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新學校動工的那天,天空灰撲撲的。村長特意買來了幾掛鞭炮。他讓人將那些鞭炮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字排開,一只手捂著耳朵,一只手從嘴里拔下煙頭點燃了引線。鞭炮是湖南瀏陽生產(chǎn)的,聲音特別響亮。那噼里啪啦的響聲把整個村莊的空氣都給攪和得熱乎了起來。除了過年,村子里還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大家紛紛跑出來觀望。
一時間,滿村子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
那時,父親正在給學生們上課。鞭炮聲響了,噼里啪啦的把學生們的耳朵炸得都豎了起來。他們把頭擰過去看向窗外,父親的耳朵也豎了起來,擰過頭向窗外看去。他看見我家的狗正站在場院邊,伸著脖子,尾巴立得如旗桿一樣,對著天空一個勁兒地叫。父親放下手里的課本,走出教室,學生們也跟在他的身后,像一群羊一樣跑出教室,跑到了我家院子的那棵桃樹下。透過幾株剛剛開放的桃花,父親看見對面學校的上空已是一片塵土飛揚,紅紅的炮仗皮就像一只只蝴蝶,在天空中舞動著。
村長正指揮著一輛隆隆作響的小型挖掘機,那挖掘機一抬臂膀,面前那面墻就倒下了。墻倒下時,一股煙塵騰空而起,像是灰色的噴泉,有兩只鳥正從他們面前的天空中飛過。天空一片灰蒙,遠處的山也是一片灰蒙,山上的野桃花也零零星星地開始開放了,看上去倒像是冬天沒有化盡的積雪。
要拆除舊學校,修建新學校,學生們被父親帶到了我們家。我們家的堂屋就成了學生們的臨時教室。雖然只有十來個學生,桌椅板凳往那一擺,一向?qū)挻蟮奶梦?,就顯得十分逼仄和擁擠,先前擺放的一些物件都縮成了一團,被堆在墻角里。堂屋成了教室,我們家的日子跟著亂了套。父親在給學生們上課時,是不允許任何人從堂屋進出的。他怕因此分散了學生們的注意力。我們家的雞并不管這些,有時瞄著堂屋的地上散落的玉米粒,就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想把它搶過來,或是家里的那只貓,一不小心就會從窗戶溜進去,鉆到學生們的課桌底下喵喵叫上幾聲。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父親沒少埋怨母親,說母親沒有管理好它們,氣得母親哭笑不得。父親的心全操在了他的學生身上,里里外外的事都是母親一個人忙,爺爺癱瘓在床,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吃喝拉撒都是母親一人照看。爺爺教了一輩子書,口齒伶俐,能說會道,等他病倒在床時卻不能用言語表達了,要吃要喝或是不舒服了,就只能嚎,像一只狼一樣地嚎,聲音直直的,聽起來很嚇人。剛開始母親才不管父親的那些規(guī)定,只要爺爺一聲嚎,母親就從父親的講課聲中穿過去,到爺爺?shù)姆块g里。
太陽好的時候,父親也會幫著母親將爺爺背出屋子,把爺爺放在院子的躺椅上,那時的爺爺乖巧得就像個聽話的孩子,看見天空中飛過一只鳥,就嘿嘿地笑起來。爺爺?shù)男β暫芄殴?,就像是有人在用手攪動一堆干樹葉似的,呼啦呼啦的。慢慢地,父親發(fā)現(xiàn),只要他在堂屋里大聲講課時,房子里的爺爺竟然不怎么嚎叫了,安安靜靜的。父親反倒不放心了,害怕爺爺出了什么事,放下課本跑到爺爺?shù)姆块g里去看。那時,幾縷陽光正從窗戶穿進來,像是黃色綢緞靜靜鋪在爺爺?shù)拇采?,有一縷剛好落在爺爺?shù)哪樕希瑺敔斁谷话氩[著眼,顯得是那樣的平靜,臉上似乎還洋溢著幾絲微笑。
在父親的心里,舊學?;蛟S比我們這個家都重要??梢赃@么說,父親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時間都是在那里度過的。他就像守著新媳婦一樣,那里到處都是他熟悉的氣息。家里的一只雞丟了,地里的菜讓別人家的羊吃了,如果母親不說,他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但學校里哪只凳子缺一只腿,哪張課桌的抽斗壞了,或是哪個學生缺了一節(jié)課,他都清清楚楚。現(xiàn)在,舊學校就要拆了,父親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那被拆的仿佛不是學校,而是他的五臟六腑,是他的三魂六魄。
