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日本雖然與中國一樣,深受佛教文化的影響,但佛教在日本的存在形態(tài)與中國頗有不同之處,進而呈現(xiàn)出獨具特色的文化風貌,這是值得注意的。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作為一名僧人撰寫的小品名著,其中對佛僧也做了許多記錄,頗有助于認知當時日本佛教僧人的生活樣態(tài)與佛教文化氛圍,并進一步了解作為僧侶的吉田兼好自身的思想狀態(tài),值得關注。
關鍵詞:日本佛教 吉田兼好 徒然草
古典文獻是了解古人生活形態(tài)與古代文化氛圍的最直接依據(jù),而這種風貌的傳達,又會因文獻著述者身份、立場的差異而呈現(xiàn)出隨機性。即如古代佛僧的形象記錄,在中國主要來自佛教內(nèi)部的僧傳史料,而此類作品為凸顯其宗教立場,往往流于板正,缺少生活氣息。而地域、國族的不同,也會影響到相關信息的傳遞,例如同受佛教的深刻影響,日本與中國佛教的歷史形態(tài)就存在較大差異。日本南北朝時期著名文學僧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中就記錄了不少與佛教僧人相關的逸聞趣事,使得當時佛教界的眾生相躍然紙上,較為直接生動的反應出當時日本佛教的歷史形態(tài),值得引起注意。[1]
一.僧人的生活日常
《徒然草》中記述了許多僧人生活世界的片段。與一般印象中整日吃齋念佛的枯槁形象不同,吉田兼好筆下的僧人生活與世俗世界并未決然分開。在第六十段就提到一位嗜吃芋頭的真乘院盛親僧都,該僧不僅平日愛吃芋頭,在身體不適時也以大吃特吃的方式療疾。其所有的錢財也都用來購買芋頭。[2]這看似有違佛門禁欲節(jié)制的理念,卻被視為是率性而為,非世人之常態(tài)。而法顯思鄉(xiāng)的故事也顯示出日本佛教對情感世界的認可,法顯西游天竺,見到中國來的絹扇,內(nèi)心悲傷而病倒,想吃漢地飯菜。世人認為這是多愁善感,而日本僧人則認為這是“可親的真性情”。[3]
在這種肯定感性生活的氛圍中,也出現(xiàn)了沉溺于酒色財氣的情況,第五三段有載,仁和寺一名童子在餞別宴席上喝醉酒,“將身旁一只三足鼎取來往頭上戴”,由于鼎口太小導致無法取下,最終想盡辦法才將“頭拔了出來,但耳朵與鼻子都殘廢了”。[4]吉田顯然對醉酒之事是心存反感的,認為爛醉如泥是“不堪入目的惡俗樣”,不過現(xiàn)實中卻常常見到“身著袈裟的年長法師,扶著小童的肩,滿口胡言、步履蹣跚,看著讓人心生憐憫?!盵5]由此可見,當時日本佛教的戒律是十分松弛的。
在戒律松弛的情況下,僧人做出世俗化的行為就難免了。書中提到僧人攀附權貴的活動,其云“世間權門,聲勢顯赫,遇有喜事、喪事,則眾人皆趨之若鶩。但以佛門高僧之身分,也隨俗流而登門求見,甚不可取?;蛘呤鲁鲇幸颍黾抑?,實宜遠離眾人?!盵6]除奔走于世俗之外,也存在僧人改換門庭的情況,如第一六五段提到:“離開本寺、本山去加入其他顯教、密教之僧人,凡此種種背棄了自己原有的習俗環(huán)境,而與他人交往者……”[7]
甚至于情色、命案等事件在僧人的生活世界也有出現(xiàn)。如第五四段提到,仁和寺的法師們?yōu)檠埬承闵油獬鲇瓮?,費盡心機而落得敗興而歸,[8]以及第九〇段寫大納言法印的童仆乙鶴丸與貴人相往來,都暗示了當時日本社會的男色之風,侵染到佛門,僧徒亦不能免俗。[9]而第一一五段則講述了一起僧人間的命案,一群僧人聚集在宿河原念佛,有僧自外而來尋訪名為色押者,指其殺害了自己的師父,故來尋仇。二僧就在河邊對刺,最終雙雙殞命。兼好感嘆許多僧人雖舍俗出家但執(zhí)念依然深重,故爭斗時常發(fā)生,但其重義輕死剛毅果敢也值得稱贊。[10]另外,僧人也與俗人一樣會成為社會動蕩的受害者,第四六段就提到,柳原的某位僧人曾多次遭遇強盜,以至于得了“強盜法印”的別號。[11]
