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玲

一

《亞洲新聞周刊》主編王璞老師到金川時我剛好在康定出差。他在微信中留言，在金川昌都寺的旁邊，有一位一生都在石頭上刻經(jīng)的老人，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建議我們?nèi)ゲ稍L他。他說故事比《岡仁波齊》還震撼。我回他，《岡仁波齊》只是我們的生活，也不是故事。他說，在你們看來稀松平常的生活于我們而言就是傳奇。

周末的時候，我聯(lián)系了當(dāng)?shù)夭卣Z翻譯羅爾吾，從縣城驅(qū)車前往昌都寺。時值初秋，一路上淡粉色的大火草開得肆意又張揚，沿河的路基被河水掏空，膽戰(zhàn)心驚地沿著盤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車子停在了老人居住的昌都寺前兩公里處的放生湖邊。我給羅爾吾打了電話，他告訴我老人家還沒有起床。

我決定沿著湖邊走走，順便清理一下昨夜擬出的采訪提綱。眼前，是大片的蘆葦、草地和無數(shù)不知名的野花，水色空蒙的樣子冷靜又美麗。一群牛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著草，唇邊沾了些許花瓣，有些牛偶爾走到湖邊“咕嘟咕嘟”地喝水，聲音格外酣暢。湖中有許多放生魚，魚身較大，顏色也頗為艷麗，這些魚兒完全不介意有生人，它們自由自在地在湖中嬉戲，時不時地躍出水面，水波蕩漾發(fā)出的聲音極為美妙。我順手捋了一把小花拋進(jìn)湖里，更為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許多的魚兒涌向了花朵，魚頭和魚身躍出水面很高，它們搶食花朵，并不覺得有危險。

湖邊有一條蜿蜒的碎石小路，我從路上走到湖邊靜坐，一個多小時以后，我覺得我已經(jīng)和這里的寂靜融為一體，彼此間分不出對方。有鳥叫聲傳來，一陣緊似一陣，那一瞬間，我仿佛頓悟昌都寺為什么又被稱作海邊的寶貝了。

二

11點過，我見到了96歲高齡的雍中旦真老人，他坐在一間搖搖欲墜的老房子的屋檐下，身邊是碼放得整齊的青岡柴，不寬的屋檐都用木頭護(hù)欄攔住了。老人頭戴一頂絳紅色僧帽，身著絳紅色的僧袍，衣著并不是很干凈，他坐在那里，手里拄一支拐棍，人一動不動，不說話的時候像一尊雕塑，走近了，才得以看見他眼神非常明亮，搭上話來，聲音也極為洪亮，仿佛有很多的力量。在征得老人的同意后，羅爾吾把我?guī)нM(jìn)了老人住的房間，老屋一進(jìn)小三間，單扇木門進(jìn)去是一間茶房，茶房右側(cè)有五六步石梯子，石塊突兀，連接石塊之間的泥土仿佛都不在了。石梯子盡頭留著小小的過道，過道間用兩塊黑木板隔出一個地鋪，地鋪上只放了床被子。羅爾吾介紹說這是雍中旦真90歲老妻卡特住的房間?？ㄌ胤课莸恼虚g掛了幾根熏得漆黑的臘肉，過道的土墻上隨意挖了個洞，擺放著一些瓷盅和碗等生活物品。

房子的最里面就是雍中旦真老人的住處了，一樣是木板隔出的地鋪，地鋪的旁邊有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小木柜，柜子上放了插香的燭臺，斑駁的墻洞里供奉著三尊佛像。地鋪邊上懸著一面紅色的羊皮鼓，地鋪對著的屋頂上掛了一塊與床鋪同樣大小遮灰塵的油布。油布上和桌子的周圍積滿了灰塵，油布脹鼓鼓地懸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爆裂?？看驳倪吷嫌幸粡埲绷艘粭l腿的木桌子，中間擱了幾本發(fā)黃的經(jīng)書，經(jīng)書的邊角油膩破舊，大概是因為常翻閱的緣故。這三間小房子加起來面積只有一間房子那么大，沒有什么家具。20世紀(jì)60年代修建的藏式屋子，窗口極小，采光并不好還有些潮濕，修建房屋的柱子是四十年前的，布滿蟲子啃過的痕跡。

我不厭其煩地寫著房子里的細(xì)節(jié)，因為我確實沒有準(zhǔn)備好在這樣的住房里多停留一會兒，我甚至都沒有準(zhǔn)備好接受這樣的住宿環(huán)境，它距我們今天的生活有太多的距離，甚至于眼前金碧輝煌的昌都寺、旁邊色彩艷麗的民居而言都是一個不和諧的存在。

