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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挪一挪

2018-08-10 10:31張耘
安徽文學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大姐職稱

張耘

出了第四示范中學那條路,坑洼不平,車在上面忽高忽低,人走著也是高一下低一下,好似兩腿不齊一般??蛇@條路的兩邊卻熱鬧,相挨相擠著許多賣東西的,或站或蹲,嘴里叫著:現(xiàn)蒸的饅頭、剛發(fā)的豆芽、現(xiàn)出鍋的羊雜、腌雞蛋、蓮花豆、豆腐干,還有涼粉、面皮、蕎面圪坨以及近郊農(nóng)家自種的瓜果蔬菜。叫賣聲像一曲交響樂,此已起彼未伏,不絕于耳。

劉孟的頭發(fā)有些凌亂,仿佛一陣風從頭上刮過去,又猛然旋了回來。他也懶得理它們,那頭發(fā)便隨著他腳下的路一起一伏地跳躍著。有學生經(jīng)過劉孟身邊,跟他打招呼,他口里嗯嗯嗯地應著,腦子里卻是一片白霧。往常這個時候,他會順手買上一些家中所需,今日走了神,只顧著往前走,直到了巷子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愣了一下,也不想再返回去,就繼續(xù)走開了。該不該向老龐低這一頭,他翻過來倒過去地想。一會兒堅定了信心,就直視著前方,一會兒又打起了退堂鼓,忙四下里打量起來,樣子像是要在地上尋個煤老大遺落的錢夾子似的。

劉孟不覺長長吁了一聲。

落日如熟透的番茄,眼看要碰山沿邊了,卻突然被一團絳紫色的云一口吞了進去。這小縣城立時昏暗起來,煙霧蒙蒙,空氣都變成濃濃淡淡的深藍色了。四野云山霧罩,飛鳥匆匆掠過,過路的人登時也顯得影影綽綽。劉孟一貫是喜歡這感覺的,朦朦朧朧飄飄渺渺,有時甚至還會莫名興奮起來。幸福的,孤獨的,苦惱的,甜蜜的,一股腦兒都涌了出來,涌到劉孟的心頭上來,涌到這霧霧埃埃的馬路當中來。但今天劉孟心中是七上八下的,猶如身處地窖里一般,有點透不過來氣的感覺。他就吐了一口,似乎是想把一肚子的憂慮煩擾都噴吐出去。在轉(zhuǎn)彎繞過郵局的時候,竟被一個人猛地抱住了肩膀,驚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是他的小學同學,現(xiàn)在縣城里開著山泉水公司的永盛??此@詫的樣子,永盛放聲大笑,兩撇小胡子青蛙樣地嗖嗖亂跳。劉孟似乎仍沒回過神來。咋啦,老婆不跟過啦?還是伙計不跟處啦?永盛拍著劉孟的肩背。劉孟這才回過神了,問,干啥去?永盛答,沒事,一塊吃個飯,咋樣?好久沒聚了。

劉孟沒作聲,點點頭。

今天看來是有心思哈,永盛說。劉孟說,是么?卻是不愿承認的意思。二人說著走進了亨吉利酒家。

也許是人近中年,又沒有出人頭地的緣故,近一兩年,能不去的飯局劉孟就不去了。老同學們坐到一塊兒,不過是拉拉扯扯,吃吃喝喝,胡侃瞎講,八卦些段子而已。避開俗務放松一刻倒也頗有趣味兒,但劉孟突然覺得沒意思,他覺得忒沒意思了。在你推我扯、互相“扒腳”中吵來罵去,說著那些沒邊沒緣沒正沒經(jīng)沒完沒了的抬杠子話,就像一伙“神經(jīng)病”。這對于劉孟老師來說,似乎還有點有辱斯文。

