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坤
壓歲錢
我五歲時,才有壓歲錢的記憶。那時我家的壓歲錢,總是由父親來給。
母親那一刻,必定就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父親派發(fā)給每人一份幸福。
父親派發(fā)壓歲錢,總是在我們聽過迎春的鞭炮轟響之后,也剛剛為了新年的到來的興奮勁未過之時。那時,我們也才吃過了大年三十的餃子不多時,還象征性地守了守歲,恰在睡意萌生之時,才進行這一儀式。父親總是微微頜首,示意我們回房休息。待我們剛剛躺下的片刻,就及時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床邊。那一刻,再度興奮的我們,一時竟忘記了下午換穿新衣服時的感覺了。
父親的壓歲錢是有定規(guī)的,多年不變。這與那時的物價相關(guān)聯(lián),那時有著極其穩(wěn)定的物價,一物定了價,便多年不變,以至于四歲的孩子去打醬油,父母給個定數(shù),便能打回一瓶醬油,錢數(shù)及物品的數(shù)量不差分毫。壓歲錢大姐五角,大哥三角,剩下的我們五個,無論齒序,一概二角,從不亂了章法。唯一的一致性之處,那些都是張張嶄新的票子。所幸我們均不嫌少,滿心歡喜地快快收了起來。如今回頭思量,那時給我的二角錢,含金量比現(xiàn)在的何止大過數(shù)十倍。
現(xiàn)在的二角錢,持在手中,甚至令有些乞丐也會不屑地乜斜著你手中所遞出的善良。但那時的我們,雖然僅有區(qū)區(qū)二角錢,卻已心智早熟,能夠強忍住欲念不去花費,快快地到小賣部買了一掛一百響的鞭炮,耐心地拆散了包,分成一百個。數(shù)了又數(shù),極度感佩鞭炮廠職工的嚴肅認真,一絲不茍。任你數(shù)十遍,還是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放鞭炮時,零星地自兜內(nèi)掏出,又零星地用香頭之火點燃,用勁向遠處擲去,只待“噼啪”一聲傳來,才滿心歡喜地繼續(xù)趾高氣揚地四處招搖。
如若不然,就是另一個極端,將這二角錢耐心地存放到了夏天,找一段酷暑難耐的天氣里,甜甜地去吃上四根冰棍。
那時很易于心滿意足,原因呢,我們都心里門清。父親是個老七級工,幾乎達到了八級工資制的山端,月收入有107元,很讓同單位的老少工人們羨煞。但母親是個家屬,外祖父也在我家,身體好時都出去打點零工。這樣的情況下,更凸顯了父親一人的工資很擔當,一氣竟然養(yǎng)活了十口人。
母親包大年餃子,總會放進些洗凈的硬分幣。我每年總能吃到,最多時吃出了一角三分,當然這些就全歸了我,也自然成了壓歲錢。
兒子小時,還期待壓歲錢,從媽媽那里所得沒低于過200元。兒子喜歡用這些錢淘舊替新地買各種游戲機。上了高中后,就失了興趣,到了手,都轉(zhuǎn)身放入了床頭柜里。有次只我一人在家,物業(yè)公司的人上門收水電費,身上沒錢了,去兒子的床頭柜里翻出幾個紅包,竟都沒拆過。
今天說起年三十的全家歡聚,在外打工的兒子回來過年,說要給奶奶包個紅包,又想起了那幾個子侄輩了,也要逐個包紅包,還嘀咕200元是否拿得出手?
社會再怎么變,壓歲錢仍將是個開心的記憶。
父親的學(xué)識
也許是那個時代的時髦,父親好自稱大老粗。從學(xué)歷角度來講,似乎沒有什么不妥,因為父親滿共只讀過兩年小學(xué),母親還是高小畢業(yè)生呢!
