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暄
1
1946年春天的一個傍晚,馬場道某棟小洋樓里歌舞升平,保密局天津站行動隊隊長陸霖的太太和小姨子剛從老家來到此地。為了表示對手下的關(guān)愛,站長陳閑洲特意叮囑太太開個歡迎晚會,邀請一些上流社會的親眷,讓他們和陸霖的家屬熟悉熟悉。
女人在一起無非是聊如何裝扮,警備司令部參謀長的女兒周佩文說:“二位姐姐剛來,滿面風(fēng)塵可得好好洗洗,改天去做幾件漂亮的旗袍?!?/p>
陸太太是個樸實的鄉(xiāng)下婦人,憨厚地道:“我年紀大了,不在意這些。倒是秀芬,十六七歲的姑娘,正是愛美的時候,周小姐若是有空,勞煩多幫她收拾收拾。”
秀芬站在一旁羞答答地捏著衣角,佩文見狀上前拉住她的手,親熱地聊起來。兩個女孩商量好,第二天在小白樓音樂廳門口見面,先去聽音樂會,再吃西餐、看電影,最后找裁縫鋪量尺寸。
第二天早上,佩文八點就到了約定的地方,一直等到九點半,秀芬也沒來。周小姐氣得一個電話打到保密局,點名找陸霖告狀:“你小姨子懂不懂規(guī)矩?約好了時間放我鴿子,當我是什么人?”
陸霖只好忍氣吞聲地賠不是,撂下電話后忙撥通家里的電話,問怎么一回事。太太秀蘭告訴他,秀芬一大早便出門了,因為司機臨時有事不在,所以沒坐車。本想著音樂廳不遠,自己走幾步就能過去??墒侨松夭皇?,再加上年少膽怯,秀芬一著急連約在哪兒見面都忘了,最后還是叫了輛洋車給送回來的,這會兒正抹眼淚呢。
陸霖便讓太太給周小姐打個電話賠罪,向她說明情況,過會兒帶著妹妹親自登門致歉。
周佩文雖然驕縱任性,心胸倒不狹窄,很快諒解了她們,并且重新約定了時間。
2
再次見面,秀芬見佩文臉色不好,只得賠著小心,不敢多說多問。進了吉美旗袍店,老板娘請二人上座,奉茶后寒暄道:“周小姐好久沒來,天津衛(wèi)這兩天都傳遍了,您的好事將近,肯定沒時間來照顧我們生意。”
話音剛落,周佩文俏臉一板,站起身罵道:“什么好事?胡說八道!”然后不由分說地拉起秀芬就走,任女裁縫追出來說盡好話也不管用。
秀芬怯怯地開口問:“佩文姐姐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那天是我太笨,你別記在心上?!敝芘逦牟徽f話,領(lǐng)著秀芬進了路邊一間茶樓,神色凄惶地發(fā)了半天呆,忽然趴在桌上大哭起來,良久才擦干眼淚,哽咽著說:“和你沒關(guān)系,是我父親非要我嫁給陳閑洲的兒子?!?/p>
“聽我姐夫說,陳公子風(fēng)流倜儻,年少有為,在司令部做秘書,很受參謀長賞識。這樣的青年才俊姐姐都看不上,難道是另有意中人?”秀芬快人快語地問。
周佩文抬頭看看秀芬,見這個真誠老實的女孩兒正一臉關(guān)切地望向自己,一陣感動,便將自己心里的委屈和盤托出。
原來,周佩文早就有了心上人,是她在南開讀預(yù)科的同學(xué)歐陽龍。二人同窗多年,感情頗深,讀書時就已經(jīng)定下“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誓言。可歐陽家中一貧如洗,畢業(yè)后他在校報社做副刊編輯,每月薪水勉強糊口,堂堂警備司令部參謀長怎么會允許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這么個無錢無勢的窮小子?
