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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澡堂

2018-08-13 00:40吳全禮
都市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澡堂大偉賓館

吳全禮

闞大成買斷工齡時剛49歲半,離提前退休的杠杠就差那么6個月,這6個月還是父親為了讓他的年齡能在頂替上班的年齡范圍內(nèi),費了很大的勁找人改小的。誰想到呢,好事難成雙,趕著了上班,耽誤了退休。他怎么解釋說明,檔案上的記錄有年成了。你再能,還能讓歲數(shù)再長上去?好事還都讓你算著了,那還不神了你!副廠長的嘴半天就沒合上過,吐出來的話就像一把利刃,闞大成覺得自己被分割成了無數(shù)塊。改年齡頂替父親上班一直是個天大的秘密,闞大成沒想說,偏巧就差這6個月,幾乎是無意識地被人從記憶里扔了出來。

整個人就這么塌了!女兒闞蓮剛考上大學(xué),老婆連福珍在父親的理發(fā)店理發(fā),他買斷工齡的那點錢還不夠繳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保的費用,能領(lǐng)上退休工資還得等五年半。父親闞永發(fā)早早退休后,四處撲騰,跟著一個南方老頭學(xué)會了理發(fā),出師后開了個小理發(fā)店獨自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還是那一間房,只是一把理發(fā)椅變成了四把。父親始終守著靠窗的那把,和店里的招牌一樣,老客看見他那不笑也笑的臉,不用招呼就進來了。往里就是他兩個弟弟的,最里面是他老婆連福珍的。進來理發(fā)的人,有些寧可等他父親手里完活了再理,或是不想耗時間就找他兩個弟弟理,連福珍再熱情吆喝,肯把腦袋交給她的顧客也是有限的。也就怪,連福珍的手藝至少比他小弟要好,只不過他小弟比連福珍早守了幾年理發(fā)店。連福珍旁敲側(cè)擊地在公公面前提了幾次想調(diào)換位置,公公包了孫女闞蓮的一半學(xué)費,連福珍就不好下狠手了。每月到分錢的那天,總是和連福珍的經(jīng)期趕到同一天,公公有意多給她算幾個人頭,還是換不來她一副笑臉。

父親的南方理發(fā)店不在鬧市區(qū),坐在店里理發(fā)能聽到不遠處的商業(yè)街上,那些喇叭和人嘴喊出的活廣告,對面就是一片待拆遷的社區(qū),變了色的平房和樓房混搭出一塊灰禿禿的暗傷。周圍新起的那些高高低低的樓盤,就那么不屑地對它豎眉瞪眼。拆遷喊了兩年還在接著喊,老住戶大部分搬走了。來了走,走了又來的這些租房客,誰也沒有把這里不當(dāng)家。拖家?guī)Э诘谋葐未颡毝返囊啵谕饷媾軕T了,原有的習(xí)慣漸漸就丟了,跟著現(xiàn)住地的習(xí)慣走。洗澡在他們看來以前不是啥大事,現(xiàn)在就成了一種習(xí)慣,至少每周得洗一次。這些老房子的設(shè)施殘廢了,暖氣不熱,下水常堵,尤其到了冬天,洗澡就成了問題。有頭臉的洗浴中心對他們來說,門檻太高,洗澡再重要也不能和吃飯放到一塊比。

幾年前闞永發(fā)就在對面這片社區(qū)里買下了三間平房。老伴去世那年,一個常來理發(fā)的老顧客說要賣房,讓他幫忙打聽一個合適的買主,他去看了看位置就買下了。想給老二開個分店,可距離他這個店太近。闞大成跟著父親看了這個房子,父子倆合計了半天就決定改造成澡堂,就這一片住戶養(yǎng)活兩張嘴是夠了。誰都不能告訴,連福珍也不知道這房子是公公的,公公答應(yīng)房租由他出,她還能說啥?闞大成沒有想到,這個澡堂會給他帶來那么大的災(zāi)禍,闞永發(fā)只想為兒子好,誰也沒長著后眼,看不到后面的路是坑洼不平,還是險象環(huán)生。

半個月,闞大成沒有多少肉的臉成了兩片瓦刀,眼光疲沓地能拉倒人,好在這些雜七雜八的活計他能自己干。鍋爐安裝調(diào)試好了,工商、環(huán)保部門的手續(xù)辦齊全,也就到了初秋。前前后后在外面打零工有大半年,錢沒掙幾個,攢下了半肚子的苦,好在漂浮到半道被父親拉下來扎了根。

從離開工廠的那天下午起,他的心就一直是飄著的,惶惶得無依無靠。父親就是一塊土地,七十多歲的人還為他們把持著生計,拼盡幾近虛空的身體供養(yǎng)子嗣的成長。闞大成不想去理發(fā)店,理發(fā)店要是沒了父親,能不能開下去都難說,更何況就連福珍那張發(fā)面饅頭似的臉上的那兩片刀子嘴,還不一天把他凌遲幾遍。

澡堂對面是一座五層老樓,底下是印刷廠,上面是住房。印刷廠倒閉后閑置了幾年,先后變身為服裝廠、加工廠、游戲廳、臺球室、輪滑……無論怎么轉(zhuǎn)身,華麗都在規(guī)劃變?yōu)楝F(xiàn)實后破滅。幾經(jīng)易手變成了招待所,招待所聽起來總覺得和公家有脫不了的關(guān)系。茍從良接手就改成了良宵賓館,除了名稱,內(nèi)里沒啥變化。多少有些講究的人,走進去一只腳還沒落穩(wěn)當(dāng)就會轉(zhuǎn)身離開。便宜,就是便宜,圖便宜的人有的是,春天賣果樹苗木的,收頭發(fā)的,販蟑螂藥的,進進出出的也不冷清。闞大成的澡堂點了一掛開工的鞭炮,茍從良站在門口就笑了,即便為疏通下水,在他賓館的門口路面開膛破肚,也沒提出影響他生意要補償?shù)囊?。就為這,闞大成在清理下水時,順帶著把賓館連著他澡堂的那段也清理了。茍從良要請他吃飯,說死他都不給面,人家就扔給他一盒煙,不是啥上檔次的,他就接了,免得再扯來扯去。

天氣漸冷,來澡堂洗澡的人多了。

兩間房分設(shè)男女浴室,“凹”字啥樣澡堂就啥樣,陷進的一塊巴掌大的地方放了把椅子,坐到那里收費和歇腳都不耽誤。另一間房隔成兩個半間。前半間有水池和鍋爐,后半間放了一張單人床,實在太遲了,闞大成就不回去了。干啥都得有熬勁,眼看快到晚上12點來了一個半個洗澡的,你照樣得等著洗完走人,再說關(guān)門閉戶的事。晚回去了幾次,連福珍埋怨吵醒了人家,聽她數(shù)落一通,你就徹底別想睡了。他不回去,連福珍的呼嚕聲照樣該多大多大,反正她每天都要到澡堂上幾次廁所,少看一眼她心情還能好一些。

闞大成對老婆連福珍越來越覺得陌生,女兒就像一根撐桿,兩頭抵在他們身上,隨著女兒的長大,這根撐桿就逐漸握在了連福珍的手里,由她掌控。有時,闞大成覺得自己在一池水里掙扎,連福珍劃著小船停留在附近,眼看著他浮浮沉沉地掙命,不但不把手里的撐桿遞過來救他,反而不時拿起撐桿面無表情地把他往水里捺一下。直到現(xiàn)在,連福珍挑起話頭還會說,要不是自己沒工作,說破天都不會嫁給他。

說實在的,闞大成壓根就沒有想過娶連福珍這樣的胖老婆,當(dāng)姑娘就胖,結(jié)了婚還不胖得沒了邊。好在連福珍胖得沒超過邊,還意識到了自己胖的度量。或許是每天進出理發(fā)店的那些女人口口相傳的說教,還是兩個小叔子的背后嘲弄中感覺到了胖的可恥,開始通過走道和縮減晚飯,朝著既定的目標(biāo)努力。什么樣的目標(biāo)她能達到實現(xiàn)的可能?偶爾,闞大成會在心里描摹一番,或許皮包骨頭還不如那一身肉好看呢。對連福珍的身材,闞大成起初沒有一個具體準(zhǔn)確的定義。無意中看到女兒將一個肥厚滾圓的面包插在一雙筷子上時,他差點笑噴了一嘴的炒米飯,憋紅了臉。那紅像涌動的水波,在他的臉頰上波動至少有幾分鐘,還是讓他抹去了影子。連福珍也看到了面包,也看到了兩條腿似的叉叉在面包上的筷子,對闞大成的反常臉色和抖動的肩頭,還是保持一貫的冷靜和厭惡。端起女兒不想吃的炒米飯,像給狗倒食似地倒進了闞大成的碗里,幾粒飛出來的米沾在了他的鼻頭和臉頰。從沾附的力度上,他看見連福珍炒米飯時,只在鍋底象征性地滴了幾滴油,還是豆油。她早料到女兒不吃,連一根一塊錢的火腿腸都沒放,胡蘿卜丁放大成塊了,盡管蔫巴了,那生味還在。吃在嘴里,牙齒要抓抱不牢,就像走在冰上的腳一樣會打滑。闞大成就把胡蘿卜當(dāng)成連福珍身上的肉,將每一粒咬緊壓牢,并發(fā)出啃咬骨筋的咯吱聲。

連福珍的形象具象為一塊面包上插著一雙筷子后,闞大成看到連福珍不再是連福珍,就是一雙筷子上頂著一塊面包。不回去也好!

