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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一種施于自身的刑罰

2018-08-13 16:11周聰
文學教育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甘南扎西散文詩

扎西才讓,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南州作家協(xié)會主席,第二屆甘肅詩歌八駿之一。作品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小說選刊》《詩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新中國詩歌排行榜》《中國好文學》《中國詩歌白皮書》《甘肅當代文藝五十年》等60多部年度選本。獲第四屆海子詩歌獎、第四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甘肅省第八屆敦煌文藝獎、甘肅省第五屆黃河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和“第四屆甘肅省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榮譽稱號。著有詩集《七扇門》《大夏河畔》和《扎西才讓詩歌精選》,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

周 聰:扎西兄好,很高興能和兄有機會在紙上對談。甘南確實詩人輩出,以我淺陋的見識,像阿信、李志勇、瘦水等,都是頗具“甘南韻味”的詩人。我在兄的《沒人在意石頭》中看到一段話:“甘南詩人阿信詩中的甘南,也不是真的甘南,是詩性的甘南。另一個詩人李志勇詩中的甘南,無限接近真實的甘南,正因為想無限接近,結(jié)果也產(chǎn)生了被異化的甘南?!边@段話很有意思,它揭示了話語建構(gòu)時的選擇性、遮蔽性、不可靠性,因為話語本身不可避免地攜帶有一定的主觀性。我的第一個請求是,談談您詩歌中的甘南吧?或者換個角度,地域性對一個詩人的寫作意味著什么?

扎西才讓:很高興能和你聊起這個話題。對于作家詩人來說,他們作品中的故鄉(xiāng),總會以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有的,盡量接近真實,看起來很接地氣;有的,經(jīng)過了典型化的處理,處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有的,則是一種變形與變異,但也不失其真。甘南在我的作品里,大多數(shù)情況下,其面貌屬于第三種情況。那么,我以為的甘南,究竟是怎樣的面貌?還是讓我打個比方吧,這樣比較容易說清楚。甘南,有時候它是我的父親,強悍、隱忍而執(zhí)著,有著悲喜交集的過去和直面未來的勇氣;有時候則是母親,沉默、憂郁而溫暖,出身貧賤,身世迷離。我試圖用有限的文字,把甘南的無限的形與神寫出來,很多時候,是有自信的。我深知我寫的,僅僅是“我的甘南”,也清醒地認識到:別人筆下的甘南,是“他的甘南”。無論我的還是他的,都是甘南,不存在誰真誰偽的問題,只是觀察點和切入點有所不同而已。所以不管是阿信的甘南、李志勇的甘南、瘦水的甘南,還是丹真貢布的甘南、李城的甘南、完瑪央金的甘南……都是不大相同的甘南,各有其形,各有其神。若將他們的甘南疊加在一起,這甘南,更加形神兼?zhèn)?、栩栩如生。正如你所說的,“因為話語本身不可避免地攜帶有一定的主觀性”,造就了甘南作家詩人的大同而小異的甘南。恰恰是這種“小異”,使我對地域性寫作樂此不疲,想營造出一幅紙上的新甘南。這個小野心,是地域性寫作于我的全部意義,或許,也是其他作家詩人書寫甘南的目的。

周 聰:借此機會,請兄談談李志勇吧,他可能是被主流詩壇“忽視”的一位優(yōu)秀詩人。我很喜歡他的《綠書》,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在中午》《文學史》《它們》《任務》《馬》《反映》《蕨菜》《母親》等作品,我時常溫習它們。在我看來,李志勇的詩歌確實與時下大多詩人的寫作不同,他對詞語以及經(jīng)驗始終保有一定的警惕。