這所舊學校傾注著爺爺和父親兩代人的心血。
舊學校是爺爺一手建起來的。爺爺剛當老師的那會兒,這里還是一座破廟。那時,爺爺是村里唯一的讀書人,人又生得瘦弱,當上面準備在村里設立一個教學點時,大家便一致推舉他當了臨時教師,爺爺為人老實厚道,大家把孩子交給他放心。當時,村里窮,沒有錢建學校,大家就動手將廟里的神像搬走,孩子們把家里長的短的高的矮的桌椅板凳往里面一擺,廟宇就成了學生們上課的教室。大廟改成的教室四面透風,到了冬天,外面下著雪,教室里冷風四竄,每年冬天來臨之前,村里人就會上山砍伐樹木,給爺爺和孩子們準備夠一個冬天烤火用的木炭。爺爺說,到了夏天,更是讓人擔驚受怕,山里的蛇多,有一次,他正在給學生們上課,突然聽見叭的一聲,一條蛇就從屋梁掉下來摔在了他面前的講臺上。
爺爺當了老師,對村里人心存感激,他從小身體瘦弱,是大家給了他一口輕松飯吃。他把每個來上學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和村里人關系也處得極好。在這座破廟里一教就教了一輩子,他也由臨時教師轉(zhuǎn)成了民辦教師,再由民辦教師轉(zhuǎn)成了正式教師。臨退休之前,他跑上跑下,到處求人說情,總算弄來了些資金,然后,他又帶著年紀大一點的學生們上山去砍檁子砍椽子,自己動手做磚,總算把那座破廟拆了,建起了現(xiàn)在的學校。
爺爺把新學校建起了,卻沒有在新學校的講臺上講一次課,他硬是把父親弄來接了他的班。
后來父親說,他是完全有機會走出大山到外面闖世界的。那時他的學習成績很好,可最終沒能擰過爺爺,胳膊怎么能擰得過大腿呢?父親說,再大的窗子也不是門。爺爺就是我們家的那扇門,他讓誰出去,誰就出去,他不讓誰出去,你是一點辦法沒有。父親只好接過爺爺?shù)慕瘫拊诖遄永锝唐鹆藭斎唬步舆^了爺爺沒有完善的學?;üぷ鳌?/p>
那時,修建學校的資金緊張,爺爺建好了學生上課的教室以及教師的辦公室(其實是宿辦合一),就再沒有錢建其他設施了。新學校建起來,來上學的學生多了起來,連同附近村子的一些學生也劃歸到這里上學。學校沒有學生食堂,父親就親自動手,在教室對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間簡易的房子。四根木柱一立,房頂上苫蓋上茅草,灶臺一壘,再把牛頭鍋往上一架,就算是灶房了。學校沒錢請炊事員,退了休的爺爺就當起了義務炊事員。
這所茅草搭建的灶房,竟然成了學校的一道風景。只要爺爺一開始燒火做飯,茅草棚頓時狼煙四起,在地里干活的鄉(xiāng)親們一看到茅草棚里升起了炊煙,就能知道是什么時間了。爺爺做飯時,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在他面前的空地上蹦跶。爺爺寫得一手好粉筆字,但他做起飯來卻是笨手笨腳的,他往鍋里攪玉米糝時,時常會撒落一些在灶臺上,麻雀們便一轟而上,飛上灶臺去搶食。黑壓壓一片。饑餓的麻雀們根本沒把年邁的爺爺放在眼里,它們在灶臺上蹦跶來蹦跶去,有些膽大的瞅著機會還想從他面前的袋子里搶。爺爺急了,就揮著手里的搟面杖去驅(qū)趕,他剛剛把這一群趕走,又一群一轟而上。有一次,爺爺一搟面杖橫掃過去,竟然擊中了一只麻雀,那只倒霉蛋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直直地落進了飯鍋里。
父親正在對面的教室里給學生們上課,他剛剛布置完課后作業(yè),一回頭,正好看見了這驚奇的一幕。當然,教室里的學生們也都看見了這一幕,他們竟然幸災樂禍地叫了起來。父親放下手里的課本,幾乎是跑出了教室,他穿過正午的太陽跑到了爺爺?shù)母埃瑤椭鵂敔斱s走了那群討厭的麻雀,然后迅速地用笊籬從大飯鍋里撈出了那只倒霉蛋。爺爺看見笊籬里已是面目全非的麻雀,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個勁兒地嘆息說自己真是老了,做起事來竟然這樣馬虎。父親沒有責怪爺爺,他只是和爺爺商量著這事該如何處置。一大鍋飯呀,就這樣倒了太可惜了,若不倒掉又怎么讓學生們吃呢?
