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

開篇，不妨笑一個。因為接下來的話題，有沉重。

“笑”，是牙雕的一個術(shù)語，指象牙上的裂紋。

再完美的象牙也難免有裂紋，牙雕術(shù)語偏偏稱其為“笑”。

小小一個專業(yè)名詞，可管窺這個行業(yè)：在完美與缺憾之間，美與審美，在生成、拉鋸、確立、升級……誰的人生，又不是悲欣交集？69歲的李春珂，54年的牙雕人生，并沒有例外。

李春珂的工作室，臨近香山，是朋友提供的友情場地。初見李春珂，相隔幾十米，就聞他長聲一嘆：“你們來的不是時候??！”

為什么？細聊下來，了然。

李春珂近年于牙雕行業(yè)，已是守望者的姿態(tài)。但個人創(chuàng)作和傳承，從不敢懈怠。就像手中的象牙，再多的笑，也是自身的一部分。笑盡，還是妖嬈？或者說，即便有笑，也要盡展妖嬈。

采訪李春珂，就是與一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堅定的守望者對話。他言必稱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傳承、意境與韻味，一再強調(diào)理解中國文化寫意的特點，需要自身悟性?；蛟S，這也是牙雕行業(yè)“非物質(zhì)”的價值和難度之所在。更或許，描畫李春珂，要順勢參考他面對牙料的心態(tài)與手法。

借李白一句，稍作調(diào)整：天清牙料白，心靜大象知。

然后呢？凝神靜氣，慢慢來。

其實，也根本快不了。我不信，誰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以行業(yè)守望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你面前，言語間混雜著感恩、痛惜、堅信、解釋、追憶、激動……甚至質(zhì)問，能無動于衷？

所以，我試用了一種輕松的方式來標定采訪框架：歪改古詩詞當小標題，并采用先苦后甜的順序。細究，也不算特別歪，后面大家會看到李春珂的代表作之一《韓熙載夜宴圖》，就是取材于南唐同名名畫。而且，牙雕的受追捧緣起，更是文人們的自發(fā)創(chuàng)作，有很地道的傳統(tǒng)文化故事。

守望者，我們不敢說是“國之重器”，但至少他們是守望、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重器”。

真心希望，李春珂能釋懷一笑。

知否，知否？象牙也有身份證。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宋）李清照

在綠肥紅瘦的春日，李春珂的心情，并沒有多少春意。這點兒倒和李清照這闕《如夢令》有一拼：惜花傷春。

剛落座，李春珂就拿出手機，調(diào)出收藏的國家相關(guān)牙雕行業(yè)的政策通知，幾乎是逐條講給記者聽。從身體、精神狀態(tài)到技藝，完全可以聊發(fā)少年狂的老先生，那種I尤心忡忡，非牙雕行業(yè)恐難共情。

但李春珂是真著急：“國務(wù)院下發(fā)的通知里說，‘對象牙雕刻國家級、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開展搶救性記錄，留下其完整的工藝流程和核心技藝等詳細資料。絕對不能讓牙雕這個行業(yè)滅亡，畢竟是中國文化。母親的文化不能丟，文化的本源不能忘！”

李春珂急切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對于牙雕行業(yè)，不僅是某一個環(huán)節(jié)需要調(diào)整、解釋。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特定的說明，幾乎要從頭再來。

比如，牙雕使用的象牙原材料，全部是由聯(lián)合國給予配額，每一根象牙都有備案。李春珂從15歲（1964年）進入北京象牙雕刻廠開始，所使用的每一根牙料，都是國家林業(yè)局批下的，配有大象的死亡證明，證明所使用的牙料，來自于自然死亡的大象。