扎西才讓:的確如此,李志勇的詩歌寫作,在甘南,在甘肅,甚至在國內(nèi),僅就其選材和寫法而言,都可以說是異類。他影響了一批詩歌界的“少數(shù)人”,喜歡他的詩歌的人,對他贊譽有加,說他是“詩人中的詩人”,是“悄然來到我們身邊的大師”。2006年5月,《詩刊》上半月刊的一個重要欄目,刊發(fā)了李志勇的27首詩作,同期,有我寫他的評論《晦澀、沉郁而又不乏亮色的心靈世界——李志勇詩歌閱讀札記》,我以為,這些詩章以神奇的方式悄然結(jié)合起文字與西北小鎮(zhèn)、現(xiàn)實與魔幻、過去與未知、“我”和日漸令人陌生的李志勇。這些詩句中隱匿著秘密的門,通向生死,通向平靜而深沉的愛,通向已然褪色的恨。閱讀李志勇,就意味著對晦澀、沉郁而又不乏亮色的心靈世界的重新審視,意味著要進入他用詩歌經(jīng)心營造的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之門。我對他詩作的驚訝和熱愛,在這篇閱讀札記里,表達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沉迷對他的作品的閱讀和模仿,那種熱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因為自身志趣、性格和寫作方向的原因,我不能走他的路子,必須要走出他的詩歌森林。我自覺地擺脫了他的影響,并為此深為慶幸。為何這么說呢?原因很簡單:有時候,對他人作品的迷戀,就像戀愛中的男女,那是很容易迷失心智的。但當你選擇離開,再遠距離觀察對象,會更清醒地認識對方。畢竟,在這世界上,只有你我他各自喜歡的有著小小瑕疵的作品,不可能有大家都特別熱愛幾近完美的作品。

周 聰:“越來越覺得散文詩是一種開放的文體:不僅能詩意再現(xiàn)日常里的詩性、生存中的哲思、人世間的故事,更能深度發(fā)掘鉤沉的歷史、民間的意志和時代的精神。這文體,不是一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小平臺,而是一座直面世界拷問靈魂的大舞臺?!薄叭粘!薄吧妗薄皻v史”“民間”“時代”,這幾個關(guān)鍵詞中透露出兄對散文詩文體的深刻認知,散文詩確實是一種集個人話語與集體話語、民間話語與廟堂話語于一身的藝術(shù)載體,關(guān)鍵是看寫作者選擇哪種角度進入,以及是否能抵達生存哲思與生命體驗的層面。事實上,《詩邊札記:在甘南》無疑是兄在文體探索上的積極嘗試,能否請兄具體聊聊這部“集詩性、神性、世俗于一體的實驗性文本”的寫作緣由及其經(jīng)過?

扎西才讓:起初,只因覺得國內(nèi)時下的諸多散文詩文本,不是自己格外喜歡的那種。在《散文詩》2017年2期的“重磅”欄目里,我強調(diào)了自己的散文詩觀,就是你引用的這一段文字?;诖松⑽脑娪^,就靜下心來創(chuàng)作。嘗試了幾則,拿給朋友看,他們說,有意思啊。這就給上了勁兒,連續(xù)寫了幾十則,《福建文學》《詩刊》和《文學港》先后拿去用了。2016年底,在《文學港》上發(fā)的一篇,獲得第四屆“儲吉旺文學獎”年度優(yōu)秀散文獎。2017年初,《散文選刊》第2期轉(zhuǎn)載了大部分內(nèi)容。在這種鼓勵下,又寫了50多則,《美文》第6期“特別推薦”欄目推出20則,被《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民族文學》又帶走另外36則。由于文章的生成,大多是在閱讀詩歌或創(chuàng)作詩歌時隨手記在紙頁上的,好多內(nèi)容涉及甘南人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給文章命名時,就名正言順地命名為《詩邊札記:在甘南》。至此,這被系列化的另類文字,就算是生芽、開花、結(jié)果了。我在《詩邊札記》的寫作過程中,融入了更多對故鄉(xiāng)的歷史文化、宗教風物和百姓生活的觀察、反思和呈現(xiàn),這本書的文體,就由最初單純的散文詩文本實驗,衍變?yōu)殡S筆、札記之類了。

