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開展
遙遠有多遠
我這顆狂跳而結滿沉沉籽粒的心
猶如草叢中的野獸
潛伏著,等待著一個又一個新的開始
一種向前的跳躍。我有我的理想國
體內(nèi)藏著一根針,一罐蜜
一眼井,一輛轟鳴的火車
翱翔的鷹把我的目光牽引到了遠方
一路撿拾曾經(jīng)揮霍的光陰
八千里云和月,濃縮成一道鞭影
仿佛一切都是神的應允,內(nèi)心燈火通明
我知道平凡的日子,也有刀刃與蜜劍
但我不要做一個轉(zhuǎn)身就走的人
不要做一個被人潮裹挾前行的人
我相信理想的癢和點石成金的夢
它有多大的隱秘,就能打開多大的天空
我也相信一顆緊扣劍膽的琴心
能夠說服一切喧鬧的事物,靜下來
滴水穿石或亂石穿空
父親讀我的詩集
他拿著我寫他的詩書
在我身邊坐下,摸索著
話題,問起我的工作和出書的費用
曾經(jīng)刀片一樣的目光,此刻藏滿溫柔
聊著聊著,這個畢生的假想敵
恍若朋友;聊著聊著他成了學生
而我卻像一個父親一堆道理
聊著聊著,詩非詩人非人
與女兒書
女兒,這世間的許多甜
我都替你嘗過了;這世間的許多苦
我也替你吃過了?,F(xiàn)在,我要把
生活,原汁原味地遞給你——
嘗到了甜頭,你就笑笑;吃到了
苦頭,你就吐吐舌頭,沒什么大不了
一個人,一生總共也渡過不了
幾條河,如果你在甜里
吃到了苦,或是在苦里品到了甜
女兒,不用告訴我,你的感覺
我都有過,生活的滋味,本就這么多
女兒,你是我的生,我的命
你的父親一生也沒學會偷偷飛翔
你是我和一個好女人變成的另一只
蝴蝶,希望你永遠保持飛翔的姿勢
愿意怎么飛就怎么飛,我們
將暗中跟蹤你,走遍天空土地
女兒呀,請記住,你應該
永遠像我的遺憾一樣美
入成都記
順從命運的差遣,辭夏水
別漢江,逆江水而上抵成都
好在難于上青天的蜀道
沒為難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宿命
江水正濫,像日月在叮囑
新工作無非是迎接一些新面孔
與這些時代精英的合作中
我們之間彼此欣賞,彼此附庸
互為對手,以至于我的煙癮
越來越大,盛大的時光
在綠色的植物上閃耀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綠葉上長了
老人斑,很像我的臉
詩歌卻越來越不會寫了
更不敢觸及文字最沉默和明亮的
那部分,偶爾寫到故鄉(xiāng)
落筆便輕一些,讀到糟蹋漢語的
詩句,總時不時掐自己一把
每早我都會沿康熙年間的文殊院
登高望遠,看朝霞如何溫暖世界
在這詩人遭流放之地,學古人
領受自然的教誨與恩賜
周末的出租屋,我依舊喜歡
對著快餐面,臭豆腐,啤酒
品味快樂的生活,品詩書與孤寂
做自己的王。妄圖寫下傳世不朽之作
只是入成都前的三個愿望:吃麻辣火鍋
去杜甫草堂研習古制,到汶川觀
重建后的壯美,至今一個也沒實現(xiàn)
九寨溝地震的前日,剛好
收到妻子網(wǎng)購寄來的祈福手鐲
以至于地震那晚,我比成都人民
還淡定,當我學他們用不同的形式
祈禱時,才發(fā)現(xiàn)我與這些
多災多難的人們一樣,已認天命
一個人的中秋節(jié)
一個人的中秋節(jié),也是中秋節(jié)
居住了多年的出租屋,突然
有些陌生。我說不清,為什么
要對窗外一只逆風中的灰鳥
發(fā)呆動情。我也不想想
一個詩人該如何完成他的異鄉(xiāng)
穿堂的風輕拂深秋的皮膚
也吹動心疼的部分。我突然
想與酒同醉,剝開自己粽子一樣的
層層裹裹,提前交出對這個世界的恐懼
和妥協(xié),安慰那個不停把自己鞭打
與生活較勁的另一個我和無數(shù)個我
就像一個詩人放棄了雄辯
的寫作方式,無奈而又自若
夜醒了,遠風越來越大
我聽得清夜空上星辰走動的
微響,但它們終沒能說出我的秘密
此刻,我在詩里,生活仍在火里
那年,那人
李白,流水線工人
在電器廠,他曾是我的下屬
因為這個偉大的名字,我喜歡
關照他。今日在街上,忽然
碰見他,他笑瞇瞇地給我一根煙
我發(fā)現(xiàn)他夾煙的食指和中指
是僵直的,不能彎曲
我才想起,那年在車間
機器可怕地咬掉了他兩根手指
當時,我送他去醫(yī)院的車上
他像一灘爛泥,蒼白無力
我捧著他連皮帶肉的斷指頭
第一次把一個男人,緊摟在懷里
十二年
一輪生肖,使異鄉(xiāng)真正成為
異鄉(xiāng)的,是一個肩背懸崖
與憂傷的男人,在宿命里
種下的遠方,和迎風而立的勇氣
沿途掏空的肺腑,結痂的
灼傷,堅硬的骨頭……已成
舊中懇求,從容的良藥
青絲滋生白發(fā),有誰與影
相隨,有誰揚長而去,又有誰
不動聲色,相信命定的針眼
在對視中己相約來生
如果一生足夠長,我希望
去更遠更暗的地方沉浮
問津生死,雪落成泥
沒人能讀懂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越寫越小,詩句新如題
仍在那些經(jīng)典里尋找說辭
楚地的巫術,懷鄉(xiāng)病,漂泊
綜合癥,楚方言,一聲比一聲嘶啞
時光下手太狠了,我一再地把自己
掏空,再裝滿,打開??v使生活
狠扇耳光,我依然吐吐舌頭
傻傻地笑著,一肚子發(fā)霉的漢字
是我彎垂的籽實,比中年更像中年
我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才這樣
與眾不同。我是如此地相信
親人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僅有的一顆心分成了兩瓣
一瓣給了故鄉(xiāng),一瓣陪我在異鄉(xiāng)
受苦,把命償還,我自己
也說不上是征途,還是歸途
是憂傷多一些,還是渴望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