李春珂舉例說明：“前陣子，在西苑飯店開國際會議，所有外國人都支持停止牙雕商業(yè)。其實這里面有誤解，認為我們象牙雕刻就是獵殺大象。不是這樣的啊！曾經(jīng)，我國進了56噸，都是聯(lián)合國批準的，自然死亡的大象，目前還有6噸在庫里。我們一直用的都是合法的料?，F(xiàn)在世界上還有約40萬頭大象，自然死亡的一年大約8000只大象、16000只象牙。對牙雕來說，合法采用，是用不完的。中國最大的象牙雕刻廠，9年多才用了3噸料。”

似曾相識『猛犸』來 牙雕藝人獨徘徊

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宋）晏殊

大家或許會問：嚴控象牙貿(mào)易，那牙雕用什么？答案早就有：猛犸牙。牙雕的這種得失踟躕，和晏殊這首《浣溪沙》真差不離兒：得失之間，你徘徊你的，世事照樣輪轉(zhuǎn)。

此時，如果大家讀得一頭霧水，那我捋出一個協(xié)議、一個通知，興許能瞬間明晰：

1989年10月，第七屆《國際瀕危野生動植物貿(mào)易協(xié)議》締約國大會開會決定：禁止國際間的象牙進出口貿(mào)易，以拯救非洲大象。中國是通過決議的成員國之一，主動遵守決議，于1990年初停止進口象牙。

當時，這對牙雕行業(yè)是致命的打擊，牙雕廠里全靠庫存的原料維持生產(chǎn)，廠里很多技師都轉(zhuǎn)行，員工數(shù)量也從鼎盛時期的800多人銳減至十幾人，更招不到年輕人。幾代牙雕人辛苦傳承下的技術(shù)面臨著無人為繼的困境。禁限20年后，2010年前后，牙雕廠如愿招到了學藝的學生。眼看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然而……

2016年12月30日，《國務(wù)院辦公廳關(guān)于有序停止商業(yè)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的通知》下發(fā)，通知指出：一、分期分批停止商業(yè)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二、積極引導象牙雕刻技藝轉(zhuǎn)型。三、嚴格管理合法收藏的象牙及制品。四、加強執(zhí)法監(jiān)管和宣傳教育。

這一紙通知又讓牙雕行業(yè)陷入了前途未卜的境地。

中文里有兩個詞：令行禁止，事在人為。對于前一個，—般不會有疑義；但是對于后一個，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比如，國務(wù)院下發(fā)的通知里有詳細列舉：

“停止商業(yè)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后，文化部門要引導象牙雕刻技藝傳承人和相關(guān)從業(yè)者轉(zhuǎn)型。對象牙雕刻國家級、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開展搶救性記錄，留下其完整的工藝流程和核心技藝等詳細資料；對象牙雕刻技藝名師，鼓勵其到博物館等機構(gòu)從事相關(guān)藝術(shù)品修復工作；對象牙雕刻技藝傳承人，引導其用替代材料發(fā)展其他牙雕、骨雕等技藝。非營利性社會文化團體、行業(yè)協(xié)會可整合現(xiàn)有資源組建象牙雕刻工作室……”

李春珂要呼吁的，正是要大家一起努力，切實做起來；傾盡全力守望的，正是要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牙雕得以傳承。

猛犸是什么？也是大象啦！長毛象。身披長毛，體形高大，存在于冰河時期，是已有絕滅象中最著名的一種。猛犸（ mammut），源自于俄羅斯古字，意思是地下潛伏的事物，因為所有長毛象在被發(fā)現(xiàn)時，郁已死亡并半埋于土中。象牙大量出土后，因為已經(jīng)在地下埋了數(shù)萬年，嚴格說已經(jīng)算化石類了，可實際上并沒有完全變成化石，只是表皮石化了，容易開裂，但是其內(nèi)質(zhì)和象牙基本一致，可以代替象牙材料。

