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您最近在忙什么項目?
鮑爾:像平常一樣,我同時在著手多個項目。最近我最關注的是美洲,自2012年以來,我去了幾次美洲,打算用最少10年完成這個項目。我計劃出版一系列關于美洲的書,第一冊會在2018年初出版。
我同時在進行根西島拍攝項目。根西島位于英國和法國中間,是海峽群島中的一個。作品將在今年年末在根西島博物館展出。另外還有一個有關蘇格蘭新麥卡倫威士忌釀酒廠的項目在進行。此外,我還在研究英國縱橫交錯的長距離步道。
何:馬丁·帕爾和布萊恩·格里芬都和您差不多是同時期的攝影師,與他們二位相比,您從繪畫轉型攝影,在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以來累計進行了不少自己的攝影項目。對您來說,從事編輯以及與慈善相關的攝影實踐所面臨的難題有哪些呢?
鮑爾:其實,馬丁和布萊恩差不多要比我大十歲呢!
我覺得你的意思是他們二位都學習過攝影,而我曾經(jīng)是學美術的。這的確意味著我轉型攝影困難重重:我必須了解市場運作規(guī)律,需要自學所有必要的技術,但我并不后悔從事攝影藝術。攝影教會我全神貫注,對事物明察秋毫。我認為我創(chuàng)作的敏感性就是來自于攝影訓練。
我很幸運在事業(yè)初期就能接到幾項攝影任務,尤其是為“兒童協(xié)會”(The Childrens Society)慈善團體進行拍攝。但是當時我工資微薄,生活難以為繼。實際上很快就負債累累。當時我開始很嚴肅地重新考慮是否要繼續(xù)做攝影師,還考慮過是否轉行當木匠。
何:您是為數(shù)不多的見證了柏林墻倒塌的英國攝影記者。能向我們講講這段經(jīng)歷嗎?在那期間有什么難忘的感受?
鮑爾:首先,“攝影記者”這個詞有點別扭。我認為自己是個紀實攝影師。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不好的意思,攝影記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親眼目睹了柏林墻的倒塌,并因此卷入了重大新聞報道,純屬偶然,但這的確拯救了我的攝影事業(yè)。在那個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Instagram、微博,也沒有臉書的年代,帶著照相機在正確的時間出現(xiàn)在正確的地點會帶來巨大的好處。至于為何當時會在柏林,以及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故事太長就不在這里講了。但毋庸置疑,我很是幸運,拍攝的照片在各地刊登,我的攝影事業(yè)也因此重生。
何:您在20世紀90年代拍攝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對英國風俗的記錄和展現(xiàn),您受到過哪些攝影師的影響?
鮑爾:就像在之前電子郵件中提到的,我對古怪的英國傳統(tǒng)風俗并不太感興趣。雖然我受到了托尼·雷-瓊斯的影響,但吸引我的是他的攝影手法,而不是他攝影的內容。他的作品很幽默,很巧妙地掩飾尖銳的社會批判。其他在早期影響了我的攝影師還包括克里斯·基利普,他的重要作品《現(xiàn)場》(In Flagrante)依舊是我所收藏幾千份作品中的最愛。順便說一下,和馬丁·帕爾一樣,我酷愛相冊。我收藏相冊已經(jīng)有30年之久,雖然和他相比,我自己的收藏相形見絀,但我的相冊一直都是我靈感的來源。
最近,給我靈感的藝術家都是風格與我差異很大的。我并不清楚原因,可能我在試著掙脫我自己樹立的表達風格……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沒做到。
何:您先后創(chuàng)作了《航海天氣預報》和《26個不同的結局》,是較早在攝影實踐中應用映射策略的攝影師,那么緣何會選擇這一策略呢?