連福珍每天從理發(fā)店下班回家前到澡堂,不管人多人少就伸手把闞大成兜里的錢全部掏走。手往兜里插的又急且狠,每次都碰到了連福珍不想碰到的物件,闞大成的臉總會紅一下,像當(dāng)著別人的面脫光了衣服。連福珍的手是沖錢去的,他還不知道,就是不由著自己的控制,臉紅了也是他自己的感覺,也沒看到過是不是真的紅了。后來洗澡的人給他五塊錢,他連一塊錢也沒得找,慌慌地跑到賓館找茍從良換零錢。茍從良笑話了幾次,也覺得沒意思了,就隨他來去。連福珍在晚上也突然襲擊了幾次,也沒有收著多少錢,那十塊八塊的還不夠她走那半個小時的路。她還要在家里忙乎減肥的事,就闞大成那燒鍋爐的埋汰樣,誰看得上他?

葫蘆還帶著嘴呢!闞大成嘴上不說,心里不糊涂。別的不說,就茍從良賓館里最近出出進進的那幾個女人,他不細看也知道干的啥營生。賓館里每間房子就一張床,一個小床頭柜還東搖西晃的,床單上不知疊了多少人的身子,顏色反正說紫不紫,說黑還有點顏色,看不出臟到了啥程度,抻平展了也能看得過去。洗澡就別提了,一晚十塊錢,講講價也就七八塊,你還想洗澡?上廁所還得輪流上。闞大成后來才明白,當(dāng)初茍從良看他在對面開澡堂為啥笑,為啥對他那么大度。澡堂開張的第二天,茍從良就在巷口那個燈箱廣告上添加了可以洗澡的幾個字。看著那幾個字住下來的客人,問他在哪洗澡時,他就指著闞大成的澡堂說:對面。他們以為不用掏錢就可以洗,闞大成一般都是等人洗完了出來交錢,為這事沒少發(fā)生口角,好在就幾塊錢,吵吵幾句也就過去了。

那幾個女人在茍從良的賓館住了有一陣了,有時一天洗幾次澡。出來進去都穿著一樣花色的睡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哪個行業(yè)的職業(yè)女工。她們一天就睡覺一件事?闞大成問過茍從良,茍從良哈哈笑笑說是附近打工的女人,在等活。這幾個女人從賓館出來,疲倦著一張臉,描描畫畫的也看不出多大,脖子上的道道有多有少。闞大成聞不慣她們身上帶出的那股味兒,有賓館房間里的餿霉味,還有一股聞到就會讓他忍不住要打噴嚏的香水味。睡衣是那種不太寬松的,不用摸,就能感覺到她們的身體和擠干了水分的老豆腐沒啥差別,甚至有點渣地捏不結(jié)實的感覺。和連福珍身上的肉不一樣。連福珍胖是胖了些,看著她你不會覺得干燥。等她們從澡堂出來,各個都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fā),將臉遮擋得只剩下鼻子寬的那么一綹,匆匆忙忙地往賓館里跑,后面有人拿刀追趕著一樣。闞大成蹲在門口,他收留的那三條流浪狗端坐在那張破沙發(fā)上,在同一條視線里看著那幾個逃命的女人。屁股都快掉到腿彎里了,還裝什么年輕!闞大成不出聲地笑了,那三條狗跳下沙發(fā)搖著尾巴,在他面前賣弄媚態(tài)。他知道它們餓了,起身將墻邊破柜子上,那半盆剩飯扔到地上,看著它們爭搶的樣子,心里有些凄凄的涼意。

連福珍從女兒上大學(xué)后,幾乎不吃晚飯。弟媳婦給弟弟送飯,或是父親闞永發(fā)從附近飯館訂飯,都會多出來一些。連福珍不吃,就找個盆或碗掂到澡堂門口,順手就扔在澡堂門口闞大成還沒有當(dāng)劈柴燒掉的破桌子上,從來不會遞到他手里。

“老板,搓澡?!?/p>

“來了?!标R大成答應(yīng)著就進了澡堂,看也沒看那盆里的飯。

“咣當(dāng)”桌上的飯盆被狗撲騰得倒扣在地上,那三只狗一個不讓一個地?fù)岄_了。連福珍瞪著眼睛還沒反應(yīng)過來,地上的飯就被狗打掃得干干凈凈,水泥地面留下一灘湯漬,最小的那只狗還在不停地舔著。還沒等連福珍蹲下身子,狗就跑得沒影了。撿起地上的飯盆,連福珍的胸部就和喊叫的青蛙嘴巴下的氣囊一樣一鼓一鼓,腮幫子抖了幾抖,轉(zhuǎn)身向理發(fā)店快步走去。

等闞大成給兩個洗澡的男人搓完后背,換掉濺濕的褲子,看著空蕩蕩的桌子也沒有覺得有啥奇怪的。三條狗抬頭看著他,舌頭間或伸出來在嘴兩邊涮來涮去,如同用塊軟布抹著嘴角。地上的那攤湯漬還沒有完全干透??隙ㄊ菧?,直接扣地上了。這還是女人嗎?他想著連福珍把飯扣在地上時的表情,怎么沒聽見罵聲?看來今天肯把頭交給她的人不少。父親闞永發(fā)和兒子媳婦一樣,以理發(fā)的人頭多少計工資,每個月都是連福珍墊底。偶爾一天能比小弟多理一個頭,連福珍的心情就能好一些,看來今天多的不止一個。要不然,至少要站在澡堂門口罵一個時辰,反正也不在乎一時半會,看著別人手里有頭,她空著兩個手還憋氣。

“大成,你就雇個女的搓澡么。男的有你搓,女人你搓不成,你掙不上的錢也讓別人掙幾個。”

“不用你管。你看好你的賓館就得,你又不是女人,還管開了女人搓澡的事?!?/p>

“你個死腦筋,雇人又不用花錢,你還可以提成。不用管吃管喝管住,搓一個人三塊,你提一塊,沒人的時候幫你打掃打掃澡堂的衛(wèi)生,多好的事。”

茍從良的話掰開了,闞大成醒竅了。就是,自己怎么沒想到?闞大成看著茍從良那熊樣,比抽大煙的短命鬼樣還多了幾分色鬼相,腦子的彎彎道比腸子都多。哼,那些女人不知是他咋唬弄來的,走馬燈似地?fù)Q著,外面的人誰也不會注意這些女人的面孔,單從走路快慢不一上,闞大成也能分辨出來一二。在這方面,茍從良也不一定比他精明,前幾日悄悄走掉的那個女人,茍從良都說不清她具體長相,還是闞大成告訴他這女人的左眉梢有顆痣,別的女人都喊她莉莉。平日臉上抹著厚厚的化妝品,洗澡后才看得見,盡管她們掩飾得很緊,難免被闞大成看清一次兩次的。闞大成的眼睛很毒,只要他見過的人,就像放了一張照片在他眼前,隨時可以拿起來瞧。

紅英就住在澡堂這一片,那是她自己說的。

闞大成給人搓澡是有底線的,只搓后背,其他地方你甭提,尤其是襠部,想也別想。每次搓前他會加一條說明:只搓后背。愿意就搓,不愿意算完,不勉強,雙方自愿。給人搓澡他不像職業(yè)搓澡工,只穿條內(nèi)褲,他是長衣長褲,哪怕濺濕了他再換都行。脫得精光,旁邊站一穿戴齊整的人,怎么都別扭。不過,來這樣的澡堂洗澡的人,也沒那么多講究,再說,只搓個后背。女人比男人要事多些,紅英明碼標(biāo)價,全搓5塊,只搓后背3塊。全搓的很少,有幾個女人一個月只來一次,和來例假似的,足夠搓下小半盆泥灰,搓一個比搓十個都累,紅英看到她們出現(xiàn)在澡堂門口,心情就和看見仇人差不多。

