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孫睿,祖籍北京,北京作協(xié)會員,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碩士,主要作品長篇小說《草樣年華》系列、《我是你兒子》系列、《跟誰較勁》《活不明白》《路上父子》等,電影導(dǎo)演作品《草樣年華》。
雨停了。
米樂仰著頭,讓越來越小的雨滴落在臉上,當他感覺臉不再癢的時候,告訴爺爺雨停了。
米樂是全北京第一個知道雨停了的人。
雨停的意思就是現(xiàn)在可以出門了。爺爺昨天說過,今天要帶米樂去動物園,但是一早就開始下雨。米樂盼著雨停,站在房檐下,把頭探到雨里,這個姿勢已經(jīng)保持一個多小時了,連午飯都是在屋檐下吃的。
米樂對于這次動物園之行企盼已久。人生中的第一次都令人向往。其實以前也去過,年紀太小,不記得?,F(xiàn)在,七歲的米樂已經(jīng)從中央電視臺的《動物世界》里儲備了諸多動物知識,他不滿足于“視上談兵”,盼望看眼真的。
今天是一年級暑假的最后一天,明天就開學(xué)了,再不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米樂和爺爺坐上家門口的7路公共汽車。
車上人不多,爺爺和米樂都有座,能坐著到終點站,是米樂人生中的幸福之一。
1987年的北京,還沒有四環(huán)路,三環(huán)路剛剛打通,三環(huán)外已經(jīng)是很遠的地方了。米樂和爺爺住在二環(huán)里,動物園在西北二環(huán)外,坐公共汽車要半個多小時,對米樂來說那是很遠的地方。
雨后的北京街道清爽,7路公共汽車在胡同里拐來拐去,每次轉(zhuǎn)彎的時候,兩截車廂中間的轉(zhuǎn)盤就會旋轉(zhuǎn),米樂這時候總會站在上面,自己不用動,卻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汽車左轉(zhuǎn)彎,轉(zhuǎn)盤就逆時針運動;汽車右轉(zhuǎn)彎,轉(zhuǎn)盤就順時針運動。米樂感覺自己要被轉(zhuǎn)飛了,雙腿和屁股暗暗用力,維持重心不移動,面無表情,心里卻樂不可支,沉醉在這種游戲中。
動物園的門是沖南開的。米樂比現(xiàn)在還小的時候就能分清東南西北了,爺爺說話從來不用“左右”:出院門往西,到了胡同口奔北,路東的油鹽店南邊有棵香椿樹,我就在樹下下棋,吃飯去那喊我。
進了動物園的門,往北走一點然后往東拐,就能看到熊貓了。熊貓分大熊貓和小熊貓,看上去區(qū)別并不只在大小。米樂問爺爺,是不是小熊貓長大了就成大熊貓那樣了,就像自己長大了也有爺爺那樣的白頭發(fā)了。爺爺說小熊貓不是熊貓,熊貓是國寶,小熊貓不是。米樂問那它為什么還叫小熊貓,爺爺說所以在它前面加個“小”字,就像你表哥,他也是我的孫子,但是外孫子,你是親孫子。米樂聽不懂,怎么姑姑的孩子就不是爺爺?shù)膶O子了?
熊貓館再往東是猴山,猴子是米樂最喜歡的動物,因為他屬猴,也因為猴和人最像,親切。老老少少的猴子們分布在猴山各處,有的在接游人扔過來的食物,有的在追逐,有的什么也沒干就老老實實地待著,還有的老猴在扒小猴的毛,從小猴身上找到什么放進嘴里。爺爺說那是老猴在給小猴擇虱子,米樂問爺爺為什么猴子那么傻要吃虱子,爺爺說,所以人比猴高級??粗谝黄鸬男『锖屠虾?,米樂覺得人也沒比猴子聰明多少,他和爺爺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很像那小猴和老猴。
看到猴子,米樂除了想到自己和爺爺,還想到了學(xué)校的那些事兒和女同學(xué)芳芳。為什么人不能像猴子那樣,無論老少,光吃東西和玩,干什么非要上學(xué)呢?這是米樂上了一年小學(xué)后最困惑的。尤其是學(xué)校里要分出對錯,老師的提問,只有答對了才能得到一朵小紅花,貼在教室后面的墻上,墻上貼著所有學(xué)生的名字,老師說看誰的小紅花最長——一朵朵小紅花連在一起,就成了一條紅色的長線。一年結(jié)束后,米樂的名字后面才是一個線頭。
紅線最長的是芳芳。芳芳學(xué)習(xí)好,唱歌好,長得也好。米樂能感受到,班里的很多男生都喜歡芳芳,因為她好看,都想和芳芳坐同桌,下課了故意在芳芳身邊跑來跑去,卻都不敢和芳芳挨得太近,也不敢承認自己喜歡芳芳,米樂也是其中之一。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班上個子最高的男生欺負了個子最小的男生,個子小的男生就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報復(fù)個子高的男生,揭露了一個事實:你放學(xué)后跟蹤過芳芳!高個子男生滿臉通紅,絕望地回應(yīng):我就跟了,怎么著吧!
于是,班里自然默認芳芳和個子高的男生是一對了。對于這個“人為的組合”,米樂十分不滿:芳芳同意了嗎,你們就瞎配對!
