的危害講給她母親聽。佴宛平很不屑地笑道:“嗐咿,我馬上都六十歲的人了,又能再活多少年?!?/p>
這是暫時知道自己死不了的人才會說的話。她想起她的祖母,一個被她母親嫌棄了一輩子的老婦人。臨死的時候躺在鄉(xiāng)下古老的朱漆雕花大床上,夕陽透過白棉紗帳子照在她的臉上。她身體里埋伏著若干個惡性的腫瘤,如地雷一般隨時爆發(fā)。淡褐色的臉上皺紋密布。她本身當(dāng)然就有皺紋,只是得病消瘦后,原先的皺紋又繁衍出一部分皺紋,形成了阡陌交通溝壑縱橫的格局。壽衣非常華美,藏藍(lán)的緞子上是暗紅色的團(tuán)福刺繡。她在百福的圍繞下輕微地抽搐著,嘴角溢出惡臭的口水。幾個姑姑輪流來擦,佴宛平也來擦了幾回,否則落人口舌。好在祖母已經(jīng)要死了,她母親也熬出頭了。包括姑姑在內(nèi),大家都捂著口鼻,棄嫌得明顯極了。玖懿倒覺得她躺在那里的樣子痛苦卻安詳,也是因為要到頭的緣故,很快去往另一個世界,再也不用和他們這些人打交道了。姑姑們卻不這么說,她們說,老太婆天天念叨著,說兒子媳婦花了錢,里里外外重新修了屋子,這么好的日子,幾代同堂,過不了了。
等一個人咽氣的過程太漫長無聊——她父親正在隔壁和幾個鄰近的叔伯兄弟斗地主,一把爛牌重重摔在桌上,像耳光響亮。她祖母臨死了卻還知道給子女要臉,明明他們修繕老家是聽到了拆遷的風(fēng)聲,好借她一個將死之人的名義來訛詐政府。玖懿只默默地聽著。排行第五的姑姑是服侍得最久的一個,這時又說:“要吃飯,要喝湯,點名要喝排骨湯,晚飯有時候能吃大半盞子。嘴里說著怎么還不死,其實就是想往下過啊。”
祖母那么甘于平庸的人尚且如此,她母親這般精明,玖懿不相信她敢于放棄生命的種種利潤,去坦蕩面對死亡。
“是羽絨服。終于到了?!本淋苍诼涞冂R前試著。
佴宛平洗了手來瞧:“好看。嫌不嫌小啊,里頭還有婚紗呢?!?/p>
“當(dāng)時定那條魚尾裙就是怕其它款式裙擺太蓬,拉鏈合不攏。”玖懿脫了下來,雙十一期間收了太多快遞。沒有平日里那種拿到衣服前前后后試上幾圈的興致。
“我來試試?!辟ν鹌矫撓铝俗约旱男∶抟\。她們母女倆身量差不多。佴宛平的胸圍和臀圍稍稍大一圈,衣服上了身,更顯出曲線?!斑@個衣服做工不錯?!?/p>
“那給你吧,我再買一件?!?/p>
“我不要,長款的只能出門吃飯穿穿,在家做事不方便,而且這個純白的不耐臟?!?/p>
“有黑的。還有銀灰和玫瑰紫。玫瑰紫的好看。”
“銀灰的你點開我看看……嗯,紫顏色是好看,就是我這個年紀(jì)穿不起來了……哎呀,這么貴呢呀,那不要了不要了,太貴了?!?/p>
玖懿想起了小時候,她父親輝煌的那些年,她母親為了買一條圍巾來配外套特意坐車到上海購物的事。就算現(xiàn)在,普通人的工資是那些年的好幾倍,彼時她母親的購置費也足夠他們老兩口如今一年的開銷了。她很快買下了一件銀灰的。
“哎呀,你真買!我只是看看。”佴宛平嘟囔著,又使出了令玖懿不悅的那種聲氣:“怎么好呢!又讓姑娘用錢了?!?/p>
“好了好了?!本淋采狭藰侨?。不一會佴宛平也上來了:“你能讓這個網(wǎng)店換一件大一號的?大雪天里面能加兩件羊毛衫,或者小馬甲什么的?!?/p>
“修身一點好看。”
“哪能光顧著臭美啊。你讓它換一個哦??偛荒苷婺盟鋈コ燥埓,F(xiàn)在哪還有多少人請我吃飯?!?h3> 7
初八的晚上沒有風(fēng),不算太冷,使人誤作一個春夜。佴宛平坐在灶臺邊守著文火煮銀耳湯。潘勁仁在房里,并沒有看電視,聽那經(jīng)過變聲器處理的夸張笑聲,應(yīng)該是他那些中老年朋友群里轉(zhuǎn)發(fā)的低級搞笑小視頻。人生最大的那一次風(fēng)波過后,他喪失了所有的斗志,從未設(shè)想過扭轉(zhuǎn)局面東山再起,變得不再勤勉莊重,更遑論盛年的睿智。對庸俗和惡趣味趨之若鶩,遲緩地沉淪著,像一頂器宇軒昂的菌子慢慢腐敗。玖懿想不出他還有什么地方值得羨羨流連忘返。