就連那區(qū)區(qū)兩年小學(xué),父親因家貧還讀得時斷時續(xù)。父親曾多次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地提及自己的兩位老師,言必稱恩師。說是如果沒有這兩位老師,連這兩年書也是斷乎讀不下來的。那兩位老師都很喜歡教書,見父親聰明好學(xué),都在資助學(xué)費和提供紙筆方面予以很大幫助。一位老師正講著課,日本人來抓他,這個共產(chǎn)黨翻過窗戶就逃走了。后一位老師家遠,每天走兩個時辰的路來給父親他們上課,學(xué)生作業(yè)一份不落地都認真批改過。父親實在讀不起書后,凡見到這位老師,總囑咐不要將學(xué)過的東西忘記了。山東解放之際,這位老師跟著國民黨部隊撤退了,到軍隊就擔任了少校營長,原來他讀過軍校,續(xù)淵源也算得上是名黃埔生。
近年來,偶見父親的老同事,對過世已近三十年的父親,總還有人由衷敬佩地稱贊那么一句,你父親是個有見識的人。
盡管只讀過兩年書的父親,卻很令我在初中二年級時就對其見識刮目相看了。
有回,已深度喜歡上古詩詞的我高聲朗誦著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正讀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lun)巾,談笑問,檣櫓灰飛煙滅。”卻被父親打斷了,父親笑瞇瞇地說:“那不念綸(lun)巾,應(yīng)該叫綸(guan)巾?!?/p>
我趕緊查字典,果然讓父親說對了。
內(nèi)心不服氣,我就單寫了個“綸”字,惡作劇地讓父親認。父親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看了片刻,肯定地說:滌綸的綸呀!我忍住笑,追問父親怎么知道那是綸(guan)巾的,父親回答:“聽古戲呀!在古戲里都是這么唱和念的?!?/p>
我恍然大悟,源自于生活里的見識,有時簡直就是一種學(xué)識。
一度我又喜歡上了書法。對此,父親大加贊賞。一段時間后,自我揣度寫起繁體字來比簡體字更易安排間架結(jié)構(gòu),便常常寫些“古人雲(yún)”之類的字句。有回,父親在看過我寫的字后,不由皺起了眉頭,手指著“霎”字對我說:“若指天上的云,你可以這樣寫,如果當說的意思講時,你只能寫作‘云?!币娢覍⑿艑⒁桑赣H補充道:我讀書的時候,學(xué)的可都是繁體字。
暗地里驗證,還是父親講對了。
又有一回,我與父親剛進院子,哥哥便指著窗臺上的一只雞說:“我進門時窗臺上站滿了,見我進來,其它的都跑了,就他一個人還站在那兒?!?/p>
聞言,父親的眼睛明顯地由四角形瞪為六角形了,大聲教訓(xùn)道:“這書是怎么讀的,明明是只雞嘛,哪來一個人了?”
隨即父親的語氣緩和了下來,進一步說道:“話是說給人聽的,所以一定要用詞準確,這樣才能準確地表達你的意思?!?/p>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時隔多年回想起來,還深為父親的教導(dǎo)所折服。
我常想,學(xué)與識其實并不對立。生活里的見識,多是在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的基礎(chǔ)上積累起來的,這一積累過程也是一種學(xué)習(xí),所取得的收獲就應(yīng)稱之為學(xué)識。古人由此而言,世事洞達即學(xué)問,也應(yīng)是這個道理。王國維也言說過相同的道理:“書籍之不能代經(jīng)驗,猶博學(xué)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于抽象的知識不能取具體之知識而代之也。書籍上之知識,抽象的知識也,死也;經(jīng)驗的知識,具體的知識也,則常有生氣?!?/p>
為此,在我的心目中,父親還是好有學(xué)識的。盡管他是通過一些司空見慣的見識,而非高深的道理講給我們聽的,大多時還都在不經(jīng)意地言傳身教里。
不沾紅字
頭一回見家譜,是在一位在山東老家務(wù)農(nóng)的堂弟手中。我們擁有同一位曾祖父。那年我自北京回鄉(xiāng)代母參加外祖父的三周年祭,中間抽空去見二姑。中午到的,二姑見到我,愈發(fā)想起了我已過世五年的父親,且絮叨著哭了好一陣兒。喊回表哥陪我喝了幾杯酒,我就不覺醉了。
醒來時,炕頭上有個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親熱地叫著我二哥。聽二姑介紹,才知是我小時見過的二爹家的二兒子,我的堂弟顯慧。這位二爹,也是我父親的堂弟。我爺爺四兄弟中居大,爺爺傳下父親一子,二爹是二爺家的二子。
家譜就是幾天后在二爹家見到的。薄薄一本,柳體筆意的小楷手抄本,翻磨出了毛邊。記到父親一輩,也只有八代。按照父親曾經(jīng)的敘述,我們這一支從云南遷來的李姓,這八代之前還應(yīng)該有九代的。二爹說早先修不起,雖說舊時家家有譜牒、戶戶有家乘,可這事兒很花錢。得家家湊份錢,派人走訪到或?qū)懶怕?lián)系到每一位在外的家族成員,根須主干、枝枝權(quán)權(quán),一點不得有錯。
問了關(guān)于父親的許多事,肺病很嚴重的二爹深深喘了口氣,拖著腔嘆道:“我這個哥啊,一生仁義!”
