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祖祥
本文試圖從政治哲學角度、歷史角度,運用政治哲學的方法,以歷史印證文學、以文學印證歷史,對 《雙城記》和 《九三年》進行比較閱讀和跨界閱讀,以期打開一扇新的窗口,看到不同的風景。
怨恨是一種 “強烈的不滿和仇恨”, “它所具有的敵意是隱忍未發(fā)、不受自我行為控制的憤懣”。
民意并不是永遠可以被忽略不計,怨恨并不是永遠可以消弭于無形。如果民意沒有宣泄的渠道,沒有表達的途徑,蓄積的怨恨將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而且就像物理定律所揭示的那樣,打壓的力量越大,蓄積的時間越長,怨恨的強度就越大。一旦有機會以報復行動的完成來滿足怨恨感,怨恨者就從他所感覺到的所反對的對象階層里任意挑選犧牲品。
在狄更斯的長篇小說 《雙城記》中,有一個由蓄積怨恨到爆發(fā)仇恨到毀滅自己的典型,這就是得伐日 (也譯為得伐石)太太。得伐日太太可謂苦大仇深:父親、哥哥、姐姐、姐夫和還在腹中的外甥都被埃佛瑞蒙德侯爵兄弟害死。尤其令人發(fā)指的是,侯爵兄弟強奸泰雷茲·得伐日的姐姐,致使其精神錯亂;盡管請來曼內(nèi)特醫(yī)生治療,這位絕色佳人最后還是在哀號中死去。曼內(nèi)特醫(yī)生也因為舉報侯爵兄弟的暴行而被侯爵投入巴士底獄,被關(guān)押十幾年后,釋放出來時精神失常。年幼的泰雷茲·得伐日躲在海邊的一個漁民家才得以長大,后來嫁給曼內(nèi)特醫(yī)生的仆人得伐日,成為得伐日太太,經(jīng)營一家小酒館。在巴黎安托萬區(qū)的一家酒館,得伐日太太監(jiān)視著這里的一切——驕奢淫逸的貴族的馬車飛速駛過,碾死窮人的孩子,貴族傲慢地用錢擺平;窮苦的雅克們對貴族和國王的統(tǒng)治越來越充滿仇恨;路易十六的密探鬼頭鬼腦地在這里打探……這就是1780年代的法國,怨恨無限發(fā)酵的法國——得伐日太太在新仇舊恨的刺激下,她的畢生理想就是在革命到來時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當1789年7月14日這個歷史性時刻到來的時候,得伐日先生和得伐日太太成為攻打巴士底獄的先鋒。得伐日太太郁積已久的怨恨終于可以盡情爆發(fā)出來了。然而侯爵一家卻全都死去,得伐日太太的怨恨一下子失去了宣泄的對象。他們后來把侯爵的管家抓住,準備把多行善事、并無罪責的管家當替罪羊帶到巴黎送上斷頭臺。管家向在倫敦的侯爵侄子達爾內(nèi)求救。達爾內(nèi)多年前就放棄了繼承權(quán)。歷經(jīng)千辛萬苦后,達爾內(nèi)和曼內(nèi)特醫(yī)生的天使一樣的女兒露西小姐過著自食其力的幸福生活。然而,在接到管家的求救信后,達爾內(nèi)義無反顧地回到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動蕩不安而又充滿恐怖的法國,準備為管家辯白。他剛一回到法國就被捕了。后來曼內(nèi)特醫(yī)生以自己曾在巴士底獄坐牢的經(jīng)歷為達爾內(nèi)辯護,于是達爾內(nèi)被釋放。然而,被仇恨扭曲心靈的得伐日太太必欲報仇雪恨,再次把達爾內(nèi)弄到牢里,而且還要斬草除根——把達爾內(nèi)的岳父曼內(nèi)特、達爾內(nèi)的妻子露西、達爾內(nèi)的女兒全部送上斷頭臺。只是得伐日太太碰上了露西的女仆普洛絲小姐,二人大打出手,得伐日太太因手槍走火而斃命,她的斬草除根才沒有成為現(xiàn)實。最后達爾內(nèi)一家終于逃出法國回到英國。
底層的怨恨有著如此巨大的力量:所謂 “布衣之怒”,并不是被達官貴人所蔑視的 “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而是可以推翻強大的波旁王朝的有生力量。在波旁王朝肆意踐踏 “無代表不納稅”的傳統(tǒng)的情況下,在中止三級會議達175年之久的情況下,在民智漸開而王公貴族更加肆無忌憚的情況下,這股力量不斷積聚、不斷發(fā)酵、不斷壯大,最終和貴族階層與神職人員中的進步開明力量相結(jié)合,終于將驕橫狂妄的專制暴政推翻。
然而,怨恨畢竟不是一種應該永遠積聚的情緒,更不應該從一種情感演變?yōu)閭惱韮r值和政治行為。紓解和釋放應該成為怨恨的有效轉(zhuǎn)移方式。得伐日太太已經(jīng)以自己的毀滅,為無限膨脹的底層怨恨付出了代價。然而悲劇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自詡為忠誠正確的革命領袖們,互相咒罵:陰謀家!殺人犯!陰險小人!叛徒!溫和派!
