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深秋的阿壩,我們走在四姑娘山的溝谷之中。
天氣漸冷,已有霜跡。寒意中的高山楊和高山柳都葉片細小。灌木蕪亂的枝條,交纏成無規(guī)律的網(wǎng)狀,就在枯細而有刺結(jié)的莖上,結(jié)著袖珍的葉子、花蕾或果粒。偶爾的花也是小的,比如肋柱花,有著扁平如肋的蕊柱……一朵這么小的花,命名上卻有哺乳動物甚至是肉食者的骨頭,令人莞爾。我找到幾株報春,花小得像我拇指的甲蓋,它們在春天把草甸開成同一種顏色或是彩虹樣的斑斕……這是即將入冬的時節(jié),幾朵花卻在內(nèi)心的時差里,兀自開出袖珍的春天。
相反,在其他地方作為灌木的沙棘,在這里長成了高大的喬木,綴滿碎碎點點的果實……這灑金箋的樹,是獻給秋天的情詩;即使它們死去,在靜如永恒的水面延展倒影,也像是骨節(jié)硬朗的字體。
溝谷里有大量斷裂的樹。不僅是殘根殘枝,許多幾乎就是完整的一根,只是沒有樹冠和根系。它們被水、被冰川、被暴風(fēng),被神秘而萬能的自然之手移動到這里。就在生機盎然的皂柳、川楊和洪樺旁邊,密集倒伏著死去的樹干。我佇立傾聽,一切都是安靜的,無論生死。小花和積雪零零落落,它們或許還有關(guān)于明天的夢;而一根被伐倒的樹干,每一寸都是根,都是樁,都是枝條,都是自己作為一棵樹時的完整回憶。
有些粗大的樹枝被沖刷,在河流中堆疊起來,像擱淺的舊船,或者像崎嶇的橋。我看到一棵極為高大的落葉松倒在河里,那些短而整齊的交錯梯節(jié),試圖完成某種支撐……是的,那個向著高處、向著云端的梯架倒了,即使死去,它似乎還保留著不屈的樹魂。
更多的樹頑強存活。有些樹的方向,幾乎是在地上攀爬,它們的根被生生從地里撕扯出來,露出動脈似的根和毛細血管般的須。然而,被閃電劈砍,它們生長;被馬匹的門齒啃咬,它們生長;被水泡,被蟲蝕,被冰雪封鎖,它們依然生長。生在這里,死在這里,我沿著棧道,瞻望這些植物里的勇士和烈士。棧道由松木鋪就,上面有著細小的紋路、細小的疤結(jié)、細小的裂隙和落在上面細小的松針。雨、雪、行人的腳、牲畜的蹄印、歲月的屐痕落在上面,它慢慢地彎折進入林木深處。
景區(qū)里最多的,是淺金色的紅杉和墨綠色的冷杉。樹是立錐體的,如果處理成平面繪畫,它的邊線倍于底線的長度。樹的三角冠形,與山峰清晰而堅實的銳角保持著匹配與呼應(yīng)的關(guān)系。
別處的山大多弧線圓融,至少不像四姑娘的山,有如此凜冽的銳切面。
一切出自冰川的雕鑿。我們可以用鏟刀雕鑿冰雪,可冰川雕鑿的,是陡峭的山峰和裂谷——它在時間和巖石上,鑿刻令人生畏的鋸齒和溝脊。
我在山腳看到許多片狀頁巖,仿佛強力把它們疊加在一起,像手風(fēng)琴被壓縮的風(fēng)箱。我曾以為,那就是一座山的肌肉紋理。視線向上抬升,參差的樹木雨雪風(fēng)霜,參差的巖面刀劈斧砍,最后,是緊緊焊合如金屬的……像整體的鐵、整體的鉛、整體的銅那樣的,整體的花崗巖山峰。就像什么也不能把它分割和侵害。
先于四姑娘山主峰,看到布達拉峰時,我已震撼。它在浩大的云、霧和雪中隱現(xiàn),我有時分不清,那是埋進峽谷的濃霧,還是透過天光的云層。只是那種生蠻、曠遠和神秘的景象,令形容詞失去了血色。
我第一眼見到四姑娘山主峰,是從車窗里毫無心理準(zhǔn)備地向外看了一眼……之所以,我停頓數(shù)秒之后才驚呼,是因為瞬間遭受重擊,我所目睹的神跡令我無法說話。很厚的云層圍裹,一座巍峨雪峰,恰從云層中間的晴朗里顯露出來,有如懸浮。
終年積雪,那不是水晶冠冕,那就是雪峰必然的部分:它的巖石和它的冰川。主峰線條銳利,切削果斷——億萬年的褶皺,烘托立錐體的山巔;側(cè)面的雪坡,被神諭般的光芒照耀。這個瞬間之所以驚心動魄,是因為那最堅硬的巖石坐落在最柔軟的云層之上,那最沉重的山脈坐落在最輕盈的虛無之上……無法否認,那時那刻:云層上,有諸神的光。
雪,若有若無,彌漫世界的無辜塵埃,落下來……雪粒微小,落得像視線里一道幾乎透明的劃痕。這雪,落在我仰望的眼睛里。是啊,有時僅僅仰頭就令人暈?!?/p>
天空晴朗的時候,我偶爾錯覺自己是在潛水。上面是澄澈而浩大的藍,是太陽閃爍的光束。沒戴帽子,我的頭臉冰涼,像浸在海底,那些開花或不開花的植物,也像海底的繽紛珊瑚……包括身體輕微的異樣感。所謂的高原反應(yīng),所謂的暈海,都是身體自然流露出來的敬畏吧?即使有了高原反應(yīng),我也愿意接受這打鼓的心臟,這泵壓吃力的血,這有些急促的呼吸,這極為微弱的窒息感……因為,它們?nèi)缤碇脨垡獾姆磻?yīng)。這可以承受的頭疼,讓我想象,空氣里有秘密之手,控制準(zhǔn)確地按壓著我的太陽穴。
一切,不過因為我的弱力。
看,那些高原的動物多么自在。
一只黑牛,額毛有些鬈曲,呈星狀旋開,它前肋外側(cè)的皮毛,有犁田般的壟行,似乎與內(nèi)部構(gòu)造有著隱約的呼應(yīng)。它有新月形的角、深燧石的眼睛和松針一樣長的睫毛。走動并咀嚼草莖,它的蹄下是薄薄的雪層,它的頭上是萬丈的云。還有馬,鬃毛里沾滿植物的種殼,像腦袋上沾滿草梗的孩子。生鐵色的馬蹄,向前,走進陰影交錯的叢木里,走上陽光如瀑的草甸。我想象,在無人抵達的高處,一只雪豹,同時具備慵懶之美與殺伐之烈,它站在曠寒的山頂俯瞰……即使當(dāng)它睡著.那些映印在它皮毛上的星宿,依然聚斂光芒。
雪峰護佑一切,水汽上升,冰川融匯……因此,才有哈達般的云、牦牛似的山。
我知道,不同的地域都有無盡的峰嶺;所有的水都去向遙遠,無論是海,還是更高的天際。我行走在深秋,萬山蒼涼,一水天真。
松果墜落,如同精巧的靈塔;松蘿披拂,如同樹上掛滿經(jīng)幡。也許,云是哈達,河是哈達,雪線是哈達……那些走過轉(zhuǎn)經(jīng)筒的祈禱者,同樣是一條由人流組成、敬獻給這座神山的哈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