雖然米樂也知道是瞎配對,但當這個說法越來越普及,以至于有人說芳芳是高個子男生媳婦的時候,米樂心里酸酸的。這時他還沒從課本里學(xué)到“失戀”這個詞?,F(xiàn)在看著這些猴子,米樂在想:它們中間是否會有猴子因為“芳芳事件”而總感覺生活中少了點兒什么,無論再玩什么,快樂都打折了?
以前米樂最喜歡聽芳芳在音樂課上唱歌了,一邊唱《粉刷匠》還一邊投入地比畫,儼然手里真的拿著一把刷子:
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lǐng)強
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刷了房頂又刷墻刷子飛舞忙
哎呀我的小鼻子變呀變了樣
米樂家里刷房都是爸爸的事兒,粉刷匠應(yīng)該是成年男人,芳芳卻演繹出一個低齡女童粉刷匠,讓米樂覺得很生動。但是芳芳成了高個子男生的媳婦后,米樂再聽她唱這歌,總感覺芳芳要去高個子男生家刷房,成了一個勤勞的小媳婦。這歌在米樂耳朵里越來越難聽了。米樂不再愛上音樂課。
此行米樂最想看的是獅子和老虎,它們是百獸之王,在學(xué)前班米樂已經(jīng)知道“狐假虎威”這個成語。到了獅虎山,當聽到旁邊的叔叔給他的孩子講解獅子和老虎都是貓科動物時,米樂投去了質(zhì)疑的目光。貓那么小,獅子老虎怎么可能和貓是一個品種呢?
飼養(yǎng)員拎著一桶肉出來了,隔著柵欄門,扔向“獅虎山下等待某個游人掉下去好飽吃一頓的老虎”——這是米樂對老虎的看法。老虎撲向那一大片肉,撕咬起來,觀看的人群騷動了,議論紛紛,有人舉起相機。
米樂問爺爺,老虎吃耗子嗎?爺爺說老虎只吃肉,不吃耗子。米樂看著剛才那個叔叔的背影說,那老虎肯定不是貓科的。
看完獅子老虎,米樂已經(jīng)很滿足了,沒想到動物園這么大,還有河馬和大象。讓米樂準備不足的是,河馬和大象館太臭了,這事兒趙忠祥可沒在電視里說過。
最讓米樂意外的是,雨后動物園的路面上鉆出一條條蚯蚓,通體殷紅,蠕動而行,個頭兒大的像條小蛇。米樂真把它們當成蛇了,嚇得拉著爺爺趕緊躲,說籠子里的蛇跑出來了。爺爺告訴米樂那是蚯蚓,生活在泥土里,因為下過雨,地里的水多了,它們就爬出來透透氣,不咬人。爺爺拿起一條蚯蚓,要放到米樂手里。米樂不敢接,驚恐地看著它,頭和腳長得一樣,沒有眼睛和牙齒,應(yīng)該不是蛇,這才接過來,看它在手里翻趴,感覺涼涼的。
老師布置了暑假作業(yè),除了必須寫的,還有選做的——50字內(nèi)的日記,不會的字可以用拼音,每寫一篇就獎勵一朵小紅花。為了能多拿到一朵小紅花,讓自己的“線頭”顯得不那么難看,米樂決定回家后寫一篇日記。他知道不能寫暑假里自己曾多次期待趕緊開學(xué)見到芳芳,他知道寫“雨后的動物園有很多蚯蚓,它們是唯一沒有關(guān)進籠子里的動物”是安全的,也是別的同學(xué)不一定知道的。
收獲了一篇日記,此次動物園之行超額完成任務(wù)。米樂心滿意足地和爺爺在天黑前離開。動物園門口是好幾趟車的始發(fā)站,除了7路車,還有102路和105路。以“1”開頭的三位數(shù)公共汽車是無軌電車,米樂更喜歡坐電車,因為它們有“兩條大辮子”,看著就有造型感。
始發(fā)站,就意味著有座位。米樂坐在電車里,很好奇:電車有電,為什么坐在里面卻電不到我?
爺爺說等你長大,上完中學(xué)考上大學(xué)就知道了——就像長頸鹿,能看到很遠。
想到自己的臉長在長頸鹿脖子上的效果,米樂坐在電車里笑了。
香港回歸了。
米樂已經(jīng)高二,開學(xué)就高三了。剛剛結(jié)束了會考,米樂想去買兩件新衣服,以嶄新面貌迎接高三,走出考場騎上車,直奔動物園的服裝批發(fā)市場。
作為一個北京西城區(qū)的人,米樂為自己戶籍所在的區(qū)里能有北方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感到驕傲,就好像學(xué)??傉f哪個偉人和名人曾在這里就讀過,身為校友,米樂也感到自豪一樣。
現(xiàn)在班里流行穿牛仔褲配校服上衣——大家的上半身都是一樣的校服,坐在教室里,老師一眼看過去,都是遵守校規(guī)的好學(xué)生;一下課,跑出教室,則是各種顏色和粗細腿不同的牛仔褲,個人風(fēng)格完全體現(xiàn)在下半身:Billy、真維斯、佐丹奴以及各種雜牌。相對于旅游鞋必須是名牌——耐克、彪馬、銳步和阿迪達斯的風(fēng)氣,牛仔褲什么牌子并不重要。所以,班里的很多人都去“動批”買褲子,就像到了十二月,都去“天外天”批發(fā)新年賀卡一樣——如果真有校風(fēng)這件事,這才是校風(fēng),一所西城區(qū)普通高中的校風(fēng)。