鮑爾:像很多男人一樣(尤其是男人),我一直熱愛地圖。上學的時候,我想成為一名制圖師?!逗胶L鞖忸A報》是個英國傳統(tǒng)—廣播已經(jīng)深入公共意識—有次我買了一條繪有海域簡易地圖的毛巾,就突然有了靈感。我突然意識到那些我耳熟能詳?shù)拿?,那些在我腦海里想象出清晰畫面的地方都是實實在在的地點。我產(chǎn)生了明確的想法,想要參觀這些地點,看現(xiàn)實是否與我想象中的風景一致。
我喜歡按照地圖找攝影項目,因為地圖提供了一個基本的框架,指出了一些有邊界的具體位置,但又給我自由按自己的喜好去攝影。這讓我有信心去相信我能夠以這些地點為舞臺,并在每個地點自由攝影。
《航海天氣預報》取得了成功:在20多個地方巡回展覽。這本書再版兩次,共賣出了1萬多本(這對一名默默無聞的攝影師來說可是非同尋常)。此次成功讓我深受鼓舞,我又決定循著另一個英國傳統(tǒng)讀物—《倫敦A-Z》地圖冊去攝影。到倫敦旅游的人都知道這本地圖冊,它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英國同類地圖中最為暢銷的,即便在當今智能手機時代依舊如此。我對地圖上未標記的地點興趣十足,人們認為這些地方無關緊要,沒有必要繪制在地圖上。我本人出生的地方就是《倫敦A-Z》地圖冊上沒有的小地方,因此,上不上地圖這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就像《航海天氣預報》一樣,《26個不同的結果》也是另一個自傳性質的作品。
何:正如大衛(wèi)·錢德勒在《航海天氣預報》論文中寫到過的,您的地圖既有真實的也有虛構的地點。攝影與“證據(jù)”和“真相”的關系并不穩(wěn)定,您開始關注對攝影將如何在“證據(jù)”和“真相”之間,在“事實”和“虛構”之間平衡。您能為我們解釋一下嗎?
鮑爾:人們常常沉浸在想象力中,在未到達實際地點或故地重游之前盡情想象該地點是什么模樣,會發(fā)生哪些奇妙的事情。雖然這樣可能有點做作,但我們期待的樣子和實際的反差會迅速提供一種觀察世界的嶄新方式。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最近我在讀約翰·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并追隨著小說中的悲劇主人公約德一家的腳步,從他們的故鄉(xiāng)俄克拉荷馬州一直到加利福尼亞的沙漠。這本書不僅提供了觀察風景的特別方法(每天晚上復讀小說也很容易),同時也提供了一種非常急缺的結構。沒有這種結構,我可能就會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此外,就在上個月,在我著手倫敦的一個項目(LiveLab, 2017,詳情見我的個人網(wǎng)站www.markpower.co.uk)之前,我讀了兩本歷史小說,一本是以中世紀為背景的,另一本是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的。兩本小說都加強了我對當代部分倫敦城的歷史層次感的理解。
何:在《比倫》(Buren,1999-2000)系列中,您開始創(chuàng)作彩色圖片,有更加多種多樣的主題展現(xiàn),包括空間和宗教。那么,在確定主題之后,會決定風格嗎?還是其他呢?
鮑爾:開始任何項目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決定好采取的表達方式……你所希望的照片類型。每次進行新項目,我的確希望自己能夠探索未知領域。我并不想沉醉舊成就,止步不前,只會一次次炮制舊照片。我希望能做到與上次不同,因為嘗試和失敗往往會產(chǎn)生最好的作品。如果自己敷衍了事,我永遠不會對自己的作品滿意。
何:加入馬格南圖片社是否對您的攝影事業(yè)產(chǎn)生過影響?又是怎樣影響的呢?
