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
墨魚醬
老家靠海,卻也不算漁村。漁民屬于城鎮(zhèn)居民,他們有到公社糧食管理站買米的本子。我們村都是農民,只能在地里種糧食。但村子也有出海捕魚的。每個生產隊一艘漁船,每次出海配五個會水、不暈船的勞動力。這樣的勞動力生產隊并不多,出海輪換的也就那么一些人。種地是主業(yè),打魚是副業(yè),也就看著季節(jié)出海了。夏天,端午節(jié)過后,天徹底熱起來,漁船就下海了。
那時,海里的東西真多。我們這些孩子,拎著籃子到海邊的礁石上去,一個下午,總能撿到裝滿一個籃子的螺,還能捉到螃蟹。螃蟹都傻傻呆呆的,趴在石縫里,我們的手伸進去,也不躲不跑。漁船就是那種小木船,連帆都沒有,就靠槳,劃出去,又劃回來。來往的其實就是家鄉(xiāng)周圍的那片海域。我們都稱為淺海。就是這樣,每次出海也都能滿載而歸。
魚挑回村里,生產隊按工分進行分配。這樣的季節(jié),勞動力再少的家庭也吃不完分的魚呀。畢竟,魚只是菜,不能當飯吃。天氣好,漁船天天出海。魚,天天分回家。海邊的人,很少吃咸魚的。吃咸魚的,是山里的。吃不完的魚,抹鹽,曬成魚干。而那些小墨魚,就做成墨魚醬。每年夏季,我們那片海域的小墨魚特別多。整個打魚的季節(jié),隔三差五的,就都能網(wǎng)到一船一船的小墨魚。
小墨仔,我們都習慣稱為墨斗仔。就因為那里面的墨可以用斗裝嗎?吃小墨魚是有講究的,千萬不要想著去把那些墨洗干凈。將小墨魚就那樣簡簡單單地洗,把外面洗干凈就可以了,然后,直接下鍋,這樣煮出來的有一種特別濃郁的墨香味。洗干凈了,就少卻了這份獨特的香味。而且,這樣吃,吃再多也沒關系。有人會對蝦蟹過敏,脫敏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把那些剛剝下來的蝦蟹殼洗凈,煮水,喝下。小墨魚的那些墨汁,也能起到防過敏的作用。
吃不完的小墨魚,洗好,曬成干,用鹽腌,然后,裝進瓶子里,放上一段時間,就成了墨魚醬。放的時間越長,味道越香、越濃。可生吃,若與雞蛋一起蒸煮,那更是世間少有的美味。
村里人常用墨魚醬來招待客人,特別是那些稀客、那些遠道而來的客。這是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寶貝。村里人總認為,只有加上這道菜,那一桌的飯菜才算得上圓滿。
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接受。人總是這樣,以自己的好惡來評判別人的好惡。
村里有一戶人家,小伙子是當兵退伍的。當年他退伍回來,我還吃過他派發(fā)的糖。他把帶回來的一個紅色五角星給了他的弟弟,我們都極為羨慕。戰(zhàn)友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他。戰(zhàn)友一家人就浩浩蕩蕩、跋山涉水來了。村里人都以為這事會成,人家都千里迢迢地來了。但,這樁好事,就壞在了擺在飯桌中間的那碗墨魚醬上。
吃飯時,遠道而來的客人對這黑咕隆咚、而且散發(fā)著濃烈味道的東西不了解、不習慣,而主人卻不停地把這菜夾到他們的碗里,筷子沾滿了黑墨,碗上沾滿了黑墨,碟子沾滿了黑墨,飯桌沾滿了黑墨。在你來我往的推讓中,那黑色的墨在擴散、在彌漫、在生長……
第二天一大早,客人全部回家了。
巴浪魚
在我的記憶中,巴浪魚是最不思上進的海魚。別的魚都在大踏步地往上躥,它卻只是在慢吞吞地朝前爬,有時,干脆就趴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我說的是巴浪魚的價格。
小時候,巴浪魚是和鰳魚、敵仔、蘇君、大眼雞、花鮮、紅魚、小黃花魚等這些不起眼的小魚平起平坐的,但后來,別的魚價格一路向上沖,有的都要飛到樹上去了,巴浪魚還蹲在樹叢底下翻白眼。比如敵仔魚,最初一斤二分,后來八分,到了兩毛,現(xiàn)在,一斤都過十元了。
巴浪魚不爭氣,和它自身的素質有關。這一圓錐體型、尾巴還長滿三角形硬殼的魚,肉質硬,粗糙,味重,刺多,更重要的是,繁殖能力超強。一年就可產卵生子,而且數(shù)量巨多。物以稀為貴,產量多了,自然也便宜了。