不過,吉田也記錄了僧侶虔誠修行的事跡。如第四九段轉(zhuǎn)述了《禪林十因》中所記一位高僧兩耳不聞窗外事,分秒必爭一心念佛最終往生凈土的事跡。[12]第一二四段還介紹了凈土宗高僧是法朝夕精進的事跡。[13]此外,第二二八段提到如輪上人于文永年間(1264—1274)在千本(在京都地區(qū),有大報恩寺)開創(chuàng)的的釋迦念佛活動,反映了當時佛教凈土修行的流行情況。[14]
二.僧人的多樣化形象
通過對僧人生活片段的記錄,僧侶這一群體在吉田兼好筆下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風貌,往往只是寥寥數(shù)筆,就活畫出立體生動的人物形象。
第一〇段提到,西行法師看到后德后德大寺大臣在寢殿中拉了繩索,不讓野鳶飛到庭院中來,認為不妥,“就算野鳶飛進來,又有什么關系?這位大人怎么會有這樣的心胸呢?”從此以后不再造訪。[15]雖然可能是對用意的誤會,但也刻畫出西行法師對動物的憐憫之情,及其對權貴者任意妄為的不以為然和自身的清高自持。而其筆下的良覺僧正則與前者頗為相反。因此僧房門前有棵榎樹,眾人遂呼之為“榎樹僧正”,其嫌稱謂不雅就砍掉了樹,眾人便呼之為“殘株之僧正”,其更為惱怒,又將樹根拔起,于是落得“掘坑之僧正”的名聲。由此生動地變現(xiàn)出其人的性情之暴躁。[16]
與之相類的還有遍照寺的承仕法師,該法師常去池邊喂鳥,后來卻將食物撒在法堂內(nèi),等池鳥飛進屋內(nèi)后,法師竟然關上門大肆撲殺,群鳥凄鳴撲騰之聲大作。幸而為人發(fā)覺,將之押入了監(jiān)牢。[17]由此可見,此僧是蓄謀已久意欲謀害池鳥,先前的投食實為圈套,其惡毒不免令人發(fā)指。
而第四七段所記的老尼則表現(xiàn)為慈心但癡愚的形象。有人與一老尼同往清水寺,尼一路喃喃自語“嚏哉”,同行者不解,屢問而不答,后來老尼才生氣的告知原因,是其養(yǎng)君在外,擔憂其打噴嚏,才不聽念誦“嚏哉”,以期為之消災。[18]老尼出家而不忘其養(yǎng)子,可見其慈母心性,與世俗為母者無異。而其深信“打噴嚏時如果不反復念誦這個(嚏哉),就可能死去”,則稍顯癡愚可笑,但也進一步深化了其慈愛的形象。
第一〇六段提到名證空的高野山僧人,因為在路上被馬擠入溝中,故怒斥對方的馬夫,告知對方比丘的身份極為尊貴,對方冒犯實為大過。馬夫不明所以,該僧不禁口出惡言怒罵其缺乏教養(yǎng),“罵完即省悟出言太不遜,牽了馬轉(zhuǎn)身就向來處逃去?!盵19]起初的指責,活畫出證空上人的矜驕和盛氣凌人,而后的唾罵更顯示了其人內(nèi)在的粗鄙一面,但隨即省悟的奔逃,又顯示出其具有高度的自我反思與自我修正的能力——以其能夠反省自新,故吉田也略帶戲謔的稱此為“莊重的爭吵”,顯示出一位僧人修行尚有待進步圓滿的形象。
在第二二段則記有東二條院和日本凈土大德法然上人的弟子乘愿房的對談。作為凈土宗的代表人物,當東二條院問哪種方式為亡者祈福最好時,乘愿房回答:“光明真言。寶篋印陀羅尼?!北姷茏訂査麨楹尾淮鹨浴澳罘稹薄3嗽阜炕卮鹫f從宗派的立場確實應當如此,但對于所問之事存有經(jīng)典依據(jù)的是真言和陀羅尼。[20]寥寥數(shù)筆,刻畫出一位不拘泥于宗派立場和利益,而嚴謹、莊重、開放的高僧形象。
類似的高僧形象,在書中還有不少,如一位名叫心戒的僧人,認識到世事無常猶如火宅,無可安初,故“平常靜坐之時,雙膝從不落地,只是蹲著。”[21]再如由武士而出家,看似言辭粗鄙,實則能夠彌平他人心中紛爭之念,心中充滿祥和之氣的堯蓮上人。[22]以及見多識廣的弘舜僧正等。[23]
通過以上各種類型人物的刻畫,吉田兼好為后人提供了當時佛教僧人的眾生相,使今人能夠直觀、生動的認識到當時作為生活世界而存在的佛僧群體其中的千姿百態(tài),高尚與低俗并存,超脫與市井同在。
三.吉田兼好的佛教信念
除了反映出當時佛教的現(xiàn)實形態(tài)之外,這些相關記述同時也曲折地傳達了吉田兼好自身的佛教信念及其對佛教的理解。吉田在其年幼時就對“佛”產(chǎn)生了興趣并開始對之有所追問,[24]這似乎預示了其后與佛教的不解之緣。雖然最終出家為僧,但從書中的記載來看,其對佛教有真誠的信仰,但又絕非如迷信之徒那樣一味宣揚或維護信仰。