說不去也就真的不去了。

永盛卻仍如往常一樣把電話打到他的家中。永盛跟劉孟是從小挨著坐的,胳膊肘頂著胳膊肘,卻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劉孟是好學生不用說了,永盛在教室的時候不是趴在桌上睡覺,就是支著胳膊走神,為此被老師稱作“天字一號走私犯”。初三上了一半,因抄了一篇有關(guān)計劃生育的作文而被語文老師連番奚落,不久離校。后到外面跌打闖蕩了七八年,回村便承包起了農(nóng)田水利工程,做機井,修防滲渠,造梯田。去年當村長的父親下臺后,就到縣城里開了山泉水公司,很快成了同學當中的紅人——組織部長——專事組織縣城里同學們的業(yè)余生活。當年劉孟與永盛是極好的關(guān)系,永盛是極羨慕劉孟的,劉孟一路大捷,上了省里的師大,畢業(yè)后回縣里的中學當了老師,一時讓多少人艷羨。永盛見了他就說,打死也想跟他換一換。只是十幾年過去,風水輪流轉(zhuǎn),就又分出高低胖瘦來。永盛暴發(fā)不說,老名雖是上了個小中專,分到勞保所后卻是紅火了幾年,腰包明顯鼓起來,說話做事顯得那么有板有眼,吃飯必定要喝一杯寫著“法國”倆字的紅酒。人稱鬼才的趙強在檔案局寂寞落魄地窩混了多年,見人眼皮老半天才能夠抬起來。去年忽然調(diào)到了縣委辦,伺候起了縣長書記大人,行為舉止頃刻也不一樣了。坐在那兒,兩個肘子支著一尊塔似的身子,雙眼射燈般橫掃左右,頗有雄視天下的威嚴。還有幾個老同學雖然都是上著班的,又在家里屋外折騰些事業(yè)。便利店、粗糧館、快遞公司、社區(qū)門診啦,自然是有成的、有不成的,但那股子闖勁兒讓人不敢小覷。相比而言,劉孟就顯得安分守己了。套用句現(xiàn)成話就是,十幾年前是一位老師,十幾年后仍是一位老師。連劉孟也覺得自己落伍了,跟不上時代的腳步,有些郁郁寡歡起來。坐到亨吉利鋪著葦席子的土炕上,劉孟才想起今天怎么有下飯店的心思?

點菜仍是由永盛張羅的。

永盛一邊翻著菜單點菜,一邊脖子上夾著手機打電話叫人。劉孟是打心里不愿意再叫人的,卻不好說出來,悶著頭想那心思。那心思是他的秘密,他已經(jīng)藏了好幾年了。他不想也不愿意跟他們這些人說去。求老龐辦個事為難成這樣,說出來只能叫大家笑話。老龐是愛人的姐夫,也就是他的挑擔,在上面市里一個單位當著個二把手。年輕那會兒跟市人事局長住過一個宿舍,兩人關(guān)系很鐵,說話是極方便的。而劉孟要辦的這件事恰是要通過人事局。劉老師,喝啥酒?永盛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牌子吧,永盛見劉孟沒反應,說。劉孟漫不經(jīng)心地瞄了一眼,仍舊沒作聲。老名跑草原去了,趙強跟領(lǐng)導到海邊考察去了,都他媽的有事,永盛又說。劉孟“哦”了一聲,心里卻不覺輕松了許多。他今天真是沒有喝酒的心情。永盛拎過一瓶紅蓋汾,擰了幾下沒擰開,頭一歪就咬上去了,把瓶蓋唾到了地上。那熟悉的味道便隨著叮當聲四散竄開,往劉孟的鼻子鉆了幾鉆,劉孟有些貪婪地吸了一鼻子,身子竟連著抖了好幾下。

誰不說咱家鄉(xiāng)好,誰不說咱家鄉(xiāng)美啊。永盛合上菜單,竟唱了起來。劉孟的心里陰郁了那么一下,望望外面,燈火已亮了。夜幕下的小縣城竟然是一副妖艷的姿態(tài)。劉孟并沒說出他的感受,但見窗前一輛摩托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載著一對情侶風一般飛馳過去。

永盛向來喝酒猛,劉孟也大口連著小口,一瓶酒很快見了底。永盛又要開一瓶,但劉孟按住了他的手,最后只得要了兩瓶啤酒“漱口”。兩瓶見底,劉孟說什么也不喝了。永盛只好住手,罵劉孟“磨磨嘰嘰”,不像人家知識分子李白,喝酒不醉不罷休。