在澡堂搓了兩個月澡,紅英不那么聽話了。連福珍第一次看見紅英,話里就帶出了刀子,死活讓闞大成辭了這個看著就讓人心跳的女人。闞大成看到茍從良給他領(lǐng)來的這個女人,的確心跳得快了那么幾下。說紅英長得好看,那是瞎說。要說不好看,可也不討人厭。再細看那么兩眼,還挺順溜。心為啥就緊跳了那么幾下呢?說不上,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連福珍叨叨了幾天,從闞大成兜里掏出了比平時多出來的那十多塊后,她剜紅英的目光就不那么利了。闞大成身上的衣服比以前干凈了,就是他自己洗,也沒這么利索過。權(quán)衡了又權(quán)衡,連福珍算是從嘴里將紅英放在了地上。

紅英動不動就說家里有事,哪怕有人喊著搓澡,她都不管不顧地走人。闞大成沒有法子,手里的小雞長大了,不能隨自己的意愿想捏就捏。紅英剛到澡堂,一口一個老板地叫他,老顧客什么都不叫,只有生客在嫌水冷或水熱時,才偶爾叫他一聲老板,他很不適應(yīng)。本身是仆人的身份,被喊成了主子,真是無法適應(yīng)。他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只是按他們的要求把水溫調(diào)一調(diào)。紅英整天價喊,他阻止過,紅英問他該咋叫,他又說不上。本來就是老板么,還謙個啥虛?他答不上來,紅英就老板老板地叫開了,過了耳逆期,他就自然而然地隨口答應(yīng)了。

有了老板的感覺后,他怎么看紅英都是閑人,四處找活不讓她閑著。紅英剛來時,闞大成像對待客人一樣,有活就自己干。紅英看他擦灰抹桌子時,就說這哪是老板干的,交給我好了。聽她這么說,闞大成還紅過臉。在家里,連福珍往沙發(fā)上一坐,手把著電視遙控器,闞大成就像挑在她手里木棍上的抹布,指到哪,闞大成就擦到哪。是紅英讓他找到這種指揮別人干活的快感,老板就要有老板的樣子。對面良宵賓館的茍從良就很有老板的派頭,把他那個年齡不大的服務(wù)員支派得特別有眼色,端茶遞水,言聽計從。他也想把紅英訓(xùn)練成那樣的標(biāo)準(zhǔn)。

紅英的變化來勢有些兇猛。

“這怎么行?”

“這怎么就不行了?”

紅英抬起頭,吊起了眼梢,一副誓死決斗到底的狀態(tài)。闞大成的頭先扭向了別處,轉(zhuǎn)動著手里的一胳膊長的柜撐子。那截柜撐子是擺放爐具旁邊的碗柜之類的家具上的,油漬滲進木頭內(nèi)里,煙火氣很濃,看著它你就會感覺到很多日子都滲進它身體里了,你卻抖落不出一絲。

“我操!”闞大成將手里的這截柜撐子砸向破沙發(fā),躺著的那三條狗似乎早就料到這一手,一躍而起地躲開了。等它安靜了下來,還是灰灰過去叼起來,送到了闞大成的腳邊。

“有本事砸到我頭上來,還把你能得不行了?!奔t英仰著頭走了。

闞大成捏把著自己的手,看著紅英拐進良宵賓館右角的胡同后,恨不能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手怎么就會到了紅英的身上了。是她拉上去的,還是自己的手爬上去的?闞大成打死也不會相信這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就是把連福珍碎了尸,也沒有一塊能料到和相信,就闞大成這樣沒男人氣的人有搞女人的念頭。事實就是事實,紅英硬起來是有底氣的。

不修邊幅,也不怪闞大成。幾年買件衣服,穿幾年再換都是沒準(zhǔn)的事。家里家外都是連福珍掌控,連福珍對自己的穿戴都是省了還想更省,對闞大成整天就是工廠和家這兩頭,再就是他父母家,沒啥社交可言,上班有工作服可穿,下班穿干凈的工作服也能說得過去。下了崗,闞大成死活不肯再穿工作服,哪怕是嶄新的,還沒來得及上身的。闞大成在柜子里苦苦地翻了又翻,就那幾件說不上年代的衣服,還皺巴著,反正就是燒鍋爐。頭上再頂上紡織女工戴的那種樣式的帽子,深藍色鑲紅邊的,又像是八十年代女警察戴的無檐警帽,個頭不大,還稍微駝著背,走路叉著腿帶出些女人味,連福珍罵他不男不女,來洗澡和他講價吵架的,也這樣罵他,氣得他跺腳。

這雙從來就沒洗干凈過的手,紅英是怎么接受的?手伸到盆里,已經(jīng)沾濕了!紅英搓澡的錢,闞大成再也提不出一毛錢,連福珍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

“沒人搓澡嗎?”

“搓澡?!?/p>

闞大成還沒想到怎么回答,就從女浴室傳出來喊聲,紅英扭身就進了澡堂。

連福珍晚上到澡堂突襲漸成常態(tài)化。

“苦惱了吧?我早就提醒過你?!背硐丛璧臈羁剖橇硪粋€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家在外地,不想住單位就在這片租了間平房,和澡堂隔兩排。

“你吹吧,我有啥可苦惱的,又沒怎么樣?!?/p>

“勾肩搭背乘機亂摸,還不夠?告訴嫂子試試效果,怎么樣?”

“你咋看見的?”闞大成還是不相信,公安局的人,嘴里也沒實話。

“我只看見了一次。就上周六,我執(zhí)勤回來洗澡,扭頭進澡堂時,我從你墻上的那塊鏡子里看到的。天快黑了,周圍沒別人,鏡子就是一個大眼睛。紅英沒告訴你?她發(fā)現(xiàn)我看見了,不然能很快把你的騷手打掉。”

鍋爐煙囪灰大,闞大成用七八扇帶一塊玻璃窗的舊門,在浴室門口搭了一個小隔間,在進門墻上裝了一塊大鏡子,通過鏡子顯得浴室門口巴掌大的地方大一些,坐在里面不憋屈。男女浴室的門相對著,再連起這個透亮的小隔間,看著干凈多了。他和紅英在小隔間里的曖昧舉動,鏡子告訴了還沒有跨進男浴室的楊科的眼睛。

“我早就覺得你看紅英的眼光不對了,就是沒想到你還來真的。這又讓我吃了一驚,你這個澡堂看來遲早得改姓。”

“你是專門來告訴我的?”

“不錯??茨悴蝗菀祝裉觳幌丛??!?/p>

“改姓?你嚇唬我。這房子還不知道姓啥呢!”

“你別以為這不是我們所的轄區(qū),我想知道的事,有辦法調(diào)查個底兒掉。這是你父親的房子。”

闞大成什么話也不說了。楊科也不是單純來告訴他這件事的,澡堂改不改姓關(guān)他啥事。還是茍從良這個良宵賓館的事,有人舉報賓館里有人賣淫。這種事可以直接交給轄區(qū)派出所的,也可以不交。舉報的人將舉報電話打到所里,所長沒說移交,知道楊科就住在這一片,就讓他搞搞。上班還沒一年,又不是公安院校畢業(yè)的,招考進來培訓(xùn)半年就上崗,需要歷練的事太多。

“良宵賓館里面有女人嗎?”

“女人?當(dāng)然有。那個服務(wù)員不就是女人。”

“你少給我裝,你知道我說的女人是啥女人?!?/p>

“女人還有不一樣的?那是啥女人?”

楊科隨意地地問了問,闞大成把話說到頭了,楊科笑笑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想詐我,哼,想要挾我!闞大成笑得有些自得,對自己的回答第一次覺得有水平。他也舉報過,可是沒人過來問,催了幾次都說去了,沒發(fā)現(xiàn)他反映的那種情況。想想都后悔,管那么多事有啥好的。茍從良說得對,我們這是雙贏的事,雙贏就是對誰都有利。澡堂的一小半,有時是一大半的收入,就是從那些女人身上洗來的。那些女人的錢,自然是從男人身上劃拉來的。他突然就抖了一下,紅英會不會也從他身上劃拉錢呢?真要劃拉了,連福珍那里沒法過關(guān)呀!經(jīng)濟危機?對,經(jīng)濟危機鬧的。做生意的沒生意可做,沒生意可做就不雇人,不雇人這片租房客就找不到工作,他們找不到工作就會減少開支。飯不吃不行,澡可以少洗。

凡事就得提前打算,闞大成緊張的皮肉松弛了下來。實在不行的話,就拿私房錢墊上。說到藏在煤里面罐子肚里的那些錢,是闞大成給女兒攢的陪嫁,到女兒出嫁,萬八千塊錢能有。這些錢是從那半間單間浴室里摳出來的,說起來還得感謝茍從良的點化。

那天,一個洗澡的都沒有,他就壓住鍋爐里的火頭,躺在后半間里睡覺。茍從良要洗澡,在門口拽著脖子喊他,應(yīng)了幾聲,茍從良才從鍋爐那邊繞進來。左看看右看看,說是多好的地方,就這么浪費掉,那不和舍財一樣么?不管他帶理不理的,茍從良當(dāng)即就給他規(guī)劃好了。一個簡單實用,還花不了幾個錢的單間浴室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想想也是,沒人洗澡時,把這當(dāng)成臥房也不錯,就是碰到公安突擊檢查,就說是自己休息的地方。有淋浴噴頭怎么了,我自己和家人洗不行??!

