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杰
阿斯塔納“可汗沙特爾”購物娛樂中心。
我是從冬天走入阿斯塔納的,但對她的真正理解卻發(fā)生在夏季。
或許是因為2014年冬初到此地被凍成高燒留下的陰影,一直覺得不但天冷,人也冷。如今來哈薩克斯坦近4年了,才慢慢意識到,或許這位冷美人并非那么令人難以親近。
像全球的新建城市一樣,有“草原迪拜”之稱的阿斯塔納發(fā)展迅速,在十數(shù)年間成為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可謂成就驕人。要知道,1990年代末,這里還只是一座因蘇聯(lián)時期的“古拉格”(集中營)而聞名的萬人小城。
1950年5月,索爾仁尼琴因不合作被關(guān)進哈薩克斯坦北部邊遠的勞改營,后來寫出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古拉格群島》。哈薩克斯坦北部有十余個集中營,其中位于阿斯塔納的以關(guān)押政治犯的妻子和兒女而聞名,因為從“十二月黨人”開始,政治犯的妻子在俄國文化中就有著特殊意義。
如今,數(shù)十萬新阿斯塔納人來自哈薩克斯坦全國各地。在這工作近4年,我練就了一項人類學家的本領(lǐng):通過相貌和口音猜他們是哪里人氏。這也成了我打破和當?shù)厝顺跻娭畷r生分關(guān)系的一個絕佳話題。誰不愿意聊聊自己的家鄉(xiāng)和在新都的奮斗史呢?當然,猜出來自哪個城市我做不到,不過辨識出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并不困難。
俄語相對純正的多是北方的俄族或俄哈混血,一般來自庫斯塔奈、巴甫洛達爾、科克舍套、彼得羅夫斯克等地。若有一副典型的亞洲面孔,膚色略黑,有的還鑲著大金牙,則多半是南方人。他們的俄語中常混雜著哈薩克語的口音,從阿拉木圖來的還稍好,若來自奇姆肯特、塔拉茲這類二線城市,甚至還會有語法上的錯亂。一位畢業(yè)于北大俄語系的高材生感慨,若不是自己基礎(chǔ)扎實,簡直會被那些人帶到溝里去。但一般人就沒這種自信了,我初到此地時不明所以,還嘀咕老師當年是不是只傳了自己半部語法教程。
阿斯卡爾就是來自阿拉木圖的南方人。這個南方人是我的御用出租車司機,他原是專業(yè)散打格斗運動員,后退出江湖,給一位知名富商做私人保鏢。阿斯卡爾有一輛老款奔馳,車稍舊,但保養(yǎng)得很好,總是擦得锃亮。他有兩個女兒,妻子辭職持家,他便利用空閑開出租車賺點外快。在阿斯塔納,出租車司機收入不低,勤勉些每月能賺到七八千人民幣,是當?shù)仄骄べY水平的兩倍。像阿斯卡爾這樣只接受預訂約車的更是十分體面。
阿斯卡爾時間觀念比較強——這在當?shù)乜墒请y得的,又注重整潔,最重要的是善談,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我但凡用車便找他,彼此間成了相互信任的朋友。我給他取了個代號叫“阿拉木圖人”,因為他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阿拉木圖,一有時間就會帶妻小回去探親休假。他常抱怨阿斯塔納了無生機,處處都是冷冰冰的建筑,人煙稀少,特別是冬天,路上基本上看不到人。
像阿斯卡爾這樣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們是阿斯塔納的左岸人。
阿斯塔納以穿城而過的伊希姆河為界,左岸為新城區(qū),右岸為老城區(qū)。人們習以“左岸”“右岸”代稱。
左岸白晝車水馬龍,夜晚光怪陸離,一派新新世界的樣子??偨y(tǒng)府、可汗大帳、生命之樹觀光塔等標志性建筑基本都在左岸。這里的小區(qū)多是遷都后新建的,樓新價貴,住著外來者。
