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蒙
我十四歲的夏天是從一道光影分界線開始的,是從一句無人知曉的告白開始的。
鵬修推薦:走過秋風的蕭瑟,歷盡冬雪的凜冽,遇到春風的和煦,寂寞的野百合即便在石縫中,也能綻放出芬芳的花朵。
泰戈爾:把我的生命從塵埃中撿起,放到你的眼底,托在你右手的掌心里。在光明中高舉,在死的陰影里把它收起。和你的星星一同放進夜的寶盒,早晨,讓它在禮拜聲中開放的鮮花叢里找到它自己。
我十四歲的夏天是從一道光影分界線開始的。
初中勤奮上進,每天吃過午飯就爬上教室自習四十分鐘。此時的教學樓最清冷寂靜,過道上空無一人,熱鬧的只有鋪天蓋地的蟬鳴和滿城熙攘的陽光。暖人的日光斜射而下,把走廊鋪成一明一暗。分界線長長延伸,仿佛通向未知而迷人的遠方。
我最喜歡踩著這道影的邊沿、光的起點,一步一步,像走鋼絲那樣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維持平衡。想象自己就是三毛的來生之樹,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沐浴陽光,一半灑落蔭涼。
偶爾有不速之客闖進來,打破我仰面吸收燦爛的陽光。
“光合作用?”谷雨高大的身軀遮了光,他盯著我高昂頭顱的姿勢,不等我回答又說,“哦,脊椎病啊?!比缓鬂M意地拐進教室。
那日的天氣過分溫暖,烘得我有些迷迷糊糊。等到午休鈴聲響起,偌大的教室僅剩我一人時,我鬼使神差地拿起小刀,跑到教室倒數(shù)第四排的座位上。
一筆一劃,深已入木。在桌角刻字時陽光和夏風從窗外爬進來,調(diào)皮地撓著我的手腕。仿佛萬物在漫無邊際的寂靜和微醺里獨生歡喜。
我十四歲的夏天是從一句無人知曉的告白開始的。
其實我無法相信自己會喜歡上一個男生,因為我天生就和男性同胞八字不合,命中相克。
小時候我家分工明確,我負責上學,我爸負責在麻將館里蹉跎光陰和金錢,我媽負責一邊上班一邊和我爸吵架、打架,對他摔東西。飯桌被掀過無數(shù)次,仍然牢固地承受下一桌菜飯的重量,就像爸媽那段看似殘破的愛情,不知被什么神奇的東西維系著,依舊頑強地在破爛而疲倦的日子里生生不息。也許對于他們,床頭吵、床尾和是常態(tài),但對于從小在拳頭、爭吵和女人的眼淚中茍且偷安的我,已經(jīng)不知如何去愛傳說中能頂半邊天的父親。
小學時瞅著男同學說臟話、赤膊斗毆的野蠻模樣就心生厭嫌,覺得他們長大后一定像我父親那樣猙獰可怖。偏見隨著年齡增長而膨脹,連對彬彬有禮、乖巧懂事的男生我都充滿懷疑——披著羊皮的狼終有一天會露出兇殘本性。
上初中后我憑著紀律委員的身份把這份偏見與莫名的憎恨發(fā)揮到淋漓盡致。那些任何場合里有一丁點兒違紀行為的男生,全是我橫眉豎眼罵一通,然后記上黑名單交予班主任的倒霉蛋。我像一只逢人就扎的刺猬,張揚地宣告對世界的不滿,也不曾懷疑把一半的人際關(guān)系從人生割裂有什么不妥。
谷雨是在初二時學校推行杜郎口教學模式后搬到我前面座位的。此前他一直安分守己、默默無聞,所以我很少與他打交道。當他成了我的鄰居,立馬本相顯露,我用踢椅子腿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提醒他別開小差。谷雨一臉擔憂:“林戔戔,你這樣怎么嫁得出去?”
語文書上鄧穎超的《西花廳的海棠花又開了》是我常念的文章。我像囂張不可一世的小獸,高昂下巴念著書中句子:“一個婦女結(jié)了婚,一生就完了?!?h3>3
天真幼稚的我做著在作威作福中走完初中三年的春秋美夢,現(xiàn)實的拳頭就重重一擊,教會我清醒。
不知從哪天起,經(jīng)過男生的座位,耳邊充斥著“滅絕師太你快走開,不要污染我的空氣”;課堂上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下面一大片聲音如錐子刺入耳膜——“喊林戔戔啊,她成績好得天天拿鼻子看人呢”;甚至有一個常和男生玩的女生,每次路過我身邊都快速躲避一旁,就好像遇到病毒似的……
十幾歲年紀里的情緒毫無遮掩,討厭和喜歡一樣大白于天下。可對我而言,這分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傳染病,我像一座淪陷的孤島,快速被冷漠和厭惡包圍。
我身心俱疲,焦躁不安地擺動雙腳,企圖在沒事找事中把難熬的時間驅(qū)趕。不小心踢到谷雨的椅子腿,他背對著我伸手。我愣住,然后想起每次遇到不懂的題目就蹬他的椅子腿,這個小動作已成為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的暗號,他一察覺到椅子顫動就會回頭撈題冊。
谷雨撈了半天只抓得一把虛無的空氣,奇怪地回過頭,卻見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討厭我嗎?”
