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河東路有一家飯店,門面很小,店主四十來歲,相貌堂堂。飯店專做晚上食客的生意,每天都是傍晚開張,天亮才打烊。
這天后半夜,天下著雨,店里沒什么生意,店主正在躺椅上打瞌睡,這時門口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老板,炒個回鍋肉。”店主應了一聲,馬上起身去廚房了。年輕男子選了一個位子坐下,點上一根煙,一邊抽一邊等。那個角度正對著廚房,就見店主只穿了件短袖,胳膊上戴的袖套比普通的款式要長一些,一手拿鍋一手拿鏟,動作麻利地炒著菜。煤氣灶上,熊熊的火焰急速跳動著。男子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
很快,店主端著菜出來了。不光有一盤回鍋肉,還有一碟鹵牛肉和一盤花生米,接著,他又拿來兩瓶啤酒,道:“小兄弟,剛好我也有點餓了,你要是不嫌棄,咱們一塊兒喝一杯吧?”
年輕男子爽快地答應了,兩人倒?jié)M酒舉杯正要喝,門口人影一晃,走進來一個滿面愁苦的中年男子,也是來宵夜的。店主招呼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位朋友,要不你也過來一起喝吧?!?/p>
男子搖搖頭:“我是開出租車的,吃完飯還得繼續(xù)拉生意,不能喝酒?!?/p>
“不能喝酒,那就一起吃菜。”老板說著去廚房切了半只白斬雞,又打了一碗飯。男子也就不再推辭了。就這樣,三個萍水相逢的人在飯桌上邊吃邊聊了起來。
司機扒了一口飯,對店主道:“老板,你這飯店打烊也夠遲的,深夜討生活,不容易啊?!钡曛餍πΓ骸笆遣蝗菀?,你們兩個不也是嘛。”
年輕男子聽了這話,臉上微微一紅,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愧之色,他不由加快了喝酒的速度。只聽店主繼續(xù)說道:“司機大哥,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么不開日班呢,開夜車太辛苦了。”司機長嘆了一聲,道:“我是特意選擇開夜班的,家里冷冷清清的,尤其是晚上,更難熬?!彼恼Z調哀戚,似有什么難以言說的痛苦。
也許是雨夜的清寒特別容易讓人心生感觸,司機看了看在座的兩人,道:“今天,我們三個陌生人能坐在這里宵夜,也是一種緣分吧,既然有緣,那我就跟你們說說我的事?!?/p>
原來,司機的妻子十幾年前在一場意外中喪生,更讓人揪心的是,當時的她已經(jīng)有五個月的身孕了。說著說著,司機的聲音有些哽咽:“意外發(fā)生的前一天,我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沒想到一夜之間,我就變得一無所有……這些年來,我一直反復在想,如果那時候我在我愛人身邊,說不定就能改變這個悲劇……”
在座的另外兩個人聽了無不心中惻然,尤其是那個年輕人,空腹喝快酒的他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這時,他忍不住開口道:“大哥,其實我和你一樣,一直被十幾年前的一個錯誤決定糾纏著。”
聽他這么說,司機和店主都有些好奇,問:“看你年紀輕輕,十幾年前還是個孩子,能有什么事困擾你那么久呢?”
男子的臉漲得通紅,他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深吸了一口,道:“我也不怕你們笑話了,其實,我坐了十幾年牢,上個月才剛剛刑滿釋放。”接著,他就開始講述起自己的故事——
那一年他剛剛高中畢業(yè),那天,他和同學畢業(yè)聚餐回來經(jīng)過一個老小區(qū),喝得醉醺醺的他不顧同學們的反對,開始在小區(qū)樓下放煙花。結果,點燃了樓道里堆放的雜物,引起了大火。小區(qū)通道狹窄,救火車開不進來,消防隊員只能在外面接水管救火……最后整棟樓都差不多毀了,還有人沒能及時逃出來……
說到這里,年輕男子低下頭用手指狠狠地抓著頭發(fā),“我沒想到會闖下這么大的禍,人都嚇傻了,后來在我父母的陪伴下去自首。因為我還未成年,又屬于意外事件,被判了十二年。坐牢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一場大火,毀了那么多人的家庭,也把我自己給毀了?!?/p>
他越說越激動,抓起一旁的啤酒瓶剛想倒酒,卻被店主一把按住了:“小兄弟,還要喝嗎?當年你就是喝醉闖了禍??!”年輕男子愣了一下,慢慢地松開了手。
這時,一直低著頭沒說話的司機突然站了起來:“雨好像停了,剛才車胎有些打滑,我去檢查一下?!闭f著就出門去了。
屋內,年輕男子繼續(xù)吐著苦水:“你和司機師傅熬夜是討生活,可我卻是在網(wǎng)吧打游戲,出獄后我已經(jīng)和這個社會脫節(jié)了,快三十了卻天天混日子,雖然我很痛恨自己這個樣子,可是又不知該怎么辦……”店主勸道:“三十再努力也不算遲,我當年,也是三十歲時辭了職,重新開始。”
年輕人剛想問店主為什么換工作,司機從外面進來了,回到座位上。
店主微微抽了抽鼻子,問:“咦,這么快就檢查好了?”
司機嗯了一聲,道:“車胎沒什么問題?!闭f著,他抓起啤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在兩個同桌人的驚異目光中,咕嘟咕嘟把酒喝干了。接著他一抹嘴,對那個年輕男子道:“小兄弟,吃完了吧,我看你也有些醉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p>
年輕男子感激地站了起來:“那太謝謝你了!”