雨果認為這是以野蠻來對付獸性。如果說狄更斯在描述法國革命時可能會帶有英國紳士的偏見和傲慢 (當然,實際上狄更斯對法國革命充滿敬仰之情),那么雨果這位法國人道主義的良心絕不會誣枉本國的革命領袖。在雨果的筆下,法國革命最杰出的代表們卻被充滿怨毒、刻薄、暴戾的心態(tài)所左右,并進而用尖險峭厲、恐怖威脅的語言(這種說話方式在后來的俄國革命中也可見到)相互恫嚇,以此來表明自己的革命徹底性。法國大革命成了一架啟動之后無法控制的恐怖機器,一個需要不斷地用鮮血來滋養(yǎng)的嗜血怪獸,一臺最終要把啟動者卷進去才罷休的絞肉機。以怨恨始,以怨恨終;以共和自由平等的革命始,以高票擁戴拿破侖登上帝位終。歷史就這樣開了一個惡狠狠的玩笑。馬拉、丹東、羅伯斯庇爾成為拿破侖獻給帝制的祭品。
查爾斯·狄更斯 (1812-1870),英國作家
這次革命并非爆發(fā)在一個貧窮的國家里,反而是在一個正在極度繁榮的國家里。用今天的話來說,當時法國的蛋糕做得越來越大,但分配蛋糕的方式卻越來越不公平,階層之間的不平衡感越來越強烈。貧困有時可以引起騷亂,但不能造成偉大的社會激變。社會的激變往往是起于階級間的不平衡。而不平衡則會導致怨恨情緒的無限滋生和發(fā)酵。
維克多·雨果(1802-1885),法國作家
法國當時各階層之間的怨恨情緒在不斷發(fā)酵后,經(jīng)過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的不斷激化,到路易十六的時代可謂達到極點。175多年間民意無從表達;路易十六平庸無能,唯有在宴會、狩獵或在鎖匠加曼的作坊中才能得到快活;王后安特瓦內(nèi)特是個美麗、輕率而喜歡賣弄風姿的女人,她只知道不顧一切地去享受;國王傾舉國之力,對貴族極盡籠絡之能事,以為這樣就可以保住王位、增加統(tǒng)治的合法性。但即使是統(tǒng)治階層,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輕蔑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1786年,斯特拉斯堡造幣廠鑄造了一批金路易,在國王像上面,加上了一個表示凌辱的角,也就是譏刺王后之不貞;各方面的因素使得親王們試圖繼承王位的希望不斷被激發(fā)——國王的兩個弟弟亞多瓦伯爵和普羅旺斯伯爵以及其從弟奧爾良公爵,都在利用這種不滿來暗中圖謀;普羅旺斯伯爵的情人巴爾比夫人有一天曾對拉默 (法國大貴族,曾參加美國獨立戰(zhàn)爭,回法國后成為反對派人物,后來是法國大革命的參與者)說: “你知道,他們在酒館里換錢的時候,說了些什么涉及國王的話?他們把一枚埃居(法國貨幣單位名)擲在桌上說:把這醉漢給我換了?!崩嘈庞行┯H王在計劃著要巴黎法院宣布路易十六無能統(tǒng)治。
一方面是法國王公貴族的紙醉金迷、醉生夢死,中等階層的無權(quán)無勢、勉強度日。法國貴族有著傳統(tǒng)悠久的享樂主義、物質(zhì)主義。出入宮廷的四千戶貴族大家,和國王一起打獵,乘坐國王的華貴馬車,從國庫中分得數(shù)量驚人的年金及賞賜,他們的收入幾乎占去政府每年預算的四分之一。但凡爾賽的生活是個無底洞,最大的產(chǎn)業(yè)也可在那兒花光。他們學著王后瑪麗·安特瓦內(nèi)特的模樣拼命濫賭。華麗而繡著金銀花色的衣服,馬車、仆從、打獵、宴會、戲劇以及娛樂,需要大量的錢。大貴族滿身是債,隨隨便便就傾家蕩產(chǎn)。管家替他們管理財產(chǎn),任意中飽,主人有時候連收入有多少也弄不清楚。全法國最大的地主奧爾良公爵負債達七千四百萬。王弟普羅旺斯伯爵及亞多瓦伯爵到二十五歲時,即已負債一千萬。