1997年的“動批”還沒那么多全國各地來拿貨的人,米樂走在“動批”商場的過道里,并沒有十年后走在這里像走進殖民地的那種感覺。米樂挑了一條褲子,和店主砍價??硟r是米樂除了學(xué)校安排的功課外,人生里新學(xué)會的一項技能。
學(xué)校門口有一家小店,雖然不足十平米,卻能提供全校學(xué)生想買的東西:各種球類、文具、書刊、兵器模型、圣誕禮物甚至衛(wèi)生巾和胸罩。米樂就是在這里學(xué)會了砍價,經(jīng)常來買東西的同學(xué)給米樂算過一筆賬:
“二十塊錢的東西,每次砍到十八塊錢,積少成多,不砍只能買九件東西,砍完就能買十件了?!?/p>
作為理科班的學(xué)生,米樂當然聽得懂這筆賬,于是為了能買“不止十件而是十一件”,米樂會努力把二十塊錢的東西砍到十六塊錢。當他發(fā)現(xiàn)真能砍下來成交的時候,對那些一臉真誠嘴上說“知道你是學(xué)生,沒掙你錢”的商家有了新的認識。
這次米樂也力圖把褲子砍到自己認可的價格,但商家不肯賣,米樂知道這是商家怕你砍完價不買所采取的策略,多繃一會兒能試探出買家是否真想買,不是來逗咳嗽的。
“行了,不差這幾塊錢,給我拿一條吧!”米樂掏出砍到價格的錢數(shù)。
“一條更給不了這價?!鄙碳乙姷藉X,知道買主是真想買,為了多賣出點兒錢,又找個理由。
“我是來補貨的。”米樂應(yīng)對自如。賀卡有時候就需要補貨,本來你不想送賀卡的同學(xué)先送你了,出于禮貌,只能回送,但已購買的賀卡里沒有他的,只能再去買一趟,以“補貨”為由,按批發(fā)的價格再買一兩張。反正商家每月接觸的人多,買沒買過東西也不能都記住。
米樂說完話,東摸摸西看看,盡力表現(xiàn)得像個來拿貨的販子。但稚嫩的面龐和“過度的表演”讓商家一眼就能看穿,商家依然繃著不賣,能多從米樂身上掙幾塊就掙幾塊,反正看店也沒事兒干——那時候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斗地主和看視頻。商家并不戳穿米樂,會說:
“什么時候拿貨都是我說的這價,再少就賠錢了?!?/p>
米樂已不是那個輕易相信人的小學(xué)生了,他把錢放到商家桌上的同時,拿起一張商家的名片,并放話:
“上回的名片找不著了,下次再來拿貨?!?/p>
話說到這份上,再不賣也沒勁了。商家拿起錢,把褲子給米樂包上,雙方都滿意。米樂如釋重負,扮演老成太累了,但未來一段時間仍得演下去。
買完衣服,出了批發(fā)市場,米樂意識到馬路對面就是動物園,絲毫沒有進去看看的想法。對動物感興趣那是小孩的事兒,現(xiàn)在最讓米樂感興趣的是,如何加深自己在女生心目中的印象,所以會考一完就來買衣服了。
打扮好自己,是方法之一。米樂還有其他方法,比如博聞,無論課內(nèi)還是課外的事情,知道得多,就能和女生建立話題,女生會主動找上門聊天。但從實際經(jīng)驗來看,豐富課內(nèi)知識和課外知識是兩件矛盾的事情。還有幽默,也是獲取女生好感的手段,可以通過課上“接下茬兒”的方式,對老師的問題答非所問,跳躍思維,博全班一笑,班里二分之一是女生。
雖然米樂在這三點上有所實踐,并取得一定成效,但至今還沒拉過女生的手。班里已經(jīng)有人親過女生的嘴了。
“其實女生也想這事。”這是親嘴男生得手后,在男廁所向米樂他們炫耀時說的話。作為過來人,親嘴男生的經(jīng)驗是:別太要臉,主動挑明關(guān)系,只要不被拒絕,就帶著女生去黑的地方,越黑越好,去了就水到渠成。
這種說法讓米樂他們充滿幻想,激動不已,但是他們邁不出這一步,因為太要臉了。他們怕被拒絕,一旦表白失敗,日后將無顏面對該女生,更怕傳出去,班上的種種眼神和蜚語不堪承受。
親嘴男生之所以不怕,因為他和米樂他們不是一類人。雖然也在這上高中,但他不是考進來的,他媽媽做生意,他爸爸不知去向。親嘴男生不以考大學(xué)為己任,從高一開學(xué)那天起,他就知道三年后他媽會安排他去國外上大學(xué),所以他的高中生活可以迥異于正常高中生。老師們也知道他家里和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有交情,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因為親嘴男生家里有錢,上初中的時候,總有高年級學(xué)生在路上劫他。他不是舍不得被劫去的那幾個錢,是咽不下這口氣,就找附近幾個小流氓拜師學(xué)藝,出現(xiàn)好勇斗狠的實踐機會就踴躍參加,表現(xiàn)出一定天賦,很快便發(fā)展成一名合格的“壞學(xué)生”。他的書包里除了裝有國家教委指定的學(xué)習(xí)教材,還比同齡人多了一把锃亮的小斧子,白詡已經(jīng)是道上的人了,裝備必須職業(yè)化。
