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楊建偉
3月18日,作家李敖在臺北榮民總醫(yī)院逝世,終年83歲。這位風流人物就此結束了他鏖戰(zhàn)四方的一生。
李敖嬉笑怒罵,口無遮攔,一生罵過三千余人,其中有政治人物,有娛樂明星,有文化學者:他對蔣介石父子口誅筆伐四十多年,兩度入獄,寫了100多本著作,被禁了96本;他與明星胡茵夢離婚后,惡語相向,在電視節(jié)目里把這個與他只有115天婚姻的前妻罵了70多集;他指責金庸偽善,諷刺三毛販賣異國情調,鄙視龍應臺刪減歷史;他酷愛打官司,被他告過的人,官職從“總統(tǒng)”到“五院院長”……
如他自己所說,這一生當中,罵過很多人,傷過很多人;仇敵無數(shù),朋友不多。臺灣媒體人、最懂他的陳文茜在他逝世后說:“大多數(shù)的人一生都活在政治正確之中,是永遠的順風者,但李敖永遠活在他個人價值正確中,成為永遠的逆風者?!?/p>
在人生的最后,李敖曾發(fā)公開信,邀請他的家人、友人、仇人再見一面,一起做一檔《再見李敖》的節(jié)目,對此生的恩怨情仇做一個了斷。
連謝幕,李敖都要恣意張揚,舉世矚目。然而,他最后的敵人不肯給他機會,來不及好好告別就把他帶走了。
3月21日,臺北細雨紛紛,李敖回歸山林。與他合作多次的主持人蔡康永悼念他:“他一個人身上,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他不在,那個江湖就不在了。”
最大的敵人
“先弄清你對蔣介石的態(tài)度,這是檢驗歷史的第一標準?!边@是李敖的標準,他一生最大的敵人就是蔣介石。
1961年,26歲的李敖在《文星》雜志發(fā)表雜文《老年人與棒子》,以此出道。兩年后,他接掌《文星》?!段男恰烦蔀槔^《自由中國》之后反對國民黨專橫獨裁的陣地,成為當時臺灣當局的眼中釘。1966年,李敖在《文星》第九十八期發(fā)表《我們對“國法黨限”的嚴正表示》,隱指蔣介石未按“憲法”規(guī)定把黨部自司法界和軍隊中撤出。這為《文星》惹來了殺身之禍,雜志被罰停刊,永不復起。
《文星》墜落之后,李敖依然多次發(fā)表批評國民黨和蔣介石本人的言論。1970年起,他遭到軟禁,并于1971年3月19日被捕入獄,罪狀是“臺獨”,初判十年,李敖?jīng)]有上訴,準備坐上十年牢。但軍事檢察官覺得判得太輕了,申請復判。李敖在法庭上用沉默抗議這羅織罪名的審判,只出具了一紙書面意見:
只要我在這島上,不論我在牢里也好,在牢外也罷;不論我是“名不副實”的“大作家”也好,或是“名實相副”的“大坐牢家”也罷,我都不會有自由的感覺。
因為1975年蔣介石去世實行大減刑,李敖于1976年11月19日出獄。
出獄之后,他更是把火力對準了蔣介石父子和國民黨。他寫的書,寫一本,被禁一本,屢禁屢寫。書店賣不了,他就到臨江街夜市的地攤上,跟那些黃色書刊放在一起賣,封面上也印了很多黃色的照片?!敖Y果很多人買錯了,現(xiàn)在就變成我的讀者。”李敖回憶往事時調侃道。
他每月還編《千秋評論》打擊國民黨,從戒嚴打擊到解嚴,歷時十年。國民黨從第一期就開始搶劫查禁,李敖就跟他們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國民黨搶走銷毀,他就繼續(xù)印,再搶走,再銷毀。
在那白色恐怖的威權時代,在這噤若寒蟬的孤島之上,李敖如黑夜的孤星一般閃亮。這也讓他獲得了當時“臺灣第一美人”胡茵夢的芳心。1980年5月6日,他與胡茵夢結婚了,三個月零二十二天后,他們離婚了。
“和胡茵夢的婚變,內幕也涉及政治性……她和我同居到結婚,壓力始終不斷,國民黨逐步封殺她在演藝事業(yè)上的發(fā)展,使她非常沮喪。她最后抵抗不了這種壓力,而屈服、而向官方表態(tài),表演‘大義滅夫。”李敖把婚變歸咎于國民黨,但胡茵夢予以否認,她認為還是兩個人不合適。
對于蔣氏父子,李敖是舊仇未了又添新恨。他選擇了“自力報復”,報復的方法就是寫專題研究蔣介石,并且“一波又一波地寫出真相”。與他父親一樣,蔣經(jīng)國也被李敖視為不懂治國之道的獨裁者,即使蔣經(jīng)國解除了臺灣戒嚴,迎來了臺灣經(jīng)濟的騰飛。