周 聰:兄的詩作《大夏河畔》和《七扇門》,我都認真讀過。這些書寫神祇、親人、河水的詩歌,有不少佳句,我都有記錄。比如《倉庫》中的“水面上的漣漪,波閃出我的前生后世”,《在世的倒影》中的“農(nóng)婦大夢初醒就有了身孕。/神圣之樹的枝葉還未脫凈綠色,/它也在靜寂里夢見了自己的來世”,《獵人之夢》中的“他秘密種下的疾病般的樹木,/已經(jīng)在黑夜里長出青銅似的枝條”,《如此陌生的人間——懷念母親》中的“長長的柏油馬路像條錄音帶,錄下了我復雜的心情”……我最喜歡的是《枕邊夜話——再致妻子》,這首情感真摯的詩歌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敘述方式呈現(xiàn),平添了些許的柔情與溫馨。據(jù)我所知,兄的詩歌寫作很有些年頭了。我的問題是,于兄而言,詩歌的寫作意義何在?它與小說、散文詩等其他文體在形式或者精神實質(zhì)上有何差異?換句話說,兄是如何在這些文體中自由穿梭與選擇的?這個問題有點空,還請諒解。(笑)

扎西才讓:感謝老弟的細心閱讀。詩歌寫作,就是掏出自己深藏的秘密給別人看的過程,掏得越多,在讀者眼里,你就成透明的人了。這過程有點殘忍,像一種緩慢實施的刑罰。有時候,我也會像你一樣突然發(fā)問:為什么把這種刑罰加于自身?也就是說:寫作的意義何在?回答是肯定的:憋得慌!人在塵世,和其他動植物一樣,迎著風霜雨雪成長,經(jīng)歷悲歡事,又在長河落日下慢慢老去。這出生入死的過程,這集體的記憶和個人的史,要回顧,要警戒,是值得一一記載的。因此,我才會寫作,詩歌、散文、小說都寫。在文體選擇上,我追崇的是大文學概念,且始終認為各種文體之間是相通的。很多時候,你想表達的內(nèi)容和情感,會自己選擇合適的表達形式的,也就是說,有的內(nèi)容適合于用詩歌來表達,有的情感適合于用小說來反映。因此,寫作時,不應該只拘泥于某一文體,不應該厚此薄彼。你看文學史上那些大家,泰戈爾、歌德、波德萊爾、聶魯達、魯迅他們,哪一個被文體限制過?沒有!他們是我的楷模。

周 聰:確實如此,真正的文學大家能創(chuàng)造文體,發(fā)展文體,而不是被文體禁錮。我去年給兄的《桑多河畔》寫過短評,摘錄一段:“桑多河邊,一位詩人悠閑地踱著步子,他時不時抬頭看看天上的云朵,撿起一顆石子扔向河面,激起一層層漣漪,或者靜坐河畔,看著遠方奔走的羊群……這是我讀完扎西才讓《桑多河畔》后腦海里浮現(xiàn)的場景,在我看來,桑多河是作者寄存內(nèi)心、認知世界的一面鏡子,它儼然成為作者的一片精神領(lǐng)地。在桑多河畔,詩人開始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回顧自己年輕時的愛情,思考人類的精神困境……”能否用描繪一下兄心目中的桑多河?它是兄的精神地標。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它又是怎樣的一副面貌呢?我很好奇。

扎西才讓:在甘南的地理版圖上,是查不到桑多河這一河名的。在現(xiàn)實里,它是我的生活地——羚城境內(nèi)的兩條河桑曲(大夏河)和多曲(多河)的合二為一。我喜歡這合二為一后的河名,它有另一層意思:大夏河源頭。是的,源頭,有源頭的水才是活水,才有生命,才有故事。事實也正是如此,大夏河與多河從源頭逶迤而來,流過草地,穿越峽谷,又奮不顧身的投進洮河,匯入黃河。河谷兩岸,萬物繁衍生息,歲月緩緩流逝,大美和大愛層出不窮,正義和邪惡我中有你。這樣的帶有歷史鉤沉和現(xiàn)實使命的河流,你若不寫,豈不是暴殄天物?因此,我就把它們標榜為我的文學作品中的母體,而依附在其身上的人類的生存故事,則成為我傾心勾畫的內(nèi)容。在創(chuàng)作具體文本的過程中,在“桑多河”這一形象上,我有意無意地設(shè)置了甘南境內(nèi)的黃河、洮河、白龍江的投影。就是說,桑多河已經(jīng)成為我的精神之河,依靠眾多文本,我賦予了它更多的象征意義。