生產隊的漁船捕撈回來數(shù)量最多的,也是巴浪魚。這黑灰色的家伙,一筐一筐地被人從船里挑回來,又一籃一籃地被分進各家各戶。
巴浪魚的做法是最簡單的,和咸菜一起煮,或者,香煎。講究一些的,就做“魚飯”:給巴浪抹上鹽、花生油,隔水蒸,熟了,一整條夾起,放進冷開水里浸泡,至冷,蘸豆醬,即可吃。這是最能保持新鮮味道的做法。但村里人極少這樣做,魚本就極常見、極普通,要蒸,要浸,甚為麻煩。那時,每家每戶最通行的做法,就把巴浪魚洗干凈,撒鹽,一鼎煮好,然后,扔在門口的空地或者曬谷場上,讓夏天的酷陽將其暴曬成魚干。變成魚干的巴浪魚,成了我們穿過整個夏季的零食。每個孩子小小的口袋里都立著巴浪魚,有的露出頭,有的露出尾巴,有的干脆把魚頭都扔掉了。沒有口袋的,臟兮兮的小手,必定握著從家里,或者干脆就從別人家那里順手拿走的魚干。整個村子,被巴浪魚的味道密密地籠著。那些從不吃魚的牛,也散發(fā)著巴浪魚的氣息。
就是這樣一種在夏天讓人熟視無睹的魚,一年中,卻有那么一段時間,天天成了大人們嘴上的話題,成了全村人渴盼的對象。
那是早稻收割前的一段。
過了春節(jié),家里能吃的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但地里的卻還沒長好。每年的春天開始,村子就陷入饑餓之中。上一年的晚水稻,分到家里的并不多,地里的番薯,在寒冷的冬天里,要不被凍壞,要不就長不大。缸里的米越來越少,存起來的番薯堆一天天瘦下去。吃飽肚子成了村里人面臨的最大問題。播種、插秧、除草、施肥。那一畝畝的稻田,成了全村男女老幼的希望,就盼望著抽穗、揚花,就盼望綠色的田地早日變得金黃,就盼望著開鐮收割的日子。這一天,生產隊會為每個割水稻的人提供一頓免費的午餐,米飯任吃,每人一條咸巴浪魚,一碗冬瓜花生湯。
這一條巴浪魚,就這樣成了大家的企盼。
割水稻的前一天晚上,生產隊長在安排農活時,就只說了一句話,明天吃巴浪魚。大家就笑了,就興奮了。挨餓的日子總算停下來打盹了,盡管明年它還會醒過來,但那是明年的事情。對于饑餓的人來說,有一碗飯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在通往稻田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浩浩蕩蕩地走著一支手握鐮刀的隊伍。能下地走路的,都匯進了這支隊伍之中。
我也去了。我左邊的手指,至今還有當年鐮刀劃過留下的傷痕。當時的痛楚,被咬到巴浪魚的香味和心中的那份滿足掩蓋過去了。
鮑魚
小時候我吃過很多鮑魚,不僅個大,而且都是野生的。我記得最大的,比我的巴掌還大。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當時我把這個鮑魚平放在手掌上比較過。鮑魚和番薯一起放在鼎里蒸,除了肉脆、腥味重,就沒有別的印象了。母親沒把鮑魚當一回事,她沒加任何佐料,連鹽也不撒。我甚至猜她可能都沒有洗干凈。當然,對于她來說,鮑魚實在算不了什么。一到夏天,父親每次下海都能撈回大半桶的鮑魚。鮑魚煮黑豆是當時家里飯桌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道菜。父母親聽別人說,鮑魚煮黑豆對身體好,就總是讓我們吃,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一見到鮑魚就怕、就不想吃東西。我想,如果不是經(jīng)常有人來收購鮑魚殼,父親可能更愿意撈海膽、捉螃蟹,或者釣更多的魚。這些東西都比鮑魚更好送飯。
那時海里的東西真的多。生產隊的木船靠著木槳,每次出海都會撈到幾百斤的魚。海邊的礁石上,螃蟹肆無忌憚爬,紫菜沒心沒肺長,海螺成群結隊堆。鮑魚長在水下的礁石上,一粒粒,密密麻麻粘在那里。我沒下水潛過,但我猜想應該是這樣的,不然,為什么大人們每次下海,都能割到那么多的鮑魚。
