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麥
高校中權力與性的另一種面貌
《獵鹿游戲》創(chuàng)作于兩年前,描述了高等學府中的女學生成璧在權力與資本的誘惑面前逐漸被異化的過程,揭露了當下普遍存在的權錢性交易現(xiàn)象,它正以一種更加裹挾、曖昧、雜糅的方式進行。權力的張力不僅僅存在于師生關系中,更存在于當下逐漸商業(yè)化的高校與商界的活動中,在師生二元關系之間增添了第三個互動者,也因此重塑著高校場域內權力結構的面貌。在小說架設的背景下,教師、學生、商人都在道德的考問與利益的置換中進行著抉擇,而三觀尚未成形的學生則是成人的鏡子。在叢林世界中,涉世不深的主人公成璧像一只被狩獵的鹿,一步步走入錯誤的境地而不自知。這一切究竟是預先策劃的陰謀,還是利益角逐中無意識的共謀,我沒有刻意指出。或許兩者皆有,這是一種手握商業(yè)權利者與手握學業(yè)權力者之間的心照不宣,而成璧首先在這場角逐中尋求著生存,卻進而發(fā)現(xiàn)出賣自我能夠獲得更多利益。相比較把某方作為純受害者的安排,我認為這種安排更能體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人性之復雜,個人的抉擇是個人特質與環(huán)境共同作用的后果,成璧對自身的墮落負有一定責任。故事的結尾,成璧在無意中幡然醒悟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那么成璧究竟有沒有懸崖勒馬?我期望她在悚然的那一刻從上帝視角讀懂了自己的命運,明辨是非,從而逃脫這場狩獵。我也希望讀者能夠從字里行間中讀出對背離人性之善的現(xiàn)實的批判與諷刺,從而重新思考包括大學在內的公共領域中我們應當堅守的是非底線。
北京今年的夏季來得尤其早。五月初,洋槐花的花瓣已洋洋灑灑鋪了一地,不多時便成了泥灰,讓人鞋底黏膩。成璧一個人拉著大行李箱,磕磕絆絆在路上走。冷不丁一腳踏上塊不安分的路磚,吱地滋出股臟水濺到小腿上。成璧皺了皺眉,并沒有放緩腳步。
導航停在一棟居民樓前。成璧抬頭打量幾眼,心中略有不快。找住處時,她凈琢磨省錢了。掛在網上的室內照雖不奢華,倒也整潔可人。現(xiàn)在到了眼跟前,她才后悔起來。面前這棟樓,水泥墻瀝著黑色污痕,老式防盜窗已銹出褐色?;秀敝?,她仿佛回了老家,那個充斥著紅黃塑料招牌的縣城。
算了,忍忍吧。成璧想。
側著身,成璧艱難地把行李挪上五樓。敲了敲門,一個胖阿嬸把頭伸出門縫。您好,網上訂的房。阿嬸讓過身放她進來,臉上的熱情漫不經心。三天前訂的對吧?左邊這間,六人間,上鋪已經滿了,你挑個下鋪吧。這是門鑰匙,押金一百,月租六百,押一付三,說是含水電費但你得省著點用……
擁擠,且陳舊。成璧并不想多看這房間一眼,也不愿琢磨現(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她接過鑰匙,忽而感到眼的余光里一道蟑螂的影子閃過。
來京前,全家人剛在縣里最豪華的酒店擺了慶功宴。鞭炮聲過年似的咋呼,各路師長和遠近親友,扯著襟子往各個圓桌填。小地方出路并不多,老一輩也沒留下什么可承的基業(yè),自然把希望都寄托到子女考學這件大事上。像京華大學這種頂級大學,兩三年考上一個便全縣轟動。更何況這次,一下子考出個博士。成璧回想起幾年前高考失敗的恥辱。志愿滑檔后,她沒臉見人,整日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父母走在路上,也掛不住,比平日餒幾分。真是世道變了天,誰成想,監(jiān)考老師還能騷擾考生哩?不過現(xiàn)在,這一切都過去了。在熱烈的觥籌間,這口郁結多年的氣,終于得以順開。
