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房偉寫了二十篇有關抗戰(zhàn)的歷史小說,受到普遍贊譽。2018年,他又開始寫一組民國歷史系列的小說,《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是開篇之作。
源于一個“假魯迅”事件,房偉對那位冒充者很感興趣,發(fā)出疑問:“那個時代的底層小知識分子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他與時代是怎樣的關系?他們和魯迅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又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那種底層生存的知識分子狀態(tài),又與當下有著哪些雙生性的復雜關聯(lián)?歷史的殘酷在于,它只能將一個小人物以丑陋的方式釘在《魯迅全集》之中,而我想打撈他,讓假魯迅和真魯迅同處于一個歷史關注時空。而魯迅先生的問題,關乎現(xiàn)代中國的很多關鍵問題,至今依然對我們有啟發(fā)?!?/p>
崔慶蕾的文章,是對房偉小說的分析,也是對魯迅和假魯迅生存狀況的闡釋,頗有一股民國風味。
一
房偉近兩年發(fā)表了一系列抗戰(zhàn)題材小說,題材專一,時間集中,屢屢轉載獲獎,大有噴薄而出之感。顯然,這不是他一時興起的“偶得”,而是厚積薄發(fā)后的收獲。房偉的創(chuàng)作可以追溯到更久時間節(jié)點。早在讀書期間,他就寫過大量詩歌。
“晚上,他們在小酒館昏黃的燈光下,喝劣質白酒,向心愛的女招待大聲朗誦詩歌。他們也在煙氣繚繞的路邊攤喝酒。他們嘴里咬著肉串,眼睛蔑視著過往的香車美女,將空空的酒瓶敲在柏油馬路上?,F(xiàn)代的高樓大廈下,他們的身影孤單,卻從未屈服。他們是語言煉金術士,懷揣詩經(jīng)和楚辭的文化叛徒,李白杜甫的隔世弟子,嵇康的崇拜者。他們也是普羅旺斯旅行的行吟詩人,是波西米亞流亡中國的血裔”(房偉《“極光十杰”:那些暗夜磨刀的唯美狂徒》)。
這是房偉描寫的極光詩社詩人們的生活。他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也是一個暗夜磨刀的狂徒,把自己獻祭給詩歌和文學。再后來,他開始寫小說,長篇小說《英雄時代》的出版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事件,漫長跋涉摸索之后,這部小說讓他小說家的自我意識得到進一步確證。讀過這部小說,你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充滿生命激情和想象力的作者,是一個有獨立思考和強烈言說欲望的青年作家,這是以往那個嚴肅審慎的青年評論家形象所不曾透示的內容。
二
《“杭州魯迅”二三事》有一個核心原型事件,即“杭州魯迅”事件。1928年春,人在上海的魯迅在《語絲》雜志發(fā)表一篇名為《在上海的魯迅啟事》的文章,魯迅做這篇文章的起因是在杭州出現(xiàn)了一個同樣名為“魯迅”的人,此人不僅模仿魯迅同樣出版了一本名為《彷徨》的小說集,還假借魯迅的名頭到處題詞留影,招搖撞騙。故魯迅做此啟事一則,告知公眾。一時之間,真假魯迅的故事口耳相傳,成為文學圈的一則趣談。
小說即以此事件為核心展開想象和敘述,假魯迅——周預才成為小說的核心人物之一。但房偉筆下的假魯迅顯然不是那個以笑柄形象示人的可笑人物,在遵循固有歷史敘述的前提下,他賦予了這個人物全新的內涵及意義。比如,在如何成為欺世盜名的“假魯迅”的過程這一根本性問題上,他就全然推翻了人們的慣常想象和心理預設。在小說中,周預才雖然的確窮困落魄,卻并非有意模仿冒充魯迅,他雖然做了冒犯先生的事體,但這種冒犯卻建立在無限尊敬和崇拜的基礎之上,在被人們誤認為魯迅之后,他誠惶誠恐卻又百口莫辯。及至假魯迅形象被戳穿后,他離開杭州到上海討生活,從常理來講,上海應該是他最逃避的地方,因為真正的魯迅即生活在上海,但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到上海謀生,這其中冥冥之中牽引他的或許還是對魯迅先生崇拜之力的感召。