他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笑嘻嘻地說:“我這么善良,怎么會討厭你呢?”
我的眼睛突然變成了放大鏡,他不正經(jīng)的模樣在瞳孔里清晰著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嘴角往右邊微微上揚,帶點痞氣,像將要遠航的船帆,眼角一顆小痣隨著整張臉的蕩漾輕輕撥動。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男生的笑也能和好看這個詞組在一起,像一片碧藍溫暖的大海將我浸沒。
常常有人說,春天只要還剩一朵花兒就不算絕境。所以我安慰自己,只要有人懂我,我就有勇氣直面非議百毒不侵??墒菦]有人告訴我,當最后一朵花兒也枯萎,春天還有沒有意義?
當我不小心撞掉最要好女生桌面的日記本,紙頁打開,滿頁鮮紅色的水筆痕跡跳出來,全是嘲笑、咒罵和我的名字,我才知道,難堪已經(jīng)無處遁形,連所謂懂我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等到教室里所有人都走光,我找到走廊陽光最明媚的地方蹲下來號啕大哭。
期待著有誰能出現(xiàn),救救我,把我從這巨大得要死掉的悲傷中拯救出去??墒菦]有,唯一出現(xiàn)的是大片烏云,恰好把陽光遮起來,仿佛佛祖抽回最后一道光,帶著他所有的慈悲離開。哈,眾生皆憐,唯我活該。
人總是等到遍體鱗傷才懂得反省。我把紀律委員一職辭掉,把兇狠無情收斂,臉上掛著和晴天娃娃如出一轍的表情,嘗試與世界握手言和??娠@然為時已晚,縱然刺猬拔掉了刺,被它扎過的人也不會選擇原諒。
如果無力改變,那就盡量不讓事情變得更糟。我如一尊沉默的佛像,黏在位子上專心致志地研究題冊,不再招搖過市惹來風雨。
英雄或許不會在最需要的那一瞬間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但一定會在你最孤獨最絕望的時候身披金光,腳踏七彩,告訴你這世間還有希望的光芒。坐在前面懶洋洋、嬉皮笑臉卻精通數(shù)理化會不厭其煩輔導并對著表情苦澀的我講笑話的善良男生,成為孤島歲月里不曾熄滅的霞光。
雖說我是班上1號,拿過幾次獎學金,可遇到稍難的物理題,鉆進彎彎繞繞的思維迷宮里常常遲鈍得找不到出口。相反,谷雨在這方面有著令人艷羨的天賦。當我還在法拉第電磁感應(yīng)定律的迷宮里掙扎,他就已經(jīng)利用其間原理自制了簡易發(fā)電機;當我勉強摸出清晰的思路,他已經(jīng)把作業(yè)搞定,百無聊賴地修理著耳機、手表、鬧鐘……
谷雨常拿學號嘲笑我:“這么簡單的題目都不懂,你是怎么混到1號的?要不跟我這個37號換一換?”