鮑爾:2002年,我以提名會員的身份加入馬格南,那年我43歲。這意味著我很清楚我是什么樣的“攝影師/藝術家”,并有信心不去預測會員身份會需要我去做什么。這是15年前的事了,回首往事,我的確相信馬格南的會員身份有很多好處。我結識了很多朋友,我也一直很敬畏其他會員的作品。我和一些會員攝影師關系不錯,我們每年最少在年會上聚一次,互相展示我們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作品。你們也能想象得到,這種交流對每個人都大有裨益。攝影往往都是單獨行動,而在單獨工作時,很容易就會認為我們的作品還不錯,或者說至少自己認為已經(jīng)很好了。在馬格南,我們會給彼此有建設性意義的批評意見,我們希望每個會員都能夠努力工作,創(chuàng)作出杰出的作品。
最后,雖然馬格南可能沒有我一開始加入時預料到的那么有益,也是有諸多好處的,這意味著25年后,我可以離開教學崗位,有足夠信心相信自己能夠以偶爾幾次的任務謀生,同時有了更多時間從事我自己的項目。
何:實際上,從您第一個兒童協(xié)會的委托開始,您已經(jīng)從不同機構那里接受很多項目了,包括《三部曲》(Trilogia)、《比倫》、《破冰船》(Icebreaker)等等。哪個項目您印象最為深刻呢?在您攝影生涯的30年里,遇到的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鮑爾:我很幸運,接到的攝影委托都是我比較喜歡的,能夠有人邀請我去著手我自己本身就很樂意進行的項目,還給我傭金。這一點肯定也是很多年輕攝影師的夢想,在這一方面,我還是非常幸運的。
比如有次在芬蘭的破冰船上待了10天,很有異域風情,其他項目需要花更多精力才能拍攝到有趣的照片。在很多方面,回顧作品—假設我的確創(chuàng)作了一些有價值的作品的話—最讓我驕傲的就是這樣的項目。
何:《伯里浦魯斯游記》(Periplus)和《黑鄉(xiāng)》(The Black Country)都是您加入馬格南圖片社之后創(chuàng)作的攝影作品,展現(xiàn)的是特殊的國際或地方群體。您認為參加這樣的任務最有趣的是什么,局限又有哪些?
鮑爾:在一個文化領域進行集體項目是馬格南提供的最有趣最激動人心的機會。馬格南有各種不同類型的攝影會員,每個風格迥異,關注點也各不相同。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能提供一系列特殊方法。攝影師們也完全有能力完成整個項目,從拍攝籌劃到出書、展覽,在馬格南內部就能全部完成。
當然,重要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很重視這些機會,在任何情況下都竭盡所能。在我看來,這些文化項目都是充實自己作品的機會,只是背景是特定的。我喜歡與團隊一起向著共同目標努力,至少有的時候是喜歡的,因為很多其他的事我完全是自己完成的。
何:在《航海天氣預報》中,您開始使用聲音,在《黑鄉(xiāng)》中也用了聲音和視頻。這樣不僅讓作品視覺展現(xiàn)更具多樣性,也同樣引起了深刻的討論。您是如何看待靜態(tài)圖片、動圖和聲音之間的關系的呢?未來的作品中,您也會用到同樣的策略嗎?
鮑爾:是的,很有可能會的。我很喜歡與照片結合得當?shù)穆曇簦仨毷窃谡_背景下出現(xiàn)的正確的聲音。畢竟正是因為沉默,照片才有力。我用聲音創(chuàng)造另一種圖片,更為抽象,與視覺圖片同在。建立兩種圖片之間的聯(lián)系,就創(chuàng)作了一種有趣的表達方式。有趣的是,你提到的兩個作品,都用到電腦隨機組合圖片和聲音,形成隨機組合,幸運的話,可以改變圖片和聲音的意義和(或)解讀。
何:您在波蘭完成了《兩首歌的聲音》(The Sound of Two Songs)和《彌撒》(Mass)。兩個作品分別從宏觀和微觀角度記錄了當代波蘭。能聊一下拍攝的感受嗎?
鮑爾:我在波蘭的作品表面上看是針對當時波蘭現(xiàn)成的書出版的。這些書分為兩類:一類關于古堡、高山、陽光下湛藍的深湖……另一類是大屠殺照片。而我在波蘭灰藍色天空下行駛所看到的景觀非常不同。有個地方一直在嚴格的共產(chǎn)主義領導之下,直到最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歐盟的一員。我尋找能觀察到的變化,但說實話,在那個年代很難發(fā)現(xiàn)什么變化。
何:除了波蘭以外,在您所有的海外攝影經(jīng)歷中,哪個地方給您留的印象最為深刻?
