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宇
北京延慶縣,距離皇宮紫禁城三百多里地。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雖然改革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吹起,可這里仍然是一番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農(nóng)家景象。
這年臘月初八的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齊家村村口老槐樹上的大喇叭就“嗡嗡”地響了起來:“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老少爺們兒!初十晌午,齊三爺家的兒子齊如山和劉家村的劉鳳云訂婚,都去三爺家吃大灶呀!”
吃大灶,是這一帶千百年沿襲下來的風(fēng)俗,就是哪家攤上紅白喜事了,就得在家里擺一場飯局,把全村每一家的男女老少都請來吃上一頓,這一是為辦事增添氣氛,二是借此聯(lián)絡(luò)鄉(xiāng)親之間的感情。而且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果請不齊全村人家,就說明這家人脈不行,這家就會在全村抬不起頭來。而且老話留下來的還有一條,那就是落下一家,擺大灶的這家三年不順。所以,不論哪家要擺大灶,那是天底下第一大事,早早就準(zhǔn)備上了,殺豬買酒,請大廚,找?guī)褪?,借桌子借凳子,哪一件不留意,就可能造成不可彌補的大錯。為此,擺大灶的主家不僅要挨家挨戶地上門通知,還得在村頭的大喇叭上廣播,就怕一不小心,把哪家給落了。
說起這齊三爺,是個人物。今年整整七十,花白的胡子,硬格朗朗的身子骨,走起路來像砸夯,說起話來“嗡嗡”地,在齊家村,齊三爺?shù)妮叿质亲罡叩牧?,他吐出的話,就似那釘子,能直扎入你的心窩,讓你拔都拔不出。這不,他的兒子齊如山找的這個媳婦是百里挑一的美麗姐,娘家爹還是市里的勞模。能把這樣的姑娘娶到家,無疑是齊三爺家的榮光,所以,這頓吃大灶,他更是不敢有絲毫馬虎。
幫廚的、采買的七八個人早已忙乎開了,齊三爺也一一親自過問,生怕哪兒閃失了。晌午時分,就在他對屋里屋外采購回來的東西巡視之時,突然,瞥見一個人影偷偷摸摸地閃了進來。誰?難道是賊?
三爺高聲一嗓子:“哪一個?”
隨著話音,村長大虎“滋溜”閃了進來。大虎前后左右看了看,神秘地把齊三爺拉到一個僻靜處,然后盯著齊三爺,吭吭唧唧地,三爺眉頭一皺,說:“大虎,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大虎“嘻嘻”一笑,湊上半步,壓低聲音說:“三爺,有個人,不知當(dāng)請不當(dāng)請?”
齊三爺一頭霧水,問:“誰,是咱村的不是?”
“當(dāng)然是咱村的了。”
“那你還廢什么話?你是成心找抽呢吧?怎么,想給我三爺丟份兒?”
“不不不,只是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到底是誰?難道還要我三爺八抬大轎抬他來不成?”
大虎這才慢吞吞地蹦出三個字——“王成海!”
齊三爺一聽是王成海,就像是三九天猛聽到一聲炸雷,身子一哆嗦,整個人愣住了。然后,死死地盯著大虎問:“他,出來了?”
大虎點點頭,說:“前兒剛剛接到監(jiān)獄的通知,讓村里的人接他去呢?!?/p>
齊三爺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咬牙切齒恨恨地說:“請誰,也輪不到請他個王八蛋!”
“可是,”大虎斟酌著字句,“如果落了王成海,這吃大灶可就差了意思?!笔前?,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風(fēng)俗,如果吃大灶時落了一家,那請吃大灶的主家必定會三年不順。
祖宗的規(guī)矩!祖宗的規(guī)矩!唉……
齊三爺為什么一提起這王成海就惱怒不已,說起來,這還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王成海和齊三爺?shù)呐畠呵晒谜勂鹆藢ο?,但三爺死活不同意,為什么?蓋因這王成海是個孤兒,家里窮的房沒間像樣的房,糧沒有隔夜的糧。自己的姑娘如花似玉,又是中專學(xué)歷,條件好的小伙子像走馬燈似的一撥接一撥上門求婚,憑什么非要嫁給王成海這樣一個窮光蛋?可是,巧姑的脾氣秉性隨了三爺,那是認(rèn)準(zhǔn)了一條道,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主兒。你不讓她和王成海,嘿,她偏要跟他。齊三爺對巧姑是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關(guān)也關(guān)了,可都沒用。巧姑的心上有個王成海,任誰也看不上眼了。齊三爺就認(rèn)準(zhǔn)是王成海這個王八犢子勾引了巧姑,才讓巧姑這個乖乖女鬼迷心竅。一來二去的,齊三爺和王成海結(jié)了死梁子,三爺一天酒后當(dāng)著王成海的面發(fā)了毒誓:“我家巧姑就是老在家里,也甭想嫁給你。”這王成海也是個擰種,竟對著齊三爺撂下狠話:“三爺,我還就不信邪。這輩子,巧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你……”
“哼!”王成海狠狠地瞪了一眼齊三爺,拍拍屁股走了。誰承想,就在王成海對齊三爺說了狠話的幾天后,他竟把巧姑推到村后的水塘淹死了。如花似玉的一朵鮮花,一陣風(fēng)似的說沒就沒了,齊三爺為此大病了一場,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月,人瘦得都脫了形。齊三爺跑到法院,堅決要求槍斃該死的王成海,可最終只被判了十五年。齊三爺不服,一級一級往上告,可終審仍是維持原判。為什么?為什么?法官說,這王成海一是認(rèn)罪態(tài)度好,二是他積極賠償齊家的經(jīng)濟損失,三是這案子是因感情糾紛引起的。
想不到,一眨眼十年過去了,就在齊三爺心口的傷疤漸漸平復(fù)的時候,就在齊三爺請全村吃大灶的節(jié)骨眼兒上,突然冒出個王成海。齊三爺跺腳大罵:“老天爺,你這不是成心給我添堵嗎?”