相似度幾何？李春珂舉了個生動的例子：“我要真拿猛犸牙雕上飛機，也得被檢查，別人是很難分辨到底是象牙還是猛犸象牙的。我們專業(yè)的，都不敢說80%都能分辨出來，得仔細分辨?！绷硗猓谴笙?，象牙的彎度是不同的：“很多人間，猛犸象的牙為什么是彎的？其實，現(xiàn)在的象牙也有彎的和直的。森林的象牙都是直的，找食物，功用性更強。到了平原，有很多食物，用不著這牙，慢慢就變彎了。猛犸象我想也是這樣，冰河時期之前，地球植被非常豐富，用不著這牙，慢慢遺傳、演化，就變彎了?！?/p>

那么，如果喜歡牙雕的朋友想訂作品，怎么辦？李春珂說：“現(xiàn)在訂只能訂猛犸的，也不是現(xiàn)訂現(xiàn)有。民間邊境貿(mào)易運作，外國商人知道象牙不讓做了，猛犸牙就要漲價。俄羅斯有規(guī)定，不準出口整只象牙。100多公斤那種，這幫商人梆梆梆給截三刀，砍了！骨雕我不反對，可是骨頭過去5-6毫米厚，現(xiàn)在2-3毫米厚，還特別糠，牛長得太快了，骨質(zhì)不好。”

看得出，李春珂對象牙的好，念念不忘：“從細膩程度來講，任何材料也比不了象牙雕刻。你比如做木雕做鏤空容易就掉了、碎了，玉做薄，有時在做的過程當中就碎了。而象牙不會掉，做多薄多細都不會開裂，所以最適于雕刻，而且還能著色，要什么顏色可以上什么顏色，做出來的東西比較生動。再加上象牙本身獨有的天然紋路，那種白不是發(fā)干的白，做出來的作品非常漂亮?！?/p>

說到明亮處，李春珂又想起傷心事了：“猛犸象是滅絕動物，不存在保護動物問題?？墒谴笙笞匀凰劳?，人們不會把象牙都燒掉，那是寶貴資源啊。過去都是林業(yè)局呼吁各個牙雕廠捐獻資金，就是用來保護大象。我們用的象牙都是合法的啊，只是好多人不了解?！?/p>

說到這里，可以明顯感覺李春珂的徘徊了。他說了很多遍“我們用的象牙都是合法的啊”，有祥林嫂的悲情。而“好多人都不了解”的后綴，又給這悲情添了孤獨。

林花謝了春紅『創(chuàng)匯大戶』太匆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五代）李煜

牙雕，曾是“燕京八絕”中“京城四大名旦”之首，厲害吧？可如今，讀讀李煜的《相見歡》，也算自我寬慰：世事萬千，哪一樣又不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牙雕，充分汲取了民間工藝的精華，在清代開創(chuàng)了中華傳統(tǒng)工藝新的高峰，并逐漸形成了“京作”特色的宮廷藝術(shù)，是一個飽蘊中華民族特色的文化符號。因為象牙材質(zhì)異常珍貴，象牙雕刻藝術(shù)自誕生起，就與皇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遼、金、元、明、清歷代帝王都把象牙作為皇家珍品來看待。

1949年以后，作為傳統(tǒng)國粹之一，牙雕曾受到高度重視，政府扶持成立了北京象牙雕刻廠。京城工藝美術(shù)“四大名旦”之首，更是創(chuàng)匯大戶。在那時，國家的外匯收入很大部分來源于工藝美術(shù)制品，創(chuàng)匯占比高達70%到80%。老牙雕人有一句玩笑話：“一個牙雕廠頂半個首鋼”。除了創(chuàng)匯，北京牙雕廠還制作了多件國禮—一贈給斯大林的《北海全景》、送給朝鮮金日成的《萬景臺》，還有送給聯(lián)合國的《成昆鐵路》……