鮑爾:格魯吉亞,就是蘇聯(lián)的加盟共和國,不是那個美國的州,給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也容易理解為何有那么多圖冊記載高加索地區(qū)。那個地方風景優(yōu)美,也能比較容易地接觸到特別的事情。然而這種地方也會遇到問題,因為我們常常因風景被簡化為二維的照片而感到失望。在捕捉一方風氣特色之時,我們才意識到攝影的局限性。這個話題我還可以繼續(xù)說好幾頁,但還是不了吧。
何:到目前為止,您職業(yè)生涯中出版了8本書。作為一名攝影實踐者,出書為何對您如此重要?您能為我們介紹一下您的新書《摧毀實驗室的實驗》(Destroying the Laboratory for the Sake of the Experiment)嗎?這本書與其他書相比有何特別之處?
鮑爾: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適合出書的攝影“作家”,而不是一名為展覽而拍照的攝影師。我每個項目都有出書的可能,但多數(shù)并不會出版。照片比其他藝術形式更適合印刷,你可以想象一下雕刻家的作品要在書中翻印有多困難。
通過書這種形式,照片經(jīng)過仔細編輯和排序就可敘述故事。我覺得這非常吸引人,即使我后來出的每本書都不容易。這一直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zhàn)。
進行《摧毀實驗室的實驗》時,我與詩人丹尼爾·科克里爾(Daniel Cockrill)密切合作。我們在2006年至2010年間開展了多次短、中途旅行,游遍了英國各地。我們會到同一個地方,分享類似的經(jīng)歷,我負責攝影,丹尼爾負責作詩。很明顯,這本書是我們合作的載體;我們與一名優(yōu)秀的英國設計師多米尼克·布魯克曼(Dominic Brookman)合作,全權委托他用最具創(chuàng)意的方式融合圖片和文本。我為這本書感到非常驕傲。
何:過去的幾十年中,您積極參與教學,很多杰出的攝影記者都是您的學生。勞拉·帕奈克(Laura Pannack)就是其中之一。能分享一下您在布萊頓大學教授攝影的經(jīng)歷嗎?您認為在過去5-10年里,攝影教育有什么變化?
鮑爾:能在好大學教書我感到非常幸運,而且教授的還是攝影課程。我很幸運能夠認識這些出色的、創(chuàng)意無限的年輕人,他們也給了我很多靈感。
但是,雖然教學給我靈感,但還是會阻礙我的個人項目,因為教學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我并不后悔。我相信這段經(jīng)歷幫助我成為一名攝影師,成為今天的我。這些年英國的教學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恐怕是變差了?,F(xiàn)在學生太多,學校也更重視理論忽視實踐。綜合所有因素,包括我想趁自己還有精力用盡可能更多的時間去進行自己的項目,這意味著我距離課堂越來越遠。但我依然偶爾進行教學,但是認為自己不算是積極的老師。
何:作為一名樂于創(chuàng)新、不斷挑戰(zhàn)主題和風格的攝影師,您對年輕的攝影師有什么建議嗎?
鮑爾:忠于自我;不要追隨當前流行或是風格(但要了解流行什么,了解當今攝影動態(tài)),而是要追尋對自己有意義的想法,方法也要得當。
耐心同樣重要,毅力也是如此;不要指望能輕易成功。成名前需要很多年的打磨。但我堅信如果你執(zhí)著于此,有好的想法,有有趣的表達,終會功成名就。
何:除了攝影之外,您還有別的愛好嗎?
鮑爾:多年來我曾愛好駕駛小艇,但后來我的女兒出生了,我就放棄了這個愛好,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18歲了。那些日子我喜歡帶著我的狗柯達去鄉(xiāng)間散步、讀書、做飯,都是些普通的事情,恐怕沒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