吉田認為,死亡是隨時會來臨的,人卻很容易忘記這一點,陷入對現(xiàn)實的貪欲和無窮期望,這些其實都是內(nèi)心迷亂導致的妄念,很多人一生追逐,最終只是浪費了生命,因而應該放下貪求,一心向佛。[25]潛心于佛道的修行才是最有興味的大事,世間的一切都不能與之相比,[26]而“心中不忘來世,日日不離佛道,是我最贊賞的態(tài)度?!盵27]他似乎頗為向往山中隱修的生活,認為在山中虔誠修行佛法,能夠祛除內(nèi)心煩惱,洗滌心靈,[28]“就算無法徹悟佛理,只要能了斷俗緣,讓此身清靜;澄清俗務,讓此心安寧,也還可以暫得此生之樂?!盵29]這些說法都反映了他對佛教的虔誠態(tài)度。
但與此同時,吉田兼好對一些流于形式的佛教內(nèi)容也存有不以為然之意。如第一段說到:“法師一輩子高座說法,俯臨眾生,似有無上的權威,但對他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呢?增賀上人似乎說過,一心求名,是有違佛陀教義的?!盵30]在佛教傳統(tǒng)中,講經(jīng)說法是度化世人的重要手段,也是重要的修行內(nèi)容,但吉田認為這不免落入對名聲的追求,有違佛教的本意。而針對世人從外在評判佛教內(nèi)容的做法,其也有所揶揄。如第一五二段提到,西園寺內(nèi)大臣見到靜然上人,因其身軀佝僂、須發(fā)浩然,就稱贊其相貌令人尊重,于是遭到他人以年老脫毛的獅子狗為比附的嘲弄。[31]這里作者顯然并沒有對老僧的不敬之意,但對此做出記錄就已經(jīng)隱晦地表明了作者對此種玩笑的認可,言外則不免有提醒讀者超出外面以看問題的意味。同時也說明作者對佛教并不是一味的維護和鼓吹,而是以平常心對待之。
另外,佛僧群體在吉田兼好筆下還承擔了另一個任務,即使作者能通過佛事來諷喻人事,抒發(fā)人生感悟等。如第四一段提到一位蹲踞在楝樹樹杈中的法師,手扶著樹枝打瞌睡,十分危險,眾人認為僧人愚蠢,吉田就借機發(fā)表了自己的感嘆, “我等又怎知死期不近在眼前呢?還不是整天在這兒觀看賽馬,比那法師,豈不更蠢?”[32]第四二段講述了出身名門的行雅僧都,因病導致面部腫大猶如惡鬼,為避免給人帶來恐慌,就避居室內(nèi)不外出,直至命終。[33]另有高倉院法華堂的三昧僧,因為覺得自己面容丑陋,就閉門不出。[34]這都表現(xiàn)了故事主人翁懂得自知,不給他人增添麻煩的告尚品德,并借機批評了世人好于揣摩別人心機,而缺乏自知之明的風氣。此外如第五二段提到仁和寺老僧參拜石清水未果,則是為了表明即使是小事也需要有人指點的觀點。[35]第二三六段圣海上人看到因頑童玩耍而錯位的石獅狛犬,認為大有深意而感動得落淚,則諷刺了牽強附會故作深沉的做派。[36]
本文略具數(shù)例,可見吉田兼好筆下的僧徒故事,豐富的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言情風貌,因而不僅是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也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憑借此,也可以窺探到當時日本社會文化的許多歷史細節(jié),特別是佛教與社會互動的場景,應值得重視。
注 釋
[1]《徒然草》的研究情況可參見杜冰:《中國的<徒然草>研究現(xiàn)狀》,《名作欣賞》2010年03期,第110頁。
[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日]吉田兼好著,文東譯,《徒然草》,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09年。
[28][29][30][31][32][33][34][35][36]參見謝立群:《從<徒然草>看兼好的隱遁觀》,《日語學習與研究》2007年第6期。
(作者介紹:段霞,貴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