鮑魚的吸附能力特別強,在礁石上,它就像礁石生長出來的一塊小石子,用手是沒有辦法把它取下來的,怎么用力都沒有用,只能用彎鉤把它割下來。我家里就有一把彎鉤,鐵的,銹跡斑斑,但把手的地方很光滑,想來一定是父親用了很長時間,或者,是爺爺給他的。我爺爺年輕時也是在海里折騰的一把好手。父親曾經(jīng)告訴我,看到鮑魚,就把彎鉤貼著礁石放在鮑魚的上面,用力往下割,另一只手在下面接著,這樣,才能取到鮑魚。如果沒有接住,鮑魚又附到礁石上的話,會更緊,基本上就取不下來了。
父親說看到鮑魚,其實并不準確。家鄉(xiāng)那片海并不清澈,潛下去,不到十米就已經(jīng)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順著礁石,伸出手在石壁上摸。摸到了,就割下來。父親有一副專門用來下海的潛水鏡,鏡片很小,剛好遮住眼睛的部位。我不知道海水是不是滲到父親的眼里去了,但他每次下?;貋?,吃飯時,我看到他的雙眼都是通紅通紅的。我知道,不僅父親,村里下海的那些大人都不容易。天氣稍微轉熱,就下海,其實,那時海水還很涼。在海里,他們經(jīng)常會受傷,有時,海膽的刺會穿進他們的腳底;有時,鋒利的礁石會劃破他們的手腳或者身子;有時,討厭的水母也會跑來搗亂。收獲少,他們覺得不好意思;收獲多,挑著沉甸甸的擔子從海邊回到家里,要走幾里路,要穿過一片細沙子,也累呀。那片沙子,空手走,都覺得陷腳,擔子在肩上,更費勁。如果,太陽暴曬,沙子變得很燙,光腳走過去,都要跳著走。父親對我流露出來的關心沒有說什么,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也許,作為父親,他認為這些都無所謂,一切都是應該的。
在村子里,父親割鮑魚的水平實在不算什么。那時,村里有一個盲人,高高瘦瘦的,他割鮑魚的本領才是真正的厲害。如果說他排第二,全村就沒有人敢說第一了。即使別人空著手,他也每次都能帶回滿滿一桶的鮑魚。村里不少人都問他,為什么這么厲害,甚至有人還說,他前世就是鮑魚,所以,他熟悉鮑魚的習性,他能夠聽得懂鮑魚的話。每次,他瞇縫著雙眼,只是笑笑,什么話都沒有。這使他顯得更加神秘。關于他的神話越傳越遠,周圍村子的人也都知道有這么一個神一樣的人存在。父親卻明白其中的緣由。他說,到了海底,大家都是盲人。
就是這個高高瘦瘦的割鮑魚高手,最后卻死在割鮑魚的路上。當時,他像平常一樣下水,但很長時間都沒有浮出腦袋。大家知道他水性好,一開始沒有在意,等意識到問題嚴重時,已經(jīng)晚了。大家紛紛下水找他。
他被卡在兩塊礁石之間狹小的縫隙里,他的身子緊緊地貼在礁石上。
乖魚
乖魚就是河豚。
我們從小都這么叫,也不知道這名字從何而來,難道就因為它鼓鼓的身子嗎?其實,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這就是名震人間的河豚。
生產隊捕魚的船回來,玩耍的孩子們又高興起來,一個個跑得可快了,都沖往隊部所在的那座祠堂。那個時候,廟呀祠堂呀都屬于“四舊”的行列,要破除。村里大大小小的幾座廟都砸了。不要說我們村里這些沒什么名氣的廟,就是鎮(zhèn)上名聲巨響的玄武寺,也被毀了。村里有兩座祠堂,一座改成學校,一座被兩個生產隊的隊部共用。孩子們跑得快,不僅是因為家里又能分到魚,還因為對魚呀蝦呀螃蟹呀這些東西天生有一種親近感。
那幾籮筐魚過完秤,就倒在祠堂中間的空地上,一大堆。生產隊的干部用扁擔將魚堆攤平,用手把大魚小魚分開,然后,按全隊十天前的工分計算,再按名單的先后順序分魚。其實,工分的變化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變化最大的是捕回來的魚的數(shù)量。
在分魚的過程中,我看到隊長把一些魚擇出來,扔在墻邊。我不知道為什么,難道這些魚很好吃,專門留給他自己嗎?我走過去,蹲在地上看著。這些魚長得一模一樣,灰白色,短,肚子鼓鼓的,看起來很胖。我覺得很可愛。我身材偏瘦,所以對胖的人和物充滿好奇。我用手放在魚的肚子上,用力地按。我想看看這魚肚子里藏著什么。
“你在干什么?不要拿它們玩?!?/p>
我回過頭,二伯站在稍遠的地方大聲對我說。他是生產隊漁船的掌舵人。為什么不能玩?我心里嘀咕著。
“這些魚會毒死人的?!边吷弦粋€叔叔對我說。