我心里和眼里的疑惑都被聰明的羅爾吾看得清清楚楚，他說雍中旦真老人收到了很多的布施，但是他從來不把那些資糧用于自身享受，而是用那些錢去購買更多的石頭，刻更多石刻。羅爾吾說他自己也是雍中旦真老人的徒弟。這間臥室兼禪室和修行室的房間不足五平方米，老人卻把這里當(dāng)成圣地，任何人不得輕易搬動這里面的任何物件。政府和寺院的活佛多次勸他搬離，說多了他就生氣，他說他在這里念了四十多年經(jīng)的老房子是被加持了的，任何地方都比不了。

從古老陰暗的小屋里走出來，我一身都被八月的寒氣包圍著，昨夜準(zhǔn)備的所有采訪提綱，在瞬間全部遺失。透過老人絳紅的衣衫，我仿佛看到一顆堅韌虔誠的靈魂。我們擠在只能容納兩三個人的屋檐下，山風(fēng)吹來，破舊的木門呀呀作響，許多話一時間競不知從何說起。

三

昌都寺又稱昌都羅爾布寺，坐落在距金川縣城40多公里、海拔2000多米的撒瓦腳鄉(xiāng)阿拉學(xué)村，由綽斯甲土司的親兄弟郎松拉丈旦貝嘉木參始建于3世紀(jì)，距今已經(jīng)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

雍中旦真出家到昌都寺那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藏族人的生活不僅僅是土里刨食，更要有自己精神的皈依的。”雍中旦真對妻子卡特說。他從家里拿了一把茶壺、一只碗、一床被子就辭別妻子前往昌都寺，“我過一段時間來找你?！逼拮涌ㄌ卦谟褐械┱嫔砗笳f，雍中旦真沒有說話?？ㄌ刂莱黾乙恢笔怯褐械┱娴脑竿?，也是他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當(dāng)他一旦做出了決定，誰也改變不了。

雍中旦真住進(jìn)了昌都寺旁邊的這座老禪房，伴隨他的是盛大而空曠的寂靜，在這盛大而空曠的寂靜里開始了他一生的石刻生活。

那時候寺院里香火不旺盛，前來供奉的人也不多，他的口糧非常有限，從家里帶出來的糌粑很快就吃到見底，同樣盛大的饑餓緊緊地裹挾著他，雍中旦真閉眼念誦經(jīng)文，極力克服饑餓帶來的不適，同時也在山里采摘各種可以入口的野生植物充饑。大清早他把煮好的野菜切細(xì)和糌粑團(tuán)成一團(tuán)，揣在懷里，帶上畫筆、刻刀和茶壺就往后山趕，山林同萬物一起醒來，鳥鳴婉轉(zhuǎn)、空氣清新濕潤，雍中旦真的腳步也變得輕快，待到選好的石頭前，他先支幾塊石頭撿一些枯枝熬上清茶，把燒過的小木棍當(dāng)作畫筆在石頭上畫出佛像的雛形。然后，一手拿著刻刀一手拿著錘子節(jié)奏熟練地敲打，刻刀與石塊撞擊的聲音緩慢而又美妙。“噗”，每刻完一根線條雍中旦真貼著石塊吹掉石頭上的粉末兒，線條的逐步完善和清晰總給雍中旦真帶去信心和力量。進(jìn)入石刻時間，他就完全忘了時間，有時候茶燒沸了又涼下來他也渾然不覺。

太陽熾烈的時候也是雍中旦真的休息時間，他坐在林子邊上，慢吞吞地從懷里掏出樹葉裹著的糌粑，一邊喝茶一邊細(xì)嚼慢咽，有時候，才吃到一半，他就再也不繼續(xù)吃了，他反復(fù)打量手中的半個糌粑團(tuán)，然后用植物葉子把剩下的糌粑裹起來揣進(jìn)懷里，繼續(xù)喝清茶。

山里的天氣，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尤其是夏天，常常是一會兒艷陽高照，一會兒又暴雨傾盆，一門心思趴在石頭上刻經(jīng)文的雍中旦真常常是毫無防備地被淋成落湯雞。但他認(rèn)為，生活上的困窘、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都是上天對修行人的考驗，只有經(jīng)歷這些考驗，他的修行才有所成就。

有一回，雍中旦真像往常一樣在后山的石頭上刻經(jīng)文，完成一個再挪向另一塊石頭后，他發(fā)現(xiàn)石頭上盤踞著一條手腕般粗細(xì)的大蛇，蛇吐著猩紅的芯子。雍中旦真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并沒有驚慌失措，而是選擇在大蛇對面的石頭上坐了下來，與大蛇安靜地對望著。許是雍中旦真的虔誠和沉靜打動了這條大蛇，半小時后它向林子深處離去。