將這后半間里的破爛拾掇出來,該賣的賣,沒人要的扔。正好院里還有幾卷半舊的地板革,洗一洗,剪掉邊邊梢梢有裂紋的,像墻紙一樣繃緊訂在墻上。別說還真比大浴室看著有樣,多收幾塊錢你也說不出個啥。淡綠色的地板革圖案磨的有些花,用軟刷子蘸著洗衣粉一點點擦洗后,屋里感覺亮了很多。茍從良建議他把那個白熾燈換成造型好看一些的壁燈,燈罩最好是有色的,粉色或淡黃的都行,總之讓人覺得有欲望的那種。有啥欲望?茍從良哈哈了幾聲,說不是讓你有啥欲望,是說到這個單間洗澡的人。床要軟硬適中,既不能讓別人看出來啥意思,還要有那么一點意思。茍從良見他磨嘰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利索話,干脆就告訴他買多厚的海綿,上面繃啥樣的塑布面。也一再強調(diào)顏色花樣,誰看就是一張?zhí)芍暝璧脑璐?,再想點別的啥,那是你自己的事。

連福珍聽男人咕囔了半天,大體聽明白了。

“掙不了幾個錢吧,你還窮折騰。一年多了,你沒算算自個掙下幾個吃飯錢,還要買啥好點的床單,虧你想得出來?!?/p>

“錢不是都在你兜里么,我這也是為了多掙幾個,有錯?”

“看把你能的,我看你跟著茍從良那個嫖頭,沒學(xué)上啥好的。啥本事沒學(xué)下,學(xué)會頂嘴了?!?/p>

連福珍罵夠了,從家里的柜子里翻出來三條床單,惡惡地扔到男人的身上。

這幾條床單還是闞大成在廠里當(dāng)了幾次先進得的獎品,花色是老一點,可那是真正的棉布,躺在上面不刺癢?,F(xiàn)在啥不摻假?想找著買這么好的棉布床單,怕是找都沒處找了,鋪在那個床上有些可惜。連福珍從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從碗、盆、床單、毛毯這些零碎的日用品開始給女兒備嫁妝。那個老式的立柜快撐不住了,沒事就拉開捋捋,算計算計還差啥,比娶媳婦還要準(zhǔn)備得充分。就她那些存貨,女兒從初二就開始嫌棄,讓她趕快拿出來用,不要在她出嫁的時候,擺出來丟人現(xiàn)眼。連福珍肯拿出這三條床單,可能也是被女兒說動了心。就是女兒不說,連福珍參加親友娶媳婦嫁閨女的場合也見了不少,積攢的那些東西抵不上一臺大彩電氣派,就是擺成一片也看不出分量來。錢,還是錢的事。想到錢,她就擰緊了眉頭。闞大成沒有等老婆從眉頭掉出怒氣,抱著床單就回了澡堂?;卦杼帽然丶腋屗屑业母杏X,腳步輕快了起來,背也不那么駝了。

連福珍的算計比專業(yè)的會計還要考慮周全,問她收費怎么算,只能多,不能和大浴室一樣。這一點闞大成也提前做了準(zhǔn)備,不用茍從良教,就說剛開始和大浴室一樣,半個月的優(yōu)惠價,然后再提高兩塊,剩下的那兩塊,闞大成是留給自己的??科綍r每天抽一個兩個人的澡費,實在是太慢了,有時一天就來三個洗澡的,一分也不能抽了。有了這個單間,流向錢罐子里的錢就多了。連福珍打破頭都不會想到,這個扔了都沒人多看一眼的男人,心思早就生出了杈杈。

“把你里面的這個門打開?!币粋€瘦高個警察指著鍋爐后面單間浴室的門,面無表情。

“老板,我上趟廁所。”紅英從外面喊了一聲,就聽見她恨不能踏破地皮的腳步聲走遠了。

“里面就是我睡覺休息的地方,沒啥?!标R大成貌似鎮(zhèn)定的語氣里,不留意就覺察不出那一絲的顫動,猶如一根頭發(fā)絲在輕輕抖動,只能靠感覺,無法抓握。

“讓你開就開,哪那么多話?!迸赃呉粋€矮胖的警察又向闞大成挪近了一步。

闞大成打開了門,閃在門的一邊,伸手進去打開了門邊的開關(guān)。一屋粉紅色的肉肉的燈光就從門里擠了出來,擋也擋不住,還夾雜著潮濕的氣息和一脈什么香。

“進去?!标R大成幾乎是被那個矮胖的警察推進屋里的,頭皮里滲出了一層擠擠挨挨的水珠,但他能感覺到一粒粒鋪排的秩序,每一粒都在頭皮上扎下了根。

“不錯嘛,只是和你穿著打扮的風(fēng)格不搭調(diào)?!?/p>

“小胡,我們是來干啥的,辦正事?!笔莞邆€警察剎住了話頭

問來問去,還是茍從良的良宵賓館有沒有外來女人的事。他們沒有明說是賣淫的女人,闞大成也就順著說。女人當(dāng)然有了,住賓館的男女都可以住,是不是外來的說不準(zhǔn),周圍這一片都是租房客,長久租房的除了孩子上學(xué)陪讀的論年,其他都是論月租。換人和換衣服似的,要說面孔生熟,熟的還真不多。

“你們認(rèn)識楊科嗎?我倆熟?!标R大成其實知道也認(rèn)識這兩個警察,就是管這個片的派出所的。也見過管這一片的那個女民警,他澡堂開業(yè)不久就來問了問情況,四處看了看,還登了記。莫非又有人舉報了?為啥不直接到賓館里查看查看,有沒有不就清楚了。

“剛才走的那個女人是干啥的?哪里來的?”

“那是我雇來的搓澡工,順帶著打掃衛(wèi)生的。就住在附近,也是租房住的,具體是哪里來的沒問過,聽口音有點像外地的?!?/p>

“你用的人都搞不清底細,把你殺了都沒地方去找,還做生意呢,真夠?qū)嵳\的?!?/p>

“楊科你們認(rèn)識嗎?”

“我們局里的民警?小胡,你聽說過這個人沒?”

“楊科?好像是去年招錄的那批大學(xué)生,聽說過沒盯住是哪一個。這兩年招進來的有幾十個,大多都不熟。你忘了上次所里抓進來那兩個酒后肇事的,有一個就是剛上班不久的大學(xué)生。什么素質(zhì),還大學(xué)生吶,喝點酒就把持不住了?!?/p>

“這些年輕人就沒個把握,不知道輕重。他們以為干公安就可以什么人都能結(jié)交?有些人是千萬不能沾呀,不然,被毀了都還覺不著?!?/p>

我是什么人?我是毀人的人嗎?那兩個警察還沒有走遠,闞大成就氣哼哼地沖地下啐了一口。

“老板,警察來問啥事?”

“你半天死哪去了?你還問我,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哪里來的,租的誰的房?”

“吆,查誰呢?我還想問你怎么給我算賬吶,就想這么不明不白地占著我?那你是打錯了算盤念錯了經(jīng)。你要是不講究呢,我也就將就著干。不然,哼哼!”紅英譏嘲地撇了撇嘴,胸脯往闞大成的跟前挺了挺。

“你看你,著的哪門子急。警察就這么問的,我管你那么多圖啥?”闞大成扯著的臉趕快擺出了笑

“警察打聽我?你怎么說的?”聽到闞大成這么一說,紅英挺著的胸脯就像失去了支撐的水氣球,立馬疲塌了下去。闞大成沒有看到紅英習(xí)慣性地把手伸進脖領(lǐng)里拉胸罩帶子的動作,紅英年紀(jì)不過三十幾歲,自夸長著二十歲的雙乳,嫌胸罩麻煩,很少戴??此焕卣謳ё?,就知道戴沒戴。連福珍盯著紅英晃動的胸,罵闞大成不要臉,紅英滿不在乎,不想戴就不戴。

“也不是打聽你,還不是茍從良賓館里的那些賣淫女,不知誰又舉報了。沒事,例行檢查。有舉報的,他們不來也不行。你也看見了,每次來還是啥也查不到。不知道茍從良把那些女人藏到哪里去了?那些房間我都進去過,也留心看過,沒發(fā)現(xiàn)能藏人的地方。莫非都藏到他的屁股里了?”