陸鋮發(fā)了消息來:“在家嗎。我一會來接你?!本淋不亓藗€表情——一只點頭的兔子。同時拉開衣柜最下面一層,翻出一根毛茸茸的兔耳發(fā)箍。
車子直奔市中心的酒店。頂層的套房有很好的視野,在進(jìn)門還沒插卡取電情況下,弧形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猶如觸手可及的銀河。陸鋮很急迫地用腳帶上了門,把她推了進(jìn)去。
玖懿說:“你先把空調(diào)打開啊?!?/p>
陸鋮置若罔聞。玖懿看著他在黑暗中一股腦地倒出包里那些和她有過無數(shù)次肌膚之親的刑具,然后走過來,像壯士揭掉城墻上的懸賞令一樣生猛豪放地扯落了她所有的衣服。皮膚暴露在空氣中。清冷之下的顫栗叫她想起傷疤脫痂后首次被觸碰的感覺。在他極為嫻熟的手法下,繩子一道一道地捆上身。她被打成了一個漂亮的人肉背包。
“喜歡嗎?!彼麊枴?/p>
她閉著眼,像兔子那樣點頭。盡管她還沒來得及戴上她毛茸茸的兔耳發(fā)箍。
“說話!”他命令道。
“喜歡?!?/p>
“大點聲!”
“喜歡!”房間大到空曠,于是有了虛幻的回音。這虛幻卻讓玖懿感到真實——是在一個真實的時空里。
老式打火機(jī)作業(yè)時會有“嚓嚓”的聲響,響了兩下,火焰保持住了,又把光芒過繼給了低溫蠟燭。在這高樓之下,成群結(jié)隊的阿姨大媽們伴著草原民族風(fēng)的曲調(diào)跳起歡樂的廣場舞,整齊劃一,氣勢磅礴,像是懷有野心,要復(fù)辟為妙齡少女。出租車司機(jī)在靠近紅燈的過程中把手柄掛到空檔上,勻速又省油,同時按下前方手機(jī)上的叫車提示,準(zhǔn)備奔赴下一個地點。餐廳靠窗的卡座都是滿的,一格一格,像巨大的鴿籠,那里面有情侶、母子、同事、校友、客戶和供應(yīng)商,一桌就是一種風(fēng)格,談到的卻無非是感情和利益。商廈櫥窗里展示了一個秋天的高級風(fēng)衣終于在無人問津的慘淡形勢下走向了打折的窮途末路,買它的女孩子刷的是一張附屬卡,依附于她的父親、丈夫、男友或其它朦朧的可能……
這些人會不會在某一瞬間心血來潮地抬起頭仰望酒店頂樓,在玻璃幕墻反射著萬丈霓虹的情況下,心有靈犀地展開冶艷的想象。紅色的燭油流離全身,繼而靜止、冷卻、凝固。假使全身都鑲滿這樣的裝飾,看起來也許像一條能保佑人夢想成真的錦鯉。
第一次是在他西二環(huán)大觀園附近的公寓里,猛烈的沖刺中,兩個人都即將抵達(dá)終點,他忽然薅草一樣揪住她的頭發(fā)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玖懿先是怔住,接著懼怕,然后理智地抽了一張紙巾塞到嘴里,試探口腔有沒有出血。陸鋮不迭地道歉。她倉皇逃離后,他還在不斷地發(fā)消息來道歉。玖懿對他說:“你以后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p>
陸鋮就果真沒有再回復(fù)了,也一直沒有再找她。
玖懿眼看著其他人的消息后來居上,逐漸淹沒了他們的對話。直到一天晚上,她和一個化妝師在白紙坊橋附近吃飯。吃到一半,電話來了,是陸鋮的。她遲了二十秒才接聽。他說看到她了。他就在地下車庫,E區(qū)。玖懿別的沒說什么,只問他吃了沒有。陸鋮說還沒。她就掛了?;瘖y師問是什么人,叫她把他喊來一起吃。玖懿說算了。
后來,她敲他車窗時,他居然已經(jīng)睡著了。玖懿從包里取出餐盒,是埋單前十分鐘剛做的荷葉蒸飯。玖懿坐上副駕駛:“我要不來呢。你在這睡一夜?”