我嘆息,難得有個看起來還算善良的男生,卻這么腹黑毒舌??僧斘衣犝f他有喜歡的女生,知道他的腹黑毒舌不只對我一個人的時候,心里像放了久釀的酸奶,酸臭苦澀的味道一陣陣散出來。
晚自修寫物理題,習慣性抬腿準備蹬出去,猶豫三分又停下動作。轉(zhuǎn)頭望向黑漆漆的窗外,窗玻璃反射出教室明亮的光景,倒映在上面的男生靠著我的書立閉眼默背。側(cè)臉的線條流暢,輪廓溫柔,被擠壓的頭發(fā)有一縷翹起來,像活蹦亂跳的喜鵲揚起的尾巴。
我強迫自己別去看,然后掏出日記一頁一頁地寫,不知不覺,紙張上全是一個人的名字。
班上實行杜郎口教學模式,以學習小組為單位排座位,每月圍著教室中心旋轉(zhuǎn)一個單位的距離。也就是說,連續(xù)四個月,谷雨都是我的前桌,往后四個月他坐在我身后第三排,周而復始。
谷雨搬離我前面座位的那天和他的名字一樣,正下著猝不及防的大雨,氣溫回升,春將盡,夏將至。
他的新座位在緋聞女主角旁邊。女生是班上人氣最高的班花,聽說圣誕節(jié)男生們送她的禮物占滿宿舍整張床。夜晚的窗戶上有他給她講題的倒影,他轉(zhuǎn)頭嬉笑的倒影,他幫她修理東西的倒影,全都是曾經(jīng)為我反射的光影,而今為另一個人綻放。我祈求時光再快些,讓那些獨屬于彼此的光陰回來。
初三最后一個學期,又見谷雨天。一場輪回后谷雨終于坐在我前面,高興地搖著我的書立招呼我這個老鄰居。我笑笑,埋頭刷一套又一套物理題。他不在的日子,我努力向新鄰居伸出橄欖枝,做自己的太陽,把曾經(jīng)的冰凍與敵對一點點瓦解;我踏遍數(shù)理化迷宮里的每一條路,熟稔于心再不需要一個引路的蓋世英雄。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離開這里去遠方吧,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從一段尚且空白的時光重新開始。
中考后我如愿以償,被分在本部高中一個沒有熟人的新班級里。那里的男同學不叫我“滅絕師太”,而是喚我“戔戔”;那里沒有傷人的紅水筆日記和刺眼的萬人迷,窗玻璃上沒有令我歡喜又心酸的影子而是熱鬧愛笑的人群;在那里,我的劉海兒被風撥動,看起來明亮又快樂。
谷雨也在本部高中,與我的班級隔著三個樓層。每天吃過午飯,他就和初中同學坐在女生宿舍附近的大榕樹下閑聊。每每經(jīng)過都聽見他們遠遠喊我的名字。與男生的仇恨不知何時泯滅的,初中畢業(yè)時他們給我的同學錄留言,全都是道歉與祝福。年少的棱角生得浩蕩,滅得悄然,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和他們并肩坐在樹下相談甚歡,如煙往事俱忘卻,相逢一笑泯恩仇。
偶爾在外操場的橡膠跑道上遇見谷雨。他在夕陽中奔跑,一樣毒舌,一樣愛與我對比成績,一樣笑起來右邊嘴角微揚帶點痞氣,一樣遙遠又溫暖。
他揮動著雙腿,眉眼似乎要融化在風里,“林戔戔你知道嗎?初中學號第一的你曾經(jīng)是我努力的方向,”他開始加速,像最后一抹夕光從肩膀劃過,“我一直想向你靠近?!?/p>
我怔住,看著追光的少年隨夕陽遠去。眼睛被霧氣氤氳,頃刻之間一直以來所有偽裝的鎧甲都碎成粉末。
放下狂妄自大、尖酸刻薄與男生和解,和爸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wù)?,在惱人的?shù)理化中找到出口和信心,褪凈一身刺敞開懷抱擁攬雨露花香晚霞清風。這些,全都是因為你。當我自卑地棲于漆黑的刺殼里,你就像一道光,是我所有破殼而出的希望。谷雨,你才是我的方向啊。
我在日記里寫過最多的一句話是容祖兒的歌詞:我盼有一天能和你相見,驕傲地對著天空說,是借著你的風。
我把初中所有的課本題冊清理收拾,指尖翻到那篇《西花廳的海棠花又開了》。以前一念到“一個婦女結(jié)了婚,一生就完了”,我就用一種特別大聲的陰陽怪調(diào)表示贊同,前桌男生聽了抗議地拍桌子:“庸俗,庸俗!”而現(xiàn)在,念到這句話怎么也找不回當初的語調(diào),直到念到“我與你是萍水相逢,不是一見傾心,更不是戀愛至上”,眼淚掉了下來。
一次舍友的生日宴上,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輪到我的時候起哄讓我撥打手機通訊錄上第一位異性的電話。我喝了點酒,整個臉紅通通的,搖搖晃晃拿出手機。
打開外放,我笑哈哈地打招呼:“哈嘍。”
聽筒里傳出熟悉的氣息:“嗯?”
“有件小事跟你說一下,”風吹過耳朵,我打了個嗝,“我喜歡你。”
喜歡很久很久了,像億萬年前的生物從海洋爬上大陸,從那時起就向你靠近,靠近遠如天邊星的你。
谷雨笑了:“我知道?!?/p>
很久以后,我收到一條信息:我曾經(jīng)在班上說過我喜歡可愛的女孩子,可是為什么大家都一致地想到了班花,我覺得戔戔明明比她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