是否支持蔣介石或者國民黨,也成了李敖評判他人的標準之一。錢穆對李敖頗為賞識,曾經(jīng)指點并幫助過他,但李敖依然不斷攻擊他,原因之一就是當初錢穆曾歌頌蔣介石是“誠吾國歷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蔣經(jīng)國去世,余光中寫了一首《送別》,李敖稱其為“馬屁詩人”。
2004年,李敖與好友汪榮祖完成了《蔣介石評傳》,象征了李敖人生一個篇章的結束:“我終于結束了蔣介石,同時也結束了我一生中最快意恩仇的一頁——他死了,但我青春已去,我老了。”
孤島上的“快樂戰(zhàn)士”
2004年10月5日,李敖宣布將參選臺北市南區(qū)“立法委員”,競選宣傳材料標題就是“選我就很爽”,競選政見的第一條即是“聽我罵阿扁比較過癮”,競選的目標則是“搶那些藍皮綠骨的國民黨候選人的選票”。
成功當選后,他在“立法院”一直有雙主軸:一個是反對,一個是嘲弄。他是天生反對派,一有反對,就兩眼發(fā)亮。他像孫悟空一樣大鬧“立法院”:在公聽會中,他當場拉下褲子的拉鏈,裸露前列腺癌開刀傷口,要求宣稱因病去外國開刀的“御醫(yī)”黃芳彥立即返臺交代案情;他后又頭戴“V怪客”的防毒面具,取出預藏的催淚瓦斯大鬧“立法院”,成功地阻撓了軍購案的進程。
他不知疲倦地攪局:“我是精打細算深謀遠慮的戰(zhàn)士。我一身兼總司令、參謀長、狙擊手和戰(zhàn)士。我不開小差。因為四面都是敵人。我永遠在遠山含笑中含笑看遠山,沒有苦臉與愁眉?!?/p>
他形容自己是個“快樂戰(zhàn)士”?!叭魏尉仁馈嵤?、警世、醒世的情懷,事實上,都被我的玩世罩上?!崩畎皆谧詡骼飳懙?,“因為這個島,對我太小了。不是我在玩家家酒,是我陪小孩子們玩家家酒,陪玩中有以施教,又好笑又好氣,又不愿孤憤自憐,故以玩世處之?!?/p>
自1949年5月12日登陸臺灣后,李敖就不曾離開過,固守在這座孤島上?!拔以谶@小島上,用股票術語,陷入一種盤,一種‘落單的盤。我‘干青云而直上,高得沒有跟得上的良師畏友了,也沒有什么同志、什么門徒,陷入嚴重的‘落單?!?/p>
直到2005年,在鳳凰衛(wèi)視董事局主席劉長樂的牽線搭橋下,李敖回到了闊別了56年的大陸,展開了一段為期12天的神州文化之旅。所到之處都掀起了一陣李敖旋風,民眾追之如巨星,爭睹風采。他在北大、清華、復旦三所高校分別作了名為“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尼姑思凡”的系列演講。
向來毒舌的李敖卻對大陸不吝贊美之詞。他是有中國情結的,“不能因為五十年的分歧,割斷了五千年的文化”。陳文茜說他比某些人的鄉(xiāng)愁還鄉(xiāng)愁:“站在他對岸的,不只是祖國、故鄉(xiāng)、歷史,還包括了他沒有太多機會發(fā)揮的抱負。他局促小島,當年是逃難,之后是落難,老來是災難。在一個遺忘歷史,蔑視貢獻者的島嶼,他孤掌又難鳴?!?/p>
1935年4月25日,李敖出生在哈爾濱。那時中國東北已為日本人所控制,成立了“滿洲國”,“照歷史的說法,我一出生就是‘遺民”。
李昕曾撰文分析李敖有那一代人的情結。“在臺灣,他不屬于任何黨派(雖然他是一個堅定的‘統(tǒng)派),不能被歸之于任何陣營,他也不愿意代表任何人發(fā)聲,他總是單槍匹馬,孤軍奮戰(zhàn),左右沖突如入無人之境。”
日月如梭,李敖漸漸老了,他的敵人也老的老,死的死,傻的傻,日漸凋零。站在破碎的戰(zhàn)場上,80歲的李敖也有些傷感:“在黃昏中,你的主要敵人都已死去,但他們留下的走狗都只只貌似從良,仿佛跟你一起珍惜夕陽無限之好。人生玄黃乍變,竟離奇如此!”
在復旦演講的最后,有人問及生死,李敖引用《新舊約全書》中一段話說:“見有一匹灰色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死,我告訴你,我隨時會騎上灰色馬,再見!”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