“你肯定來?!标戜吙兄?,言之鑿鑿。玖懿不禁厭惡自己。
晚上,他們一起泡在浴缸里,從頂鏡上看去,那四肢交纏的形容繾綣而篤實。如果旁邊有一爐炭火,簡直稱得上是殉情現(xiàn)場。陸鋮說起他父親要他回去接手公司的事。玖懿說:“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彼仓狸戜呏幌胱鰝€富貴閑人。只是“閑人”要有“富貴”來支撐。既然富貴的身份是別人給的,就必然沒有自己的立場,時刻準(zhǔn)備受制于人。
“你在日本念完書就不該回國。”玖懿這樣說。
看上去,陸鋮昏昏欲睡,沒有要闡述前因后果的意思。玖懿側(cè)眼一瞥,發(fā)現(xiàn)了盥洗臺下面的眼罩和流蘇鞭子。這樣的情趣愛好在他身上也不難解釋。他的父親總是想馴服他。他難以為繼,只好再去馴服別人。
玖懿把眼罩夠過來戴上。陸鋮說:“你干嘛?!?/p>
“不是扮演主仆嗎。你忘啦,我是個職業(yè)演員。”
可是這么久以來,陸鋮對她的表演并不滿意:“你一直在演。表演的痕跡太重了。你的表情,你的聲音,你的肢體動作,都讓我一眼看出你是在演。你不投入。沒有進(jìn)入角色?!?/p>
玖懿允許他批評她任何不足之處,唯獨不可以質(zhì)疑她的專業(yè)素養(yǎng)。她是全省第二名的成績進(jìn)的表演系,每學(xué)期都是全優(yōu)。她戲拍得少不是沒人找她,是她愛惜羽毛,挑劇本很謹(jǐn)慎?,F(xiàn)在什么人都能在網(wǎng)上寫小說,你抄我我抄你混成讀者眼里的大神,接著就跑來改編電視劇。有名的編劇懶得改,三文不值二文地雇幾個槍手一通胡編亂造,也就自稱“劇本”了。
她不服這口氣,每一場和陸鋮的對手戲都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調(diào)動所有的感官,上下一心,團(tuán)結(jié)協(xié)作,眾志成城;再由她統(tǒng)率全軍,揮斥方遒,御駕親征。她完全搞反了。是他要征服她,她卻也抱著征服他的決心,處處與之角力,還日漸成癮。
陸鋮有次竟然笑場,丟下道具,走過來抱著她,愛憐地吻了幾下:“你別難為自己了,你適合做太太?!?h3> 8
他們的婚事,雙方家庭議定得極為順利。玖懿這一頭,她母親早已巴望著找個有勢的親家,不圖他們幫襯,起碼可以仗仗腰子。陸家老兩口的意思,玖懿心里也有數(shù),一個破落戶的女兒,既懂大家子的規(guī)矩,又吃過苦頭,知道好歹,脫了傲氣,十分合適。教養(yǎng)要有,本領(lǐng)要有,但家族以外的事業(yè)不能有。玖懿說演戲是外頭光鮮里頭苦,她不敬業(yè),也就不留戀。況且功成身退才值得猶豫,像她這樣往人堆里跑一跑就會被當(dāng)成是群演的三線小咖,連女配都夠不上的,沒有道理把大好婚姻擱置一旁懸而未決。一席話說得陸鋮母親直發(fā)笑。
陸鋮急著想結(jié)婚。陸鋮母親對玖懿說:“你看,他真的是很愛你。”
玖懿只為她缺乏對兒子的認(rèn)知而遺憾——他只是想盡快地有個人來取代他,走上他父親想讓他走上的位置。他絕不會為“女主外,男主內(nèi)”的生活感到羞恥。
玖懿故意把法院的傳票放在書桌上讓陸鋮看見,果然不久后他就找了一些諸如“屬相相沖,年內(nèi)嫁娶不利”之類聳人聽聞不供斟酌的理由來搪塞。玖懿把話伸到他嘴里去說:“動不動就冒出一筆爛賬來。當(dāng)年的會計都不知道死過幾回了,我到哪里去查這些無頭尸去?!?/p>