扔下行李,成璧在路邊攤扒了口飯,也沒敢耽誤,便往學校趕。其實,九月份她才正式入學??蔀榱酥鲌D報,還沒畢業(yè),她便主動在導師公司里掛上職。一切行動聽組織。臨行前父母的叮囑,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一進實驗室門,塑料味兒便籠罩過來。成璧看到大廳中間那片工位上,坐著四五十個黑壓壓的頭頂,雕像般整齊排列。沒有誰對她的到來有所反應。她輕輕走到辦公室前,在門口的沙發(fā)上坐下。門里傳出激烈而嘶啞的女聲。沙發(fā)很軟,她陷下去,心中有些打鼓。
整個房間蒙在一層有條不紊的秩序中。鍵盤聲噼里啪啦,似路燈下圍了片金龜子,繞得人頭暈。不知過了多久,成璧有些困了。忽地吱呀一聲響,懵怔回頭,只見一只肚子挺出門外。視線順著這半球向上爬,一個后中年男子正拎著“驢”牌公文包碎步頓候。男人的發(fā)際線已撤到后腦勺,溢出的眼袋、臉頰與雙下巴掛在臉上,酒糟鼻癱軟地坐在面盤中央,肥厚的耳垂耷拉下來,形容不出具體的表情。這大概就是暴發(fā)戶最標準的肖像了。成璧暗自想笑,難不成相由心生這句話,竟有七八分道理?這當口,男人也低頭瞥著成璧。見成璧浮出笑意,男人輕輕瞇起眼。
吳總,來,這是朋友法國酒莊自己釀的,您帶上嘗嘗。權方圓帶著股風從門里跟出。成璧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蒼勁”這個詞。權方圓個子不高,身材敦實,略黑,又大又圓的臉上戴著金絲邊眼鏡。隨著強有力的步伐,一頭灰白短發(fā)蓬松地晃蕩著。權方圓熱絡地把男子送至門外,往回走時,才發(fā)現(xiàn)成璧。權方圓說,小成,來了呀,來,進來聊。
成璧跟進辦公室,迎面看見墻上掛著只碩大的鹿頭。鹿角向前延伸,似兩股荊棘。成璧感到太陽穴突突地疼。失去靈魂的鹿眸幽暗茫然,她似乎聞到空氣里的腐臭。耳邊一聲咳嗽,她回過神,見權方圓正坐在對面椅子上,十指交叉扣在案臺上,看著自己。
小成,你來巧了。權方圓推了推眼鏡邊,意氣風發(fā),目光炯炯。我們剛拿下幾個上千萬的大項目,現(xiàn)在正缺人。你要知道,這種機會,可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
您盡管吩咐,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成璧慌忙用力點頭。
權方圓笑了。幾秒后,她撤掉表情,目光從眼鏡上方穿過,仔細掃量成璧。從眼睛到嘴,從劉海到鼻尖,從耳朵到下巴,看得成璧心里直發(fā)毛,縮了縮下巴。
努力吧,為我們,也為你自己。權方圓立刻又掛上和藹。
接下來幾天,每當權方圓出現(xiàn),等待任務的成璧便生出一陣緊張??蓹喾綀A幾乎沒多看她一眼。
這天入夜后,成璧正窩在出租屋的小床上,聽著上鋪吱吱扭扭的翻身聲,眼皮越來越澀。這時,毫無預料地,手機響了。
小成,來辦公室一趟。
成璧揉揉眼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迷瞪望向窗外,天色已經捂得嚴實。這么晚了,誰呀……她嘟囔。三秒后,她清醒了。是權方圓!成璧一躍而起,套上件衣服,狂奔而去。通往學校的路黑黢黢,沒幾個行人。她跑得腦里一片空白,顧不得害怕,只覺得柳絮撩得鼻子發(fā)癢。微弱的路燈光勾勒著湖的輪廓,古塔的倒影在水面上幽幽晃動。
一刻鐘后,成璧氣喘吁吁進了大樓。樓道里燈幾乎都熄了。上了樓,離得老遠,實驗室里一片燈火通明。走進門,整片工位空無一人,只有辦公室隱約傳出高談闊論。成璧的目光小心翼翼探過去,只見那日的大肚子,正靠在沙發(fā)上,與對面兩位老師飲茶??罩邪l(fā)酵著白酒漚飯的餿味。