上了高中,他的個子也高了,能夠獨立作戰(zhàn),那把小斧子,一入學(xué)就為他在全年級奠定了地位。他對自己的高中生活有清醒的認識:親嘴和戰(zhàn)斗,是十八歲前人生的兩大主題。
他選擇的這個女生,有一副厚厚的嘴唇,紅艷飽滿。在米樂看來,這紅艷的嘴唇不僅是性感的標志,更是一朵小紅花,像小學(xué)時候貼在每個人名字后面的小紅花。這個男生已經(jīng)先于米樂他們得到了。
但為了得到這朵小紅花,這個男生付出的代價有點大。一開始這個男生就偷偷摸摸和女生在校外的胡同里避著人親,后來愛情火焰越燒越旺,下了課公開就在教室里親。于是不光自己班里的同學(xué)知道了他倆的關(guān)系,外班也知道了,下了課先不著急上廁所,紛紛趴在他們班后門看他倆親嘴。
這種事情比誰的作文在區(qū)里獲獎了傳得快。不僅本校全年級都知道了,也傳到了兄弟院校的同年級——每個高中生都有幾個發(fā)小,因為中考分散在不同的高中、技校和中專,這種消息經(jīng)?;ネㄓ袩o。親嘴女孩有個初中男同學(xué),考到一家外事職高,喜歡女孩許久,中考結(jié)束后表白被女孩拒絕。當他得知女孩在另一所高中被一個男生肆無忌憚地親來親去時,他叫上本校那些學(xué)廚師面點的同學(xué),帶上實習(xí)工具——菜刀和搟面杖,脫掉作為校服的黑西裝,解開領(lǐng)帶,穿著雪白的襯衣來“嚇唬嚇?!边@個男生。
當這個男生和女生放學(xué)后又在學(xué)校后門胡同的樹下啃來啃去的時候,職高男生大喝一聲,真嚇唬到了這對癡情的男女。他倆以為樹下不夠黑,被教務(wù)主任發(fā)現(xiàn)了,及時分開嘴,而手臂還纏在一起。但當扭過頭,看見是幾個穿白襯衫的同齡人時,男生不慌不忙又在女生的嘴上親了一下,才撤出胳膊,問道:怎么了?
男生剛剛又親了的那一下,極大地刺激了職高男生,他眼看著一個男人將嘴貼在自己心愛的女人嘴上,憤怒迫使他直接亮出家伙,從懷里掏出用了一年多切過數(shù)十根蘿卜的菜刀。職高的同學(xué)們看到帶頭人啟動了,也跟著掏出武器,拉開架勢。
親嘴女生認出職高男生,知道他是何用意,告訴他:你這樣沒用!
職高男生不是不知道這樣對于愛情沒用,但是他需要拿情敵出氣。
親嘴男生作為“道上的人”,當然能認清形勢,他沒有說一句話,在觀察——突然,一個箭步,向一個雙手背后身材瘦小的職高生沖去。他想以瘦小男生為突破口,將其撞倒,沖出包圍。
他不是要跑。他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次跑了,下回他們還會來堵他。他是要跑回教室拿東西——最近墜入愛河,放學(xué)也不背書包回家了,小斧子和書包都放在課桌里。有了鋒利的武器,他才能單槍匹馬從氣勢上和戰(zhàn)斗力上與這伙人抗衡,赤手空拳肉搏,只有挨揍的份兒。
但是那個瘦小的職高男生,以為親嘴男生要拿自己開練,瞬間膽怯起來,下意識把背后的雙手舉到面前,手里拿的水果尖刀露了出來,他的專業(yè)也隨之暴露——冷拼。這是他第一次跟人打群架,本不想來,怕被笑話,便跟來了,但不會打,也不敢打,所以別人握著武器雙手自然置于身體兩側(cè)的時候,他的雙手是背后的。
因為親嘴男生跑得太猛,水果刀舉起得太快,兩者來不及躲閃,撞在一起。
水果刀扎進親嘴男生的眼睛。
親嘴女生一聲尖叫,響徹胡同。隨后,她扶著樹顫抖著嘔吐起來。
親嘴男生的左眼只看到刀尖一閃,便再也看不到刀尖了,而且什么也看不見了。世界在他眼里失去平衡,變了樣。這種視覺體驗使他瘋狂。
“我操你媽!”
親嘴男生一腳踹向瘦小男生,后者連同手里的尖刀,一起飛了出去。
本想“嚇唬嚇唬他就行了”的一伙人,嚇到了自己。一些人扔下手里的家伙,拔腿就跑。
親嘴男生撿起地上的菜刀,跌跌撞撞地向那群職高生沖去,沒有人敢招架,四處潰散,狹窄的胡同里亂作一團。
用一只眼睛奔跑,比用一條腿奔跑還困難。短短幾米,他摔了數(shù)個跟頭,暴怒使他敏捷地又爬起來,舉著菜刀沖向一個個模糊的黑影,包括無辜的路人。
高二物理學(xué)到的光學(xué)知識,兩只眼睛聚焦,才能將一個物體在三維空間定位,如果只用一直眼睛看,只能辨認物體所在的方向,無法鎖定前后距離。所以他砍出去的刀,無一命中。
但他仍發(fā)瘋般揮舞著菜刀,一臉血跡,左突右沖,似乎要平掉整條胡同。
本可以跑走的挑事職高男生,覺得不能就這么跑了,警察早晚會找到自己的。于是轉(zhuǎn)向持刀者,喊道:別砍了,你誰也砍不著,先送你去醫(yī)院!
親嘴男生聽到聲音,已經(jīng)不管早點去醫(yī)院還有沒有保住眼睛的可能,舉著菜刀聞聲而去。
職高男往后退,邊退邊重申:都別胡鬧了,先去醫(yī)院!