劉孟卻懶得理,只是再不喝了。

出了門,兩人都有些晃,說了幾句,揚手道別。永盛攔了一輛車,絕塵而去了。劉孟準備走著回去。

天氣已經(jīng)有些涼了,走了幾步,劉孟裹了裹衣服,覺得有點別扭,兩只手就又垂了下來。這飯竟有些不歡而散。原來永盛公司的會計回家坐月子,留下大堆票據(jù)單子,想請劉孟幫個忙,幫著整理整理。永盛說完大笑,說,有勞務費啊。劉孟愣了一下,搖頭擺手地拒絕了。永盛再說,他便截斷了永盛的話頭,不讓永盛再說下去。他不是不想幫永盛這個忙,而是為永盛那句話,他就不能幫他了。他也不是不愛錢,而是拿著永盛那點錢就變味了。他就成永盛的下屬了,他就比永盛低了一頭,甚至就可以隨時隨地訓他了。想到這兒,劉孟就覺得自己沒錯。他就該拒絕永盛,拒絕這狗日的永盛。劉孟站在馬路當中,看著一只來至垃圾堆邊覓食的流浪犬,大罵起來。

那只流浪犬莫名其妙,抬起頭,準備隨時逃去。劉孟停下來,它便繼續(xù)覓食。劉孟走了幾步,又罵起來,還用了極臟的字兒。

罵人還真有癮。

那只流浪犬看著他。

他還想罵。

又罵了一陣兒他才管住了自己。那只流浪犬已經(jīng)遠遠逃開,間或回頭一眼,見劉孟仍舊立在原地,忽地高揚起尾巴,長長吠了一聲。那吠鳴聲里有一股難以言傳的味道,悲涼而亢奮地在街上回蕩了一個來回。劉孟慢慢冷靜下來。永盛哪里會缺一個整理票據(jù)的人,永盛其實是幫襯他的意思呢。想到這兒,不免嘆息了一番,到了自家門口,劉孟又想起了那個問題。該不該求老龐呢?這個折磨了他好多日子的問題仍然沒有答案。門前的電線桿子上蹲著一只鳥,是落單的鴿子還是失了群的烏鴉,還是別的什么不知名的鳥兒,劉孟看不清楚。秋末了,風涼颼颼地吹過去。他看到那只鳥好像打了個顫兒,身上的羽毛都豎了起來,很濃很濃的尿意突然間直逼他全身。

劉孟的愛人是縣中醫(yī)院的中醫(yī)。

這種臉上沒褶子頭發(fā)沒花白的年輕中醫(yī)可不大吃香,向來是門可羅雀的。連這中醫(yī)院也是幾度關(guān)停,后來總算恢復如常了,不過病人來了,多是圖這中藥的便宜,并非信服這中醫(yī)國粹。劉孟的愛人六六是中醫(yī)學校畢業(yè),倒是很看重這份職業(yè),言說中醫(yī)中藥的好處,有著股義不容辭勁兒。這么些年下來,六六還真積累了些名氣,有了這么一個名號——中醫(yī)院的六六醫(yī)生,有人來了就直點她的名,六六自然很高興,還說過“要把中醫(yī)事業(yè)進行到底”這種瘋瘋傻傻的話——自然是回到家里,現(xiàn)在外面說這種話多半會被人當作傻子看的。

六六雖為縣城“名醫(yī)”,卻為職稱的事兒傷心勞神,跨不過這個坎兒。職稱如今論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聘了就聘了,不聘日子也照過。可六六偏是這類心思重的人,而且全院里沒聘上的只有她和藥房的老何了。老何是個老好人,向來什么事不是讓著人,就是讓人搶了先。前些年有機會都讓了別人,如今差一個級別一年工資要差上萬了,可不是小數(shù)目。正因如此,如今更沒人讓著老何了,連向來仁義的六六也準備越老何而上。況且院里職稱的名額早滿,再聘都得自己到外面忙亂,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六六自然也時時留神處處注目,可幾年下來卻并沒有成功。這夠資格的年數(shù)一年比一年多,六六心里積攢的不滿和壓力也就一年比一年大?;氐郊腋鷦⒚险f得最多的竟是這職稱問題。開始劉孟還理解,時間久了就很是不堪了。說吧,又沒底氣。自己幫不上忙倒也罷了,還拉人家后腿。并且呢,劉孟的條件也是夠了好多年了。學校里的情形更是峻急,都是知識分子,學習自然也都不差,夠資格的人都在院子里排了個大S了。但六六在院里跟病人談,回家跟劉孟談,一副非把這個事談出個結(jié)果的架勢。而且六六在這個事上似乎有點走火入魔,就拿她和劉孟夜里那件事來說吧,她居然也能引申到職稱這上面來,弄得劉孟兩廂為難。反過來說,好像做愛那件事只是職稱這件事的點綴,花絮,思考的過程中的一個附屬物。