小成,來,這是咱們魯州項目的吳總。以后,你就跟鄭老師一起,做這個項目。權方圓跟身旁的鄭潔會了個意。成璧看向鄭潔。雖是坐著,鄭潔也顯得高挑出眾,波浪卷發(fā)披散在緊身黑裙后面,有種異國神采。鄭潔對成璧禮貌地笑了笑,說,坐吧,我也剛到。小成啊,權教授剛才還夸你咧。過幾天去魯州談項目,你可得好好準備。吳總開口,目光穿過瞇成兩條線的眼瞼盯在成璧身上,讓她很不自在。不過,她還是馬上欠身鞠躬,念念道,感謝吳總,感謝兩位老師,我不會給實驗室丟人。話音剛落,吳總便爆發(fā)出爽朗大笑,嘴里呼出酒氣,肚子隨胸腔的節(jié)奏抖動。
權方圓也笑了。成璧不明他們因何發(fā)笑,但也跟著笑了笑。
前腳趕后腳,夏天便把春天徹底趕走?;▋褐x盡了,只剩最后一批絮狀荷爾蒙還在風中搖曳。一晃便到了出差的日子。午后的這趟高鐵,載著鄭潔與成璧兩師生,朝著魯州進發(fā)了。
到站時已近黃昏。兩人風塵仆仆趕到魯州大酒店,門童早已候著,指引他們向里走。進了高山流水包間,吳總一行與幾位官員模樣的男人已經就座。
終于到了,辛苦兩位美女,坐,快坐。吳總起身熱情招呼,示意服務員補齊餐具。我介紹一下,鄭潔,成璧,京華大學的老師和博士,我們園區(qū)的顧問專家。吳總向主座的三位領導暖場。成璧看到每個人面前的桌子上都立著個席卡,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其上,不禁沾沾自喜。來,小鄭,小成,這是魯州的張主任、趙局長與孫局長。成璧定睛觀瞧,領導們穿著白襯衫,一肥兩瘦,無甚特色。京華大學好哇,久仰大名,兩位美女真是才貌雙全。張主任客套。您過獎了,能參與這個項目是我們的榮幸。這次,我們也是全力以赴,借鑒了海外的案例……鄭潔接過話茬,沒說兩句便被吳總打斷。來來,先吃飯。兩位美女,平時喝紅的還是白的?
成璧看著鄭潔,鄭潔有些為難,說,各位領導,我平時不喝酒……今天我們兩位女士,也實在不便。再說了,明天回去還有課……鄭潔還沒說完,吳總就耷拉下臉色,說,上個課而已,你們忙,還能有我們領導忙?說著,一個手勢,旁邊的服務員拿著一瓶茅臺倒?jié)M兩人面前的分酒器。鄭潔遲疑著說辭,吳總又使喚服務員,去,把那幾瓶拉菲都開了。怕你們喝不慣白酒,紅酒總可以了吧?成璧心里生怯,可也怕惹得大人物不快。一面急忙給鄭潔遞眼色,一面心里想,海歸畢竟還是海歸。這時張主任緩緩開口。高山流水,才子佳人,不喝點不是浪費了?孫局也順水推舟,一滴不沾也不合適,能喝多少,就喝多少。趙局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正襟危坐。鄭潔只好苦笑,說,好,沾各位領導的光,咱們小酌怡情,小酌怡情。
這一酌,果然便成了大酌。魯州酒壇子的綽號可不是浪得虛名。說是盡力,花頭卻比由頭多,不喝,那就是不給面子。鄭潔為成璧擋了點,奈何自己也無力招架。沒怎么喝過酒的成璧,臉已紅到脖子根??粗矍斑@個油光锃亮的腦門,成璧感覺腳底踩著棉花。這會兒已敬到第三圈。成璧依稀記得第一次敬酒,吳總直勾勾盯著自己。第二圈時,他和顏悅色地跟自己拉了一堆閑天,什么你哪兒人哪,父母做什么呀,在北京習慣不習慣哪,她都誠實作答。等喝到第三圈,成璧發(fā)現(xiàn)他與自己的距離已不成規(guī)矩了?;秀敝校粋€男聲隱約在耳畔響起。我是真喜歡你,小寶貝。成璧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地中?!?,那一雙小眼睛里射出不同尋常的激情,心生滑稽,便嘿嘿笑了。見成璧已醉,吳總平添一膽。他拉起她右手在手心里搓了幾下,然后送到嘴邊,啪嗒親了一口。你真可愛。緊接著,一只手將她向下一拉,成璧只覺得一屁股坐到肉上。消化液混著酒氣撲向右臉,凝結后有些潮。余光里,一張大嘴越靠越近。
不,我不是喜歡你,我愛你!
