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格非,這位在青年作家中有著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以其數十年寫作生涯,塑造了經典的文學話語。面臨時代巨變,他的反思和叩問有著十足的借鑒意義,也可以說,這不僅是一個作家的思考,也是同居這個時代的所有人要面臨的問題。這個夏天,格非再次把他的思考帶入了魯迅文學院的課堂。
遞歸與反遞歸的邏輯變化
格非提出了一個問題:單純從閱歷來說,魯迅十幾歲離開故鄉(xiāng),為什么寫的小說大量涉及故鄉(xiāng)?莫言為什么始終圍繞著高密東北鄉(xiāng)在寫作?人生中另外的大段經歷,為什么無法在作品中呈現?
他指出,最核心的原因在于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當下的中國,依然是傳統(tǒng)的農業(yè)文明在主導,還沒有完成社會轉型,現在的倫理觀念,和魯迅時期已大為不同,但還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現代社會。
當然,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就當下而言,很多傳統(tǒng)已然不再。格非記得小時候,“傳統(tǒng)的文人還活著”。有一天,祖父帶他去見一個“高人”,這是一個老菜農,卻對詩詞歌賦有著異于常人的稟賦,渾身散發(fā)著來自上一個時代的文人氣息。老人帶給他很大刺激——“我身邊也住著一個古人”。后來,他和老人斷斷續(xù)續(xù)聯系,生活中多了一個老師。讀大三時,老人想考一考他的文學素養(yǎng),讓他寫一些古體詩寄給對方。格非覺得很慚愧,自己當時并沒有太深的古典造詣,遂請古典文學專業(yè)的朋友代寫了幾首,寄給老人。老人回信告訴他,這些詩連基本的平仄都不懂,并進行了大篇幅的修改。
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還了,再回到故鄉(xiāng),格非感覺“鄉(xiāng)村跟過去一點關系都沒有”。他說:“經驗在呈現時,到底要表達什么?是以正在死亡的鄉(xiāng)村文明為基本藍本,還是描述城市生活的骯臟?”
格非談到“遞歸”,一個數學概念?!斑f歸數列”,即一種給定A1后,用給定遞歸公式An+1=f(An)由前項定義后項所得到的數列。文學并非封閉的人文科學,在數學、物理等科學上亦有文學可發(fā)揮的空間,麥克尤恩經典小說《立體幾何》即是一篇著名的嘗試。
“要想真正了解博爾赫斯,得有科學的基礎?!备穹钦f,博爾赫斯在卡斯納與紐斯曼所著《數學與想象》一書的西班牙語序言中寫道:“數學,如同音樂,足以放棄世界?!瘪R丁內斯也寫過一篇《博爾赫斯與數學》。
“遞歸”也是一個文學概念。在過去,人們通過部分來呈現整體,部分和整體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文人的最高目標不是幸福、快樂,而是安適。孤獨是幸福的前提,所謂慎獨,而今人們卻害怕、躲避孤獨。在“遞歸”的世界,塞萬提斯成為最后一個把局部和整體結合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另一個試圖去做到這一點的人,《罪與罰》中巨大的愛,神性的力量,將作者提升到了上帝的層面。
到了黑格爾,一切發(fā)生變化,在他看來,人是其所有行為的總和(馬克思繼承了這個觀點)。至此,人就成了“反遞歸”的存在,一切行為的意義開始發(fā)生變化。用加繆的話說,“好”這個字開始了多重解讀,已不存在意義。
在存在主義看來,存在先于本質,人是沒有本質的,就存在那里,道德不足懼,規(guī)則不足懼?!皫缀鯖]有一個作家會在道德許可的范圍內寫作”。歌德也說,如果一個作家缺乏勇氣,就談不上任何才華。
于是,社會生活、政治、道德,三者影響下的個人,成為經驗的一種呈現。“今天的時代,不可能有真正的經驗性作家。一個作家對哲學、思想史、一部分科學要有清晰的認識?!?/p>
當水手和農民“消失”之后
在本雅明看來,過去最有資格講故事的人,一個是水手,一個是農民。
水手是一個代指,他周游世界,帶回來什么故事,你就聽到什么故事,他所描述的爪哇島是什么樣子的,你就得接受是什么樣子的。水手擁有對故事的詮釋權,因為你沒有他那樣的經歷,必須接受他的述說。而農民在經驗的作用下,擁有無窮無盡的故事,民間傳說、個人經驗在同一片土地上呈現出繁盛的花朵——最偉大的“農民型”作家是馬爾克斯。
但是,以上兩種講故事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傳播途徑早已極大廣泛,過去的水手早已被新聞記者取代,地球之上,任何地域的故事早已不再新鮮。而農民呢?社會分工的不斷精細,農民的傳統(tǒng)生活被打破了,個人經驗被社會經驗取代,部分和整體之間的意義脫鉤了。
即:生活和意義分開了。
格非說,在這個層面上,《魯濱遜漂流記》是一部很有價值的小說?!斑@部小說重新發(fā)現了生活的意義,將生活和意義重新結合起來?!绷髀浠膷u的魯濱遜,必須從源頭開始整理自己的生活,要想吃面包,就要從源頭開始種植小麥,完成制作面包的整個流程,而不是在社會分工的作用下,去輕易地獲取面包。
按照本雅明的理論,文學是沒辦法被閱讀磨損的,讀過之后并不能把控,新聞作品讀完后不存在剩余價值,而文學不同。——基本事實沒有用,文學最重要的正是基本事實之外的部分,是事件提供的最初的那種感覺,“兩個毫不相干的事物碰到一起時,那種奇妙感,比如雨傘和縫紉機的相遇?!边@就解釋了為什么普魯斯特和卡夫卡的生活經歷如此貧乏,他們的作品卻如此偉大。
躲在一間屋子里思考的普魯斯特,在思考城堡進入和出來的可能性的卡夫卡,以異于傳統(tǒng)的經驗的形式,講述了另一種堪稱“驚艷”的經驗。即使最初的那種經驗,城市照亮了莫言的鄉(xiāng)村經驗,不到城市里,莫言不會如此明晰鄉(xiāng)村的過往。
格非的經驗同樣在不斷延伸,從先鋒時代到“江南三部曲”,一個大作家的氣質凸顯在文字中。張清華評價他的短篇小說《傻瓜的詩篇》為“新文學十個經典短篇之一”。張清華說這篇小說,“仿佛是一篇精神分析學的研究報告一樣,他似乎就是要有意地寫一篇能夠表現精神分析學理念的小說,特別是關于精神病的發(fā)病原理和治愈方法的‘理論探求的小說,他的確是成功了?!?/p>
格非還著有一本《雪隱鷺鷥》,以學術的眼光,闡釋《金瓶梅》。這部小說,“是一部激憤之書,也是一部悲憫之書。在中國小說史上,無論是世界觀、價值觀、修辭學,還是給讀者帶來的令人不安的巨大冒犯,《金瓶梅》都是空前的。”
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江南三部曲”是格非的巔峰之作,江南百年,文學的話語統(tǒng)領一片地域和一個族群。我喜歡《春盡江南》最后附錄的一首《睡蓮》,其中兩句:“前世的夢中,我無限接近這星辰/今夜依舊遙不可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