周 聰:在一個訪談中,我看到過兄十分推崇《格薩爾王》《葉甫蓋尼·奧涅金》《唐璜》等長篇詩作。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從技術(shù)上而言,短詩與長篇敘事詩對詩人自身的要求有何差異?能否結(jié)合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具體談談。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在自媒體時代背景下,詩歌越寫越短,像蔣一談等人推崇的“截句”都是短制;而網(wǎng)絡(luò)小說,它們的體量動輒上百萬上千萬字。其中緣由何在?我想,可能是因為寫作習慣、傳播載體、表達方式、讀者審美習慣等多方因素的變化。不知兄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扎西才讓:《格薩爾王》《葉甫蓋尼·奧涅金》《唐璜》等長篇詩作,有其共性: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時代特征清晰明了,都是細節(jié)處處生輝的長篇敘事詩。我這樣說,實際上也就暴露了我的想法,閱讀上的想法,寫作上的想法,甚至對下一部作品的夢想。我雖常寫短詩,但也有寫長詩的想法,其實已在做這方面的工作,比如對小說的技巧嘗試,對長詩文本的收集,對地方史料的整理,對桑多系列作品的構(gòu)建等等。寫短詩,有了靈感,可以一揮而就。寫長詩,光靠靈感是不行的,得深入思考,得布局謀篇,得做大計劃,甚至得鍛煉好身體(笑)。我前年寫的《甘南情歌》,去年寫的《老相好》《情愛志》,今年寫的《西藏:青銅時代》,雖然都是由短制組成,但我認為都是一種小長詩的嘗試。我積累了一點經(jīng)驗,現(xiàn)在需要的是時間,需要安寧的心境,以便寫出想寫的詩篇。對于詩歌越寫越短、網(wǎng)絡(luò)小說越寫越長的原因分析,我覺得你的分析很到位,我自己是沒有什么獨特而精辟的發(fā)展的。但詩歌越寫越短的話題,還可以再扯幾句:微信的普及,微信平臺的不斷涌現(xiàn),使手機閱讀成為非常重要的閱讀方式。而短詩自身的短平快特征,使短詩成為閱讀者的首選文體。當然這并不是說長詩就沒人讀了,相反,有那么一部分長詩鐵粉,還在遨游其中。我堅信這一點。

周 聰:我留意到,兄在詩歌和散文詩的寫作之余,也涉足小說創(chuàng)作,例如在《滇池》上發(fā)的短篇小說《喇嘛代報案》和《牧羊人桑吉的愛情》,《青海湖》上的《理想的蝴蝶》,《紅豆》上的《菩薩保尋妻記》……《滇池》上的兩篇我是認真讀過的,感覺在風格上還是比較淡雅,舒緩的節(jié)奏,并不刻意地突出藏地風光,而是寫人的生活以及社會心理。最近有沒有寫新的小說,方便的話,可以透露一下,若有長篇,更好?。ㄐΓ?/p>

扎西才讓:小說寫作,確實也在做。2016年寫的《來自桑多鎮(zhèn)的漢族男人》,在《西藏文學》發(fā)表后,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去年,這部小說又榮獲第二十六屆“東麗杯”梁斌小說獎短篇小說類一等獎。被轉(zhuǎn)載和獲獎,對我而來,就是被認可,就是鼓勵,也是動力。所以,今年本來有寫四五篇短篇小說的打算,只不過最近又被派往鄉(xiāng)村開展精準扶貧工作,原有的計劃被打亂了。但我并不懊惱,這是個深入基層的好機會,一邊做精準扶貧工作,一邊了解藏地卓尼的民風民情,感覺還是有收獲的。長篇小說的寫作,還沒有任何計劃,讓老弟你失望了?。ㄐΓ?/p>

周 聰:最后,請兄推薦一部自己最喜歡的書、一位自己最喜歡作家。謝謝!

扎西才讓:如果真要推薦,就推薦我出差時常帶在身邊的一本小說《米格爾街》,里頭收錄了奈保爾早期創(chuàng)作的17篇作品。我珍藏的這本,是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經(jīng)典印象”系列叢書中的一部,王志勇先生翻譯的。不知為什么,總愛讀,讀后也愛亂想,仿佛這本小說里,寫的就是自己身邊的人。

周聰,青年評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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