弄得劉孟到了外面也每每要提提老婆的職稱,看誰能幫他拿下這個事。提過之后又后悔不已,仿佛與別人之間立刻拉開了一條看不見的鴻溝。但下次仍然要提一提,忍不住。不過回音向來是很少的。他的同學朋友中,能跟上面打招呼的沒幾個。比如趙強雖是伺候著縣長書記,可是自己前程上的事還未有個準信,也就不敢輕易答應給別人辦事。至于永盛、老名之流,喝酒吹牛倒有一套,辦這事還是有距離的。其實有一個人是可以辦了這事的,這個人就是劉孟思來想去的大姐夫老龐。

大姐夫老龐其實算是個不錯的人,見到他總要說有啥事吭一聲。雖然是場面話,但聽了總叫人心里暖暖的。但家里說話算數(shù)的是大姐,大姐不點頭,大姐夫的話就算白說。當年六六為職稱向大姐張了一嘴,可大姐半腰里回絕了。大姐說,這方面的人老龐一個也不認識!大姐一口拒絕了她職稱的事兒,六六也就不好再張口,同時心里也就比別人還多了幾分怨懟。六六是個奶出去的孩子,出生一周離家,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七歲了,跟家里的人就有點生分,有點隔著。大姐在她回去之前就出嫁了,論理是親姐妹,骨子里卻隔著一層,冷熱不調(diào)。有時她也想讓自己如劉孟所說的,不想這個事了。離了這職稱還不活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她的心里就又有不甘了。她怎么就評不上這職稱?她怎么就比別人每年少萬把塊錢?她怎么就被人低看一眼?人在俗世何能不俗呢。劉孟挨了校長一頓莫名其妙的數(shù)落,也是好久放不下來。人說人都是哲學家,輪到自己就容易成了心狹肚窄的小怨婦了。

為這個事六六真有點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憋屈急慌了。

劉孟進得門來,六六已經(jīng)陪著兩個女兒寫完了作業(yè),正準備洗漱睡覺。劉孟帶了一點醉意進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六六看了他一眼,兩個女兒四只眼也看了過來,她們先是平靜地看著他,繼而不知怎么一炸聲地笑了起來。原來劉孟把夾克褂子穿反了,兜兒和里子都露在了外面。劉孟的樣子有些滑稽,就好像一肚子的心思都被看穿了。他先是一愣,再一低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尷尬樣兒,也跟著她們笑了起來。兩個女兒是雙胞胎,一個略胖些一個略瘦些,過來幫他把褂子脫了下來。爸爸,你咋喝成這樣?跟誰喝的?談沒談媽媽的職稱?老二揪著他的胳膊問。跟你永盛叔叔,跟你永盛叔叔能談出啥結(jié)果?劉孟有點不滿地說,似乎也是為自己開脫。談職稱似乎已經(jīng)是這個家庭成員的硬任務了。二女兒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還只笑個不停。完后兩個女兒嘰嘰哇哇說了一陣就先后洗漱去了。劉孟倒在了炕上,好久沒喝酒了,喝了那么小半瓶兒,身上就軟綿綿起來,一躺下來,就好像一張餅子攤在了炕上。一種很悲涼的感覺涌上來,似乎是年華不再,人生若夢。

這種悲傷感過后,劉孟好像忽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這力量有點像漲潮,有排山倒海之勢,在他身體里翻滾,向前。他想求人又如何?人活在世上誰不求人?永盛不是經(jīng)常說么,人就是要求人,人不求人那還叫個人哩!這話想想還真有道理。不但人與人之間如此,國與國也是如此。國家之間也互相求呢,今天我求你,明天你求我,說到底也就是一個求字,其實就這么一回事。當天夜半里,他湊到了六六身邊,迷迷糊糊說我想求你個事。六六向來睡覺淺,一聽他問,以為有什么要緊事,忙歪過頭,他便一邊攬過六六的腰,一邊再次湊到六六耳邊,說就是這個事。等六六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吱吱吱吱笑了起來。

