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淵
幾乎每天的黃昏時分,水生才能下完他的十來張掛網(wǎng)。下完了網(wǎng),心落下了,這才慢慢悠悠地劃著他的卡盆回家——家,其實就是拱在草湖邊的一個不大的葦棚。新疆這地兒少雨,葦棚是就地取材,全是用那葦把子拱成的。里面抹上一層草泥,外面也抹上一層草泥,再安上門窗,很別致,也很適用。這種不大的葦棚,零零散散地撒落在草湖邊上,像是葦灘上雨后冒出的一朵朵草蘑菇。
水生劃著卡盆,穿過一條又一條蘆葦簇?fù)淼乃?,漿片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水面,嘩——嘩——尖尖的卡盆,前頭激起一簇簇浪花,后面曳著一條長長的雪浪??ㄅ杪舆^水波,靈活、輕盈,恰似一只水鴨子,撲楞楞地扇動著翅膀飛翔。
劃著卡盆打魚,算得上是草湖上的一道風(fēng)景。
卡盆,是草湖打魚人的通常叫法。當(dāng)?shù)氐木S吾爾族老鄉(xiāng)這么叫,外來的人也跟著這么叫。卡盆,其實就是獨木舟,是用塔里木盆地粗大的胡楊樹挖成的——一般六七十公分寬,四五米長,兩頭尖尖的,像早些年鄉(xiāng)間織布的梭子??ㄅ栊∏?、輕便,在湖上打魚,想劃到哪兒就劃到哪兒,是打漁人的一個好幫手。
水生到草湖打魚快兩年了。像是一只遠(yuǎn)飛的鳥兒,水生是從大巴山下的流溪河邊飛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草湖的。快奔三十的人了,水生心里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盤算——等攢夠了票子,回老家蓋幾問房子,再討上一個媳婦,安安逸逸地過自個的小日子。
草湖這地方,在塔里木河中游,成年汪洋著大片的水域和濕地,人們叫它草湖。草湖,大的水天茫茫,一眼望不到邊際;小的其實也不小,起碼有幾個足球場那么大。一到夏天,塔里木河來水很多,草湖的水也很多,深不見底,藍(lán)得醉人,算得上是戈壁灘上的一處風(fēng)景。
草湖除了瘋長著無邊無涯的蘆葦,還出產(chǎn)很多魚——草魚、鰱魚、鯉魚、裂腹魚……多的是。草湖人是大沙漠的子孫,只要有一汪水可以打魚,即使在這地老天荒的地方,也生活得有滋有味。
一門心思打魚掙錢的水生,成年累月水里來浪里去,風(fēng)吹日曬的,什么苦呀累呀倒不在乎,只是閑下來的時候心里澀澀的不是個滋味。一天,跟水生在一個大湖里打魚的老根大哥來水生的葦棚串門,見水生一張臉灰灰地苦著,知道水生是想媳婦鬧的,悠長著聲音對水生說:哎兄弟,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像你這樣精精壯壯的小伙子,還愁找不上媳婦?!
水生聽了老根大哥的話,怔怔地望著老根大哥,心里熱了一下,吸溜著鼻子說:老根大哥你是在寬我心呢。
老根大哥上上下下把水生盯一眼,又盯了一眼,朗著聲音說:怎么不可能?停了一會兒,翻著眼皮說:說不定啥時候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呢!