成璧一陣激靈,臉上黏膩的觸感讓酒登時醒了一半。她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吳總懷里,腰被大肚子頂住,胃里的酒菜一陣劇烈翻滾。她想掙開這具人體沙發(fā),卻被吳總牢牢鉗住。掃視主座,殘局里只剩一位領導,正與旁人打得火熱。這時成璧對上鄭潔的視線。鄭潔正呆坐在斜對面的座位上。成璧呆呆望著她。兩人目光一碰,在彼此的存在感中,臉上都浮現(xiàn)起出離的尷尬。隨后,羞愧夾著厭惡皺上鄭潔眉頭。她騰地起身,三個健步走到吳總前,一把將成璧拽起來。鄭潔笑盈盈地說,這孩子怕是喝多了,我?guī)ハ滦l(wèi)生間。
扶人朝外走的路上,鄭潔一手把兩人的包順出來。一出門,她便拉著成璧向外疾奔。喊門童,打車,訂票,進站,檢票,上車,一氣呵成。成璧感覺她們在逃跑。高鐵開動后,鄭潔才給吳總發(fā)信息。您見諒,明天學校有事,我們先回去了。三分鐘后,聒噪的鈴聲在車廂響起,吳總的吼叫聲像一頭發(fā)怒的河馬。你們太不專業(yè),太不專業(yè)!項目還沒談到位,怎么能走?就沖你們這種不專業(yè)的態(tài)度,什么項目敢交給你們做!回去告訴權方圓,我們的合作,吹了!
成璧的酒,全醒了。
鄭潔面色凝重,低頭無語。四座喧嘩不絕于耳,兩人沉默地并排坐著。完了,這下全完了。驚懼使成璧清醒,這一回神,還未來得及收拾殘局,方才酒桌上那一幕便入了心。對這番境遇稍加咀嚼,成璧倏忽涌上一股困惑,隨后又泛起一種莫名的委屈。她轉過頭,問一旁的鄭潔。那個人……他……怎么親了我?鄭潔沉吟片刻,尷尬的表情再次爬上面龐,肌肉塊互相拉扯,改變了勻稱的比例。眉毛擰成一團厭惡,目光燃起熊熊怒火,然而這團怒火轉瞬便沉寂下來,落作一團毫無生氣的灰燼。小成,那可能是……長輩對晚輩的愛。鄭潔語氣虛弱。成璧聞言,只是低著頭,心頭平白生出被凌辱的羞愧。她知道鄭潔在努力安慰自己,然而這故意避嫌的理由使她更加難受。鄭潔頹然扶住前額,垂下頭,卷曲的長發(fā)披散開,遮住臉頰。半晌,她深深嘆了口氣。
讀了這些年書,有什么用?;亓藝?,還不就是個陪酒的。
空氣驟然安靜下來。往昔挑燈夜讀的畫面,同時在兩人腦中閃回。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此言一出,成璧更覺心寒。好似跌進個冰窟,燈塔已望不見,透光的氣孔也越來越遠。她不斷下沉,周圍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成璧鼻子一酸,不知該悲傷還是擔憂。壓住呼吸,幾滴眼淚流入鼻腔,掛到微微發(fā)紅的鼻尖上。她逃避地把臉轉向車窗,從玻璃的倒影中,仿佛看見鄭潔臉上有滴光一滑而過。
深夜一點,她們才疲憊地回到北京。當晚一夜無眠。第二天,成璧很早便在實驗室候著。遲些,鄭潔與權方圓幾乎前后腳到。兩人次第進入辦公室。沒一會兒,權方圓嘶啞的吼叫便飄蕩出門縫。未幾,鄭潔出來了,臉色極差。成璧的目光追著她轉到隔間,似是在收拾東西。這當口,權方圓也走出辦公室,沖著工位大喊,成璧,你來一下。
成璧埋著頭走進門,手已經像是篩糠了。
項目,不是很順利。
對……對、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空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成璧小心翼翼抬頭,發(fā)現(xiàn)權方圓居然正慈祥地看著自己。
沒關系。她說。
成璧愣了。
權方圓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極其親切的笑容,親切得令成璧有些接不住。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你得努力。權方圓說。
成璧連連點頭,用力壓著哭意。
當天下午,成璧得知鄭潔辭職了。
她還得知,項目也擱淺了。
鄭潔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成璧沒去送。
沒人敢去送。
歲月總會把令人厭惡的回憶埋入塵埃,也借由這種健忘,人們才獲得了活下去的盲目勇氣。不久,成璧回本科大學參加畢業(yè)答辯。一切與眼前無關的事,很快被丟出視野,消失得不著痕跡。只有吳總殷勤的短信,不時撩撥她不太堅強的神經。
不知不覺,北京已步入盛夏。今年的雷雨比往年都多,晴天里毫無預兆地潑下來,被淋了的行人也只能默默罵聲娘,而后照舊忘記帶傘,繼續(xù)陰晴不定的輪回。為了兌現(xiàn)“努力”這個承諾,成璧甚至放棄畢業(yè)旅行,早早便殷勤歸隊??闪钊瞬话驳氖?,她依舊無所事事,在這個高速運轉的機器中,像是個閑置的零件。
遇到她時,成璧已經坐了小一個月冷板凳。這天午間,人們出去就餐。成璧鬼使神差地食欲不振,獨自留在實驗室。百無聊賴之時,一個女孩邁步進了門。女孩的短發(fā)修剪得很利落,戴一副黑框眼鏡,穿著樸素無奇,毫不打眼。然而她實在太瘦了,牛仔褲也藏不住褲筒里晃蕩的竹竿,讓人禁不住盯著揣摩。見四處無人,女孩便走過來,輕聲細語問,你好,能借你的電腦打印份東西嗎?