下課的鈴聲響了,父親心里一驚。是學生們吃午飯的時間了,父親回過頭,看見學生們都跑出了教室,跑過了操場,嗡嗡嚶嚶的像一群飛向花叢的蜜蜂,他們手里舉著洋瓷碗,有的學生還一邊跑著一邊用筷子敲著碗,叮叮當當?shù)穆曇?,就像是沖過來一群金戈鐵馬的軍隊。在學生的后面,老師們也陸陸續(xù)續(xù)跟了過來,他們跑到爺爺和父親的跟前,自覺地排起了一條長龍。
有人喊了一聲,校長,快開飯吧!
那頓飯所有的人都吃得特別賣力,他們好像不是在喝稀玉米粥,而是在喝瓊漿玉液,他們故意把吃飯的聲音弄得很響,整個校園都是嘶嘶啦啦的一片響,那不像是在吃飯,倒像是在用力地撕一塊塊布。
這件事發(fā)生后,爺爺就不再給學生們做飯了,父親將母親叫到學校充當起了臨時炊事員。村里人都說,父親真的是把學校當成自己的家了。
學生就像是樹上的果子,收獲一季,又會結出一季。最高峰時,父親的學校有一百多個學生,為此,上面還專門調(diào)來了幾名年輕的老師。年輕老師的到來,讓一向死氣沉沉的學校一下子有了活力,他們教學生們唱歌,教學生們跳舞,有時還帶著學生們?nèi)ヒ巴猱嫯?。那個時候的父親看上去年輕了許多,身上似乎總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帶著年輕的老師們用水泥倒了幾臺乒乓球案子,又動手做了兩只籃球架子。父親連三步跨籃的動作都做不標準,要么是少了一步,要么就是多跑了一步,可這并不妨礙他對籃球的熱愛,他就像只鹿一樣在球場上奔跑著。那時,父親常常對我說,將來等我參加工作了,一定要當老師,而且要回他的學校當老師。
可誰能想到呢,樹上的果子照常結,父親的收獲卻越來越少了。短短的幾年工夫,學校的學生開始銳減。隨著學生的減少,老師們一個一個地調(diào)走了。到現(xiàn)在,整個學校只剩下十來個學生了。準確地說,只有十一個,老師也只有他一個人了。學生的減少,父親在管理學生時如履薄冰,連同批評學生也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將學生趕跑了。再過兩年,或許一年,這所學校就將不復存在了。想到這些,父親心里總是酸酸的。學生們放學了,他常常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就像一條護院的狗一樣,寂寞而孤獨。在之前,學生們下了課,正是學校最熱鬧的時候,那幾只水泥乒乓球臺邊早圍滿了人,他們排著隊等待著戰(zhàn)敗者下場。而籃球場上更是熱鬧非凡,叫喊聲一片。不僅是學生,附近的村民干完地里的活也會跑過來看熱鬧,他們把鞋一脫,往屁股下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上晚自習的鈴聲響了,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裳巯?,昔日那種熱鬧的場景一去不復返了。三只乒乓球臺,有兩只因球臺斷裂已被拆除了,操場上的籃球架也只剩下了一只,籃板上的木板不知什么時候還缺掉了一塊。學生少了,先前那一群一群的麻雀也不見了蹤影,一只也不見了。
那天,村長去學校找父親。父親從教室出來時,手里還捏著一截粉筆。父親讓村長進屋,村長擺擺手,他說他忙得很,說完話就得趕緊走。他們兩個人就站在學校操場邊的那只乒乓球臺邊說話。村長好像走了很長的路,腳上落滿了灰塵。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團衛(wèi)生紙,想把一只腳翹起來放在乒乓球臺上擦一擦,見父親走近,又把腳放了下來。
老哥,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村長說著,又把那團衛(wèi)生紙揣進了褲兜里。過一陣,這學校就要拆了。村長說到這故意停了一下,他掏出一支煙點著,美美地吸了一口,一股白煙像兩只毛毛蟲似的從他的鼻孔里爬了出來,在臉上氤氳開。