親嘴男生知道自己再砍也未必能打中目標,換了戰(zhàn)術(shù),將菜刀向職高男扔去。雖然不能確定前后距離,他把目標想象成無限遠,用盡全身力氣。菜刀帶著風(fēng)聲,向著職高男的臉飛去。職高男只能抬手擋臉,用手指化解掉刀刃的動能。
刀速太快,勢大力沉。左手的大拇指在擋住刀刃的同時,也和手掌分了家。
職高男的人生在這一刻被改變。沒了大拇指的他從此再也沒法持鍋顛勺了。他不得不換一個方向發(fā)展,轉(zhuǎn)學(xué)酒店管理,少一個手指不影響給客人推行李車和接收小費,而且戴上手套也成了工作需要。
親嘴男生的命運當然也隨之改變。當他蒙著一只眼睛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時候,有人自作聰明地說了句:他再親嘴的時候,只需要閉上一只眼睛了。不久后,親嘴男生另一只眼睛被感染,視力幾乎為零,轉(zhuǎn)到盲校。全班沉默了。
親嘴女生那副厚厚的嘴唇,似乎再也沒有張開過,繼續(xù)留校上學(xué),一個人放學(xué)回家,一個人迎接會考,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像一個沒有朋友的啞巴。米樂看著她,像看著小學(xué)墻上的那些小紅花,隨著時光自然褪色,一點點黯淡下去。班里也不再有人提及此事,悄無聲息之下,紀律好多了。
不久后,全年級舉辦了十八歲成人典禮。其實大部分人才十七歲,學(xué)校說明年高三學(xué)業(yè)任務(wù)重了,沒時間辦。典禮上,校長、老師、學(xué)生代表都講了話,最多被提及的詞是“責(zé)任與夢想”,說來說去,責(zé)任就是做個好學(xué)生,夢想就是考上大學(xué)。雖是老生常談,在這個氣氛和環(huán)境里,米樂竟然被感染了,接受了“責(zé)任與夢想”,告誡自己:不要在十幾歲正需要用眼睛看黑板和用手寫字的時候,沒了這種能力。
所以米樂能夠接受沒嘴可親的現(xiàn)狀,好在那些和女生日常接觸的曖昧?xí)簳r可以在米樂青春期的孤獨中注入一些光明。雖然諸多次和女生接觸量變的累加也無法帶來質(zhì)的變化,米樂至少能控制著人生不發(fā)生驟變,他不敢想象親嘴男生那種失控的人生會滑向哪里。
也許到了盲校,他依然是一只猛虎吧,米樂想。在米樂看來,人分兩種:大人和小孩。大人都是一樣的,小孩則各自不同,有人像老虎,有人像狗熊,有人像貓,有人像狗。如果問米樂像什么,他會覺得自己像猴子——不放棄對幸福和舒適的追求,又時刻提防著隨時發(fā)生的危險,不會選擇必須你死我活的道路生存。
如果告訴米樂,談戀愛是安全的,米樂還真不知道找誰談。女生甲的臉龐,女生乙的性格,女生丙的愛好,女生丁身材的挺拔,女生戊身材的嬌小……米樂都覺得挺好。所以,跟每個女生都能說上幾句話,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這就是米樂的十七歲,沒什么特別的快樂,也沒什么特別的憂愁。
他騎在自行車上快蹬了幾步,趕在《新聞聯(lián)播》前到家吃飯,這是他和父母不成文的約定。
也許考上大學(xué)就自由了,米樂騎著車想。
米樂失戀了。
他和談了五年多的女朋友,在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后,分手了。
米樂大學(xué)上的是電影學(xué)院錄音專業(yè),女朋友是同屆文學(xué)系的,將來畢業(yè)了就是編劇。兩人是在運動會上認識的,當時米樂準備參加男子一千五百米的比賽,女孩參加女子八百米的比賽,兩人都在看臺后面熱身。女孩先做了三組高抬腿跑,又做了三組后踢腿跑,然后是三組沖刺跑,跑完路過米樂身邊的時候,米樂由衷贊嘆道:“真專業(yè)!”
女生謙虛而幽默地回應(yīng):“全靠熱身把對手嚇住。”
“你是體育特長生嗎?”米樂問。
“不算特長,就是高中學(xué)習(xí)累了的時候喜歡跑。”女孩轉(zhuǎn)動著腦袋給脖子熱身,“你能幫我壓壓肩嗎?”
米樂和女孩把手搭在對方的肩上,面對面俯下身,女孩控制著節(jié)奏,上下彈壓。女孩的T恤衣領(lǐng)忽閃忽閃,米樂看到了里面的乳溝,兩塊潔白隆起的肉體被黑色的胸罩包裹著,呼之欲出。越是把視線挪開,越覺得里面拴了根兒繩子拽著他非看不可,越壓覺得身體越硬。
這是米樂長這么大,最近距離和最大程度上看到的“真貨”。
“真貨”的主人撤掉胳膊,改作擴胸運動,問米樂:“你是哪系的?”