成璧應允。女孩拿出優(yōu)盤一陣鼓弄。成璧打量她面生,便問,怎么沒見過你呢,不是這兒的吧?以前是。女生對著電腦,黑框眼鏡反著光,成璧看不清她的臉。這時,文件彈開來,五個黑體大字在屏幕上劇烈抖動。
退學申請書……什么?!你要退學?!成璧幾乎喊出聲。女孩依舊毫無反應,對著電腦。是呀。解脫了。女孩語氣平靜。從她側顏的嘴角,成璧仿佛看到一絲嘲諷。為什么?女孩轉過頭,呵呵一笑,說,這你得問權方圓。
成璧蒙了。環(huán)顧周圍,已陸續(xù)有人回來,便拉起女孩疾步往樓梯間走。轉身關好門,女孩卻掙脫掉,只是跟在她后面,扶著欄桿緩緩向下走。究竟是怎么回事?權老師讓你退學?成璧已有些等不及,壓低聲音問。這種事怎么會明說,都是暗著來的。女孩風輕云淡地拾級而下。暗著?怎么來?成璧不解。不讓你開題,不給你指導,這還不夠明顯嗎?女孩的口吻不痛不癢,仿佛一切與己無關。不會吧……這怎么可能呢?權老師這么好,我犯了錯她都能原諒……成璧低頭喃喃自語。這時,撲哧一聲,女孩樂了。她好?你怎么和我當年一樣傻。她這正捏著畢業(yè)證讓你們做牛做馬呢。你自己想想,這種在國外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回來斂財的人,會管你們的死活?
成璧只是低頭想著心思,一言不發(fā)。女孩見狀,浮出苦笑。說出來怕你不信。三年前,為了完成權方圓的項目,我朝八晚十,加了整整一年班。她倒是發(fā)了,可我呢?你知道我這是什么病嗎?現(xiàn)在的我,看著還是二十幾歲,但骨骼已經六十歲了。動一下,全身都是響的,痛的。那時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實驗室那群人做慣了奴才,都躲得遠遠的。權方圓倒是假裝噓寒問暖,可轉回身來,她一分錢醫(yī)藥費都不愿出。明知我身體不好,還繼續(xù)壓著項目,完不成便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我。后來我讓醫(yī)院開了病休單,不再給實驗室打工,就徹底被無視了。
樓梯間內一陣安靜?;蛟S是剛才的追憶把情緒撕開了口子,女孩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今天,倒霉的是我,沒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別忘了,天道好輪回,誰知下一回,倒霉的會不會是她,會不會是你們呢!