其實就這么一回事,他再次悶悶地想。

回想當年,劉孟經(jīng)常覺得那會兒什么都比這會兒純潔,好,干凈。那會兒,他年輕,意氣風發(fā),對生活是一百二十分的滿意。他是個情愿多付出的青年小伙,從上到下,從學生到家長對他沒有一個不滿意的。他和同事們相處融洽,猶如一只小牛初到草原,藍藍的天空青青的河水,心曠神怡。他老是能夠聽到贊美他的話,這讓他像小孩子一樣暗自竊喜,以至洋洋得意。從哪一天開始似乎一切都變了。他對別人有了成見,別人似乎對他也不太滿意了,沖突幾乎體現(xiàn)在每一件小事上,總是在極力克制的情況下才避免發(fā)生。他一度有些心驚膽戰(zhàn),這到底是怎么啦?為此他苦惱了許多個日夜,最終像喝過無數(shù)碗雞湯的人一樣,原諒了所有的人。但曾經(jīng)的熱情、單純和無私就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在太陽光下晃動著掉落枝頭,他對自己非常失望。

失望之后便是一個冷字了。

但六六的這個事不能冷,也冷不了。在中醫(yī)院里,除了大蝦米似的老何,其他人都是一兩年便先后辦了?,F(xiàn)在則又加上了有名的六六醫(yī)生,跟老何到了一個級別里,六六不急才怪呢。

劉孟竟也跟著時常莫名焦躁起來。他心頭老蕩著一股無名之火,對人的第一印象竟是此人有何用處,能否辦得職稱?想想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但笑過之后的余味卻是苦的。七八個年頭過去了,能想見的人都想見了,能說上話的人也都說過了,可這么個只能算得上雞毛蒜皮的職稱還是遙遙無期,不見半點影子。甚至是,越來越讓人無望。那位老龐呢,每在年節(jié)上見了他們,總是說有啥事吭一聲。六六忘不了上次碰的釘子,也不愿再談起。思來想去,再無他法,劉孟就暗自決定去找老龐。即便碰了釘子,就當是不諳世事了。

誰讓六六是他的愛人呢,誰知道滿肚中藥方子的六六更有一腔比中藥汁子還苦的苦悶呢。

可劉孟畢竟是面皮薄的人,想著要去求人了。他的臉,他的額,他的嘴,乃至他的整個人,都好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過的樣子。他幾乎有些形容枯槁,身邊的人都以為他病了。

劉孟掙了掙,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市里。

這個以煤聞名于世的北方之城,空氣里飄蕩著一股濃濃的煤粉的味道,樹上的葉子是黑乎乎的,樹上的麻雀也是黑乎乎的,唯有地面上女人的大腿異常白,坦蕩蕩地甩在外面,讓白的更白,黑的更黑。劉孟眼前發(fā)暈。但劉孟不討厭這城市,想當初他還曾打算留在這個城市里的。這座城發(fā)展得極緩,馬路還是多年前的馬路,一樣的寬窄,一樣的不平,那個最大的紅旗廣場剛剛換了大理石磚面,幾個小姑娘在上面走著,搖搖晃晃地笑——原來那些大理石磚已經(jīng)活動了。她們的笑聲在廣場上空飄蕩曼舞,讓人心里總要想起點好的東西。劉孟的挑擔就住在這廣場附近一條小巷里的一個小區(qū)。

劉孟先在巷口尋到了一個水果店。

水果店的女老板非常熱情,臉上薄施粉黛,指甲卻是又長又紅的,頗像電視劇里的妖姬。劉孟遺憾地發(fā)現(xiàn),許多水果他并不認識,叫不上它們的名字,可是又不好說出來,就指著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那個女人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生意老手,雖然劉孟極力掩飾自己的無知,還是幾下子便被女人了然于心,明白這是個好面子的傻瓜。于是,她以職業(yè)性的熱情和體貼很快贏得了他的信任。她手腳麻利地給他裝了兩盒叫不上名來的水果,九百八十八。你好厲害,好吉利的數(shù)字哎,女人激動地叫起來,臉仿佛店里來自山東煙臺的紅蘋果。這是女人給了九折后的數(shù)目。劉孟覺得有點心疼,但想著去求人也就不以為意了。