本來他們打算私奔,行李都已準備好了。但是在決定出逃的前一晚,保密局派人到報館以“宣傳刊登反動內(nèi)容”的罪名逮捕了歐陽龍。與此同時,陳閑洲到周家提親,兩家家長初步確定了婚期。
不用問,這肯定是事先設(shè)好的圈套。歐陽龍是個書呆子,性格謹小慎微,對時局毫不關(guān)心,他負責(zé)的欄目登的全是些澆花煮飯的生活常識,怎么會宣傳反動內(nèi)容?可周佩文一介女流,無論怎么反抗也無濟于事,再說心愛的人還在被關(guān)押中,萬一激怒了父親,一槍把歐陽龍崩了怎么辦?
秀芬聞言也跟著難過起來,陪著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以前在老家,姐姐的一個手帕交是信天主教的,常來我家傳道,說什么絕望時向天父祈求,神便會垂憐。你信不信這個?”
“在學(xué)校時有同學(xué)信,但我是無神論者,從不相信這些。”
“俗話說病急亂投醫(yī),反正你也沒別的法子,不如求求上帝,也許真有奇跡發(fā)生,我陪你去?!?/p>
她們決定去最出名的西開圣約瑟堂,秀芬想到臨出門前姐姐叮囑自己,去利順德飯店打包姐夫喜歡吃的拿破侖蛋糕,便叫車繞路到利順德。她們買完蛋糕后出來,一抬頭,竟見拐角處佇立著一座灰磚尖頂?shù)母缣厥叫〗烫?,遠看不怎么起眼,近看卻透著莊嚴肅穆。車夫告訴她們,這是安立甘諸圣堂,里面有一個神父叫安德森,因為信徒不多,平時很少有人來。秀芬說:“不如就在這里禱告吧,想必這里面的神清閑一些,禱告內(nèi)容聽得更清楚。”佩文也怕西開堂里人多眼雜,便同意了。
3
安德森神父是個慈眉善目的英國老人,還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他輕手輕腳地點燃蠟燭后,靜靜地望著兩位小姐跪下祈禱。佩文忍不住啜泣起來,神父走上前,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慈愛地安慰:“可憐的孩子,請相信主,你的苦難他都看在眼里,只要你虔誠,一切痛苦都會過去。”
從教堂出來后,佩文心情開朗了許多,拉著秀芬的手說:“幸好有你,我才找到了傾訴的地方,你真是我的幸運天使?!毙惴艺UQ刍卮穑骸澳阋彩俏业男疫\天使呢?!?/p>
秀芬回到家,姐姐秀蘭忙迎上來,問:“怎么樣?把周小姐哄得高不高興?有沒有約下次再出去玩?”陸霖也笑著邊削水果邊充滿期待地盯著小姨子。秀芬打了個哈欠,懶懶道:“周家大小姐的脾氣真難伺候,小心翼翼地陪她一天,都快累死了。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們,事成之后別忘了犒勞我?!?/p>
原來,保密局天津站副站長的位置一直空缺,幾個待定人選資格都差不多。關(guān)系跑了,禮也送了,站長還是不置可否。陸霖思來想去,決定從站長未來兒媳周佩文入手,秀芬便是被姐姐姐夫派去和佩文打好關(guān)系的。等秀芬?guī)完愰e洲搞定這門親事,讓周佩文心甘情愿喜氣洋洋地嫁過去,還愁站長不記陸霖的功勞?
想不到,沒過幾天就傳來消息,周小姐吞安眠藥自殺,幸好傭人發(fā)現(xiàn)得及時,把藥摳了出來。周太太差人請秀芬過去,讓她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周佩文。秀芬二話不說,匆匆來到周公館,只見佩文面色憔悴,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外面,看見秀芬,木然道:“陳家的聘禮已經(jīng)送來了,父親說我們門當戶對,決無反悔的可能?!?/p>
“傻姐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又何苦為了一個窮小子作賤自己?”
周佩文怒道:“還以為你懂我的心,原來是他們的說客,我不和你這樣的勢利小人做朋友,滾出去!”