雍中旦真在昌都后山刻石經(jīng)文，一刻就是半個世紀(jì)。四季更替，他用身體丈量后山的每一村土地，用心貼近大地的脈搏，更把每一塊經(jīng)手的石頭像孩子一樣疼愛著，像佛祖一樣敬愛著。經(jīng)歷風(fēng)霜雪雨的考驗、缺衣少食的困窘、身體勞損衣衫襤褸，這對雍中旦真來講都不是痛苦和折磨，而是一種修煉和快樂，他心底升騰著堅定的信仰。

其間遇到過不少的野生動物，它們都把他當(dāng)成朋友，甚至在他刻經(jīng)時，一兩只松鼠還會到他的石頭上，倏忽又蹦跶著跑開。雍中旦真說動物是有靈性的，你不傷害它，你把它當(dāng)朋友，它也把你當(dāng)朋友。還有一回，一只受了傷的錦雞撲棱著七色羽毛一頭栽進(jìn)他的懷里，翅膀上盡是鮮血，雍中旦真心疼地扯了草藥紅景天、三七在嘴里嚼爛后撕了自己的衣衫給錦雞包扎，下午收工回家，他把錦雞抱回家，勻出自己有限的口糧喂養(yǎng)錦雞，直到它重入山林。

獵人們用繩子綁著石頭做成引誘動物的誘餌，雍中旦真把它叫作“索子”，每每遇到吊在索子上的野生動物，雍中旦真都很心痛，從小信仰佛教的他默默地把那些動物放生了，然后在那些石頭上刻上勸善的三字真言，獵人看了刻了三字真言的石頭再也不會用這塊石頭去殺生。年復(fù)一年，雍中旦真在山上所有醒目的石頭上都刻上三字真言或者畫上佛像，以警示和勸善，也表達(dá)人類深深的懺悔心。如果你此時走到昌都后山，目之所及都能看到雍中旦真的石刻，就連他住的房屋背后也堆了小山一樣的經(jīng)石堆。

時日漸久，山里許多的村民都被雍中旦真感動，只要上山或者進(jìn)香，都會給他帶一些糌粑、奶渣或者茶葉，輕輕地放在他的單木門前。有時還是一塊極好的石板供他刻經(jīng)文。雍中旦真的內(nèi)心總是充滿感激。在后來，他往山里走不動的時候，就在那些鄉(xiāng)鄰供奉的石頭上作畫，也把女兒和寺院活佛給的生活費用于購置石頭，坐在家門前刻，他的老妻卡特也隨他住進(jìn)了老禪房，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夫妻倆身體都很健康。

雍中旦真膝下有一女兒，在市銀行上班。多年前，她把老阿爸接到市里去住，老人散步時忘記了回家的路，他對女兒說，女兒吶，這世界這么喧鬧，我活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死后靈魂更不會找到歸途了。于是他不顧女兒的極力挽留，回到了昌都山上，并且再也沒有離開過。

雍中旦真石刻的內(nèi)容一直是三字真言和佛像，圖案多不過五十種，到后來，佛像和真言都在他心里生了根，再刻時，他已經(jīng)不需要畫筆描摹雛形，而是直接用刻刀精準(zhǔn)地畫出心中的佛像，經(jīng)過他的刻刀的石頭，有了開口表達(dá)的生命力。整個后山乃至昌都的房前屋后都能看到一塊塊造型優(yōu)美的石刻，它們立在那里，仿佛每一塊都能開口說話。

年事已高的雍中旦真再也拿不動刻刀，每天做完早課他都要出去看看自己刻下那堆了半山的石刻，把風(fēng)吹到地上的石刻重新?lián)旎嘏_上，用手擦去沾在石刻上的泥巴，或者一遍遍地?fù)崦鼈?。風(fēng)吹動彩色的經(jīng)幡，雍中旦真老人在藍(lán)天白云下站成一尊雕塑，他說風(fēng)吹過刻經(jīng)石一遍，功德相當(dāng)于萬物都被加持了三遍。

四

從昌都寺山上回來，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dá)，恰王璞老師的微信又至，問我是不是有很大的收獲，我想了一下回答，雍中旦真虔誠地刻經(jīng)文，這一刻就是46年，的確遠(yuǎn)比《岡仁波齊》震撼。但是46年如一日做同樣一件事情，我無法用文字像鏡頭那樣呈現(xiàn)出他的經(jīng)緯。如何來表達(dá)這份震撼，我捉襟見肘。王璞老師回，在你們看來習(xí)以為常的生活，對我們來講別具深意，一個人能將一種喜歡堅持到46年，其信仰力量、工匠精神完全超越了普通人。我回：許你一世輪回，你今生愿意這樣過嗎？

長久的沉默。

我也問自己：許你一世輪回，你今生愿意這樣過嗎？

我也沒辦法回答自已。

這世界這么喧鬧，我活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死后靈魂更不會找到歸途了。

也許，我們都是一群不需要靈魂有歸途的人。今生注定無法走近彼此，也無從知曉那是怎樣一個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