“你的屁股里能藏人嗎?說你不如人家,還真是端不到一個臺面上。不叫連福珍看不起你,腦筋僵硬得用刀都砍不開。別的不說,就那個單間,人家只要你情我愿,就不要問人家是不是兩口子。多少生意讓你那一句話問沒了。房間是小點,可比茍從良的那些房間干凈,還有氣氛。不要小看只有一間,只要生意不斷,掙得也少不了?!?/p>

“你說的我又不是不懂,還真以為我是只呆頭鵝?連福珍不會答應(yīng)我像茍從良那么干的?!?/p>

“你眼里就連福珍一個女人?不用你費力去找,只要你同意,其他的事我出面。不過,錢我要占六成?!?/p>

“你,你是干這個的?”闞大成駭?shù)蒙碜影讼氯?,站直了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怪不得有那樣的感覺,嗨,這叫什么事呀!

“你也用不著那么看我,我也有我的原因。不到萬不得已,哪個女人愿意干這個?我不強迫你,干不干另說,我們先試試?就一個月,半個月也行。有空我澡照搓,不耽誤?!?/p>

“我,我——”

不管闞大成愿不愿意,紅英看到洗澡的人就問要不要單間,女的洗單間可以收雙倍的錢,男的只要紅英能進得去,那就不是雙倍的洗澡錢了。來人由紅英搶先出面招呼,闞大成變身為鍋爐工和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角色。只要連福珍出現(xiàn)在澡堂,紅英還是注意自己的身份,盡量把連福珍抬得比闞大成高一些。見了連福珍改口為老板,把后面哪個不知是誰的娘,直接就讓她從嘴里消失掉了。連福珍在理發(fā)店排在末位的位置上,突然變成了澡堂的一把手,似乎沒有過渡期,眉梢眼角那敞亮著一個舒服。

闞大成把握著收入的增長速度,讓連福珍在細細的水流中體會著陽光燦爛的日子,閃閃爍爍的陽光撒進了她布滿霧霾的心空。要不是紅英求財心切,這條財路對她、連福珍、闞大成來說,還能光明一段。

澡堂在巷子口的把頭,闞大成將院門擴大,運煤倒灰方便車進出,看著也像個公共大場所。院門最初開在小巷子里,他改成和良宵賓館對面,都沖著那條寬道。過來過去的人不費勁就看見了。闞大成在院門口的左邊支起了一張麻將桌,在大門柱子上拉了一盞燈,周圍那些上了年紀(jì)的沒事可干的人過來摸幾把小麻將,也有幾個中年人,偶爾過來玩玩??粗陀辛巳藲猓R大成不占桌把位,就是差人缺手湊個數(shù),塊兒八毛一把,輸贏一天也就十多塊錢的事。茍從良看著澡堂門口的熱鬧氣氛,夸闞大成越來越會做生意了。楊科有時也來湊個手玩幾把逗個悶子,或是直接把闞大成趕開,接著闞大成的手玩。輸贏都是闞大成的,楊科輸?shù)枚?,不管多少離開時都會扔下十塊錢,闞大成推讓不要,楊科還是扔給他。好多人不知道楊科是警察,紅英見著楊科就說,警察來了。楊科從來就沒理睬過她,可紅英每次都會說上這么一句,口頭禪似的。

闞大成存錢罐里面的錢,就剩下十多塊,其他的都不見了!

到底有多少錢,闞大成說不清了。以前摳摳扒扒的攢不下幾個的時候,他溜空就偷摸地拿出來數(shù)數(shù),每增加一塊錢心里都明鏡似的。紅英掌控了澡堂之后,他幾乎每天都要往罐子里掖點錢。紅英進進出出地礙眼,他就不方便經(jīng)常拿出來數(shù),也怕被紅英發(fā)現(xiàn)。每次往進塞錢都裝作鏟煤填鍋爐,用煤塊遮蔽起來的那個小洞,其他人輕易不會發(fā)現(xiàn)。百密一疏!誰會掛眼了呢?他是乘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塞錢,那雙眼睛在哪里?闞大成推測了半夜,打麻將的人?紅英?

那天,紅英和那個洗澡的男人一起離開澡堂,闞大成壓好了鍋爐,捏著手里的那卷錢就到了藏存錢罐的煤堆上。他特意選了一個靠墻角的安全位置,把那口齊膝高的瓦罐埋在煤里,罐口用塊黑色的油漆木板蓋嚴(yán),上面再壘些塊煤。在蓋子上挖了大拇指粗的一個洞,把錢卷成一個小卷插在洞里,用手一按就掉進罐子里了??赡墚?dāng)時周圍沒啥響動,那卷錢掉進罐子里的聲音格外響?;氐轿堇?,闞大成覺得聲音不對,至少有大半罐子錢了,不應(yīng)該是這種空蕩蕩的聲音,好像掉在了瓦罐的底子上,聲音有些發(fā)硬,不是掉在錢堆上的那種蠶吃桑葉的動靜。這么一想心就慌了,當(dāng)他把手伸進罐子里時,五臟六腑幾乎都掏空了,抓在手里的那幾個錢卷卷,比冰還要涼,手指手掌,甚至半截胳膊都木了,頭上的汗好像被人潑了一盆水,順著發(fā)梢往下流。怎么走回屋的都不知道,抱著腦袋枯坐了一夜。

“你就說怎么了結(jié)吧,反正你啥都干了,話說得再多頂球用?”紅英一手捏著衣領(lǐng)下的衣襟,一手薅著那個禿頂?shù)哪腥恕?/p>

“我干什么了?你說我干就干了?能不能干我不知道?”那個禿頂?shù)哪腥死吨t英的胳膊,紅英的手長在了他的身上。

好在天黑透了,洗澡的人就剩下女澡堂里的那個老太太。闞大成鬧心了一天,想了再想,還是先打消了問紅英拿沒拿他罐子里的錢的念頭??伤傧氩怀銎渌梢詰岩傻膶ο螅犚娂t英有意壓低聲音的吵嚷,他就進了單間浴室。

看到那個禿頂男人,闞大成就后悔沒有提前給紅英提個醒。這個禿頂男人是附近工地做飯的老黑,喝酒和喝水一樣,包工程的是他同房的侄子,看他可憐才讓他在工地食堂打雜。老黑喝醉了和沒喝醉的狀態(tài)輕易看不出來,闞大成看他走路就知道他醉到幾成了。罐子里的錢沒了,走著站著心思里全是這件事,就沒看見老黑進來,又怎么進了單間?老黑就不是洗單間的主,就是他有想法,他襠里的家伙也不給力。快六十的人,喝酒把家喝散了都快二十多年了,一個人誰也不耽誤挺好。老黑拎瓶酒和他聊過一個通宵,他不想知道的,也全部告訴了他。闞大成有時也不收老黑的澡錢,有段日子不見的老黑,今兒怎么就來了?

“大成,你說,你說我還能干嗎?”老黑看見門口出現(xiàn)的闞大成,比找到了證據(jù)還激動。

“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我知道。”

紅英不情愿地從老黑的身上撒下了手,莫名地看著闞大成說:

“你們,你們睡過?”

“睡過?什么呀!”闞大成看著紅英奇怪的表情,就忘了丟錢的事一樣,看著老黑還沒有徹底放松的表情,就笑了。

“反正我不管,他就是干了!”紅英不依不饒

“不行你親自驗證一下?”老黑來勁了

“你不要臉,你的手也不要臉!”紅英有些急了,又想往老黑身上撲。

“你要逼我,我就報警。就是警察也不能說我是婊子吧?我不怕檢查,我還要求他們檢查呢?!?/p>

“你說誰是婊子?你的手把我都摸遍了,還干了,還干了——”

“摸了你?有啥證據(jù),你拿出來,拿出來呀!想搶劫是吧?”

……

闞大成調(diào)解了半天,老黑和紅英都不松口。老黑拿出手機要報警,闞大成把紅英拉出門外,掰開揉碎了給紅英講報警后可能發(fā)生的結(jié)果,可紅英就把闞大成當(dāng)作了老黑似的,商量的余地不留一分。

“還能洗澡嗎?”楊科看到紅英和闞大成面對面地站在門口,臉不是臉的樣子。

“能洗,能洗,你進去就是?!标R大成趕快換了副表情,招呼楊科進男浴室。

“那我就報警了?!?/p>

“怎么了?誰要報警?”楊科聽見老黑的聲音就折過身來問,闞大成想攔也攔不住了。

楊科大致聽了聽老黑和紅英的陳述,將賣淫和嫖娼,以及容留婦女賣淫的法律條款逐一講解,并對他們各自的行為進行了條分縷析。老黑走了,紅英也走了,闞大成看著楊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走了。

“這個女人,你必須趕快開掉。還是我那句話,澡堂要是不想改姓的話。你想想,今天這事兒不是老黑,是你會怎么樣?”