你說什么?這學校要拆了?那這些學生咋辦?他們?nèi)ツ睦锷蠈W?父親顯然有些著急了,說話的語速加快,出氣也粗重了起來,面前的煙霧被他嘴里吐出的氣沖散了,煙霧一點點散去,他看見村長臉上的笑。
村長說,嘿嘿,老哥,你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咱是把這舊學校拆了,重新建一所新學校起來呢。
這一次,父親更是吃驚了。
建新學校?你是說把這舊學校拆了建新學校?
父親一邊說一邊擰過頭去。面前的這所學校是磚木結構的兩層小樓。樓的二層是教師的宿舍和辦公室,現(xiàn)在幾乎都空置在那里。夏天的時候,馬蜂在最右邊房子的門頭上筑了個大窩,父親趁著星期天早上天氣涼,用了只布口袋把馬蜂窩摘了下來,父親的頭因此被馬蜂蜇了幾口,腫了好幾天。一樓的三間,全是教室。房子看起來是舊了些,但還算寬敞明亮。
村長也將頭擰了過去,大概是他們說話的聲音高了,學生們以為兩個人吵了起來,都將腦袋擠在窗前向他們這邊張望。父親一揚手,手里的粉筆飛了過去,那些腦袋一下子都縮了回去。
村長和父親都是爺爺教過的學生,他們見證了這所學校的發(fā)展。
父親說,你看看,這么大一所學校,現(xiàn)在就這幾個學生了,還去建什么新學校,這不是明擺著糟蹋錢嗎?
村長說,老哥,你也別急,這次建新學校的事,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恐怕鎮(zhèn)長和縣長也做不了主了。這一次,是“錢”說了算。建學校的款子都到位了,哪怕只有一個學生,這學校也得建。
為什么?父親說。
村長說,老哥,你還記不記得咱老師常給咱們講的那個小戰(zhàn)士,那時,我們都以為他是編故事哄我們呢,沒想到,還真有這個人和這個事。
1947年,一個小戰(zhàn)士身負重傷被轉(zhuǎn)移到我們這里,村民們將他藏在那個小廟里,悄悄請來醫(yī)生給他看病,三天三夜呀,小戰(zhàn)士才醒過來。村民們?yōu)榱俗屝?zhàn)士身體早日康復,各家各戶都把家里舍不得吃的細糧拿出來,輪流著照看。就這樣,一個多月后小戰(zhàn)士身體就恢復如初了。小戰(zhàn)士離開村子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去送他,也是春天,山上的野桃花剛剛從枯萎的樹叢里探出頭。小戰(zhàn)士跪在父老鄉(xiāng)親的面前,深深地叩了一個頭,發(fā)下誓愿,一定要報答鄉(xiāng)親們的救命之恩。
小戰(zhàn)士這一去就再沒了蹤影,大家也把這事忘記了,直到后來,就成了一個傳說。
沒想到不久前突然傳來了小戰(zhàn)士的消息,說他已退休,經(jīng)多方打聽,得知他曾經(jīng)藏身的那座破廟現(xiàn)在成了一所學校,就將他一生的積蓄捐給了我們,讓我們在這地方重新建一所全新的學校。
那天晚上,父親回到家,來到爺爺?shù)拇睬?,爺爺還睜著眼靜靜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而深邃。爺爺自打生病癱瘓在床,時而靜時而鬧的,父親總有一種感覺,爺爺安靜下來時,恰恰是他最清醒的時候,無論你做什么或是對他說什么,他的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只是那個時候他是被魔困住了,不能動,不能說。而他最鬧時,又恰恰是他最糊涂的時候,他的智力幾乎和一個三歲小孩差不多。