“錄音?!泵讟芬哺鴶U胸。
“我文學(xué)?!迸⒖聪蛎讟罚晕医榻B。
米樂看清了女孩的臉,也有一副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堅毅,一眨不眨,在表演系算不上好看的,在文學(xué)系可以當美女了。
運動會后,米樂和女孩總能在校園遇到。電影學(xué)院小,就兩棟宿舍樓和一座食堂,不想見著比見著難。每次女孩的出現(xiàn),總會讓米樂在心底對她“真貨”的樣貌重新回味一番。米樂盼著,最好真實生活中兩人能多點兒交集。
平安夜的晚上,錄音系的大一新生開聯(lián)歡會,第二天是周末,散會后米樂騎著自行車出校門,準備回家。每個周末他都回家,家里做好吃的,改善生活。
米樂在出校門的時候看見女孩,正穿著羽絨服凍得哆哆嗦嗦左顧右盼。米樂問女孩干什么呢,女孩說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同宿舍的女生都出去玩了,她正好趁宿舍沒人用電腦,寫了一個短片劇本。這是她心里積壓許久的一篇東西,寫完如釋重負,看著窗外圣誕氣氛濃重,自己一個人在宿舍里倍感沒勁,想找點事兒干。
米樂說那我?guī)闳ソ烫猛姘?,女生說好啊,還沒去過教堂。她是外地考到北京的,她家所在的城市沒有教堂。
米樂就在學(xué)校門口的立式公用電話亭給家里打電話,說晚上和明天都不回去了,要和同學(xué)在學(xué)校過圣誕。
女孩跳上米樂的自行車,跟他去了缸瓦市的教堂?;顒舆€沒結(jié)束,唱詩班正合唱《哈利路亞》,人很多,大廳擠滿了人。兩人就站在外排看,隔著一群人。
米樂對這里沒什么興趣,他家離這就兩站地,上中學(xué)的時候天天路過,小時候沒事就進來玩,早沒了新鮮感。倒是女孩興致高漲,踮起腳尖伸著脖子看。
看了會兒,女孩的小腿肚子酸了,蹲在地上。教堂上空回蕩著唱詩班圣潔的歌聲,米樂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兩人席地而坐,面前是一排排腿,像兩個曠課的孩子,相視一笑。
該做禱告了,牧師上臺。兩人站起來,女孩雙手握在胸前,頭微低,閉上眼,像眾人一樣煞有介事地祈愿。米樂已經(jīng)把手抬到胸前,想了想又放下了,祝家人安康自己學(xué)業(yè)進步什么的都太俗,又沒什么不俗的,就不走這個形式了。
米樂在眾人默默祈禱的時候,拿出便攜錄音機,按下錄音鍵——錄音老師在課堂上說過:任何時候都是有聲音的,哪怕無聲也是一種聲音。米樂覺得,此時人們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和輕重不一的呼吸聲,是人面對神和命運時最真實的聲音。
最后是全場人在牧師的帶領(lǐng)下說了句:阿門!
眾人散去,米樂心滿意足地關(guān)上錄音機。
從教堂出來,米樂問女孩剛才許的什么愿。女孩不說,說說出來就不靈了。米樂說你還挺信這些,女孩說要做成事,除了自己努力,也得靠上天眷顧。米樂覺得女孩幼稚。
快十二點了,街上的人并未減少,都是米樂這么大的學(xué)生。女孩問米樂還能去哪兒玩,米樂說一般這點他都在家睡覺了。
“你家現(xiàn)在有人嗎?”女孩問。
“當然有。”米樂十分肯定地說,之前他給家里打電話,女孩也知道。
“那現(xiàn)在去哪兒?”
米樂看出來了,女孩還不想回宿舍睡覺,但米樂也不知道能去哪兒,兩人就沿著路溜達,米樂推著自行車。
“你刷過夜嗎?”女孩問米樂。
“刷過?!?/p>
“在哪兒?”
“長安街。國慶四十五周年,老師帶著我們站路口幫國家維持秩序,天亮了才回家?!泵讟返闹袑W(xué)離天安門很近。
“這不算,我說的是玩?!?/p>
“那沒有,你呢?”
“也沒有?!迸⒄f。
于是兩個沒有刷夜經(jīng)驗的少男少女,沿著教堂門口的西單北大街走??偟昧狞c兒什么,米樂問女孩之前短片劇本寫的什么故事。女孩說寫一個小姑娘,平安夜一個人在家等圣誕老人鉆煙囪送禮物。圣誕老人來了,她把煙囪和壁爐堵住了,不讓圣誕老人出來,問圣誕老人為什么每年這個時候都要給人送禮物。圣誕老人說多做善事才能上天堂,小姑娘說那她也送圣誕老人一件禮物,說著就鉆到煙囪里,要把自己送給圣誕老人,讓圣誕老人帶她去天堂,故事完。
“沒結(jié)尾?”米樂聽完的第一反應(yīng)。
“不是每個故事都有結(jié)尾?!?/p>
“也對?!?/p>
“為什么寫這么一個故事?”