“可是,可是,怎么開?她不會走的。”

“你只要想開掉她,我?guī)湍?。不過,你也得幫我?!?/p>

“我怎么幫你?我又不是警察?!?/p>

楊科把自己的計劃還沒有徹底說完,闞大成就搖頭不干。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丟錢的事,楊科是警察,他要是能幫自己把這件事查清了,說明他還真有兩下子,到時再考慮趕紅英走的這件事。錢丟了,這可是一年多冒著風(fēng)險苦心攢下的。要是讓連福珍知道了,他的半條小命就會毀在她手里。即便是說給閨女?dāng)€的嫁妝錢,誰信呢?發(fā)現(xiàn)了是嫁妝,發(fā)現(xiàn)不了誰知道是啥呢!也是,那些錢在他心里的名堂,也是一陣一陣的發(fā)燒,一會是嫁妝,一會是啥他也說不上,燒糊涂了。

楊科聽了闞大成丟錢的結(jié)果,也沒有當(dāng)場就提出懷疑是紅英作案。他說“作案”的口氣,闞大成聽著就像發(fā)生的是一起殺人案。那些錢憑闞大成講述爬上煤堆的頻率,楊科推斷至少過兩千塊了。楊科說出這個數(shù)目,闞大成的心就有被秤砣砸了一下,往下那么扯著疼。連福珍看過闞大成并在一起的雙手,指著他如篩的指縫,說他沒有當(dāng)家的命,他是只管刨食的公雞,自己能吃多少連福珍說了算。沒成家前,工資交給家里,成了家,工資折就一直握在連福珍的手里,連折子長啥樣都沒太見過。開澡堂的那些大小的開支,連福珍就是會計兼出納,他只管說出來就行。好家伙,那可是兩千多塊,捏在手里也是有點分量的!

闞大成不再覺得“作案”兩個字太重,反而覺得楊科應(yīng)該說出比這兩個還要有分量的字,才和自己丟的那些錢數(shù)相當(dāng),聽起來就感覺到很嚴(yán)重,是個大案子,誰也不能小看和不在乎。

紅英和什么事沒發(fā)生一樣,看到楊科還是那句口頭禪:警察來了!

“不要叫我警察?!睏羁撇粌H臉冷,話里含著冰碴,“不要在這個地方叫我警察?!?/p>

“那叫你什么?哥,叔,還是同志?”紅英的語氣里泛著嗲。

“你什么都不要叫,就當(dāng)沒看到我?!睏羁七€是不看紅英,是不正眼看。那晚給他們幾個“普法”的時候,紅英覺得楊科看了她。

紅英訕訕地進了澡堂,沒女人喊她搓澡。闞大成不想讓連福珍知道丟錢這件事,也不想讓紅英知道。他從丟錢那天起,看見紅英就想到那些錢,還不由得瞄眼紅英右側(cè)的那個褲兜。澡堂平時除了他,就是她,澡堂里里外外放什么東西,有時他自己放的都想不起來,紅英不用想順手就拿出來了,比主人還主人。究竟她還不知道什么,闞大成說不上,人家連他哪里有顆啥色的痣都講得清。就左屁股上的那三顆米粒大的痣,一只大些的上面還長著兩根胡子似的黑毛,闞大成對長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都是陌生的,紅英卻像熟人一樣說得有模有樣。在紅英面前,闞大成總覺得自己一絲不掛,就有意無意地避開紅英的眼睛。紅英不躲不閃,他卻覺得那是一團迷霧,近在眼前,又說不出色香味。他的錢就陷在那團迷霧里,對楊科也沒有說出他的懷疑,他想楊科第一個就會想到是紅英作的案,那是楊科想到的,不是他說出來的。只要不是從他口里出來的,就和他沒關(guān)系,紅英知道了也不能把他咋樣。

“你覺得誰的嫌疑最大?”

“嫌疑?”

“就是誰最有可能作案?!?/p>

“我不是警察,怎么知道?又不是挨頓打,知道哪兒疼?!?/p>

闞大成聽出楊科想讓他說出懷疑是紅英干的,就是紅英人不在跟前,他也覺得紅英的耳朵還在,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真要鬧到撕破臉皮的地步,紅英啥事都干得出來,澡堂改姓,那還不要了父親的命!

從老黑離開那個單間浴室之后,工地上幾個常來的熟面孔也不再露面。闞大成沒覺得,紅英感覺太明顯了,不要小看那幾個人,十天半個月不來,紅英的褲兜就癟了一些。另外靠近老黑工地的攪拌廠和預(yù)制廠,那四五個常來的,難道也受了老黑的挑唆?紅英讓闞大成去找找老黑,探探他的口風(fēng),他敢胡傳言的話,她就送上門去。怎么個送法,紅英說不用他管。

“大成,咱哥倆沒梁子,我不該給你透的底都透了。我是個爺們,那個婊子太欺負(fù)人了,乘我酒醉糊涂,把我硬拉進去。我再傻,也不能傻到亮自己的丑吧?”

“先喝一口,我也沒別的意思。你那件事也算過去了,我還要繼續(xù)做生意,去的人少了,我連一天的煤錢都掙不回來?!?/p>

老黑一口一個“婊子”,闞大成聽著聽著就別扭。紅英是婊子,自己成啥了?將剩下的半瓶酒墩在老黑的面前,啥話沒說就出來走人。老黑沒起身來送,闞大成想著他應(yīng)該有句話送出來,走出門也不見話頭,心里就起了霧??磥砑t英看人比自己眼睛里有水,那就讓紅英“送上門”,看他咋應(yīng)對。

等闞大成趕到派出所,紅英披散著頭發(fā)坐在詢問室接受辦案民警的詢問,老黑垂著頭,坐在候問室,撕破的衣領(lǐng)耷拉在胸前,脖子有幾道抓撓的痕跡。紅英和老黑各執(zhí)一詞,民警不追問別的,就處理他們打架一事。紅英顯然理虧,跑到人家門口找事,兩個人都不提說賣淫嫖娼的根由,只說欠錢,至于欠什么錢,紅英說是肉錢,老黑在食堂,這個理由說得過去。老黑苦著臉就認(rèn)了,楊科的話他們都聽明白了,說出真相對誰都沒好處。民警說這事可以協(xié)商調(diào)解,老黑脖子上的傷不重,紅英被扯掉了一點頭發(fā)。闞大成懸著的心落在了半腔子里,還是懸懸著,走路沒根。老黑認(rèn)是認(rèn)了,他給闞大成暗示自己不會真拿出錢給紅英,不然,他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反正自己就進出一個人,待在哪里都無所謂。紅英本想再詐詐老黑,哪知老黑就不是個怕事的人,只好就坡下驢聽了闞大成的話。

澡堂的鍋爐跑水,檢修了幾天,連福珍扔給闞大成幾百塊維修費,罵了他足夠過千的話。好在這次是把錢交到了他的手里,連福珍氣得三天沒來澡堂上廁所,她知道來了也搜不到錢不說,看到行將關(guān)門的澡堂還堵心。闞大成從地上撿起錢,嘴張開放出了腔子里的悶氣,除去維修費,剩下的百十塊錢堵堵紅英的嘴。她限期五天,不管多少,闞大成再不給他想法補償一些損失,就有一場大戲等著看,到時別怪她絕情無義。

闞大成還是見天往錢罐里塞點錢,就像沒有發(fā)生丟錢的事一樣,裝作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樣子。手里沒錢,就折些報紙往進塞,一邊用眼角的余光上上下下地將四周掃視一圈。茍從良的賓館大門的左邊,有一間房的窗戶正好對著澡堂院里的那堆煤,不過窗戶上的窗簾好像從來沒有拉開過,很厚實的那種不太透光的布料。按照楊科教的辦法,闞大成堅持了一個月就失去信心,日子長了,丟錢的疼就像傷口結(jié)痂了,疼得不再鉆心掏肺。

紅英拿著了闞大成給的那些錢,也不再吵吵埋怨,沒事就跑到良宵賓館里,說是找那些女人聊天,有人搓澡就讓闞大成吆喝一聲。紅英不守在澡堂招呼人,闞大成心生怨氣,只好自己對來洗澡的人吆喝:要不要洗單間?這話從他嘴里出來,男人聽著別扭,女人聽著不舒服。紅英莫非要跳槽?茍從良對紅英撬客的行為視而不見,還訓(xùn)斥賓館里的那些女人沒紅英本事大,闞大成聽見過,那些女人來洗澡,有時還喊紅英給她們搓澡,說說笑笑的,連吵架也沒有過。

“發(fā)現(xiàn)啥線索了?”楊科來的次數(shù)比先前多,沒事就找闞大成聊聊。紅英看到楊科,就到對面的賓館去了,楊科不走,她就不會回來。

“我把眼睛都快看爛了,啥也沒發(fā)現(xiàn)!”