成璧呆呆站在原地。
女孩臉上的笑持續(xù)著,可笑著笑著,逐漸垮成了一種無比真實的苦澀。成璧看著她已經浮現(xiàn)出魚尾紋的年輕面龐,從那些肌肉紋理的走向中,看出了經年累月的絕望。
對她的話,成璧不敢置信。誰會相信一個幾近癲狂的人呢?可如果權方圓的確有著這樣的歷史,那么她對自己的仁慈,就更像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平靜。成璧心中浮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看著眼前這張寫滿苦難的臉,她心生憐憫,但一轉念,這女孩這輩子幾乎完了。成璧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著陌生人的距離,生怕沾上可怖的霉氣。
下班時,成璧向別人問起她。喲,她呀,不是被一個領導睡了嗎,那天“七九”大會,她還去找領導哭訴去了。有人說。另一個人說,不是吧,好像是她為那攤倒霉事去找領導申訴,領導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給。她那一哭,不是給領導那換屆對手送造謠的把柄嗎?要我說,她也是活該。女孩究竟有沒有被領導睡,成了成璧心中一個永遠懸而未解的謎。
這一偶發(fā)事件,仿佛捅破了窗戶紙。越琢磨女孩的遭遇,成璧越覺得這事不簡單。日子一天天過去,恐懼在她心底生了根,隨著時間的澆灌,竟至于越長越大。似乎為了驗證什么,成璧時刻等著權方圓起用。然而權方圓仍繼續(xù)對她視若無睹。成璧開始偷偷觀察權方圓的表情,從那張冷漠而慈祥的臉上,她似乎看到一絲不滿。越看,她心里越覺得不對。是,權方圓的確是生出不滿了。從累日的觀察中,成璧得到了幾乎確實的結論。緊接著,她感到,周圍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的名字。他們在議論什么?她支棱著耳朵,想從這安靜的低語中分辨出什么。嗡嗡的環(huán)境音金龜子一般繞在她頭頂,似乎什么都沒有,又似乎夾雜著一些對她不利的舌根。她仿佛聽到有人說她失寵了,還有人說她得罪了人,快要收拾行李滾蛋了。她將這一可怖的推測告訴了父母,老兩口驚慌失措,只說讓她一定忍到畢業(yè),并嚴正告誡她,這是個人情社會,沒誰無緣無故對誰好。于是,綠茶、紅茶、白茶、紅酒、白酒、洋酒,源源不斷地被送進那扇門內,可面對權方圓神秘的表情,成璧依然毫無頭緒。
日子向前挪著,成璧卻每況愈下了。她呆滯而驚慌地提防著一切,一種恐懼硌著她的意識。這恐懼一天比一天沉,一天比一天大,像貝殼肉里含著塊石頭,竟至于不可承受。終于有天,成璧披散著頭發(fā),衣衫狼狽,歇斯底里地沖進辦公室,幾乎跪倒在地。她大喊,我錯了,權總,我錯了!您指條明路吧,您讓我做什么都行!
權方圓鎮(zhèn)靜得出奇。她不咸不淡地說,從我這走的,必須有貢獻。可你的貢獻,在哪呢?
是呀,我的貢獻呢?成璧呆住了。她覺得權方圓說得極有道理。她既愧疚,又困惑??傻侥睦锶み@貢獻呢?別人都可以順利過關,為什么獨獨自己不成?退學……她不敢去想那最壞的結果。父母殷切期望的眼神和鄉(xiāng)親們引以為傲的目光,仿佛正從千里之外投射過來,射到后腦勺,燙得她頭皮直冒煙。
一整天,成璧都沉浸在這種困惑中。夜晚,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出租房門口的馬路邊上。人群車流圍繞著她,污水從腳下流過,弄臟了白色球鞋,螞蟻爬上腳踝。她只是神色渙散,無知覺般咬著下唇,血痕滲出來,沿著唇角流到下巴,匯成一顆碩大的血珠。忽而,她臉上閃過一絲狂喜,觸電般猛然起身,隨即又僵在原地。她就這么僵硬地站著,成了一尊毫無神采的雕像。許久,像是把魂魄召回身體,她拿捏著一種精準的力度,以一種奇特的儀式感掏出手機,在短信列表中找到一個號碼。
在嗎?
沒用多久,對方的短信便回過來。
難得呀,今天怎么想我了?
你……能不能幫幫我?
意料之中,電話響了。或許是壓抑許久的情緒噴發(fā)出來,也或許暗地想博得一些同情,成璧嚎啕大哭,涕淚肆意糊在臉上,已不剩一絲體面的尊嚴。來往的行人表情各異,圍觀著這出生動的喜劇。
小乖乖,你可別哭哇,你這一哭,我心里刀割似的。男聲在電話那頭緊緊地哄著。上次你們撂挑子走人,雖說領導很不開心,但也并不是就無法挽回了。小心肝,又不是什么大事,我?guī)湍闳ジI導和權方圓說好了,行不行?
成璧試著克制自己的嗚咽。
你會明白的,寶貝。我只想呵護你。有了我,你有機會去看更好的世界。每個月給你贊助幾萬生活費,周末一起旅旅游,難道不好嗎?你跟了我,看誰還敢欺負你,呵呵!