陸鋮低著頭玩手機(jī),半晌道:“能還你就幫他還。不能還,法律也不強(qiáng)求父債子償?!?/p>
她不是瞧不上他的吝嗇。他愿意把一片大好江山拱手送她,卻不舍得江上一葉舟或山上一棵松,這樣的本末倒置,才是她最瞧不上的。她羨慕身邊那些獨立的女性朋友。她認(rèn)識的一個服裝設(shè)計師,上午在家畫圖,下午去游泳或練瑜伽,晚上去清吧小酌幾杯。除此之外,攀巖、旅行、看電影……多數(shù)時間都是獨自一人,并且把日程安排得緊湊豐富。玖懿做不到。她不能忍受沒有回應(yīng)的生活,哪怕永遠(yuǎn)都在吵架也可以,唯獨不能孤軍奮戰(zhàn)。原先上學(xué)時,老師也這樣評價她:“潘玖懿演什么都好,就是不會演獨角戲。一演就懵。她得有個搭檔幫襯著,敲打著,引誘著,她就演得比誰都強(qiáng)了?!?/p>
倘使真的只是缺一個對手而已,那她人盡可夫,結(jié)個婚簡直水到渠成。
結(jié)婚前一天的晚上,陸家那一頭親戚吃暖房酒。玖懿叮囑陸鋮不要喝酒,吃完了和她一起去看酒店的布置,好查漏補(bǔ)缺。陸鋮說:“還親自去???我打電話讓公司的小劉去。”
“那婚你也叫小劉替你結(jié)?”
陸鋮音量小了:“好,那你等我,估計要到八點半的樣子。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我伯伯舅舅都在?;仡^你開車吧,來載我?!?/p>
玖懿這邊,家里的飯也很豐盛,氣氛沒有貼上離別的標(biāo)簽。只是一家三口坐在燈下,堂皇得有些生澀。她父親并未表露出什么不同,但佴宛平悄悄告訴玖懿,說他背著她掉過眼淚了。玖懿不太相信。潘勁仁自斟自飲了一杯小酒,說:“馬上你不在家,我們準(zhǔn)備把這房子賣掉,換個小套住一住?!焙盟谱∵@個房子完全是為了讓她安逸。玖懿不作聲。老夫妻倆都是愛院子如命的人。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們換過大約三次房子,每個房子都有院子。這房子是玖懿的名字,真要是起初就為她置業(yè),她或者也會感動。卻不過是廠里出事前兩天,潘勁仁連夜找人把房子過戶到她頭上的。
他捏酒杯的手勢很用勁,手背筋骨嶙峋,像某些一小袋一小袋真空包裝抽盡了余氣的副食品。老人斑正在上面不可遏制地遍地開花。一個曾經(jīng)創(chuàng)下上億家產(chǎn)的人,從始至終也沒有多富態(tài),到頭來一樣昂首闊步走在衰朽的路上,奔赴死亡。玖懿心里對未來的恐懼和不確定一點一滴地消弭著。
吃畢了飯,佴宛平掏出手機(jī),面上一層鋼化膜已如鈞窯冰裂紋:“天天準(zhǔn)備讓你幫我重新貼個膜,天天忘。這下再不貼,你也不在家了?!?/p>
佴宛平的手機(jī)沒有密碼。貼好了,玖懿打開來,把APP歸類安放到各自的頁面和文件夾里,又幫她清理了內(nèi)存。在刪除大文件的提示彈出后,那個將近三百兆的視頻出現(xiàn)在了列表里——只圍了條浴巾的陸鋮坐在鏡頭前的椅子上不發(fā)一言。這畫面像一幀照片一樣持續(xù)了近一分鐘之久后,陸鋮出聲了:“怎么說?”
“就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做對不起潘玖懿的事,不然不得好死?!笔琴ν鹌降穆曇?。
畫面很快一晃,轉(zhuǎn)到了床上。佴宛平厲聲指責(zé)鏡頭前的女人:“哪個讓你穿衣裳的?你早點要臉至于到現(xiàn)在?”