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一氣,又聊了一氣,老根大哥才起身走了。
水生望著老根大哥的身影消失在水氣濛濛的遠(yuǎn)處,不知心里的什么地方輕輕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心便亂了,一下理不出個頭緒。
這會兒,夕陽已經(jīng)沉進湖里了,湖水一色清亮,透出天空的蔚藍(lán),落霞的緋紅,像錦鍛一樣美,像水墨畫一樣生動。那一只只晚歸的卡盆從接天的蘆葦水道中搖出來,飄飄悠悠,像那野鴨子剪碎水波,使得黃昏的草湖又多了一份詩情畫意。
這會兒,水生感到肚子咕咕地叫,他知道該吃飯了。打魚人忙,通常早飯、午飯都是瞎湊合,只有到了晚上,才有工夫舒舒坦坦地飽餐一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魚人幾乎天天都吃魚。水生不但愛吃魚,還會做魚。這是他到草湖打魚后跟老根大哥學(xué)的。什么清燉魚、紅燒魚、酸辣魚、糖醋魚……全都會。盡管每種魚風(fēng)味有別,可水生還是覺得清燉魚最對自己的口味——湖水燉湖魚,那才叫個鮮啊!水生從魚池里抓了條兩斤多的草魚,開膛破肚后,剁成幾大塊,放進鍋里,點燃紅柳柴火,用文火慢慢地?zé)??;钏疅貂r魚,用不著放多少佐料,只放了一些姜蒜、辣皮子,可那香噴噴的味兒,還是讓水生直咽口水。
約莫半個小時,一鍋清燉魚就燉好了。水生舀了一大碗,坐在葦棚前的一截胡楊樹墩上,就著一張白面餅吸溜吸溜地吃起來。魚湯清清亮亮的,上面還浮了一層綠綠的野蔥花,不用說吃魚了,就是喝口魚湯也夠香的。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薄靄,白茫茫的薄靄,悄無聲息地擴散著,而一種隱秘的暗香卻在夜霧中彌散開來——那是正在悄悄撥節(jié)生長的蘆葦、紅艷艷的紅柳花,還有野蒲葦、野薄荷散發(fā)出的氣息,野花野草的氣息,清香的氣息。原來,在湖風(fēng)抹去陽光的灼熱和風(fēng)沙的痕跡之后,湖灘竟然也是無比美妙的。
吃過晚飯,水生正坐在門前,點燃一支香煙吸著,深一口淺一口的,消停地享受著這一天中這一段愜意的時光。此刻,一陣沙沙的腳步聲,不徐不疾地從湖邊小道上傳來。水生以為哪個打魚的哥們來串門,扯著嗓門喊了一聲:哪個老哥啊,快來坐!沒有人應(yīng)聲。水生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皮,定睛一看,不由一下子楞在那兒了。
慢慢吞吞走到水生跟著的,不是打魚的哥們,而是……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女人。
年輕女人看上去二十啷當(dāng)歲,手里掂著一個不大的包袱,中等個兒,模樣不錯,只是臉上讓汗水糊得五麻六道的,好像走了不少路,顯出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
水生楞怔著,一瞬間,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大氣都不敢喘了。倒是慢慢走到跟前的年輕女人先開了腔,她蒼涼著聲音喊了一聲:哎大哥呀——
年輕女人怔怔地望著水生,顫著聲音說她走了一天的路,才走到這兒,不知道這兒是哪兒啊?
水生扔掉煙屁股,朦朧著眼睛,迷惑地望著年輕女人,虛虛實實地問了句:你咋來這兒啦?
女人哽著聲音說:哎大哥,我是偷跑出來的——
水生仿佛剛剛從一場冗長的夢里回過神來,一下明白了什么,嘴里輕輕地哦了一聲。隨著,遞過一條小板凳,甕著聲音說:你坐!接著,又問了一句:你還沒吃飯吧?年輕女人輕輕地點點頭。水生扭身進到葦棚里,三下兩下,盛了一大碗清燉魚遞給她,又遞給她一張白面餅。女人望了水生一眼,埋著頭,只顧呼?!魢5爻云饋?。不大一會兒工夫,一大碗清燉魚、一張白面餅全干光了。
水生打算再給女人盛些清燉魚,她擺擺手,嗓子眼里濕乎乎地說了聲:飽啦!接著,用手背抹了抹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大哥,你可真是好人哦——
可別這么說,水生搖搖手,朗著聲音說:碰巧了吃頓飯,這沒啥。
年輕女人沒等水生問什么,自己倒先講起自己的事兒來——女人說她叫尕英,老家在祁連山下那搭,是被騙婚騙到駱駝莊子的。介紹人給她介紹了個對象,說那男人是個不錯的男人,到這搭一看,原來是個四十來歲的大胡子男人。她說她死活不愿跟他去領(lǐng)證,就在昨天夜里偷偷跑了出來。跑著跑著,不知怎么,就跑到這兒了。
尕英說罷,摸摸索索,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她的身份證讓水生看。
水生聽罷尕英的話,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胸膛小鼓般地擂著,急三火四地說:哎駱駝莊子離草湖不多遠(yuǎn),也就二十來里地,說不定那老男人會追來呢。
尕英一聽,臉一下白了,眼里的亮光暗了下來,哽著聲音說:那、那……咋個好?