父親在爺爺床前坐了下來。山村的夜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靜得讓人害怕,讓人喘不過氣。偶爾有一兩聲犬吠,遙遠而空曠。父親把手伸進被窩開始為爺爺按摩,爺爺?shù)纳碜泳拖裱矍暗拇遄雍蛯W校一樣,在一天天萎縮。父親告訴爺爺,現(xiàn)在,村子里的年輕人幾乎都外出打工去了,潘有明的兒子去山西挖礦發(fā)了財,在縣城買了幾套房,抽煙喝酒都是整箱整箱地買。趙光采的女兒嫁到了城里,遇上房屋拆遷,一下子就分得了幾百萬。孫有勝在工地干活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下肢癱瘓了,兩口子就在街道上擺了個水果攤。周來喜的女兒才18歲,就給人做了小三……這個晚上,父親如數(shù)家珍地把村子里他知道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一一說與了爺爺。父親說,真是想不明白,他們寧愿在外面受苦受罪受氣,怎么就不愿回來呢,這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一代代人的村子,地荒著,沒有了雞飛狗跳,沒有了牛羊叫聲。他們走了,孩子們也一個個被帶走了,爹,你知道嗎,整個學?,F(xiàn)在只有十一個孩子了,等到了秋天,有兩個孩子再一升學,就只有九個了。爹,我真是對不起你呀,我怎么教著教著就把學生教沒了呢。就在今天下午,村長來找我了,你說他告訴我什么?他說你當年給我們講的那個小戰(zhàn)士是真有其人呢,他為了報答咱們,將他一生的積蓄都捐給了我們,讓我們把現(xiàn)在的學校拆了,重建一所新學校。爹呀,聽到這個消息,我怎么就高興不起來呢,當年,為了建現(xiàn)在的學校,你跑上跑下,求爹爹告奶奶地也弄不來錢。眼下,學生都沒了,卻要去花那么多錢重新修建學校,老人一生的積蓄呀,難道就是為了一個報答,就是為了完成一個心愿嗎?
那天晚上,是爺爺生病后父親和他說話最多的一次,他把他心中的疑惑和煩惱都傾倒了出來。父親說著說著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他抬起頭猛然發(fā)現(xiàn)爺爺?shù)难劢蔷谷婚W著淚花。爺爺哭了。
父親走出門,一輪彎彎瘦瘦的上弦月正浮在灰藍的云層間,一陣風吹來,樹梢上的露珠一滴滴落在了父親的身上,涼涼的,一直涼到了父親的心里。父親覺得,那不是夜露,那分明是樹的淚。
之后的幾天,父親曾幾次試圖去說服村長,甚至想去說服鎮(zhèn)長,讓他們將真相告訴小戰(zhàn)士,讓小戰(zhàn)士重新考慮這些錢的用途,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他只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人微言輕。父親的心里還有一點火苗在燃燒著,也許這新學校建起來,條件好了,村子到外面上學的那些孩子們又都重新回來讀書了呢。
春天說來就來,仿佛手里拿了一支畫筆,幾天工夫,樹被它染綠了,山被它染綠了,整個村子變得一片蔥蘢。陽光好像過濾了似的變得透明,空氣就像是從嘴里哈出來的,暖暖的,潤潤的,透著一絲絲甜甜的味道。春天,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新鮮和柔軟。那些日子,父親上完課,就會搬張凳子坐在我家的院子里發(fā)呆,任憑陽光一寸一寸地從身上爬過,任憑潮濕的風一寸一寸地從身上吹過。有時候,他也會將爺爺背出來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爺爺像一節(jié)枯樹一樣躺在春天的陽光下,他的臉老得像是一朵風干了的花。往年的這個時候,燕子們都已飛回來開始在門頭上筑巢了,嘰嘰喳喳地滿院子鬧騰。今年春早,燕子們卻遲遲不見歸來。