玖懿按了暫停鍵,仔細(xì)地辨認(rèn)了一下滿床工具間的那副面孔。是寺廟旁邊那個餐廳的女經(jīng)理。她又倒回去看視頻的日期。是陸鋮帶她去吃飯之前。
劇情已然明朗。她暫時沒有再看的興趣,只是上傳到自己的云端存檔,再清除登錄痕跡。她沒有開燈,屋子卻也不是漆黑的,有一種通透的暗藍(lán)色調(diào)。她在裝飾一新的待嫁閨房里蹺著腿枯坐著,坐姿略微發(fā)生變化,羊毛被都簌簌響個不停。加濕器的水霧傾瀉下來,像舞臺帷幔后陡然噴出的干冰,預(yù)示著一場別開生面的大戲。窗子外面,下弦月雖小,卻亮得出奇,看上去還能削鐵如泥地切割重組那些或大或小的秘密。然而她并不覺得怎么異樣,只像過去二十幾年的每一個夜晚。
月下的路人經(jīng)過時,聽到他們家客廳冷不丁傳來器皿碎裂的聲音。很快又聽說,在這一家女兒結(jié)婚的當(dāng)天下午,老夫妻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其中曲折,就像坊間的每一筆談資在轉(zhuǎn)述的過程中誕生出若干版本一樣,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想不到,那個碎裂的器皿不是花瓶、瓷碗、茶杯、煙灰缸……而是一尊盛放著嬰兒的玻璃罐。
福爾馬林刺鼻的氣味剎那間充斥了所有角落。狼藉斑駁的綠玻璃碎片里,那個被泡得臃腫而慘白的孩子仿佛在橫空出世后的瞬間還動了一下,以證明自己擁有多番降臨人間的廣大神通。
玖懿是古歷十月結(jié)的婚。古歷十月,民間稱之為“小陽春”。說是這段時日,天氣晴好,有果木二度開花,恰似陽春三月。但這年十月真的已經(jīng)很冷了。賓客們從寒風(fēng)凜冽的室外走進(jìn)溫暖的大廳時,瑟縮著的身子都茶入沸水般舒展開來。午宴照例都是女方辦的,潘勁仁和佴宛平聯(lián)袂敬酒時淡定從容的表現(xiàn)讓玖懿為自己的表演天賦找到了完美的因由。
玖懿永遠(yuǎn)記得婚禮前一夜,她母親和她睡在一起時,那些起因和結(jié)論都微不足道因而輕松無比的臥談。她們已經(jīng)有近二十年沒有一起睡過了。
“你沒發(fā)現(xiàn)玻璃罐子上的布套子被我拿走了?”佴宛平輕聲問。
“沒注意。我還以為我自己忘了套上去?!本淋差D了頓,“你早就曉得了?”
“那個叫羨羨的女孩子你認(rèn)得?。俊?/p>
“他告訴你的?”
“不是你介紹給他的吧?”
“怎么可能!我瘋啦?”
“我以為你恨我。你不歡喜我是由來已久的了。我也曉得我太自私,沒給過你什么關(guān)心。”
“那我也不可能做那種事情!哪個女兒會給爸爸拉皮條?”
“你瞞我也不對。我瞞你也不對。但我曉得你是為我們好。我也是為你好。”
“我不是為你們好。我只不過不曉得要怎么說。你也不要說是為我好。你是為你們自己好而已?!?/p>
“不談了。這些也不重要了……我跟你爸爸大概不能再過下去了?!?/p>
玖懿不作聲,又聽見她母親很悲哀地說了一句:“不是不能面對他。是不能面對你?!?/p>
這樣的十月,對揭竿而起的老一輩來說,是冬天到來之前回光返照的春色。對無力抗拒的新一輩來說,是通過短暫的春天步入漫長的冰河。陰錯陽差而又異曲同工。玖懿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拖泥帶水了半生,這次竟然如此風(fēng)馳電掣。他們的共同財產(chǎn)所剩無幾,她母親分得了大部分存款,帶上嫁妝離開了家。
玖懿許久沒和她聯(lián)系,有天黃昏路過城西的科技公園,發(fā)現(xiàn)她在邊上一個小賣部里打毛衣。是不是她自己的店,玖懿不清楚,只是隔著塵煙在馬路對面靜靜地看了很久。她的針法大概是生疏了,好幾次拆了打,打了拆,又把針舉到燈底下數(shù)針數(shù)。中途有人來買香煙,她摘了老花鏡放在毛線袋子里,給人拿完香煙找了零錢后,回身四處找眼鏡。
玖懿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佴宛平瞇著眼睛辨認(rèn)了一下,才說:“這么晚來的啊?”聲音怯怯的,像是生怕玖懿帶來什么棘手的問題、駭人的通知、無助的請求,她便無法機(jī)智地應(yīng)對。
“去更新市民卡的。路過。你還是老卡啊,明個早些起來,去社保大廳換一下子。”
“曉得了。”佴宛平把毛線活計歸放到一邊,走到玖懿跟前,似乎是打算專注地以待客之道跟她說話。玖懿不適地避開她的目光,環(huán)顧著這間不大的鋪面。壁柜里是各種各樣的酒盒子,一旁靠店門的位置掛著經(jīng)營許可證,塑封已經(jīng)發(fā)黃并顯出年深日久的磨砂質(zhì)感,沒有什么“新店”的跡象。也許她真的比潘勁仁搶先一步找到了下家。她要是主動開口告知這樣的喜訊,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玖懿還是會既往不咎地祝福她。再往里看,是一盆懸在半空中的綠蘿,藤蔓長垂,就快觸及地面。郁郁蔥蔥的枝葉后面有紅光在閃爍,玖懿走過去,見是一尊財神,閃光的是神祗兩側(cè)的電子紅燭。
“這個是你的店???”