水生雖說是一個粗皮黑草的男人,卻也是一個特別心軟的男人。見到尕英一臉驚惶的神色,想了一氣,又想了一氣,嘴里喃喃地問:那你、你……打算到哪兒去?
尕英長長短短地嘆著氣,哽著聲音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家是不好回的——她說她老家的村主任看中了她,軟的硬的辦法都使上了,硬要她給他那瘸腿的兒子當(dāng)媳婦,她這才跑到新疆嫁人的。
水生聽了,心里風(fēng)霜雨雪的很不是滋味。
說話的工夫,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水生讓尕英到葦棚里坐。
水生打開太陽能蓄電瓶,葦棚一下亮堂了。過了一會兒,水生忽然想到,尕英今晚肯定是沒地方去了,可留下女人吧……又實在不大方便。
沒等水生說話,尕英倒先開了口。她怔怔地望著水生,飄飄忽忽地說:哎,大哥,今晚我在你這兒住一宿行不?
水生想到尕英會這么說,可當(dāng)尕英真的把這話說出口,一時倒讓水生犯了難。瞬間,水生的胸膛小鼓般地擂響著——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年輕女人,而且又是一個落難異鄉(xiāng)的年輕女人,一時間,他心頭云里霧里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會兒,尕英悠長著聲音說:哎,大哥別犯難,你睡葦棚好了,我在外面鋪個葦席也能睡。
這哪行,水生瞅了尕英一眼,悠長地噓了口氣,說:哎,住就住吧,那你住屋里,我睡外面好了,我這人喜歡涼快。
聽水生這么一說,尕英望著一臉憨憨的水生,朦朧著眼睛說:哎這可苦了大哥你啦——
水生擺了擺手,有些口吃地說:苦啥,倒是委曲你了。
說話問,水生打來一盆水,放在尕英面前,又從一口箱子里翻出一條新毛巾,遞給尕英:那你先洗把臉吧——
尕英把頭伸進水盆里,捧起水,仔仔細(xì)細(xì)地洗起來,還不時把亂了的頭發(fā)捊一捊。站在一旁的水生,這會兒聞到一種特別的氣息——這氣息是從尕英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一種女人特別的氣息,這氣息一個勁地直往水生的鼻孔里鉆。水生吸溜著鼻子,心一下亂了,理不出個頭緒。
洗好了臉的尕英,慢慢地抬起頭來,朝水生淺淺地笑了笑。僅僅一會兒功夫,尕英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讓人不認(rèn)識了——白凈的鵝蛋臉,像抹了一層油似的,閃著亮光;一對眸子像那清清的湖水,亮汪汪的,卻又看不出有多深淺。水生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花,心里的什么地方,輕輕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這個晚上,靜靜的,草湖上空的月亮有點圓。
沙棗花開過了,野麻花也開過了。草湖四周的沙包沙梁上,只有嫣紅的紅柳花東一簇西一簇地盛開著,那淡淡的幽香在這靜謐的夜晚隨風(fēng)飄散,似乎,透露著一種隱秘的情色。
整整一個夜晚,尕英和水生似乎都睡得并不踏實。尕英知道水生沒有好好睡覺,夜里起來了好幾次,不是抽煙,就是喝水。水生也聽見葦棚里的床鋪不時有響動,似乎,尕英也睡得并不安穩(wěn)。
第二天清晨,水生早早地就起床弄好了早飯——飯是玉米粥和白面饃,還有兩個煎雞蛋和幾條煮咸魚。
尕英看到小桌上豐盛的早飯,又瞧了瞧著水生那張梭角分明的國寶臉,嗓音清亮地說:哎,大哥,你做飯的手藝真不孬啊——
水生聽了,尷尬地笑了笑,嘴里干干澀澀地說:啥不孬,打魚人在外,瞎湊合唄。停了停,又說:別客氣,多吃點——
兩個人吃著早飯,好像早就認(rèn)識的熟人一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
尕英說:哎,大哥,你就一個人打魚啊?
水生說:我一個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戈壁灘上混日子唄!
尕英說:打魚是不是挺苦???