新學校的建設一天一個樣,山里的景致也一天一個樣。似乎并沒過多少日子,桃樹的花已謝了,一片一片地謝。不過幾天,枝頭上就結出了毛茸茸的小桃。按照上面規(guī)定,新學校要在新學期開學就投入使用。父親在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去給村里將孩子轉(zhuǎn)走的家長做做工作,等新學校建好了再將孩子們轉(zhuǎn)回來上學。這些孩子們的家長幾乎都是他的學生,他要真的舍著老臉去求求他們,也許他們會真的同意。小戰(zhàn)士用他一生積蓄捐建的學??偛荒馨装桌速M掉了吧。父親甚至還打起了我的主意,不止一次地打電話給我,他在電話里描述著新建的學校將會怎么怎么美,學校的設備將會怎么怎么新,他讓我和我的媳婦到時也從城里調(diào)回他的學校。我相信,那一刻,在父親的腦海里,我們村的學校一定又恢復到過去那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朗朗讀書聲的繁華熱鬧的景象了。
父親的如意算盤打得并不怎么如意。夏天來臨時,又一個學生被轉(zhuǎn)走了,這個學生的學習成績很不錯,他的父母出門打工,他就和奶奶住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是奶奶照看著。哪能想到,他的奶奶那么硬朗的身體,竟然說走就走了。小孩早晨上學出門時還回過頭給奶奶說午飯他要吃炒南瓜絲,中午放學回家就看見奶奶倒在了南瓜架的下面,手里還握著一只青青的南瓜蛋子。今年的雨水好,瓜架上掛滿了拳頭大小的南瓜。小孩的父母回村給他奶奶辦完喪事就帶著他走了。
小孩走的那天,天上下著小雨,父親身上披著一件黃色的雨披守在了他家門口。他希望能夠說服小孩的家長,讓小孩留下來。到后來,他幾乎不是在說服他們,而是在向他們求情,說讓孩子在我們家吃在我們家住。可最終,那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還是被他父母帶走了。小孩的家長說,這怎么能行呢,你給他教書,還在你家吃住,我們沒辦法還你這個人情呀。鄉(xiāng)下人就是這樣,寧肯欠債,也不愿欠人情。
小孩走了,父親就像母狗丟了崽似的。
整個暑假,父親都是在煎熬和不安中度過的。暑假時,條件好的家長會把孩子接到城里他們打工的地方小住一段時間,這是學生們最興奮也是學生們最易流失的時間。孩子們會留戀父母和城市再不愿回來。那段時間,父親就像屁股下坐了一只燒紅的火爐子,從早到晚都是張皇失措的。他常常一個人茫無頭緒地在村子里竄來竄去。桃園里的桃子開始成熟,紅紅地壓滿了枝頭。以前的這個時候,村子的男女老少們都會穿梭在桃林里采摘桃子??涩F(xiàn)在,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去了,桃子熟了卻沒人采摘,任由它們在枝頭上紅透再一個一個墜落,然后再慢慢地在落葉里變質(zhì)、腐敗,微風吹來,那酸酸的微甜味道彌漫了整個村莊。在父親的心里,那枝頭上的桃子就像他的學生,他擔心他們會一個個離枝而去。
這樣的惶恐和不安一直持續(xù)到新學期開學的前幾天,新學校全部竣工了。那天,父親站在新學校前,欣喜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就站在新學校跟前,他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以前,這樣的學校也只有在電視上才能見到。教室的外墻全都粉成了橘黃色,鮮亮又溫暖,操場全都是塑膠鋪成,暗紅的顏色在太陽的照射下,好像冒著烈烈的火焰。村長鄭重地將一串鑰匙交到了父親的手上,村長說,再過幾天,新學期開學,小戰(zhàn)士的兒子要來參加開學典禮,到時,縣上鎮(zhèn)上的領導也都要來參加。
父親說,就這十來個學生,怕是連一個教室都坐不滿呢。
村長一邊笑一邊說,老哥呀,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上邊已經(jīng)安排好了,到了那天,我們會從鎮(zhèn)上的學校給你調(diào)些學生過來的,不就是一個開學典禮嗎,我們一定會辦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的,一定不會讓小戰(zhàn)士的兒子失望。這幾天你得好好備一節(jié)課,開學典禮之后,你還要為來的領導們上一節(jié)課呢。村長說完,一轉(zhuǎn)身就走出了門,走進了太陽地里。秋天的太陽看起來是那樣的明亮。父親站在門口,想說什么,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來。