他提著兩盒水果到了挑擔家。

打開門,大姐對他的到來顯得有點吃驚,但也沒露出半點不高興來。讓進家來,問他干啥了?劉孟說,參加一個培訓,完了,來看看大姐。劉孟撒了個謊。坐下,兩人聊了些家常。姐夫不在家?過了一會兒,劉孟問。那個貨,晚上九點前是不會回來的,大姐說。有事?大姐問他。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大姐愣了一下,也不再問,又東拉西扯些閑話。安靜的間歇里,劉孟聽到了衛(wèi)生間的滴水聲,就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大姐說,水龍頭壞了。劉孟在婚后已經(jīng)熟練地掌握了這一套水暖電技術(shù),于是走進去看了看,是螺栓松動了,不幾下便給修好了。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馬桶蓋子有些歪著,順便就把壞馬桶蓋子也給修理好了。大姐見劉孟進了衛(wèi)生間,又是蹲又是爬的,整個身子幾乎鉆進洗漱池下,額頭上還被管子杵了一個圓圓的紅印,像一枚戰(zhàn)地勛章,幾乎掉出血來,心下有些過意不去,直夸劉孟能干。

你有事就跟大姐說,大姐再次回到客廳坐下后,突然嚴肅了臉跟他說,一家子還有啥客氣的!劉孟沒想到大姐說出了這樣的話,一下子有點不好意思,愣了一愣回過神來,說是職稱的事。

職稱?大姐一聽,忽地高了嗓子。

劉孟心里一沉,果然是碰到了墻上。

誰的?大姐大著嗓門問。

六六的,劉孟低了頭說。他突然后悔得要命。

六六的?大姐的聲音異常大,簡直像吼。你們怎么不早說?!

劉孟有點暈,抬起頭,望著大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知不知道,老局長就要退了?大姐站起來,在長方形的客廳走了一個來回,說。

老局長要退了?劉孟說。

是啊,馬上,立刻,再有三天就要交印了。大姐說著,火紅色的頭發(fā)朝天舞著,像個燃燒的火把。

劉孟目瞪口呆地瞧著,這個消息著實讓他吃驚。

還是大姐率先恢復了冷靜,幾步走到座機邊給老龐打電話。老龐大概正在玩撲克,不愿現(xiàn)時回來,大姐說,小劉來了,有事,你必須馬上回來。老龐可能問了“哪個小劉”之類的話,大姐回了一句“能有哪個”,便掛了電話。

大姐以一種非常怪怨的眼神看著劉孟,好似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劉孟還是一下子回不過神來。他沒想到大姐是這副態(tài)度,他甚至懷疑當年是不是六六聽岔了音。半個小時后,劉孟的挑擔老龐火燒火燎地回來了,見了劉孟,非??蜌獾厣斐鍪謥?,相握一搖,問什么事?大姐顯得有些義憤填膺,不滿地瞥了一眼劉孟說,職稱的事。聽是職稱的事,老龐頓時也嚴肅了,先是一番輕輕的怪怨,然后便言歸正傳,說事不宜遲,再過三日老蜘蛛就要退居二線了。老蜘蛛是人事局長的外號。老龐顯然是精通此事的,吩咐了劉孟所需之物,這個表那個證的一大堆,讓劉孟馬上回去明早再趕來。

事情出乎所料,又很緊迫,劉孟也坐不住了,立刻告辭出來,頂著日頭到了車站往家趕去。回去跟六六一說,六六愣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是不相信這是真的,還是別的原因。總之是這個事來得太突然,還存著命懸一線的變數(shù),讓她有點糊里糊涂的高興,這高興里又夾雜著一絲一縷的緊張和擔心。劉孟也無暇多跟她解釋,準備了所需之物,第二天一早便帶了到了挑擔家里。挑擔剛剛洗漱完畢,連早飯也沒吃就走了。這是跟時間賽跑呢,老龐一邊說一邊就出了門。劉孟忽然有些感動,想老龐這人每每忘了他的名姓,也許真的不是故意的。原來老龐每見劉孟都要問他姓甚來著,讓劉孟覺得好不難堪,心里暗罵對方“官混子”,心存了芥蒂,只愿少見一面為上策。