水生說:苦!不過,苦一點還能掙上錢,比在四川老家鄉(xiāng)下種地強多啦。
尕英撲閃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瞥了水生一眼,又一眼,唱歌兒似的說:哎,大哥,那我一會兒跟你一塊兒下湖行不?
水生一聽,咧嘴笑了,目光一飄一飄地落到尕英的臉上,急慌慌地說:這下湖打魚可不是女人干的活——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水生還是硬著心腸,把憋屈了一晚上的心事說了。水生猶猶豫豫道:哎,妹子,這兒戈壁沙漠的不方便,你是不是今兒找個地方去——
尕英聽出水生話里的意思,白凈的臉上立時升起一團愁云,她顫著聲音說:哎,大哥,我、我……我不知道該去哪——
水生聽了,耷拉下腦袋,不敢看尕英一眼——他知道,這一刻,尕英臉上一定是一種失望的表情、一種孤苦無助的表情。水生心里一時沉沉的,像壓了一塊厚厚的云。半晌,水生把手伸進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兩張百元大鈔,遞到尕英面前,甕著聲音說:這點錢,你拿上……話沒落音,尕英伸手把錢擋了,哽著聲音說:不不不……錢……錢我還有一些。停了停,紅著眼圈,凄惶地說:哎,大哥行行好,讓我再住一宿吧,讓我好好想想該咋辦?
水生完全懂得尕英眼下的難處,可他實在沒辦法幫她——自己只是一個漂泊在外的人,一個在戈壁灘上討生活的人,能幫上她什么呢?水生掏出一支煙來,點著,深一口、淺一口地吸著。半晌,嘴里才干干澀澀地說:好吧,那就再住一宿吧。不過,你得在葦棚里呆著,千萬別亂跑。接著,朝湖上嘹了一眼,說:我得進湖收網(wǎng)了。
解下拴在湖邊胡楊樹樁上的毛繩,水生縱身一跳,就跳上了他那條窄窄的卡盆??ㄅ杌问幜藥紫拢碜右黄胶?,卡盆就平穩(wěn)了。水生劃卡盆的技術(shù)是兩年前跟老根大哥學(xué)的——其實,說不上什么學(xué),只是跟著老根大哥進過幾回湖,下過幾回網(wǎng),水生就成了劃卡盆的一把好手。在一望無邊的湖上,窄窄的卡盆,在年輕的、熟諳技巧的水生手上,竟有了一種優(yōu)雅而輕盈的飛翔感。水生劃著卡盆進了湖,越過一條蘆葦簇?fù)淼乃?,回過頭,對著站在岸邊的尕英搖搖手,咧嘴一笑,潔白的牙齒在曬得黝黑的臉膛映襯下,瞬間顯出了一種凜然的耀目。
今兒個的運氣還不錯,水生收了三十來公斤魚,一會兒功夫,全讓魚販子收了。
劃著卡盆返回的時候,水生把遇到尕英的那點事,一五一十地跟老根大哥講了。老根大哥是那種大不咧咧的樂呵人,一聽,倒若無其事呵呵地笑了,喜滋滋地說:兄弟,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么,這不,真有大姑娘親自送上門來了——
水生倒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一張臉綠綠的愁苦著,說:哎,老根大哥,我是給你說正經(jīng)事呢,你倒取笑我——老弟哪有那樣的福份啊——
嗨,這么點兒小事看把你愁的,老根依然樂滋滋地笑著說:不就是丫頭遇著點麻煩么,嗨,水大漫不了船,火大燒不壞鍋。走,老哥陪你一塊兒瞧瞧去——
兩條卡盆并排著一塊往岸邊劃,剛剛劃出一條蘆葦水道,湖風(fēng)里飄過來一串清脆的聲音,叮咚叮咚的鈴鐺聲。水生搭眼一瞧,遠(yuǎn)處大沙梁那邊,正跑過來一輛馬車。哪來的馬車?水生一驚,腦子里立時跳出一個問號——到草湖的人全是魚販子,魚販子開的全都是帶拖斗的三輪摩托,怎么會有馬車呢?會不會是抓尕英的大胡子男人追來了……想到這里,水生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心頭像有一群呱啦雞在蹦達(dá)著。
來不及多想,水生把他的想法給老根大哥一講,老根大哥點點頭,說:哎,有可能。
兩條卡盆像長了翅膀的水鴨子,貼著水波,嘩嘩——嘩嘩——飛也似的向岸邊劃去。
卡盆一靠岸,水生就一頭推開自家的蘆棚門,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尕英:哎,快跑,好像有人抓你來啦——
尕英一聽,臉立時白了,嘴里囁嚅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水生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拍到尕英手上,呼哧帶喘地說:哎,妹子,快,你順著湖邊小道往西走,走十來里就是小草湖,那兒能搭上班車或摩的到輪臺縣城。快跑,再磨蹭就來不及了。
站在一旁的老根大哥,虛虛實實地瞄了尕英兩眼,甕著聲音說:哎,沒事,你走吧,這里有我們擋著呢!