回憶起那個為國爭光的年代，李春珂的臉上寫滿喜院：“四大名旦之首，一個是很難，皇家工藝；一個是為共和國立過功，出口創(chuàng)匯大戶。一個17.5厘米的小象牙人兒，是個劈開的塊料，很薄很小，相當于咱們生產(chǎn)24輛自行車，飛鴿和永久的自行車。那時候國家的領(lǐng)導人、文化名人，比如，朱德、郭沫若啊，經(jīng)常去我們單位。那時候我就40多塊錢工資，大家都拼命干??！”

可牙雕走過春紅，步入蕭瑟秋季，疾速遭遇寒冬，是不是太匆匆了？“不能忘記這批人??！”李春珂像是自言自語。他不是牙雕行業(yè)的守望者，又是什么？

人生自是有藝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

（北宋）歐陽修

李春珂從小畫畫，15歲進入牙雕行業(yè)，一見傾心，一生相守。這種“藝癡”和歐陽修《玉樓春》里說的“情癡”，類似，與生俱來，與風花雪月無關(guān)。

就像穿過門禁系統(tǒng)，在了解了牙雕的種種條條框框之后，我們終于可以走近牙雕，走近李春珂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地。藝術(shù)對有些人的吸引力，就像愛情對有些人施予的魔咒一樣。于是，世間有藝癡，也有情癡，他們看似無來由的專注與投入，正是天賦使然。

低齡入行，高速成長

李春珂，1949年出生于北京，仞中畢業(yè)15歲，因為生病錯過了考高中，正好牙雕廠招工，自己又喜歡畫畫，就去了。人事部門一看：這也太小了吧？當時，廠里的規(guī)定是不能收小于16歲的徒弟。于是，趕緊領(lǐng)去給廠長看。廠長一看也樂了，就問：你喜歡嗎？李春珂回答：喜歡！廠長最終綠燈放行：喜歡就留下吧。

這一留，李春珂就進入了超高強度學習期，相對應(yīng)，進步速度電驚人。7年之后，包就是22歲，李春珂開始帶徒弟了！成了廠里最小的師傅。

對這種成長態(tài)勢，李春珂道出了秘密：“7年？說是7年，其實是人家的十幾年。因為我就住在工廠，下班打鈴，從來也不走，晚上接著干。上班，6小時干活，兩小時繪畫，時間根本不夠，晚上必須連軸轉(zhuǎn)?！?/p>

這7年里，李春珂從最基礎(chǔ)的學起。牙雕3道工序：鑿活，選料和設(shè)計；鏟活，雕刻；磨活，采用天然的“搓草”和“光葉”打磨。另外，彩色牙雕還要經(jīng)過“染色”。其中，第二步“鏟活”最重要，而雕刻沒有繪畫基礎(chǔ)不行，李春珂有，又喜歡，學徒期間成績優(yōu)異。一開始學習雕刻人物，1968年，19歲的李春珂又拜素有“花楊”之稱的京城牙雕前輩楊士俊為師。

作家格拉德威爾曾提出“一萬小時定律”。要成為某個領(lǐng)域的專家，需要10000小時，按比例計算：如果每天工作8個小時，一周工作5天，那么成為一個領(lǐng)域的專家至少需要5年。對比，李春珂一天工作至少十幾個小時，還用了7年，他不成，誰成？

多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專注牙雕這一件事，李春珂的心已經(jīng)變了，變成了匠心。于是，天道酬勤：李春珂24歲被推薦進入中央工藝美院進修。

1978年，因為長于人物雕刻，李春珂被孫森大師收為徒弟。從孫森大師身上，他學到了“做簡潔的東西”，因為刻工越多，越削減藝術(shù)的想象力。用李春珂的話說：“做減法，用最簡潔的手法，表現(xiàn)最深厚的內(nèi)容，最悠遠的意境。真正好的作品，要因材施藝，物盡其用，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p>