“我也不知道?!?/p>
米樂覺得,此情此景,與其探討藝術(shù),不如干點兒別的。一個畫面突然浮現(xiàn):三個月前和女孩在運動會上互壓肩膀,女孩的T恤衣領(lǐng)忽閃忽閃,Y字形的乳溝被黑色的胸罩拱起,露出的兩塊潔白肉體呼之欲出。
已經(jīng)走到北太平莊橋,不能再走了,拐彎就是薊門橋,電影學(xué)院就在那,就這么回學(xué)校有點遺憾。于是米樂邀請女孩在橋下的露天排擋坐一坐,吃一碗街邊的北京名吃——鹵煮火燒。
拖延時間也是一種不回學(xué)校的辦法。
鹵煮上來了,熱氣騰騰,煮熟的大腸和肺頭散發(fā)著特有的氣味。女孩竟然覺得好吃,她是四川的,說像毛血旺。
看女孩吃得開心,米樂要了兩瓶啤酒,給她倒上,女孩沒拒絕。米樂一瓶喝完,女孩的那瓶也喝完了,說還可以再來一瓶,她高中住校,晚上在宿舍經(jīng)常和同學(xué)喝。
又上了兩瓶。喝完酒的米樂覺得這個夜晚應(yīng)該發(fā)生點兒什么。女孩那副厚厚的嘴唇,剛吃完鹵煮,鮮紅濕潤,如同兩段烤熟的香腸,飽滿油亮,想讓人品嘗。大學(xué)的自由,就是可以品嘗的意思吧,米樂想。
米樂又想起兩年前親嘴男生和他說的那句話:別太要臉,帶著女生去黑的地方,越黑越好,其實這事女生也想。
街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此時對這個女孩的渴望,究竟是精神需求還是生理需要,米樂也搞不清楚,他甚至覺得這是一回事兒——你能說感官體驗的美妙不會讓精神上也獲得滿足嗎?也不能否認精神上想跟一個人在一起,首先是對這人的容貌肥瘦乃至氣味沒有反感。
在鹵煮吃完前,米樂想好了下一步計劃。結(jié)完賬后,米樂建議:去前面的“元大都遺址公園”看看。那里不用門票,沒有圍欄,里面是一片土坡和一條河,土坡上是高高低低的樹,密不透風(fēng),米樂想不到再有比這還黑的地方了。
其實這個公園就在電影學(xué)院的北面,女孩雖然沒有進去過,也經(jīng)常路過。她知道那里也沒什么好玩的,只是不愿就這么回宿舍,不管去哪里。她和室友說好了晚上都不回去。
兩人順利地進了公園,河面已經(jīng)結(jié)冰,越往里走越黑,放眼望去,一個人影都沒有,一片寂靜。
“你冷嗎?”米樂把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后才問。
“可以?!?/p>
米樂聽不出“可以”是“不太冷”還是“可以把手放這”的意思,反正女孩沒有拒絕,先搭著再說。
小時候米樂在馬路上看見勾肩搭背的男女,就覺得他們是一家子了,兩人之間可以無話不說,無事不做。此時米樂和這個女孩也正以同樣的姿勢走在路上,他不知道是否意味著也可以干任何事情了呢?
米樂把女孩摟得更緊一點,女孩索性靠在米樂的肩上。這一行為給了米樂極大的鼓勵,他摟著女孩脫離主路,踏著草地,向一排排擋住月光的樹走去。
兩人頗有默契地在最近的一棵樹前停下,米樂從女孩肩上撤下胳膊,兩人面對面站著。米樂張開雙臂,從腰部的位置抱住女孩,女孩也一樣抱住他。米樂半垂下頭,女孩發(fā)絲間洗發(fā)香波的味道,在深夜的冷空氣中,格外清新。
米樂深深地吸了一口,調(diào)動自己的洗頭經(jīng)驗,試圖分析出女孩用的洗發(fā)液是什么牌子的。顯然此時自己得出答案不如問出答案,現(xiàn)在不需要做題,需要互動。
“你用什么洗的頭?”米樂覺得自己說話的腔調(diào)變了,多了幾分甜膩。
“好聞嗎?”女孩的音調(diào)也變了。
“好聞?!?/p>
米樂在說完話的同時,把嘴貼在了女孩的嘴上。
柔軟。這是米樂第一次全方位體會嘴唇的質(zhì)感。之前他只能處在嘴唇內(nèi)部的視點來體驗自己的,現(xiàn)在他多了嘴唇外部的視點,有了對嘴唇外層特征的體會。
應(yīng)該把舌頭也伸進去,米樂具備一些理論知識,這些知識及時指導(dǎo)著他的實踐。
女孩的兩排牙齒像虛掩的門,被米樂的舌頭輕輕一撥,就開了。里面的主人并沒有第一時間出來迎客,米樂的舌頭在里面找了一圈,才遇到主人——女孩的舌頭和她的這張嘴比起來,小得有些不匹配,細細的,尖尖的。米樂怕它跑掉,就用力嘬住,它也在用實際行動表態(tài):我跑不了。
兩人如膠似漆地吻在一起。這一刻,米樂覺得自己對世界的認識終于達到當年親嘴男生的高度。
米樂的兩只手不再停在女生的背后一動不動,開始上下游走。為了獲得更好的抓地力,還伸到女生的羽絨服和毛衣之間——既為了循序漸進,下一步再往秋衣里伸,也為了暖暖手,別一下把女生冰著。
隔著毛衣,米樂摸到了胸罩帶。米樂揪了一下,松緊帶被拉起,米樂一松手,松緊帶“啪”的一聲打在女生的背上。
“壞蛋!”女生收回舌頭,撤出嘴說道。
這似乎是對米樂的鼓勵,米樂的理解是:還能再壞點兒不?