這時,尕英才如夢初醒似的,慌慌張張地朝水生和老根大哥深深地一鞠躬,哽著聲音說:二位大哥好人哪,我會一輩子記著你們的——
尕英急慌慌地走了,水生呆呆地目送著尕英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眼里的亮光就暗了下去。瞬間,水生的心空了,碎了。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去摳地上的沙土,一下、一下的……
就在尕英離開十來分鐘光景,一輛馬車踢踢踏踏跑到了葦棚跟前,幾個粗皮黑草的大男人從車上跳了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大胡子男人,拐著鴨子步走到老根跟前,遞上一支煙,翻著眼皮說:哎,老哥,有個二十啷當(dāng)歲的丫頭到過你這兒沒有?
老根大哥瞥了大胡子一眼,又瞥了一眼,飄飄忽忽地反問道:什么丫頭?草湖打魚的全都是吊蛋的男人,哪來的丫頭?
大胡子男人嘴里哎哎地應(yīng)著:那是,那是。不過,大胡子男人還是繞著葦棚轉(zhuǎn)了一圈,又鉆進葦棚找了一氣。
大胡子男人從葦棚出來,瞧著水生,虛虛實實地問:哎,這位小兄弟,你也沒見著?
水生早明白大胡子男人的用意了,搖了搖頭,反問道:丫頭她怎么啦?
操他娘的,大胡子男人嘴里罵罵咧咧地嚷道:找了個老婆,她娘的偷偷跑啦?
哦,是這樣,水生變聲變調(diào)地說:那你可得找找——
這一伙人,折騰了半晌,自然連個尕英的影子也沒見著,最終,只好氣咻咻地趕著馬車沿路返回了。
第二天,水生把上午收的魚批給魚販子以后,就再也沒有心思進湖下網(wǎng)了。不知咋的,尕英的影子老是在他腦子里晃來晃去。雖說他跟尕英非親非故,只不過是一面之緣,可他總是放不下尕英,心里酸酸澀澀的,好像還有一種絲絲縷縷、扯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在心里滋生著——他不知道尕英跑出去沒有,跑到哪兒去了。下午,他爬到葦棚后面高高的沙梁上,悵悵地、久久地向遠(yuǎn)處張望著,心頭的那一份念想,全閃亮在他那久久凝望的目光里。
過了好久,又過了好久。水生感到有點累了,這才邁著沉沉重重的步子,慢慢踱回到他的葦棚里。湖上的風(fēng),涼悠悠地吹過來,可怎么也吹不走他心頭的郁悶。于是,他脫掉褂子,赤裸著上身,倒上一杯古城老窖,就著一盤咸魚獨自喝了起來。
天色一點點地暗了下來,喝干了半瓶老窖的水生,恍恍惚惚中,忽地聽到葦棚門“吱呀”地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水生扭過頭朝門口望去,一下傻眼了——慢吞吞地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是尕英。
水生朦朧著雙眼,看著一天不見的尕英——讓他掂掛著的尕英,讓他放心不下的尕英。瞬間,尕英就像一團謎似的在他心里盛開著。半響,水生才疑疑惑惑地問:怎么你又回來了?
哎,實在沒地方去,就回來了。尕英哀哀地說著,端起桌子上的涼茶缸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氣。望著水生,飽滿的胸脯一聳一聳的,嗓子眼里濕乎乎地說:哎,大哥,你不是還沒找媳婦么,你看我給你當(dāng)媳婦行不?