而立進修，主動思變

1983年，李春珂34歲，有了讓他終生難忘的進修機會。他與全國30多位青年骨干赴西安西北大學漢唐藝術(shù)學習班進修了6個月。當時，西安各個博物館都對他們開放，想看什么作品，倉庫管理人員就擺出什么作品。李春珂親手觸摸了許多文物，細綱琢磨古人的韻味。李春珂這樣解釋這次進修的至關(guān)重要：“看博物館的東西多了，審美就變了，覺得自己跟人家差遠了，那都是藝術(shù)品！”

同時，花卉大師楊十俊送他一本書《談中國畫》，也成了思變的重要催化劑：“這本書看完，我就明白了，光技藝不行，需要明白這些理論，和中國文化融會貫通。這本書主要講謝赫六法—一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尤其是里面經(jīng)典的《深山藏古寺》和《踏花歸去馬蹄香》，物在畫內(nèi)，意在畫外，簡單幾筆，就繪出了中國畫的意境，中國畫的精妙之處就在于此。雖然書是針對繪畫的，牙雕也一樣，骨筆運法，我的刀就是畫家的筆。雕刻看的是物，要讓人通過這個雕刻出來的人的相貌和動作，把這個人的神態(tài)做出來。這個對我影響非常大?！?/p>

簡言之，李春珂的審美變了，他否定的不是別人，而是以前的自己：“學手藝像擲石子的拋物線，剛學的時候每天都有進步，快速上躥，但到一定階段，就躥不動了。關(guān)鍵點邁不過去，上不了層次便會掉下來?！倍非蟮氖歉邔哟蔚膶徝溃骸叭祟悓徝赖淖畹蜆藴室欢ㄊ瞧G俗的，就是讓人看著眼花繚亂。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就是這番道理。就作品而言，過分張揚的往往藝術(shù)性弱。一味迎合市場發(fā)展的作品只能是商品，永遠成不了藝術(shù)品。對于古已有之的宮廷藝術(shù)牙雕，無論怎么變，都不能忘記文化的本源，只有保持藝術(shù)的尊嚴，才能保持藝術(shù)的魅力。”

然而，這種審美的變化，是意會和潛移默化的，言傳起來有難度。李春珂當時并不知道，他這一朝思變，換來的會是將近20年的孤獨。

孤獨求至美，一語定乾坤

李春珂一門心思求變，很多人不接受了，質(zhì)問：“你這怎么好？”“好在哪兒？”“你這沒工啊？”“你是不是想偷懶？”李春珂一開始還試圖解釋，簡約不是簡單，是美。但長時間不被接受，他也執(zhí)拗起來，開始懶得搭理，甚至拿話噎人：“你啊，踏踏實實好好看看書，10年以后就明白了?！痹掚m這么說，李春珂心里還是痛苦的，甚至想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再回首，他說：“我特別感謝唐克美老師，她一直鼓勵我，有時候我說我都不想干了，她說：他們不懂，你做的東西非常好，你就堅持你的風格，這是藝術(shù)的東西?！?/p>

事實上，在上世紀80年代末，李春珂就做了骨雕（牛骨）《韓熙載夜宴圖》。然而，《韓熙載夜宴圖》極負盛名，并不是因為這件骨雕，而是2000年做的牙雕。因為那件骨雕作品，在牙雕廠做完，到了外貿(mào)兩三天，就被香港的一個收藏家買走了。李春珂說，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是他給收藏家把作品的托，換成了象牙的。

《韓熙載夜宴圖》是五代南唐畫家顧閎中的畫作，也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它以連環(huán)長卷的方式描摹了南唐巨宦韓熙載家開宴行樂的場景。韓熙載為躲南唐后主李煜的出山邀請，以聲色為韜晦之所，每每夜宴宏開，與賓客縱情嬉游。