“嗯。才從人家手里盤過來沒幾天呢。多少手續(xù)還沒辦呢。”
“怎么不供觀音啊?!?/p>
“以前供觀音,是為你,為你爸爸,為家里?,F(xiàn)在我一個人,開個店,生意說得過去,錢夠用就行了,就供財神了……還要有什么的話,就是不要死得太早,那供什么,總不能供個壽星,哪家作興過的?”佴宛平幾乎是脫口而出一氣呵成,像是早知有此一問,就率先備下答案好去擲地有聲。但玖懿聽來并不怎樣振聾發(fā)聵,相反,這種當(dāng)事人渾然不知的苦口婆心和破罐子破摔是缺乏創(chuàng)意的保留曲目,她和父親聽膩了,才會相繼離開她。
“那你身上錢夠用???”玖懿問。
佴宛平突然很冷漠地說:“什么叫夠用?你讓我現(xiàn)在叫份快餐就夠,讓我買個別墅到哪夠去?!?/p>
玖懿確定自己再也沒有什么要和她說的了,找了個借口告辭。冬至過后,天又開始慢慢地黑得晚了,可街燈依然嚴(yán)格遵守著冬令時的作息,早早地亮起。溶溶的燈火里,南來北往地穿梭著大大小小的交通工具。人們赴宴,接補(bǔ)習(xí)班里的孩子下學(xué),約會,到醫(yī)院探病,去領(lǐng)導(dǎo)家送超市的購物卡券。前一陣子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時被大力整改的占道經(jīng)營在新春來臨之際有所復(fù)蘇,路邊冒出了熱氣騰騰的關(guān)東煮小車,三五成群的銀柳花販,十塊錢六雙的襪子攤……生意最好的是賣對聯(lián)的,怕風(fēng)大刮跑了對聯(lián),都用鐵絲架子壓著。
玖懿不喜歡燙金工藝和電腦字體,人造痕跡太重,缺少書法感。她挑來挑去挑了一副經(jīng)典的老對子——春回大地,福滿人間。端正的顏體,茂密而樸實,像過去的日子。她恍惚記起小時候,有一年除夕,她和母親吃完年夜飯,早早地上床看電視。春晚都過去一半了,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佴宛平瑟縮著下了床,披上大衣去開門,接著玖懿就聽見她哭著責(zé)備道:“你不是說不回來的啊,我們餃子都吃完了,怎么弄啊?!蹦翘焱砩?,潘勁仁帶著她們娘兒倆在外面放煙花放到凌晨。他又抱著玖懿,問她認(rèn)不認(rèn)識對聯(lián)上的字。玖懿看了半天,只認(rèn)出“大”和“人”兩個字。潘勁仁說:“好嘞!過了年就長高變成大人好不好?。俊本淋埠芫脹]有見到他了,親昵里始終還有一層忸怩,就掙脫他的懷抱,穿著他從深圳帶回來的鞋子滿地跑啊,跳啊。那種時興的帶燈兒童鞋和漫天的煙花交相輝映,五光十色地紀(jì)念著她最后的童年。
手機(jī)響了,是佴宛平的。
玖懿“喂”了一聲,佴宛平說:“沒事,就是看你號碼換沒換。”
玖懿說:“沒事?lián)Q什么號碼。換的話我告訴你?!?/p>
“哦?!?/p>
“那我掛了哦?!?/p>
“嗯?!?/p>
玖懿從小販?zhǔn)种薪舆^卷成一筒的對聯(lián)。
從沒有過某一刻讓她像現(xiàn)在這樣期待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