“看來你是不想找到你的錢了?!?/p>

“我想,可想不回來。除了對著煤堆的那個窗戶,你看,就對面賓館那個,別的地方也藏不住人?。 ?/p>

楊科順著闞大成的手,就看到了那個掩著窗簾的窗戶。老式的鋼窗,有一塊玻璃裂出橫七豎八的口子,用黃色的膠帶幾乎把整塊玻璃粘嚴(yán)了。煙熏色的窗簾上掛著灰塵,墻壁是破舊的水洗灰色,鋼窗原本的鐵銹色漆只剩下個別的地方能看到,從澡堂的院子里看上去像閉著的一只疲憊不堪的蒼老的眼睛。楊科看到透過窗簾映出的那盞昏黃如蛋的燈。

“那間房是干啥用的?”

“我沒進去過,是客房吧。有時候能看見亮燈?!?/p>

茍從良不輕易讓周圍的人進賓館,就是闞大成也不那么隨便進得去。賓館里水電出問題,茍從良向來都是找那個固定的維修工,萬不得已才讓闞大成幫忙看看,能修好就給點錢。那二十多間房,闞大成只進去過三間,有一間是茍從良的辦公室兼臥室。派出所的來檢查了幾次,闞大成想跟在后面看看,被茍從良攔了出來。他問過紅英,紅英說都是客房,沒啥不一樣的。再問,紅英就不耐煩,讓他自己進去看。

莫非有人在背地里跟蹤我?我有啥可跟蹤的,不可能。“跟蹤”兩個字跳進闞大成的腦海里,他就想到了紅英。這個女人是茍從良領(lǐng)過來的,還說是在這一片租房住的,問過她也沒問出個具體的地方,我怎么就沒想到跟蹤呢?

紅英和賓館里的那幾個女人一塊洗完澡出來,天快黑透了。幾個女人跑回賓館,紅英懶散地坐在浴室門口的椅子上,左梳右梳地抱著頭發(fā)玩弄著,不時地照照鏡子,拿出她那包描眉畫眼的東西,漫不經(jīng)心地又畫了好一會,換上衣服就說回家了。闞大成應(yīng)了聲,聽著紅英的腳步聲出了大門,就快速地鎖了澡堂,悄悄地跟在紅英的后面。拐了幾條胡同,在一個巷子口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往里走了走,在一扇門上敲了兩下,就見從門里出來兩個女人,跟著紅英往外走。闞大成躲在一棵槐樹的后面,紅英走路有意放輕了腳步,三個人都不搭言,前后錯開一段,誰看著都以為是各自走路的人。

這不是老黑他們的工地嗎?闞大成有些疑惑,工地上的那條狼狗叫了起來,就見老黑從工棚把頭的食堂里出來,向紅英招招手,紅英就帶著那兩個女人進去了。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闞大成隱住身子蹲下來。上次兩個人出手如仇人,這才個把月就化敵為友了?怎么都不可能呀!我被他們算計了?

紅英還是老樣子,闞大成滿腹心事。

連福珍踢開女浴室的門進去撒尿,里面洗澡的兩個女人不愿意了,就說了幾句難聽話。被踢門聲嚇了一跳,又被連福珍肥胖的大屁股嚇住了,也是經(jīng)常洗澡的老客,連福珍不能說不認(rèn)識,只是沒搭過幾句話。這哪是屁股,是磨盤吧!這么說也有開玩笑的意思。誰知連福珍提起褲子,沖上去就甩了那個小個子女人一個大嘴巴,小個子女人的笑聲尖脆,針一樣扎在她的屁股上。在理發(fā)店和小叔子為爭顧客犯了言語,公公壓制了小叔子,可她聽著那話是說她為大不尊,一生氣就尿急。進大門看見闞大成劈木柴,紅英站在旁邊嗑著瓜子,那浪樣怎么看都不順眼,她想等尿完出來了再理論。是你們兩個不識相的女人搶上來找事,怪不得我!

女澡堂里噼噼啪啪的聲音混雜著哭罵聲,要不是紅英拉得快,闞大成差點就闖了進去。紅英拽著連福珍的胳膊往外走,連福珍的身體抵得上一個半紅英,紅英像一段皮筋,在連福珍的胳膊上扯長又縮短。好容易出了女浴室的門,闞大成拉著連福珍的另一條胳膊,兩個人才把連福珍從浴室里剝了出來。連福珍跳著腳罵,每跳一次幾乎要把他們兩個人拽倒,闞大成實在氣悶,就在連福珍跳起來還沒落下腳的時候他放開了手。連福珍趔趄著身子倒在了地上,順帶著把紅英壓倒在身下,紅英被刀捅了一樣慘叫著。澡堂那兩個女人穿好了衣服跑出來,一起撲到連福珍的身上撕扯了起來,紅英的叫聲更加凄慘,連福珍的身子重,滾來滾去地翻不起身。

“闞大成,你個死人!”連福珍大叫著,一邊用手揮來揮去地抵擋著。

闞大成似乎還沒來得及搞清眼前的狀況,聽到了連福珍的罵聲,才緊趕著上去往開拉那兩個女人。手還沒有伸到人家胳膊上,就被那個胖些的女人反手在他臉上拉出幾道血印,一陣?yán)碧圻€沒有過去,他就感覺到血在臉上流動的溫?zé)岣?。茍從良不知是聽到了動靜,還是有人喊了,帶著兩個女人過來,幾下就把糾纏在一起的幾個人分開了。紅英躺在地上喊叫,其他幾個就那么愣愣地看著,也不吵不打了。

“還不趕快送醫(yī)院,肯定骨折了!”好像是茍從良說的

連福珍跑到理發(fā)店旁邊的診所,喊來了大夫。大夫把紅英的身子放平,開始一點點地捏,邊捏邊問疼不疼。捏到右肩部,紅英打開大夫的手不讓碰。大夫讓闞大成和茍從良把紅英從地上扶起來,連福珍搬出來一個凳子塞在紅英的屁股下。大夫乘紅英不注意,猛地往上一抬,只聽“啪”的一聲伴著紅英的喊叫,分不清哪聲在前哪聲在后。大夫讓紅英試著動動胳膊,紅英慢慢動了動,手指握成拳頭再伸開,臉色也過來了。連福珍扭頭看了看,那兩個女人早就沒影了。

“闞大成,你看熱鬧吶,你還算個男人嗎?”連福珍呼呼喘著氣,剛才著急忘喘了一樣,“給大夫拿錢?!?/p>

闞大成掏了上兜摸下兜,還沒掏出來,就聽大夫說不要了,都認(rèn)識,下次再說。連福珍瞪了闞大成一眼,跟在大夫后面走了。紅英沒鬧,也沒吵著要賠償,揉著胳膊去賓館了。

“這叫什么事兒?原指望你的澡堂能給我?guī)砗眠\,看看,不是罵就是吵,害得我不清靜。還不定要招來啥事呢。”茍從良牢騷著踢倒了紅英坐的那把凳子,氣哼哼地走了。

闞大成的跟蹤和他丟錢的事沒有一點關(guān)系,一次,兩次,三次以后,好奇心徹底征服了一切。對他的突然失蹤,連福珍使出掐擰罵的全套手段,他還是那句話:上廁所了 。澡堂收入減少的原因,她不能說和自己一點關(guān)系沒有,少習(xí)慣了就不覺得奇怪了。

闞大成發(fā)現(xiàn)紅英敲響的不是同一扇門,帶走的女人也是不一樣的。她們?nèi)サ牡胤?,大多是工地,也有住戶,活動范圍以這片待拆遷的小區(qū)為主,偶爾也有用車?yán)叩摹?/p>

最讓闞大成吃驚的是,他看到了楊科和紅英在一塊說話。是碰巧遇到的,還是約好的呢?距離較遠,他聽不清說的什么,看樣子不像楊科特意約的,紅英話還沒說完,楊科沒有接紅英遞到他手里的東西就走掉了。紅英的手僵在半空,站在那里看著楊科的背影,好像還啐了一口。紅英會給楊科什么東西?是錢,看不真切。她為啥要給楊科錢呢?闞大成整天就琢磨這件事,看紅英的目光不再躲閃,紅英反而躲著他的眼神。

“我不干了,你這沒啥生意,我吃喝都成問題了,還有個球干頭?!奔t英嘴里叼著煙,很油條地吐著煙圈,一個大大的煙圈如同一個繩索慢慢套在了闞大成的頭上,還沒有落到脖子上就隱形了。

“你個女人抽什么煙?我以前沒見你抽過。”

“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我得活。再說,我要不走,遲早得被你那個肥婆生吞活剝了。不過,你不能就這么讓我怎么來再怎么走,是吧?”