2000年，李春珂重新用象牙雕刻《韓熙載夜宴圖》。他翻史書、用心讀畫，揣摩韓熙載的內(nèi)心想法。李春珂說：“你看那畫中，韓熙載就是擊鼓，也是滿懷心事，沒個笑模樣兒。另外，還要把那個時期特有的服裝、家具、陶瓷，特點表達出來。而象牙原材料體積就這么大，要‘以小見大。技藝手段把料用好了，可以拓展象牙的空間感，從視覺上：放大原材料，突破限制。”《韓熙載夜宴圖》原畫全長335.5厘米，寬28.7厘米。畫卷直，象牙彎；畫寬窄一致，而牙料粗細不一；畫為平面，雕為立體。而且這根象牙料擺放了30年，象牙上裂紋處處，許多的“笑”。當時，李春珂想笑都笑不出來，但最終，他還是笑了。

2002年10月，專家組認定《韓熙載夜宴圖》為珍品，并給出這樣的評估意見：“作者為發(fā)揮柔潤的牙料質(zhì)地之美感，并弘揚民族文化，運用簡練的明式雕刻手法，以表現(xiàn)人物神態(tài)細膩傳神，打破了以往常規(guī)模式，別出心裁，匠心獨運，注重整體效果和畫面韻味，在藝術(shù)上、技術(shù)上獲得了空前成功?！?/p>

2003年，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去了牙雕廠，一屋子牙雕，楊伯達說：“就這幾件是藝術(shù)品”而被圈定的幾件，正是李春珂長期不被認可的作品。李春珂回憶：“當時我不在，是同事告訴我的。隨著文化的發(fā)展，整體審美的提升，大家開始慢慢認我的作品了。簡約不簡單，和詩一樣，沒多少字，但有意境，有故事。為什么繪畫要留白？因為虛實相生。一件藝術(shù)品自己會訴說，所訴正是作者內(nèi)心感受、文化內(nèi)涵，還有社會的背景?！背殡x一切會影響感知的雜碎，留下一個簡潔的造型，讓人過日即見生動的氣韻，這就是李春珂要的。

接下來，李春珂憑借《韓熙載夜宴圖》、一件觀音作品和一件仕女作品，被評為“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

問李春珂還記得專家組的評語嗎？李春珂一愣：“忘了。只記得評了大師，很快被大家認識，包括院校老師，他們也吃驚：喲，象牙雕刻還有這樣的呢？牙雕了解的人并不多，而我的審美還有變動，總想更好。我經(jīng)常參加全國評比，我是評委，我能看到全國工藝美術(shù)的動態(tài)。所以，審美一直在提升?！?/p>

李春珂的答語，淡然，蹉跎久了，性子溫了？其實，并不是，我不但見識了李春珂為牙雕傳承的急切，更特意跑去問了他老伴兒。嫻靜、柔弱的女主人，原來是雜志美術(shù)編輯，現(xiàn)在是景泰藍設(shè)計師：“嗯，有時候他脾氣暴著呢！但有一樣兒，從來不跟徒弟急，跟徒弟脾氣可好了！”看來，李春珂是適應(yīng)了獨孤求美，突然被認可，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感情波瀾了，因為感情重心完全挪移到創(chuàng)作與傳承中去了。

透露一下：《韓熙載夜宴圖》這根1.8米的象牙料，30多萬元；李春珂雕完，當年專家估值600萬元。牙雕廠哪里舍得賣？18年過去了，仍是廠里的收藏，估值該是多少了？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牙雕不是云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唐）元稹

干一行愛一行，是世間最沒懸念的事吧？在一個領(lǐng)域都沉浸那么久了，不愛它，不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李春珂對牙雕的愛，已是鐘愛所不能表達，是癡愛，就像這《離思》里的滄海水、巫山云。