閑言少敘,第二天劉孟又跑了趟市里。

正是人未去而茶已透出涼來,都知道老局長要退下了,下面的科室立刻互相推諉,七扯八拽,明的暗的起來,但幾經(jīng)周折,天上人間幾個來回,六六的職稱終是在老局長到站前辦下了。那小紅本,跟結(jié)婚證差不多大小,按下去,又彈開來,張著嘴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也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這么個玩意,說它沒用是一點也沒有,說它有用它也真是有用。劉孟胡亂想著,不能說不高興,也不能說有多高興。不高興吧,有點矯情。高興吧,高興之中又夾雜著些不幸和辛酸的味道,仿佛一鍋好菜卻放了他所不喜歡的調(diào)料一般。

六六自然很開心,嘴角微微咧向一邊,像隨時要笑出來一樣。不過六六心中有那么一點憂郁,有那么一點隱秘的逆反和背叛,也就是,不是那么純粹的開心,但她不敢也委實做不到拒絕這個現(xiàn)實。

不論如何,仙人指路也罷,屈膝彎腰也罷,這個折磨了六六七年之久的職稱終于辦下了。

到了中醫(yī)院,那位再過半年就要退休的老何,拿著她那個證翻了老半天,嘆息了一聲,竟把一滴清涕掉在了她的照片上。老何忙用手去抹,結(jié)果鼻涕糊滿了照片。

六六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惡心和懊惱。

好似剛剛干了一件暗無天日之事。這個結(jié)果帶給她的快樂轉(zhuǎn)瞬即逝,相比于過去所受的折磨和熬煎,猶如茫?;囊吧系囊稽c火光,輕輕一閃就杳無蹤跡了。老何拐進藥房的時候,頭磕到了那道鐵柵欄門上。

她的心里實實在在地痛了那么一下。

原來的一切還是原來的一切,每天坐在那把斑斑駁駁的黃椅子上,為病人望聞問切,開藥,囑咐病人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說到底,唯一看得見的收獲就是每月多了七百六十元。

這個結(jié)果不過如此。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六六做了一桌子菜,清炒菜心,黃芪燜雞,酸湯羊肉,紅紅綠綠,一家四口圍坐在一張棗紅色的方桌邊,看起來其樂融融。六六還給劉孟開了一瓶標著十五年字樣的老白汾。吃了一會兒,六六放下筷子,端起一杯酒,遞到劉孟面前,說多謝你為我費心了。六六說得十分客氣,劉孟聽了愣了,不知怎么說,他們一向是不這么說話的,愣了一愣后劉孟笑說那還不是應該的。

六六看著他,但六六沒有笑。

劉孟覺得自己的胃一下子收小了。再瞅六六的臉上居然沒有一點喜色,而是冷的,變形的,滄桑而陌生,就像飽經(jīng)風霜的老蘋果一樣。劉孟猛地吃了一驚,他感到了面前坐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六六。他暗暗吸一口氣,低了頭,一時有些莫名的壓抑和不安。

你也該上上進了,六六好像又這樣說了一句,六六好像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恍惚過后,劉孟好像嗯了一聲,別過臉,看著已經(jīng)到了院子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矮些,二女兒高些,但她們很快就會長得很高,成為兩個大姑娘。想著她們未來的樣子,劉孟心底忽然有些潮濕。她們愛讀書,學習很好,可是這又能代表什么呢?仿佛最柔軟的地方插進了一根硬刺,又仿佛一塊巨石懸在了他的頭頂之上。瞬間,劉孟竟?jié)L出了滿身的汗珠。二女兒揪住了大女兒的耳朵,大女兒掙扎著,用一只手去掐妹妹的腰。

才知道人生是有前提的,六六說。

六六對他伸出三個指頭。劉孟的臉色慢慢白起來,就像身后那堵墻,想不出要說些什么。

后來,也沒多久,六六就喊著要備戰(zhàn)副高了。

原以為職稱的事從此一勞永逸,放下了,六六也說過再也不為職稱的事勞心了。也就是,他們再也不必談論那該死的職稱了。讓它們見鬼去吧,讓那些和職稱有關(guān)的一切都見鬼去吧。豈料高溫之后,不是灰燼,而是火焰。六六又開始為副高而喋喋不休了。吃飯當中,走路當中,逛街購物、收拾家務當中,指手畫腳,已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下次該怎么辦了。