秀芬不急不惱,笑吟吟地上前勸:“可你就是死了,參謀長也不會同意讓你嫁給歐陽龍,那個窮小子早晚還是會娶別人的?!?/p>
“我了解歐陽的性格,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也不會獨活,我們天上再見就是了?!?/p>
秀芬看著周佩文堅定的神情,沉默了幾秒,忽然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周佩文驚詫起來,半信半疑地看著秀芬,秀芬鄭重地點點頭,從手袋里拿出一本《圣經(jīng)》交給她。佩文接過來,打開一看,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為我保重”,竟是歐陽龍的筆跡。
秀芬臨走的時候,站在大門口對著佩文臥室的窗戶喊:“佩文姐姐,你安心休息,等身子養(yǎng)好了,我們再去做禮拜!”
4
安德森神父再見到周佩文時不再像上次那樣慈祥了,他的一雙藍眼睛充滿怒火,花白的胡子氣得翹了起來:“小姐,你為什么要做天父最不喜歡的事?要知道自殺的人死后是進不了天堂的?!?/p>
“神父,請幫幫我吧,只要能救出我的愛人,讓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p>
“你的祈求上帝一定會聽到,但在此之前,你要有耐心、恒心和愛心——不止愛他人,更要愛自己?!?/p>
秀芬告訴陸霖,周佩文已經(jīng)同意嫁給站長的兒子,但她有個條件,請陸霖讓她和歐陽龍在安立甘諸圣堂里見一面,由安德森神父主持一場秘密的西式婚禮。這在當時中國法律上并不生效,但對她來說等于完成了當初“非君不嫁”的誓言,也算是對這段戀情做一個了結(jié)。這個要求她不敢向脾氣暴躁的父親提,只能私下通過秀芬悄悄求陸霖。
陸霖為難了,秀芬便賭氣說:“幫你談到這一步,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真正的機會還是要你自己把握。周佩文身份尊貴,嫁到陳家后,站長也要敬她三分。利弊如何權(quán)衡,你自己拿主意吧?!毙闾m也在一旁幫腔:“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秀芬周旋了這么多天,總算見點兒眉目了,成敗在此一舉,你還猶豫什么?”
凌晨三點半,咪哆士道一片寂靜,安立甘諸圣堂尖尖的屋頂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有些乖張。一輛黑色吉普慢慢停在教堂前,幾個黑影從車上下來,為首的漢子敲敲那扇低矮的小木門。門開了,安德森神父手持一根蠟燭把來人迎進去。神龕邊的陰影里坐著兩個女人,其中一個低呼一聲撲上來,緊緊摟住來人中被押著的那名犯人。
陸霖小聲地問秀芬:“周小姐這個時間溜出來,參謀長家沒人發(fā)現(xiàn)吧?”
“放心,我傍晚打發(fā)人過去接佩文姐,說我心情不好,請她陪我睡一晚。姐夫,咱們到外面去吧,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标懥孛嗣g別著的槍,寒聲說:“那可不行,歐陽龍是要犯,他要是跑了怎么辦?”
周佩文轉(zhuǎn)過身,怒視著陸霖:“陸隊長,說話要憑良心!歐陽龍清清白白,是你們以莫須有的罪名冤枉他!難道現(xiàn)在連這一會兒的自由都不肯給我們嗎?”