開學典禮的頭天上午,村長帶著鎮(zhèn)上的幾名領導來到了學校,他們對開學典禮的會場進行了精心的布置,又反復敲定典禮的流程。學校的二樓上懸掛了橫幅,學校的大門口扎了個大大的彩門,兩邊插滿了彩旗。一切準備妥當,已是中午了。村長對父親說,老哥,明天你是主角,電視臺有個現(xiàn)場采訪,你得好好準備一下,給力些。父親急得直搓手,那我說什么呢?村長笑著說,人家記者問什么你就說什么唄。
這件意外的事,讓父親的心里突然沒了底。他甚至有點恐慌和不安,一切都是未知的,人家記者問什么怎么問鬼才知道。明天開學典禮上的學生都是從鎮(zhèn)上的學校借來的,幾個老師也都是鎮(zhèn)上學校的,如果記者問到學?,F(xiàn)狀,有多少老師,有多少學生,該如何回答?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用紙包著一團火,這紙顯然又要父親用手兜著。
吃過午飯,父親還是和母親一起將爺爺背到了學校。爺爺已消瘦成一團了,父親將他背到學校時還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讓母親將爺爺?shù)奶梢畏旁诹酥v臺上,再把爺爺放進了躺椅里。新教室的講臺又寬又大,像一只搖籃一樣。爺爺在這個地方教了一輩子書,都是在破廟里度過的。他退休前跑上跑下蓋起的學校,卻沒有在那講臺上講過一節(jié)課,現(xiàn)在,他親手建起的學校被拆了,又建起了新學校,父親要讓爺爺好好感受一下這新學校的氣息。
那天的天氣真好,學生們也都自覺來到學校幫忙。父親給他們做了分工,掃地的掃地,擦門窗的擦門窗。校門外路邊的草也得拔一拔了,過了一個暑假,那里的草就瘋長了起來,亂糟糟的。孩子們想到明天他們就可以坐在這新教室里上課,干起活來就特別賣力。太陽落山時,整個校園都被孩子們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了。
學生們陸續(xù)回家了,他們就像是撒向田野里的一把豆子,轉(zhuǎn)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山村又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風抽得那些彩旗呼呼作響。父親回到教室,講臺上的爺爺已睡著了,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嚕聲。母親正在用熨斗熨新買回來的國旗上的皺褶,明天開學典禮要舉行升旗儀式,父親專門去買回一面新國旗。爺爺?shù)谋羌馍下淞艘恢晃米?,父親伸手去趕,那蚊子飛了一圈又落在了爺爺?shù)淖旖巧稀?/p>
父親突然想起明天電視采訪的事來,他看了母親一眼,說,你說,明天記者采訪時,我怎么說?整個下午,采訪這個事像一條蛇緊緊地纏繞著父親,讓他沒有辦法擺脫。
母親說,人家記者怎么問,你就怎么說唄。
記者會問什么呢?父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母親。
母親說,我咋知道人家記者會問什么,我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蟲。
父親突然眼睛一亮,說,要不,你裝一回記者,咱演練一下吧。
母親就笑了,哈哈哈的,笑得腰都有些伸不直了。母親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笑過了,這笑看起來就有幾分做作。母親說,我當記者,我能當記者?我連普通話都不會說,還當記者?