采訪中，由于直播，有觀眾提問。從李春珂的回答中，再次感受了他對牙雕的癡愛與守望。

有觀眾擔心牙雕的未來，李春珂字字擔當：“先謝謝這位觀眾，對中國文化非常關(guān)愛和關(guān)心。我相信，中國政府和文化部門，絕對不會讓這個行業(yè)滅亡。中國的象牙雕刻有7000年，主要發(fā)展期是明代，鄭和下西洋之后帶回很多牙料，當時沒有牙雕工廠、作坊，很多文人、畫家、富商，他們組織起來，自己雕刻。大家看現(xiàn)在拍賣，有的明代牙雕，拍賣得特別高，其實不是牙料值錢，而是文化價值。當時的畫家們、文人們，用自己的才華，通過象牙這個材質(zhì)，表現(xiàn)那個時代的生活氣息和人們的情感?！?/p>

有觀眾擔心牙雕雕壞了怎么辦？李春珂笑呵呵解釋：“牙料渾身是寶，沒有浪費的，即使壞了，我都可以彌補。那些象牙渣子和末末，都是中藥。”

有觀眾問牙雕代表作，李春珂如數(shù)家珍：“牙雕國寶級作品很多！咱們故宮的，都是明清的。故宮展出的估計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故宮牙雕作品有5000多件，展出超不過200件，大部分還在地庫封著，好作品多極了！當然，我也沒見著呢，只是聽故宮博物院資料室講這事兒。”

就手邊的一件觀音作品，李春珂講解：“這是提籃觀音，33觀音里的一個形式，化裝成一個美女，教化一個漁霸。你看黑黑的頭發(fā)、紅紅的小嘴、金黃色的魚，都是上色的。所以說猛犸為什么還不能算化石，因為它還能把顏色吃進去做這個。這個作品，大約需要兩個月。草圖簡單勾一張，形象都在心里了。這就是，越簡單越難?！边@件作品的確有宋代雅韻飄然入目。在“似與不似”之間琢磨了快54年的李春珂，“氣韻生動”之古法，已爛熟于心。

李春又講了個小段子：“大英博物館里有現(xiàn)存年代最為久遠的藏品《游泳的馴鹿》，用猛犸象象牙雕刻制成，距今約一萬三千年。BBC的記者曾問過我，‘我感到遺憾，你們這個行業(yè)沒了，你不會不雕??？我說，‘那你們大英博物館怎么不收藏素牙，收藏牙雕？因為牙雕是藝術(shù)！”

春蠶到死絲方盡牙雕成灰淚始干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唐）李商隱

李春珂不惜再呼吁：“我54年牙雕，得有多少東西？我今年69歲，說真的，我還能干幾年？不快點搶救，我真怕失傳。”這種眷戀之深，不比李商隱的《無題》差，簡直是燃燒生命。

“我支持國家的政策，支持文化轉(zhuǎn)型，持技藝傳承人設(shè)立工作室，支持開展搶救性的記錄，留下核心工藝流程和資料，組織研究和傳承。不要只聽外面我名聲很大，我個人能力有限?。∵@個真沒了，文化就沒了，我個人不干沒什么，但心疼?。≈袊南笱赖窨陶嬉髁?，是世界文化的損失啊！”呼吁的同時，李春珂還是傾盡全力帶徒弟、教學生，各個大學、中專的課，從來沒有停止，他擲地有聲：“這是我該盡的義務(wù)！”

同時，李春珂顯露了嚴師的品性：“我跟學生們說，牙雕要10年畢業(yè)。真要出成績，還得天天這么干，不是說8小時，而是得跟這活兒死磕。我總結(jié)，第一，要勤奮，第二，要有文化，第三，要有悟性。最后才有可能成功。而且，現(xiàn)在學這個的孩子確實少了，想學的，就是喜歡中國文化，而且經(jīng)濟條件很好的。由于牙材的珍貴和稀有，初學者至少要在硬度相當?shù)狞S楊木上練兩三年才有機會雕刻象牙。學校也含糊這個行業(yè)的未來，一個行業(yè)的消失，必然是一種文化的消亡啊。”