“周小姐,您別生氣,我也是奉上面的指令行事,況且今天晚上我可是冒了天大的危險。不過既然您堅持,我就好人做到底,但您可不能再記我的仇了?!?/p>
說完,陸霖向幾個手下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在教堂外的前后入口嚴防死守,自己則和秀芬來到旁邊神父的房間里。
沒過五分鐘,房外忽然傳出一聲槍響。陸霖心里一驚,嗖地跑出去,幾個手下也從前后門沖了進來,只見教堂正廳里,地上一大片血跡,周佩文昏死在地上,歐陽龍和安德森神父卻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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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謀長和站長大發(fā)雷霆,陸霖自知闖了禍,只好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上級匯報,但歐陽龍為什么會跑掉,又是怎么跑的,他也不清楚。
他們只好再審問秀芬,她的供詞是:安德森神父聽了周佩文的祈禱很同情她,他告訴她們教堂正廳的神龕下有個地道,通往附近的維多利亞公園里的一口枯井。只要能把歐陽龍帶到這兒,再找機會支開看守,他就能幫他們逃走。佩文出來時是帶了槍的,說是參謀長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打算拿著路上防身,或者萬一被追兵趕上,就和歐陽龍殉情。護士幫佩文換下血衣時沒看到槍,估計是被歐陽龍搶走了。
周佩文總算被搶救過來,因為失血過多,她的身體很虛弱,但還是堅持叫秀芬去病房見她。一見面兩人都哭了。秀芬說:“都怪我,不該聽安德森那個老鬼唆使,本想幫你,卻讓你受了傷?!?/p>
“和你無關(guān),是歐陽龍這個畜生,我錯愛了他!”
佩文告訴大家,在跳下地道前,歐陽龍忽然問她有沒有帶些傍身的細軟,她便把首飾和槍拿出來給他看,沒想到對方一把搶過去,惡狠狠地說:“當初要是知道和你好會受這么多罪,打死我也不干!我在里面吃了多少苦,現(xiàn)在也該你還給我了!”說完便一槍打中她的肋骨,然后押著神父從地道跑了。
雖然受了重傷,但終于認清那個窮小子的真面目,事已至此,也算因禍得福。在佩文苦苦求情之后,參謀長決定不再追究陸霖和秀芬的責(zé)任,又叮囑醫(yī)院用最好的藥,然后離開去處理公事了。秀芬主動提出留院陪護佩文,將功補過。
眾人散去,病房里靜悄悄的,兩個女孩兒相視一笑。秀芬問:“怎么樣,傷口疼得厲害嗎?”
“放心,安德森神父的槍法真好,子彈只是擦著肋下飛過,地上的血水大部分是他準備好的雞血,我提前吃了一顆降壓藥,才顯得傷勢很嚴重?!?/p>
“那就好,經(jīng)過這次的事,你以后出門應(yīng)該不會再有盯梢的了。”
這都是安德森神父安排好的一場戲,歐陽龍并非不通世事的書呆子,他的真實身份是天津地下黨的一名交通聯(lián)絡(luò)員,因為需要高度保密,連周佩文都不知道。而周參謀長卻因這個窮小子和自己女兒談戀愛,一怒之下誤打誤撞地指示行動隊逮捕了他。
秀芬在老家時曾受到進步青年的影響,早就申請加入了共產(chǎn)黨組織,由于年輕缺乏經(jīng)驗,一直在考察中。和佩文第一次失約就是因為臨時被上級召喚,向她布置解救歐陽龍的任務(wù)。她的上級是安德森神父,他們通過手中掌握的信息,決定從周佩文入手。后來雖然成功地引她到教堂祈禱,但不清楚她的立場,始終不敢貿(mào)然行動。直到她為歐陽龍服藥自殺,秀芬心里才有了把握,她把安德森神父模仿歐陽龍筆跡的紙條交給她,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佩文欣然接受,表示只要能和愛人在一起,寧愿背離家庭。時間緊迫,如果佩文和歐陽一起逃走,留下秀芬勢必?zé)o法搪塞審問,行動隊也會加緊追蹤,只能讓二人分批離開。但因為周參謀長和陳站長怕佩文逃婚,平時出門總派人在后面跟著,安德森便想出歐陽龍臨時變臉的計劃,演一出苦肉計,讓他們以為佩文從此對歐陽龍寒心,待對方放松警惕,再悄悄把她送走。
兩個月后,秀芬把佩文送上開往延安的列車,歐陽龍正在那邊等她。而秀芬則留下來,準備迎接新的任務(wù)。
〔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