突然記起了父親的話,我們老李家近十代了有個祖訓(xùn),無論男女,起名不得沾紅字。急忙又翻了一遍家譜,果然如此。想想自己的兄弟姐妹,所知堂兄弟堂姐妹,大名小字,果然也不見一個沾了紅字的。
父親給我說起這一祖訓(xùn)時,離他過世還有兩年多。有天周六,他從百十多公里的工作地回來,半夜便因院門被敲得山響而去了鄰居家。也被驚醒的我,只迷迷糊糊感覺父親出了門,什么時候回家的呢,就不得而知了。我翻了個身,腦子里只是那么一閃念,八成又是哪家夫妻打得不可開交,請父親調(diào)解去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體會是越來越深。那時倒也不太奇怪,這樣的事發(fā)生很多回了,不拘中午還是晚上,父親在鄰居們的心目中,真的必須得去走上那么一趟。
母親卻有些煩,中午吃飯時,喚起父親,順帶又嘮叨了幾句。父親沖我眨眨眼,告訴了我這一祖訓(xùn)。
本家有那么一位名字里沾了個紅字,凡事好幫人出頭調(diào)解的先祖,十里八鄉(xiāng),名聲在外,長此以往,競幫人打起了官司,當然,他總是自覺地站在弱勢有理的一邊,且分文不取。后被惡人誣告下了縣里的大獄,幾年后,經(jīng)兒子變賣全部家產(chǎn)才保釋個殘軀出來,一氣之下,立了這么一條。
父親說:“那時真是這樣,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p>
那時我快初中畢業(yè)了,已初具了自己的見解,便不解地問:“那你為什么還去管呢?”受人尊敬的父親苦笑一聲:“誰讓人家看得起咱呢?”
顯慧也知道這一祖訓(xùn),我倆又一同細細翻了遍家譜,真?zhèn)€是說世系、序長幼、辨親疏,家族的生命史一目了然,八代先輩里,甚至連紅的同音字也沒有。
我倆一合計,這肯定是八代之前的一位祖先了。
而今想起舊事,不覺想起劉伯溫的一句詩,祖訓(xùn)由來重變更??磥?,古人說了不少的模棱兩可的話。
為父親點盤黃花魚
打見到第一眼,我就想過去跟他說點什么。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面對一位陌生的人,這顯然很唐突。
我們仨選定的座位面海,海風習(xí)習(xí),送遞溫潤。夕陽似乎是片刻問便染紅了海面,也映襯得我們的臉滿是興奮。其實,就那一刻,我們的內(nèi)心確實有壓抑不住的興奮,終于看見大海,以及沖撞礁石的浪花。
對面那張桌子,只有一人,卻點了盤黃花魚,還專門要了炒蛤蜊,外加一盤蝦,還要了兩樣素菜。這些,一個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也不見朋友來,老板都忍不住提醒,吃不完要浪費的。不為所動,又固執(zhí)地點了份三兩的鲅魚餃子。我之所以格外關(guān)注,他在點菜的時候,我就聽出了口音,是新疆來的。
點完菜,極目遠眺海邊的時候,他也注意到了我們仨,在目光的注視下,也只是微微地頜了頜首,表達了一下致意。
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青島。
諸般菜很快上齊了,卻見他只是動了幾筷頭素菜,尤其那盤黃花魚,久久未動。
那時的物價在今日絕對是個夢,七十元上下,就點了滿桌。饕餮已近尾聲了,見對桌的樣兒,不由開了句玩笑:“怎么地,就這么供著嗎?”
他抬手輕輕擺了擺,緩緩地吐出一句:
“我這是為父親點的?!?/p>
嘴里念念有詞一陣后,我只聽清了一句:
“用嚴慈父及慈母?!?/p>
聞而不忘。
多年后,讀宋代高僧宗杲的偈頌一百六十首,也才知出處。
我看得很真切,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動了一筷頭,片刻,便潸然淚下。
緊接著,他慢慢敘述道:“十多年前,凡事都憑票,但憑票自有其好處,就是春節(jié)可以買上供應(yīng)的黃花魚,祖籍青島的父親極其愛吃。也許魚里有他的鄉(xiāng)情和思念吧!可現(xiàn)如今,吃肉雖然是不憑票了,卻吃不上黃花魚了。父親病重,醫(yī)生說沒必要了,我們就知道,即使轉(zhuǎn)院也來不及了。”
“父親的念想,起初還不好意思說呢,再三緊問,才知想吃黃花魚,蛤蜊,還有蝦?!?/p>
最后滿含熱淚地告訴我:“我沒來得及?。⌒㈨樞㈨?,關(guān)鍵就得順??!”
頓然引得我也眼淚四濺。那年父親辭世整七年,第二天我就要返歸膠東的故里,給爺爺上墳,這是必須實現(xiàn)的父親的心愿。父親也是極愛吃黃花魚的。冬天,我有時就會早起,天色尚在黑暗的時候,就去商店排隊買憑票的黃花魚。
母親做黃花魚,不及父親的味道地道。
今天收拾冰箱,見有兩條黃花魚,心想洗凈做了吃吧,不意就想起了這許多。
子欲孝,奈何親不待?眼角盈淚的時候,便只感覺,云比風沉重后,怎會不下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