水生壓根兒沒想到尕英會這么說。他覺得,像尕英這樣淳樸的妹子,這樣善良的鄉(xiāng)下妹子,應(yīng)該找一個好男人才般配。瞧著眼前的尕英,水生一時不知是夢里還是夢外了。
剛到新疆那會兒,水生聽人說過,早些年有人在烏魯木齊碾子溝長途汽車站“撿”過老婆的事,難道這種好事也讓自己遇著了?水生看著尕英,心頭像有一頭小鹿在沖撞著,半晌,才甕著聲音說:我一個打魚的,沒啥子文化,掙錢也不多,你不怕跟著我受苦???
尕英癡癡地瞧著水生,盼著,望著,盼望著,瞬間,有一種暖暖的東西在她心里一漾一漾的——
水生個頭高高的,又帥氣,又挺拔,像塔里木盆地遍地生長的一棵白楊樹。
水生身板結(jié)結(jié)實實的,胸前那兩疙瘩肌肉,像黃銅一樣閃著光,熠熠的。
水生對人實在,心眼好,一副熱心腸,看得出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
過了一會兒,尕英忽閃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嗓音清亮地說:我看你人好心眼好,你就收留下我吧——
水生嘴里囁嚅著,再也說不出什么拒絕的理由了——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大姑娘,能夠說出這樣一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水生夢囈般地說:要是你不嫌棄,那就留下吧。瞬間,水生云里霧里的,心里還有一種暖暖的東西一漾一漾的……
第二天下午,下完網(wǎng),水生劃著卡盆去了湖心島,叫老根大哥到家喝酒,順便讓他幫自個兒拿拿主意。
喝酒,其實沒什么下酒菜,只有水生托魚販子捎的一塊鹵牛肉,水生又炸了一盤花生米,還炒了一個野蘑菇。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只是地產(chǎn)的古城酒。有酒,又有菜,老根大哥和水生就坐在炕頭上喝開了。
老根大哥讓尕英也來喝酒。尕英笑著,擺擺手,悠長著聲音說:我不會喝,你們喝吧。
水生說:不喝酒,來吃點鹵肉嘛。
尕英說:不啦,你們慢慢喝。
老根大哥說:那多不好,一塊兒喝酒才熱鬧嘛。
水生給尕英也倒了一杯高粱酒,讓尕英也來陪老根大哥一塊兒喝。
別看是地產(chǎn)的高粱酒,也挺有勁。喝著,侃著,侃著,喝著,酒勁就慢慢地上臉了。老根大哥和水生臉上就放出了紅光。尕英雖說只是淺淺地呷了幾口,瞬間,似乎也變了個人似的,黑黑的眸子閃閃發(fā)光,臉上也紅潤了許多,由里到外,整個人像打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老根大哥虛虛實實把尕英打量了一番,朦朧著眼睛說:哎,你們倆多般配啊,我看挺好的。扭過頭,又對水生說:哎,老弟,別犯傻了,像尕英這樣的妹子,你打著燈籠也難找哦,不知道是你哪輩子燒了高香啦——
霎時,尕英的一雙大眼睛里涌出了兩滴亮晶晶的淚水。
水生心里熱熱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過了一會兒,水生瞅著老根大哥顫著聲音說:那……那……那這樣就可能沒法在這兒打魚了——
嘿,東方不亮西方亮。老根大哥嘿了一聲,說:這兒呆不下去就去別處嘛,聽說,羅布海子、博斯騰湖那邊也好打魚,就去那邊好了。
水生點點頭,甕著聲音說:看來只有走這條路了——
這個晚上,草湖上空中的月亮有點圓。
沙棗花開過了,野麻花也開過了。草湖周邊的沙包沙梁上,只有那嫣紅的紅柳花東一簇、西一簇地盛開著,那淡淡的幽香,在這靜謐的夏夜里隨風(fēng)飄散,似乎,透露著一種隱秘的情色。
第二天傍黑,水生跟尕英坐上老根大哥幫忙雇來的農(nóng)用車,帶上魚網(wǎng)、卡盆和全部家當(dāng),不聲不響地離開了草湖。戈壁灘上晝夜溫差大,到了夜里有點微微的輕寒,水生和尕英坐在車上,兩個人擠挨著,披著一件老羊皮大衣,緊緊地相擁在一起。農(nóng)用車開走了,突突突的聲音雖說不太大,可還是驚醒了湖邊剛剛?cè)雺舻囊傍喿?,野鴨子咕嘎——咕嘎——直叫了小半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