她實在是要強好勝吶。

其實,她倒不是苛刻的人。對劉孟說的那些話,原不過是一時的感觸與憤慨。云過雨過,六六早已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了。她并沒有指望劉孟什么。劉孟記得多年前六六就說過,他們的人生,不過是泥地上的行走,大風大浪是不會有的,有的只是往上挪一點,再挪一點。

劉孟卻獨自懊惱了好多日子。

兩個多月后的一個晚上,劉孟帶回了一千二百錢。六六問,什么錢?劉孟一身汗味,說,能花的錢。六六看看劉孟,知道他向來本分,也就不再多問,把那錢在手掌上甩了甩,狐疑地望他幾眼,就塞進了抽屜里。

近一個月,劉孟每天下班之后不回家,直接到了永盛開的“藍色森林”山泉水加工廠。劉孟幫著永盛算賬,有時候客戶需求量大,人手緊了,也騎著三輪送水。永盛原本要給他一個固定工資,一月兩千??墒莿⒚弦欢ㄒ推渌艘粯?,按工作量掙工資,這樣算下來雖然少了些,但合理,劉孟知道合理才會長遠,畢竟永盛不是慈善家,也不是壟斷行業(yè)的大老板。更主要的是,他不想欠永盛太多。

總是有些糾結(jié)的,但糾結(jié)過后,劉孟竟慢慢喜歡上了這份工作。一來是永盛還跟從前一樣,不跟他拿架子,不訓他,還經(jīng)常跟他“有事相商”;二來是這個工作相對來說單純,就拿送水來說,騎著三輪到了某個樓下,然后扛著水桶上樓,跟客戶互相客氣著,一手放下水桶,一手拿過錢,舉手投足之間就把工作做完了。不用揣度對方心思,也不用看對方什么臉色,而且對方是生人,就是臉上難看點,也不覺得什么。還有一個,就是這工作兼有健身效果。

所謂出一身臭汗,養(yǎng)一身正氣。

劉孟經(jīng)常像魚一樣穿梭在這陌生又熟悉的縣城里,能跑一趟劉孟就跑一趟,能多跑一趟劉孟就多跑一趟,讓帶著腥味的汗水沖刷著自己,讓渾身的血液在血管里飛快地流動,讓自己努力再往上挪那么一點。

直到現(xiàn)在,劉孟也沒對六六說他干什么。

六六幾次追問起來,他都正襟危坐,很嚴肅地讓六六猜一猜,六六說他賣血,他搖搖頭。六六說他撿破爛,他搖搖頭。六六說他當家教,傳道授業(yè)解惑。劉孟老師將頭微微一點。六六說,你不是最厭煩那種事么?劉孟就忙將頭向一邊輕輕一揚,一副模棱兩可的樣子。六六打他一下,罵他神經(jīng)病。

劉孟將脖子扭幾扭,卻不言語。

或許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但劉孟無論如何還是不想現(xiàn)在就告訴六六。有時生了倦怠之心,但看著六六買東西比從前大方了許多,劉孟就又堅持下去了。

日子就這么一顛一顛的過去。

那天晚上,劉孟陪情場失意的永盛瞎扯——永盛的紅顏知己,他們的老同學王夏天改邪歸正,嫁人了——他們談了過去,又談了未來,兩人喝了兩瓶白酒,又喝下了半斤熱過的黃酒,永盛往后一跌便在炕上鼾聲如雷了。劉孟是每夜必歸的,掙扎著,跌跌撞撞出了水廠,不料踏到一個破井蓋上,還未站穩(wěn),登時掉進去半個身子。爬出來后,四下靜寂無聲。夜黑得正濃,暗夜仿佛瀑布從天而降,流淌得滿街滿巷。劉孟一拐一拐走回去,看看都是皮肉之傷,就貼了創(chuàng)可貼,貼來貼去竟貼了十多片。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像個訛茬的壞佬兒,走了幾步,腿還是有些拐,不免有些悲從中來。到學校里渾渾噩噩待了一天。放學之后,劉孟出了那條巷子,路過那些叫賣的商販,又獨自往水廠的方向去了。半路上,劉孟忽地醒悟過來,下了半天的決心,怎么到了點兒仿佛有人拉著腿往永盛水廠那個方向走呢?

大街上煙霧蒸騰,塵埃飄蕩。劉孟停了一會兒,又走起來。落在地上的影子佝僂地跟著他,就像是他的一個寵物。

責任編輯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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