電話兩頭一陣長長的沉默。
我想想。成璧聲音嘶啞。
你不笨。男聲一字一頓。
成璧僵直躺在床上,死死盯著上鋪的床板。擁擠的情緒發(fā)泄出去,狂熱的淚水揮灑干涸,雖然仍披頭散發(fā),雙目通紅,她內心已平靜清醒許多。這個擁擠而喧鬧的出租房里,沒人注意到她的不對。真是背井離鄉(xiāng),無依無靠了。成璧想。不過,守得云開見日出,至少她不再沒頭沒腦得一籌莫展?,F(xiàn)在,擺在她面前的,已有一條明確的出路。兩個月以來,第一次,她感到心安??赏瑫r,她又怕得要死。她怕被人知道,更怕鄉(xiāng)親們沖全家人的脊梁骨灑唾沫星子。她厭惡他,顯而易見。她厭惡他的長相,舉止,做派,以及他攫取而得的那一吻。但眼下,除了這,又有什么別的法子呢?除了他,誰還能幫得上呢?想到自己這一悲劇般的命運,她不禁自憐起來,又想到舊社會被逼進窯子的良家婦女,竟再次流出幾滴淚珠。
天色將明時,她擦干了淚。
一覺醒來,她看到對方回的短信。
周日下午一點,燕西酒店,2107。
去的路上,天色已經陰沉。剛過正午,天上滾著悶頓的雷,雨點遲遲下不來。世界浸在一片褐色日光下,狂風呼嘯席卷過陸地表面,一切都昭示這場暴雨來勢洶洶。酒店離學校并不遠。成璧走進酒店,穿過輝煌的大廳上了樓。走廊幽暗,她走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四周沒有人。她暗自慶幸。2107。到了。輕輕按下門鈴。
一個陌生男子打開門。他面無表情,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關上門。成璧淺淺坐在床沿,不停絞著手,直到指尖都已泛紅??謶终勰ブK龜喽ㄗ约阂呀洷┞读?。他是誰?是那個人的秘書嗎?他必定知曉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會怎么看自己?會不會告訴別人?還沒來得及理清這千頭萬緒,房門便嘀的一聲,打開了。
想死你了,小寶貝。一只熟悉的肚子兩三步撲過來,噘起大嘴,使勁兒在她臉上啪唧親了口。成璧本能地惡心,慌忙站起身。拜托你的事呢?她揮動手臂,邊掙脫他邊問。放心,我已跟權打過招呼。這個項目,以后就你來主導。你遇上我,是你的幸運哩,多少女學生主動往我身上撲,你知道不知道。我這個人,最喜歡幫助人,結善緣嘛。邊說邊解開了上衣扣子,她看到了松松垮垮的后中年男人的四肢,以及那個高聳著的象征著縱欲過度的肚子。終于要來了。成璧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開始脫身上的裙子。她緩緩拉開白色連衣裙的拉鏈,暴露出潔白的肌膚,脫掉內衣,一同見光的,還有那對不大卻緊實的胸部。男人雙目放光,成璧急忙把胳膊抱在胸前,用長發(fā)遮住身體。我主導?可我能力不夠呀。成璧賠著笑,卻用話擋著,逃到床的另一邊。小乖乖,你怎么還不明白。說白了,你就是個擺設,賣個牌子,最主要的還是拿地。我們是做房地產的,懂了吧?
一恍神的工夫,還未來得及反應,成璧已被他撲倒在床。她感到他油膩的皮肉和自己貼到一起,不像一個人,倒像只肥蟲子,在身上蠕動著,變換著姿勢,尋著進攻的機會。成璧有些窒息。這瞬間,一股滔天厭惡沖上意識。她想殺了他。她想象著把他肥膩的腹部剖開道口子,撥開黃色脂肪,扯出流油的腸子和肝臟。如果手頭有刀,她確信自己是會這樣做的。她雙手撐住他的肩,抗拒他的侵入,可這坨山一樣的肉體,任她用盡全力,也無法擺脫。她幾乎要吐出來了。
停下!快停下!成璧大吼。
男人并沒有停止動作,反而更加起勁。
你再不停下,我就自殺!