大教堂也落在宮廷貴族之手,因為國王把這些寺院分給他們的幼子,他們到十二歲即可擔任教職。1789年時,全國143個主教沒有一個不是貴族。這幫主教住在宮廷中,對他們所主管的主教區(qū),除每年得到二億四千萬鋰收入外,其余的一無所知。而履行教職的小神甫們卻只能拾取殘余。本堂神甫七百鋰,副神甫只有三百五十鋰。神甫們知道主教們在宮廷過著無恥的生活,而他們自己卻在窮苦中度日,于是他們把自己的憤怒與辛酸灌輸?shù)睫r(nóng)民的腦子里去。鄉(xiāng)居小貴族已無參與政治及行政之權(quán),只好在地租繳納上榨取農(nóng)民,于是變成了農(nóng)民怨恨的對象。而且小貴族侵占公地,使得窮人的羊得不到所需要的少量飼料,窮人的怨恨日漸強烈。而小貴族也自視為被犧牲者,一遇機會,他們就會表示他們的不滿。
大臣之間各自為政,互不買賬;貴族之間彼此嫉妒,彼此暗算。甲大臣要保護哲學家時,乙大臣則加以迫害。伏爾泰就受到過不同貴族的迫害和保護。他們注意的不是公務,而是保持國王對他們的寵幸。誰也不去維護公共事務。神權(quán)專制只是用以掩蓋一切浪費、武斷及作弊而已。大臣常常招致人民怨恨,他們所體現(xiàn)的不完全的中央集權(quán)制,不但不足以鞏固王權(quán),反而引起輿論來反抗王權(quán)。
另一方面是底層農(nóng)民的啼饑號寒、輾轉(zhuǎn)溝壑,各地工人的一盤散沙、任憑宰割。農(nóng)民是負荷這個社會重負的牲畜。什一稅、王家稅、現(xiàn)金及實物地租、徭役、兵役,所有這一切苛捐雜稅都落在他們身上。領主的鴿子及獵獲物可以任意蹂躪他們的收成。他們住在茅草蓋的土屋子里,有時連煙囪也沒有。然而比起他們同時代的兄弟,如意大利、西班牙、德意志、愛爾蘭及波蘭的農(nóng)民,他們的情況要好些。他們有的有一點土地;有的只能靠做短工過活,而且時常失業(yè),不得不到一個又一個田莊去找工作。他們痛恨貴族侵占公地,他們痛恨公共牧場及拾穗權(quán)之廢止。全國各地的工人都不曾有嚴密的組織。至于那些被雇用在手工工場中的人,很多是農(nóng)民,他們認為所得工資不過是補助農(nóng)業(yè)上的收入而已。當時的工資增長不如物價上漲速度快。
文學和歷史都在描述這個時代的最強音——怨恨。于是,在三級會議召開的時刻,在國王越來越無力控制局勢的時刻,在怨恨極度膨脹的時刻,法國迎來了1789年7月14日。
享樂主義主導的放辟邪侈、官能至上,以路易十六和瑪麗·安特瓦內(nèi)特為代表,使巴黎成為墮落淫邪的代名詞,從而也獲得香艷之都、時尚之都的美譽;叢林法則主導的征伐好戰(zhàn)、窮兵黷武,結(jié)果卻把大革命的果實拱手送給急欲過一把皇帝癮的拿破侖;偶像崇拜主導的智力崇拜和道德崇拜,以馬拉、羅伯斯庇爾為代表,試圖在人間建立天國,結(jié)果卻把越來越多的人送上斷頭臺,最終導致瘋狂運轉(zhuǎn)的恐怖機器無法自控,直至把自己也送上斷頭臺才罷休;啟蒙主義、人道主義主導的自由平等博愛,以盧梭、伏爾泰、狄德羅為代表,致力于消除不公、等級、掠奪、暴力,建立一個如英國那樣的憲政、理性的國度……種種力量相互糾葛,一直無休無止,使得法國在200多年的時間里,不斷地上演暴亂-革命的悲喜劇,不斷地折騰國體政體、一直折騰到今天的第五共和國,不斷地品嘗被德國擊敗的屈辱,不斷地以特殊性相標榜實則缺乏引領能力,不斷地自我期許為世界領袖實則缺乏起碼的道義資源,不斷地陷入阿爾及利亞、越南的泥沼而尷尬不已,不斷地以其所謂的先鋒性掩蓋其矯揉造作、浮夸淺薄,不斷地以其騷亂不已、動蕩不安反映出其宗教、種族、思想的深刻危機。怨恨仍然是當今法國一個無法回避的關(guān)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