這些年來，李春珂除了教自己工作室里的學生，他還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服裝學院、輕工技師學院擔任教職。他上課鼓勵學生給他錄像，因為一些關(guān)于基礎(chǔ)問題的解答，留下影像資料供大家學習是最好的辦法。

李春珂醉心傳承，是有隱痛的：“過去，我在牙雕廠，有一個中央美術(shù)學院雕刻系畢業(yè)的，名字我還記得，現(xiàn)在也是名家了，姓張。在牙雕廠就挨著我干活，當時技術(shù)已經(jīng)非常好了，待了半年，走了。當時我特別不理解，現(xiàn)在我理解了，為什么他要走呢？因為技術(shù)很不錯，但是理念上不夠，師傅水平帶不了他了。他要的不僅是技術(shù)，他要創(chuàng)新理念。師傅有這個，徒弟才愿意跟你學，因為他能進步。所以，孩子們一直愿意跟著我踏踏實實學，我特別欣慰。”

訪隔壁車間，李春珂的徒弟里，不僅有一位打小兒就在牙雕廠長大、段位已然很高、滿口京腔京韻的北京“小爺”，還有兩位白白凈凈、文文弱弱、已經(jīng)畢業(yè)的研究生姑娘?！靶敗睂ρ赖竦臒釔郏瑢煾档木磁?，言語間就那句北京話“局氣”。兩位姑娘一直低頭做著牙雕，系著圍裙戴著口罩，牙雕有些環(huán)節(jié)是有粉塵的。問她們?yōu)槭裁催x擇牙雕？她倆說：“讀研究生李老師帶我們，畢業(yè)了，還想跟著李老師繼續(xù)學習。就是喜歡，真的喜歡?！?/p>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文化意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北宋）李之儀

問李春珂：“工作、生活中，您認為審美特別重要嗎？”李春珂決絕：“那當然，首先得有審美，否則你達不到那么高的境界。審美，能讓你看到自己的不足，總有進步空間?！崩畲虹媾c牙雕的情感，有了李之儀《卜算子》里長江頭尾的期待與呼應(yīng)。

再追問，如何提高審美？李春珂授之以漁：“多學習，多看書，書是永遠的老師。同時，還要有悟性。我現(xiàn)在還讀書，我不但自己讀書，我還要求我的學生都讀書。你到我家里一看，什么都沒有，就是書多。書柜部塞滿了，地下室也塞滿了，到處都是書。”

除了讀書，李春珂還有秘籍：和兒子、老伴兒，隨時交流。

“我兒子的審美可能超過我了，兒子是教書的，教工藝美術(shù)，他就看書多。什么叫博士?。堪褧x透了，你自然就是博士，不在你拿不拿那個文憑。比如，我兒子自己就不參評大師，他說我要走學者這條道。我每天都和老伴兒交流，也是聊這個，不僅僅是象牙作品，什么作品都聊，哪兒好哪兒不好。這也是提高的一個途徑?！?/p>

那么，對于現(xiàn)在的孩子們藝術(shù)教育的如潮洶涌，李春珂覺重要嗎？李春珂獨辟蹊徑：“我認為第一不是藝術(shù)教育，是品德教育，現(xiàn)在的孩子道德、禮儀啊，都差好多?！?/p>

李春珂再度闡釋審美：“中國人的審美和西方人不同，是意象審美，重感情，重意境，我對你好，我不直說。中國文化不是不注重寫實，看明清山水畫，我都想走進去，就是有意境。文化不能總浮在表面，要研究文化的根。牙雕，也是不能只看材料，要看文化內(nèi)涵?！?/p>

最后，李春珂雄健“豹尾”一掃：“文化自信，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自信??！”

如果說，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是世間的英雄主義。那么，牙雕以及其守望者，笑盡妖嬈的精神氣質(zhì)，何嘗又不是？

最后，再告訴大家象牙獨有的一個特點：手感溫暖。

讀到這里，你觸摸到這個古老行業(yè)、所帶出的幾千年歷史的余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