司機接著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百元鈔票,塞到店主手里,“老板,今天這頓飯算我的,謝謝你,不用找了!”
店主沒說什么,只是拿著錢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就這樣,司機和那個年輕人走出了小飯店。此刻的道路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空氣微涼。年輕人坐進出租車后座,習慣性地想給自己點支煙,誰知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打火機不見了。他想可能是剛才忘在飯店里了,于是打算回去拿,誰知一拉車門,發(fā)現(xiàn)門鎖上了,再往駕駛室一看,司機根本就沒進車里。前后四扇門都被關得死死的,只有副駕駛座那邊的車窗,開了一條兩指寬的縫隙。
司機就站在車旁,隔著玻璃直直地盯著車內,昏黃的路燈下,他的臉上涌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表情。
年輕人有些納悶,屈指輕叩車窗:“師傅,怎么不上車?”
司機依然一動不動,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而眼神,則變得越來越兇悍。忽然,他轉身來到車尾,打開后備廂,取出了一個大號可樂瓶,接著又走回車頭,擰開瓶蓋,對準車窗的那條縫隙,將里面的液體灌進了車內。頓時,一股刺鼻的味道在狹小的車廂內彌漫開來,年輕人心里一驚,是汽油!
等把汽油都倒光了,司機把空瓶子往地上一扔,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長方體,正是年輕人不見了的那個打火機。
“師傅,你這是要干什么?快開門!”年輕人嚇得大喊,用力拍打車窗。司機陰惻惻笑了一聲,啞著嗓子道:“我要干什么?我要你償命!我要你嘗一嘗被大火燒死的滋味!”
年輕人先是一愣,兩秒鐘后,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奪走司機妻子的那場意外,就是自己引發(fā)的那場大火?!
恐懼頓時把他吞噬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那只是一個意外,放我出去,救命??!”
“我妻子那天也像你這樣大喊救命,可是又有誰救她呢?我去過公安局無數(shù)次,想知道那個害死她的混蛋究竟是誰,可他們說要保護未成年人,一直不肯透露案犯的名字,沒想到今天你竟然自投羅網(wǎng)……天意啊,天意??!”司機越說越激動,拿著打火機的手不停顫抖著,他深吸一口氣,大拇指往下一按,眼看火機就要被點燃,忽然,從后面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將打火機拍到了地上。
司機扭頭一看:“是你?”站在他身后的,正是那個店主。
“我剛才聞到你身上有一股汽油味,就知道你在說謊,檢查輪胎為什么會有汽油味?你一定是動了油箱。所以我就多留了一個心……幸好我及時趕到?!?/p>
“你別多管閑事!剛才這小子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我一定要給我妻子報仇!”司機大叫著,忽然蹲下身子去撿那個打火機。店主伸開雙臂,一把將他拉住了:“兄弟,別激動,剛才你們兩個人的故事我都聽了,那么,現(xiàn)在不妨換你們聽聽我的故事吧?!闭f著,他松開了雙臂,接著左右一扯,把套在手臂上的兩個長長的袖套扯了下來。路燈下,只見他的兩條胳膊上布滿了累累疤痕。
原來,店主正是當年那場大火中第一批趕到現(xiàn)場的消防員之一。
火災現(xiàn)場的救援條件非常差,道路封閉,樓道狹窄,等他趕到時,看到五樓有個女人趴在窗口大聲呼救,于是立刻上去救人??墒钱斔麃淼饺龢菚r,在走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名暈倒的老人。這時,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如果先救老人,那五樓的那個女人很可能錯過援救的時機,可如果棄老人不顧,老人肯定無法逃生。
最終,他選擇先將老人救出火場。當他想再次往上沖時,大火已經(jīng)吞噬了樓道,可他依然不顧隊友的勸阻,沖進了火海……但畢竟太晚了,五樓的女人還是沒能獲救,而他自己也被燒成了重傷。“傷愈出院后,我就辭職了,那年我三十歲,本來領導有意提拔我升職,可是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重回火場了……那個遇難的女人就是你妻子吧?”
司機停止了掙扎,轉過臉來呆呆地望著店主堅毅的面龐,當年火災現(xiàn)場救火車那閃爍的燈光從記憶深處閃動了起來,瞬間,他猶豫了??墒?,那只是一閃念的猶豫,慘死的妻子再次提醒他冤有頭債有主,他指著車廂內瑟瑟發(fā)抖的年輕人,沖著店主大喊:“就是這個臭小子引起的大火,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既然你也在現(xiàn)場,就該知道我妻子死得有多慘,你為什么還要救他?”
店主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救你!這么多年來,我的耳邊一直回響著你妻子凄厲的呼救聲,我總在問自己,如果當年我換一種選擇,事情又會是怎樣的結果?正因為我當年沒能挽救你妻子,所以,現(xiàn)在我無論如何也要挽救你!兄弟,不要做傻事!”
司機緊緊咬著牙,渾身繃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清冷的街道上,突然,一個男人的慟哭聲劃破了暗夜的寂靜。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但很快,天就要亮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家路邊的深夜食堂,依然在每個夜晚亮著營業(yè)的燈。店主身邊,多了一個三十出頭的學徒。學徒話不多,有點兒笨手笨腳,但學得很認真,很勤奮。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司機開著他那輛半舊的出租車來宵夜。
這三個男人連自己也沒發(fā)覺,他們已經(jīng)慢慢地找回了遺失在當年那場大火里的某些東西。那個雨夜,他們的偶遇,既像是一連串的巧合,又像是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