有毒?這怎么可能。如果有毒,那和它在一起的魚就不能吃了,但我們每天都吃,一點事都沒有。我不服氣地轉過身,把一條乖魚抓起來,靠近嘴邊。我就想看看它身上的毒究竟在哪里。
“快放下!”二伯向我跑過來,用力打我的手。魚掉到地上去了。我“哇”的一聲就哭了。
父親安靜地聽完我的哭訴。他說,那是乖魚,也叫河豚,有毒,不能吃。我才知道,二伯曾經(jīng)因為吃乖魚而差點沒命了。他對這魚恐懼到了極點。
二伯打小就下海。年輕時,有一年我奶奶回娘家,他在海里釣到了一些乖魚。殺魚時,看到魚肚有卵,那是他最愛吃的東西,舍不得扔,半夜,肚子痛,趕緊送往醫(yī)院,洗胃,折騰了大半夜,才從鬼門關拉回來。父親說,那些小小的卵,都變成黃豆大小,晚的話,胃就撐破了。
但那一堆的乖魚又到哪里去了呢?貓,狗,豬,老鼠……這些吃了會不會也中毒,也會死?我的好奇心被勾出來了。
我開始留意漁船的歸來。我開始留意那些擇出來的乖魚最后丟在什么地方。我發(fā)現(xiàn)那些乖魚裝在一個畚箕里,被人拿出祠堂,丟在邊上一個挖出來的坑里。但白天,我從未看過那坑里有魚。晚飯后,我就跑出家,我想看看究竟那些魚是貓吃了,還是狗咬了。
整個夏季,村子里到處都是魚,成片的,成排的,成堆的。那些貓、狗和豬可能也膩了。到八點多,還是沒有看到什么動靜。天熱,想魚也快要變壞了,可能最后就變成了肥料。生產隊平時也會安排社員去海里撈海參、海帶、海草回來倒進糞坑發(fā)酵。
天氣悶熱,聽說要刮臺風。天好像扛不住,在一點一點往下壓,壓得人都透不過氣來。沒有月亮 ,也看不到星星。蟲子左邊叫,右邊的也跟著叫,長一聲,短一聲。它們也覺得悶熱了嗎?蚊子很多,“嗡嗡嗡”地喊個不停。我終于耐不住,決定要走了。我就是想知道哪種動物吃了這些乖魚,吃了以后會不會中毒。如果哪只貓哪條狗哪頭豬吃了,中毒了,我就可以裝扮成電影里的公安人員,來破案,小伙伴們就會佩服我。但我知道,我的計劃只能落空。
就在我起身想走的時候,我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我看到一個人走向那個坑,彎腰,一會兒,站起來,好像拎著東西,走了。我無法看清是誰,但我整個人激動得顫抖。天啊,居然有人來拿乖魚,居然有人不怕死。
我悄悄地跟在那人的后面,進了巷子,有孩子們在說話,我加快了腳步,趕上去,是阿香婆。
阿香婆是村里唯一的地主婆。我從未見過她的家人,一直,她就一個人生活著。她的丈夫,早死了。那時,我還沒出生。聽說,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去上海讀書時參加了地下黨,后來還參加了淮海戰(zhàn)役,做了大官。那時,我只是聽說。長大后,村里有人修族譜,姓名職務什么的都有,真的是大官。另一個去了臺灣,再也沒有消息。平時,她總是笑瞇瞇的。我不知道她是哪個地方的人,但我覺得,她肯定不是本地人,盡管她的話和大家一樣,但有些音調很奇怪。在她的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一個光環(huán),籠罩著她,使她在整個村子里閃亮。她和村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對我很好,有時還會給我一些吃的東西,比如爆米花糖,甜粿等等。這可能是因為我有時幫她。有一次,她到地里挑稻草,過溝渠時,我?guī)退训静菀黄鹛н^去。有時,我還會把撿到的柴草送一些給她。我只是想,她就這么一個人生活,就算是地主婆,幫她也是應該的。
這一次,我一定要阻止她,不能讓她吃乖魚。
在她家的院子里,微弱的燈光中,我看到竹竿上掛著很多東西。她告訴我,那是乖魚干。每次她把那些別人丟棄的乖魚拿回家,吃不完的,就殺好洗凈,然后,把這些乖魚晾曬起來。她摸摸我的頭說,沒事的,只要洗干凈,去掉內臟就行了。她還說,乖魚可是好東西呀,以前,只有那些家里很多錢的人家才能吃到。小時候,她在家里看別人殺這種魚,人家告訴了很多辦法。她笑著對我說,這村子真好,每年都可以吃到很多乖魚。
那個晚上,在阿香婆家里,我第一次吃了乖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