當然能!米樂的一只手挪到了前面,按住了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那塊隆起。
因為米樂變換了動作,女生的手無法再從米樂的身后摟住他,自然垂下來。不知道是成心,還是無意,碰到了米樂的兩腿之間(米樂穿的是李寧牌運動褲),被他已經(jīng)堅硬的東西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女孩意外之余,并無斥責(zé)。
“呵呵?!泵讟芬恍?,心照不宣。
“外面冷?!迸⑼蝗徽f。
“那就找個暖和的地方?!?/p>
1998年的北京,不是都需要身份證登記才能住宿的。米樂找了一家旅館,交了押金,拿著房卡和女生上了樓。
進入房間,兩人也沒客氣,直奔主題。在把之前公園里的事情簡單重復(fù)了一下后,米樂把已經(jīng)不涼的手伸進女生的秋衣里,他想:這回能看清女孩黑色胸罩的全貌了。
結(jié)果,是件綠色的。這更讓米樂覺得,里面的世界出乎預(yù)料地精彩。
女生并不扭捏,配合著米樂的動作,伸胳膊、脫掉套頭毛衣、躺下……
米樂根據(jù)高中看毛片兒的經(jīng)驗,能夠應(yīng)付眼前的情景。他耳邊回蕩起剛剛教堂里《哈利路亞》的歌聲。
這晚,文學(xué)系女生在米樂身下發(fā)出呢喃的聲音,米樂聽了想給錄下來。
米樂覺得自己的名字后面也可以加上一朵小紅花了。
兩人就這么一天天好下來了,一起吃飯、一起考試、一起升級、畢業(yè),然后各自進入劇組工作。
盡管兩人一開始沒有明確關(guān)系,但是大學(xué)這三年多的日子,顯然過成了男女朋友。每天要么見面,要么打電話發(fā)短信,直到畢業(yè)。
畢業(yè)后進入劇組,這種情況發(fā)生了改變。米樂以錄音助理的身份去片場拍攝,女生以跟組編劇的身份在劇組駐地修改劇本,兩人相隔千里。當女孩想電話聯(lián)系一下的時候,米樂這邊現(xiàn)場正在同期錄音,不方便通話。當米樂忙完給女孩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女孩正和其他編劇商討劇情,不光不方便通話,連短信都不方便回,劇本出不來,全組停工。
兩人每天都要聯(lián)系一下的節(jié)奏就這么被打亂了,有時候三四天才聯(lián)系,匆匆?guī)拙湓?,便又各忙各的?/p>
一部戲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兩人一年見不上幾面,見了面也一起待不了幾天,又奔赴下一個劇組。影視行業(yè)的氛圍就是兩個字——名利。大家想趁年輕,多參與幾部片子,多些機會和關(guān)注,早點兒成為“大師”。成為“大師”,是這個行業(yè)所有從業(yè)人員的終極目標。
于是兩人誰也沒有考慮現(xiàn)狀是否適合兩個人的感情,或者兩人都考慮了,也都認同不適合,但顧不上改變。每年上千部影視劇在開機,競爭激烈,容不得休息。
就這樣過了兩年,各自拍了七八部戲,米樂越來越覺得哪兒不對勁,認為有必要和女孩聊聊了,正好兩人都剛從劇組回來,女孩也想和米樂聊聊。
兩人見了面,又三個月沒見到了,米樂覺得有些生分。像以往一樣,兩人吃了飯,看了一個電影,然后去了女孩那。女孩畢業(yè)后在北京租了房子,那也就成了兩人約會的地方,房租也理所當然由米樂來付。
米樂有一套房子的鑰匙,到了門口準備掏鑰匙,女孩說她換鎖了。米樂問為什么換,女孩說她的鑰匙丟了,為了進門,找開鎖的捅開,以前的鎖就不能用了。
進了屋,米樂往沙發(fā)上一坐,說鑰匙丟了完全可以打電話讓他送一副來,女孩卻突然說:
“以后房租我自己交吧?”
“怎么了?”
“咱倆分開吧?!迸⒆秒x米樂很遠。
“為什么?”米樂蒙得站了起來。
其實米樂也想找女孩聊聊兩人還適不適合交往下去,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關(guān)系名存實亡,沒剪斷時理還亂,牽扯太多,累。雖然女孩的提議正中米樂下懷,但是他詫異的是為什么女孩比他還著急分手。
女孩直截了當:“我有人了。”
“誰?”
女孩說了一個名字,米樂知道,是個行業(yè)里的“大師”級編劇,歲數(shù)不小了,是女孩剛剛結(jié)束的這部戲的總編劇。
“他能當你爺爺了!”米樂覺得這綠帽子戴得令人發(fā)指,義憤填膺,“你倆上床了?”
“你沒必要這么說?!迸⑦€保持著冷靜,“是上了。”
“你跟他,圖什么?”
“我跟他能聊到一塊去。”
“聊養(yǎng)生?”
“幼稚!”
幼稚——這是米樂和女孩第一次約會時,女孩留給米樂的印象,沒想到現(xiàn)在女孩用這詞給他定性了。
米樂想,事已至此,索性我就再幼稚點,于是走到女孩面前,把她抱到床上,按倒,準備脫她的衣服。
“我和你沒關(guān)系了!”女孩掙扎著。
“你和他好的時候,你們倆也沒關(guān)系。”米樂掀起了她的毛衣,手伸了進去。
毛衣不是純羊毛的,噼里啪啦冒靜電。米樂怕靜電,這更刺激了他。
“他占了我的便宜,我也得占他的便宜!“米樂去解女孩的褲子。
“你這是強奸……”女孩拳打腳踢。
“誰讓你通奸!”米樂動作沒停。
“其實咱倆并不合適,我和你好,也是當初因為空虛?!迸⒎艞壍挚?,任由米樂擺布。
米樂曾多次剖析兩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也知道主要原因是女孩當初一個人來北京上學(xué),沒伴兒,所以和他好了。兩人算不上一見鐘情,也算不上情投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