父親說,也不是真的要你當記者,咱只是練習練習,給我壯壯膽子看看我的應變能力嘛。說著就將一本作業(yè)本卷起來遞給母親,父親說,全當這就是話筒。然后他裝模作樣地站在那里,先把雙手交叉著放在前邊,覺得有些別扭,又把雙手背在了后面,還是覺得不自在。就笑著說,這手好像是多余的,放在哪兒都不合適呢。還是母親反應快,她說,手里拿個東西就自然了??赡脗€什么東西在手里合適呢?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竟然幽默了一句,要不手里拿只大老碗吧,我一吃飯渾身都舒坦。
兩個人商量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讓父親拿一本課本,課本的上面再放一盒粉筆,這樣看起來好像是才從課堂里走出來。
父親的手里拿著課本和粉筆盒,果然自然了,他對母親說,問吧。
母親卻緊張了起來,說,我問什么呢?
父親說,開始拆學校時,你不是就有那么多疑慮嗎,前幾天你還問這問那的,怎么就沒啥問的了呢?
母親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記者采訪的,可我好像覺得我想問的問題跟記者問的有些不一樣呢?
父親說,怎么不一樣了?
母親說,我也說不清,但就是覺得不一樣。
父親說,反正咱這是練習,你想咋問就咋問吧。
母親將手里卷起的書本放到嘴邊,正要開口,屋頂上突然轟隆隆滾過一串雷聲,一道閃電過后,又一個炸雷在屋頂上響起。父親跑到教室外面一看,天空就像被點著了似的,那一團一團的黑云,就像擠壓在一起的濃煙,閃電把天空撕出一道道口子。
一切來的是那么突然,沒有一點先兆。父親轉(zhuǎn)身回到教室,他說,咱趕緊回家吧,要下雨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身想把爺爺背到背上。
雨傾盆而下。
雨真是大呀,只十來分鐘,操場上就積起了厚厚的一層水。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過去,半個小時過去了,那雨連口氣都不喘,就這樣一直下呀下。父親想去看看上午剛剛扎好的彩門,還有那些彩旗,指不定被雨水折磨成什么樣子了,卻幾次被雨逼退了回來。
水……
恍惚中,父親好像聽見爺爺叫了一聲。他回過頭,爺爺睜著眼靜靜地躺在躺椅上,爺爺就像一條遺失了謎底的謎語,永遠讓人猜不透了。
水……
這一次,母親也聽到了,爺爺沒有張嘴,但聲音明明是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的。同時,他們真的聽見了嘩嘩的水流聲。父親和母親同時向教室的后窗跑過去,他們看見后山上正有一股股渾濁的水向下涌來,水都快淹到后窗檐了。
父親猛然想起,學校后墻的兩邊還有兩堆建筑垃圾沒來得及清理,他拿起一把锨就沖進了雨地,母親也跟著沖了出去。
學校的后面已形成了一個堰塞湖,山上的雨水還在不停地往下流著,兩堆建筑垃圾就像兩個教條的門衛(wèi),死死地擋在那里。父親和母親拼命地用锨鏟,用鋤頭挖,他們想盡快地挖出一條豁口將水排出去??捎暾媸翘罅?,他們每揮動一下鋤頭都是那樣費力。
山上的泥土開始松動了,土塊和石塊不停地往下滾落,可他們根本顧不得了,他們索性扔掉了手里的锨和鋤頭,開始用手搬。
果然有了效果,進展快了許多。眼見著豁口就要扒開了,父親突然覺得地好像動了一下,接著又動了一下。父親感覺不妙,拉著母親就跑。
轟,一聲巨響向他們追了過來。等他們回過頭,一股強大的泥石流洶涌而下。仿佛是在和他們捉迷藏,那座剛剛建起來的新學校突然就從他們眼前消失得沒了蹤影。
父親這才醒悟過來,爺爺還在教室里呢。
爹。
父親叫了一聲,雨聲就像一只巨大的手,父親的聲音剛剛喊出來,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三天后,本市報紙刊出一則消息:
(本報訊)2017年9月3日傍晚,我市平安村突降暴雨致山洪暴發(fā)。一新建學校被掩埋。幸無人員傷亡。
父親捧著這張報紙,讀著讀著竟然淚眼滂沱,涕淚縱橫。
責任編輯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