肉蟲子終于不動了。
你嚇我干嘛,我都軟了。他說。
成璧用衣服裹緊軀體,狼狽后挪。
我后悔了。不是走投無路,我不會來找你。我……我已經把剛剛的事錄了像,你不幫我,我們就……我們就玉石俱焚!成璧顫栗著,有些心虛。
他定住了,從床上爬起來,怔怔地看著成璧,臉上逐漸浮起失望。隨后,像一只戰(zhàn)敗的八哥,一個翻身坐到床邊,身上起滿層層褶子。
你走吧。答應你的事,會做到的。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喜歡你。說著,眼里居然閃出淚光。這一來,成璧倒覺得是自己食言,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別逼我,讓我再想想。成璧找了個臺階。
總有一天,你會回應我對你的愛。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成璧一眼。
成璧忽而感到惶恐。她慌慌張張?zhí)咨弦路?,奪門逃了。
出了酒店大門,天已陰沉得不像樣。風用力撕扯著衣服和頭發(fā),像在對她不滿。駭人的雷聲在眾生頭頂翻滾。幾道白日閃電劈下來,隨著一陣驚呼,雨水才終于落下來。像是天上的湖泊漏了底,落到人間已不是水珠,而是瀑布了。成璧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雨。在路邊便利店買了把傘,可雨用力拍下來,幾乎把傘砸穿。路邊積水猛烈漲動著,很快便沒過了小型車的排氣管。打車的人們焦急地排成長隊,卻再也沒出租車來。突然間,一陣猛風吹倒一個路牌,咣當跌落在地,成璧慌忙躲避,誰知緊接著呼啦一聲,傘被吹翻了。她暴露在雨中,被淋得幾乎窒息,可不想再往回走半步。水和著泥沙淹到小腿肚,她就這樣蹚著水,踉蹌地,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丈量著。她沒有哭。
回去后,她生了場大病。
成璧如愿了。不久,停擺的項目重新啟動,權方圓不吝贊賞,她在人群中重新找回了久違的安全感,更生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自信。雖然周圍已有些流言蜚語,但更多地流露出來的,是一種語氣間的艷羨。更何況,她暫時保全了清白,愈發(fā)底氣十足。成璧還聽說,這種事其實并不少見,要是以后知道誰暗暗跟某大人物有經濟情感來往,不必大驚小怪。這倒令她很是詫異,但很快便適應了這種現(xiàn)實。吳總一如既往地獻著殷勤,她幾乎已有幾分感動。這可是自己落難時刻的救命恩人呀。想起父母說過,沒有誰無緣無故對誰好。這么看來,他是足夠愛自己的。透過這份愛所帶來的前程,她覺得他的體態(tài)也不似以前那般討厭了。越看,越覺得大耳朵有福氣,小眼睛添喜氣,軟趴趴的紅鼻子也像顆新鮮草莓般可愛。只是頻繁地,她總會做一個駭人的夢。夢里的自己赤身裸體,在破舊合租房門前那條大街上,面對滿街的行人,一個人孤獨而恐慌地跑著。
一晃到了年底,整個團隊浩浩蕩蕩來到蘇城開年會。在權家大別墅的一層,幾十號人坐滿了四張圓桌。權方圓興致勃勃,號召大家拼白酒。她告訴所有人,在這個社會上,最重要的就是酒量。學生們邀功似的把一杯杯洋河夢之藍往肚子里灌,可成璧發(fā)現(xiàn)權方圓自己卻沒喝。她只是看戲般地,慈祥地看著這群人因為自己的一聲令下而爭先恐后的場面。成璧也沒喝?,F(xiàn)在,她已不再需要喝酒了。她靜靜地看著同窗們東倒西歪,展現(xiàn)出傷感、麻木或得意的神態(tài),不禁想到了暴風雨過后的農場,千紅萬綠涂了一地,卻不勝蕭條。
孩子們,你們得努力。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只有奮斗,才能成功。等你們長大成才,也能像我這樣,接大項目,住大別墅。權方圓揮斥方遒。
眾人應和。其中一個男學生滿臉緋紅,指著大廳墻上掛著的一排鹿頭,問,權總,這鹿,是你們自己獵的嗎?
權方圓得意洋洋,笑說,當然,在國外,我們常去打獵。打獵是門高深的學問。很多人以為打獵是靠武力強取,其實并不是。這是場智力游戲。首先,你要讓你的獵物感到安全,暗中觀察它。當你摸透它的思維,便可設計周圍的環(huán)境,左右它下一步的舉動。然后,你讓它感到慌張,一旦失去判斷能力,它便會慌不擇路。如果人多,還可以合作作戰(zhàn),包圍驅趕。這絕望的小東西只是一路逃命,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正奔向陷阱。到最后,獵殺被圍困的鹿,就如同甕中捉鱉,易如反掌。
眾人交口稱贊。
成璧悚然。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