據(jù)說,總統(tǒng)納扎爾巴耶夫當年要求,新都建筑不許重樣,這里遂成建筑師的試驗場。不過,時尚前衛(wèi)常常也是奇形怪狀的委婉說法:哈石油天然氣公司總部形似打火機、國立藝術(shù)大學像臉盆、首任總統(tǒng)圖書館則如同一個大大的車燈……個個設(shè)計感十足,如果是獵奇式的“市內(nèi)一日游”當然值得一觀,可是,過起日子來似乎就缺那么一點煙火氣了。
好在,阿斯塔納還有個右岸。
說巴扎是右岸的靈魂所在,我想并不算夸張之辭。巴扎類似于國內(nèi)的集貿(mào)市場,既有廉價的衣服、百貨和電子產(chǎn)品,也有新鮮便宜的瓜果生鮮。我最愿意逛的是其中的菜市場:散發(fā)著腥膻的羊肉、吐著氣泡的肥魚、沾著泥土的土豆、綠肥紅瘦的蔬果……讓人感官全方位復活。
“這是來自中國的大白菜,來點!”被老道的賣菜小販看出自己是外邦人了。
“不買也可以嘗?!辟u干果的烏茲別克人執(zhí)著地朝你手里塞。哦,傳說他們善于經(jīng)營是真的。
“來哈薩克斯坦多久了,習不習慣?”在稱量的空兒,小販們還會噓寒問暖。
若在左岸的超市,只能與擺在貨架上的商品相對無言,而巴扎里賣家的吆喝、買家的還價、借道的呼喊、滿載而歸的笑聲……讓來自水泥叢林的左岸人感覺到了人世間。
阿斯塔納的哈茲拉特蘇丹清真寺。
我有時只看不買,純粹為了到巴扎里逛一逛。最好不開車,這樣心無掛礙,出了巴扎可以隨意閑逛,走得累了就招手叫輛出租車回家。
有一次,我出巴扎沿賽福林路往西南方走了約半小時,快到熱尼斯大街時,碰見了一個“小巴扎”。說是巴扎,其實不過是路旁一排帶頂棚的攤位。里邊清一色坐著七八位老奶奶,個個戴著素花紋的頭巾,下裙上襖,一派俄式傳統(tǒng)裝束,仿佛是蘇聯(lián)電影里走出來的。
“年輕人,要不要來點兒水蘿卜?還有新鮮的草莓?!?/p>
我這才注意到,她們面前那些一升左右的小桶里裝著些草莓、漿果、芝麻菜,還有少見的水蘿卜和生菜。我嘗了一個草莓,酸的,又挑了一個,還是酸的。但還是忍不住各樣買了點兒,除了老奶奶們慈祥的皺紋讓人難以拒絕,水蘿卜殷紅欲滴的表皮、生菜上掛著的晶瑩水珠、草莓梗的新鮮切面都太過誘人。
“你們一般都什么時候在這出攤?”這句不經(jīng)意的提問打開了幾位老奶奶的話匣子。有人說,什么時候得了空就什么時候來。馬上又有人補一句,菜熟了的時候就會來。
原來,這是她們自家的“達恰”出產(chǎn)的?!斑_恰”直譯為別墅區(qū),是蘇聯(lián)時期國家分給城市居民的份兒地,位于市郊,有點像中國農(nóng)村的自留地,但并非僅限用于農(nóng)牧,還可以建房子?,F(xiàn)在這項制度已經(jīng)取消,但已分的達恰得到國家承認,可以繼承,可以自由買賣。
阿斯塔納夏季涼爽宜人,老奶奶們會去達恰小住,拾掇一下田園,種些果蔬。一旦收獲,自己家肯定是吃不了的,除了大量腌制起來做冬儲,就是坐公共汽車挎著小桶來市里換點零花。她們本不是買賣人,沒有秤與衡,或論桶,或按把,或成堆,你情我愿商量個價就賣了。
老奶奶們都很健談,一直不停地叨念著自家之物如何新鮮,并時不時摻入一大段相關(guān)不相關(guān)的“背景知識”。如果有耐心聽,她們會告訴你,自家種了幾棵蘋果樹、草莓是自己如何彎著腰從伏地的秧子上一顆顆剪下來的、下一批菜大概再有幾天能長好,甚至還會傳授給你做果醬的獨家秘方。我夸贊她們能干,沒有人謙虛,都直截了當?shù)匦廊淮稹笆恰?,并從遙遠的哈薩克族傳說講起,論述勞動對于人的重要性。那股子嚴肅勁兒,真是萌萌的。
在右岸,人與人的距離似乎恰到好處。這里建筑比左岸破舊,但樹木比左岸粗壯挺拔;超市不如左岸琳瑯滿目,但有人聲鼎沸的巴扎;飯店不如左岸高檔奢華,可居民小院中的馕坑常有麥香繚繞;少見穿著時尚的年輕女郎,卻有愿給你講哈薩克族傳說的老奶奶。如果說,左岸是被設(shè)計出來的,右岸則是自然生發(fā)出來的,根深葉茂,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