但三爺旋即又笑了,對大虎說:“你逗三爺玩呢吧?王成海那王八犢子判了十五年,掐頭去尾,還有四年才刑滿呢。他呀,趕不上三爺我的大灶嘍?!?/p>
大虎搖搖頭,說:“三爺,真的,成海他真出來了。”
齊三爺盯著大虎,看大虎不像是說瞎話。他不解了,不是判了十五年嗎,怎么沒到日子就提前出來了,難道這監(jiān)獄知道我要擺席吃大灶,成心惡心我?
大虎抿嘴一笑,說:“三爺,看您老想的,王成海是表現(xiàn)好,減了幾次刑,他又……”
這下子,齊三爺傻了。他活了七十年,這道題他怎么也解不開了。讓王成海吃大灶?啊,呸!這是我齊家的仇人,怎么能讓他在我家的大灶席面上風(fēng)光??刹蛔屗?,不僅會讓全村人笑話,而且這老祖宗的規(guī)矩又咒我家三年不順。這、這、這……齊三爺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前后左右,看看大虎,重重地嘆了口氣。
午后,齊三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索性披衣出屋,漫無目的地向村外走去。走啊走,走啊走,一抬眼,呀,竟暈暈乎乎地走到巧姑的墳地邊。
巧姑的墳地在村外三里的荒山上。因她是橫死的,又年輕,按風(fēng)俗是入不了祖墳的。十年來,凄風(fēng)苦雨伴著這可憐的孩子,唉……
可是,當(dāng)三爺歪歪扭扭地剛一走近巧姑的墳頭,就愣了。他看到,墳頭上擺滿了鮮花和水果糕點,一個人,正跪在墳頭自言自語。誰?王成海!而王成海的身邊站著大虎。
齊三爺什么事沒見過?好你個大虎,好你個村長,你原來早知道王成海要出來,只是沒對任何人說罷了,你是有意選擇初十這個日子,往好了說,你是要成全我擺大灶的心意,從壞處想,你是設(shè)著套給我三爺出道難題。你這是和王成海給我演雙簧呀。
三爺什么都沒說,一低頭,悄悄地從巧姑的墳地回了家。從墳地回來后,齊三爺前思后想,竟主動找到大虎,臉上平靜得像一潭秋水,款款說道:“王成海這事,你說了算!”大虎眨巴眨巴眼,翹起大拇指,說:“三爺,您老就是有海量!”
三爺自有三爺?shù)拇蛩悖愦蠡⑹谴彘L,我斗不過你,可我不能應(yīng)了那句老話:老家雀兒讓小家雀兒把眼給啄了。我這把老骨頭,就是破了祖宗的規(guī)矩,也得出這口窩囊氣。
初八過后是初九,初九過后是初十。初十頭晌午,全村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了齊三爺?shù)脑鹤?,一個個向三爺?shù)老?,向一對新人表示祝福。三爺在招呼客人的同時,眼珠不錯地盯著大門,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兒。
就在全村人都坐在席上時,突然,大虎攙扶著一個人出現(xiàn)了,眾人眼光一掃,全愣了。因為,誰也沒有想到,在今天齊三爺請吃大灶的時候,王成海會出現(xiàn),而且,人們發(fā)現(xiàn),這王成海摸摸索索地走路,他,竟然成了個瞎子。
就在大家不知說什么時,王成?!皳渫ā苯o齊三爺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謝謝三爺!”
大虎大聲說:“今天是三爺家大喜的日子,是如山訂婚的好日子,咱們一醉方休啊!”
三爺咧開嘴,應(yīng)道:“對對對!大家一醉方休呀!”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怎么表態(tài),個個都把腦袋低下去,喝起酒來。
王成海也上了桌,他坐在一個角落,沒有人理他。是的,誰愿意和一個殺人兇手坐在一起呢。只有大虎,時不時地走到王成海的面前,為他夾點菜。王成海默默地喝著酒,一杯一杯地。大虎勸他:“少喝點,別高了!”王成海點頭,連連稱是。
齊三爺也喝了不少的酒,他向每一桌每一家敬酒。最后,他來到了王成海的面前,王成海雖然看不見,但聽覺極靈敏,他“呼”地站了起來。全村的人也全停止了吃喝,幾百道目光“刷”地全都集中到齊三爺身上,眾人生怕三爺仗著酒勁兒說出什么傷人的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來。
齊三爺?shù)沽藵M滿的一杯酒,高高地舉過頭頂,對王成海說:“王成海呀,我敬你一杯!”
什么?齊三爺向殺害他女兒的殺手、仇人敬酒?他喝糊涂了嗎?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