而在炮火攻城的危急夜晚,他不顧個人安危毅然奔赴內山書店去看望魯迅的行動,更能體現(xiàn)出魯迅在其心中的重要性和崇高地位。小說中,真假魯迅在生死時刻相遇,卻全然沒有鬧劇式的難堪與尷尬,而是靈魂的靜默與傾聽,這些情節(jié)設置從根本上顛覆了人們對于歷史上“杭州魯迅”事件的想象和推測,打開了固有敘述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梢哉f,通過對假魯迅這一人物形象的重構,作者從歷史出發(fā),又逸出了歷史框架,他似在提醒我們,要時刻警惕固有敘述的可疑性和欺騙性。
小說有強烈的戲謔詼諧味道。先看小說結尾的一封退稿信,信中對章謙所作小說的評價是:“想象怪異奇特,但毫無意義,相當無聊?!薄坝袣v史虛無主義嫌疑?!薄棒斞甘莻ゴ笪膶W家與思想家,任何對他的拙劣模仿,都應被禁止?!薄跋壬珎ゴ罅?,不是凡人能虛構的,更何況是假魯迅?小說人物呆板蒼白,故事結構松散,缺乏精彩情節(jié)和吸引力,未能塑造魯迅的光輝形象?!边@封信以編輯部給章謙的名義寫出,卻更似是作者的一種自嘲式自我評價。看上去作者以自嘲的方式消解了小說的意義,實際上小說的價值在消解中反而得以更加凸顯和明確。這種自嘲式的收尾讓小說的戲謔性達到高潮。
作為王小波的推崇者,房偉的小說語言具有與王小波相近的幽默詼諧風格,這一點在其長篇小說《英雄時代》中有著更鮮明的體現(xiàn),機智的反諷,俏皮的自嘲,常讓人會心一笑。這篇小說的語言依然如此,在“我”與章謙的對話,以及周預才與梅先生的對話中,常有精彩的語言交鋒,碰撞出歡樂的火花。小說從一個戲謔性十足的原型事件衍生,又在作者機智靈動的想象和俏皮詼諧的語言中飛揚,通篇充滿幽默詼諧的味道。
盡管戲謔性十足,但需要指出的是這并不是一個輕松的作品,相反,充足的詼諧戲謔后隱藏著濃重的批判和反思,而戲謔性又以其特殊的修辭作用進一步強化了批判的鋒利性和反思的深刻性。小說中,除了“杭州魯迅”這一核心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開頭和結尾還有前后呼應的另一條線索:有關章謙的故事。歷史上的“杭州魯迅”事件中,幫助魯迅弄清事實真相的是一位叫章廷謙的作家,這位作家解放后曾在北大長期任教,著有《和魯迅相處的日子》。小說中作為大學教師的章謙與歷史上作為作家的章廷謙顯然有著內在關聯(lián),這也進一步加固了小說與歷史上“杭州魯迅”事件的緊密度。小說中的章謙之死顯然是個極富象征意味的事件,這個致力于文學事業(yè)的大學青年教師,最終吊死在了自己的寓所內,悄然無聲地走了,像他在世時的沉默一樣。他的落魄一生與假魯迅周預才的落魄有著精神上的一致性,他們都以魯迅為偶像,卻在生活和現(xiàn)實的四處圍剿中落荒而逃。兩人相隔一個世紀,命運卻殊途同歸,這是兩代知識分子的共同悲哀。
小說的批判性在假魯迅事件發(fā)展過程中也有更進一步體現(xiàn),周預才一步步變成“魯迅”的過程中,外界推波助瀾固然起了主要作用,他自己在幻覺中的自我欺騙也是重要原因,假作真時真亦假,在真相揭開之前,他有時竟真覺得自己就是魯迅了。這其中,虛榮享受的欲望起到了重要支配作用,面對物質和美色的誘惑,他動搖并沉淪了,放棄了對于人性底線的堅持和抵抗,投入到虛名懷抱中去了。這個過程中,知識分子的軟弱和虛偽主導了他的意識和行為。而在制造假魯迅的過程中,周圍的“看客”無疑是最重要的幫兇,盡管有些人是有意為之如梅先生,有些人是無意為之如姜小姐,但在客觀上,他們都成為這一事件的主要兇手之一,他們不僅圍觀這一件事,而且作為事件發(fā)展的行動元之一推波助瀾,成為合謀者,他們在事件發(fā)展過程中不斷變幻的面目活化出一幅人性的丑惡圖來。
可以說,在作者對“杭州魯迅”事件的重述和虛構中,再次引出了一百年前魯迅對于國民劣根性批判的話題,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與其自身的劣根性復雜地纏繞在一起,交織成了一張牢不可破的網(wǎng),但猶如春蠶吐絲,作繭自縛,結網(wǎng)之力恰源自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