“那你要怎么走?”闞大成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這還要我教你?”又一個煙圈從紅英嘴里裊裊而出,再次向闞大成的頭上罩去,還未待降落就潰不成軍四散逃去。

“我沒錢,你也知道的。”闞大成勾下頭不再吱聲

“你有!只要你想就有。”紅英說的干脆果斷

“我有?想就有!我又不是神仙能變出來,說笑呢?!标R大成還想把話繞開,繞遠。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不逼我,我可以留點面子給你,不然,咱們就撕開來說,看最后誰的損失大?!奔t英輕輕一彈,手里的煙蒂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了闞大成的左腳背上。

看他跳了起來,紅英擰身走了。

“怎么了?”楊科如從天降,闞大成眼里還滑動著紅英的身影。

“沒啥。”話頭里滿是無奈和疲憊,闞大成看也沒看楊科。對楊科說不上了解,他跟蹤紅英發(fā)現(xiàn)的那些事,起初是想告訴楊科的,后來就不想說了。楊科太年輕,就像一根還沒有筋骨的嫩柳枝,看著好看,可拄不上勁給不了力,總之讓他沒有依靠感。

“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

“算了,我不想查了,反正澡堂也快關(guān)門了。沒這掙錢的命,關(guān)了門,我再找別的工作,太費神!”

“老板當(dāng)膩了?這不生意還可以么,關(guān)什么門呢。關(guān)門?這話是怎么說的?”楊科順嘴說著,就聽出了闞大成的話里有話。

“真的不查了,這一年多真夠我糟心的,沒想到的事都碰上了?!?/p>

闞大成不作聲,楊科引導(dǎo)了半天,他就是嘆氣,死咬著不查了,錢丟就丟了,丟了好,再也沒啥惦記的。闞大成也不管楊科,進屋拿出半瓶白酒揣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喝,眼睛里迷蒙一片,索性就坐到煤堆邊的一捆劈柴上,喝著喝著就小聲啜泣起來。楊科抬腳走了,走了幾步又回來,拎過闞大成手里的酒瓶灌了一口。兩個人就干坐著,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半瓶白酒喝完了

“我好受多了。謝謝,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闞大成抹了把眼睛,掂著那個空蕩的酒瓶。

“搓澡?!?/p>

“自己湊合搓搓得了,我今兒沒精神,不搓了?!?/p>

“我們?nèi)齻€都搓,你不想掙錢?”闞大成沒再理洗澡的那幾個人,那三條狗依偎在身邊,就像他的三個年幼的孩子。

“你不信任我?沒關(guān)系,我還是會幫你的。”楊科看著闞大成手里的酒瓶,自顧地說了這么一句。

他起身送走楊科,站在門口看著賓館那盞迎客的燈,紅英的笑聲在賓館里游蕩,猶如悶在一張肚皮里,能看到那笑聲在來回游動,拖著肚皮起起伏伏。那盞燈散發(fā)著清冷的光暈,闞大成迷迷糊糊地就覺得光暈變成了一個漩渦,在逐步擴大,幾乎要把他整個吸進去了。彎腰撿起門口半截磚頭就沖那盞燈去了,隨著燈的碎裂聲,一片黑暗將闞大成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往大門口的門柱子后挪了兩步,就見茍從良帶著幾個女人沖了出來,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宛如幾個黑木樁子擠來擠去。闞大成拉開了澡堂門口的燈,再次來到院門口,看著茍從良幾個還在四處找砸燈的人,他悄沒聲地笑著,看他們耗子似地在附近的胡同巷口竄來竄去。

“爸,澡堂那幾間房子是咋回事?”連福珍聽到小叔子闞大偉問公公,停了手里正在理的頭。

“租的,怎么了?”闞永發(fā)沒看兒子,專心地給一個老頭刮著胡須,不緊不慢地。

“我知道是咋回事了,你瞞著我們買的房?!标R大偉不依不饒。

“你再胡說就給我滾出去,老子干啥還得跟你商量不成?”闞永發(fā)甩掉剃刀上的肥皂沫,沖著闞大偉喊。

“買就買了,為啥瞞著我們倆,我們不是你親生的?”

“你——”闞永發(fā)從屋角拿起笤帚,闞大偉沒有像以往那樣跑出去,愣眼看著父親,一副奉陪到底的神情。闞永發(fā)舉起的笤帚被連福珍從手里搶下去,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說好。

“爸,澡堂的房子真的是你買的?”連福珍也是一臉驚訝

“還裝啥呢,都給你們掙了多少錢了?”小叔子氣腸憋肚地沒好氣,“都是親兒子,再偏也不是這么個偏法?!?/p>

“我是買了,是給我將來防老的。理發(fā)店的收入都分給你們了,我還能理幾年?將來干不動了,指望你們誰來養(yǎng)活我,看看你們哪個日子好過?”闞永發(fā)的聲音有些顫,二兒子闞大同一直沒言語,好像這些事和他無關(guān)。

“你還不知道吧,有人想賣這房子?”闞大偉如同受了多大的委屈,喊聲里帶著哭腔。

“賣房?誰說賣房?”

“問老大去!人家把買家談好,定金都付了?!?/p>

連福珍扔下手里的理發(fā)工具,幾乎是一陣風(fēng)地刮到了澡堂,闞大成正端了一鐵锨煤塊往鍋爐里添,被她撲上來就薅住衣領(lǐng),喊破天的聲音響在了闞大成的耳邊,他只覺得耳底刺癢,還有一點痛感。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說啥,啥給你說清楚?”

等闞大成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闞永發(fā)和闞大偉先后到了澡堂,闞大同沒出現(xiàn)。

闞大偉硬是被父親闞永發(fā)挾制在理發(fā)店,才漸漸和那群狐朋狗友脫離開來。此前沒少給闞永發(fā)惹是生非,動不動到派出所領(lǐng)人,給別人賠錢。年過三十才好歹成了家,媳婦在商場給別人賣衣服,每個月到開支的時候,闞永發(fā)算好錢,給闞大偉一些,大部分錢讓兒媳婦過來拿走。闞大偉的家就是闞永發(fā)蹲在門口給守下來的,兒媳婦一直不肯生小孩,說是闞大偉那樣沒個定性,生下來誰養(yǎng)?闞永發(fā)不能保證負(fù)責(zé)養(yǎng),他過七十的人了,還能保證啥。只要闞大偉不回家,兒媳婦就找闞永發(fā),緊看慢看闞大偉隔三岔五就整夜不歸家。老大和老二雖然給他頂不上勁,至少不給他在外面惹麻煩。誰知道他是從哪里打聽出那三間房子的事,老大下崗,孫女上大學(xué),不幫怎么辦?

“老大,賣房這話是你說的?”闞永發(fā)看著闞大成囁嚅的樣子,抬手就扇了他一個嘴巴,氣得渾身顫抖,連福珍趕快過去架住公公的一條胳膊。

“我沒有,爸,我沒說,這房我怎么做得了主,是誰瞎說?”闞大成捂著臉爭辯

“大哥,你還不招?茍老板把定金都交給紅英了,不是你讓紅英去談的嗎?”

“老三,你瞎說呢,爸的房子,我怎么會讓紅英去談?!?/p>

“爸,你聽見了吧,這房子就是你的,你還說給大哥租的?!?/p>

闞永發(fā)這下明白了,闞大偉是詐和!

連福珍牽著公公的胳膊走了,扭頭罵了闞大成一句:“沒腦子!”

“爸,那三間房得有我一間。既然我大哥在用,澡堂掙的錢就應(yīng)該給我們分分,都是兒子,不能兩樣對待,你說呢,二哥?”

“你看我身上還有幾根老骨頭,不行你找把刀來劈開也分了?!标R永發(fā)憋著沒說話,直到理發(fā)的人走了,這話才出口,“你不怕理發(fā)的人聽著丟人,家里的事不要在店里講,該給你的啥時少了你的,你說?”

“爸,您該給他講講了,越來越不像話!”闞大同清理著理發(fā)的工具,悶聲說了這么一句。

“老二,還是算了,他都是有家的人了,說不說還有啥用?!标R永發(fā)臉色一變,又穩(wěn)下心,拿起門后的笤帚清理地上的頭發(fā)。

“爸,你還有啥瞞著我的?你不說是吧,我有辦法搞清楚。房子的事,你瞞得比包子都嚴(yán),還不是露餡了?”闞大偉蹺著二郎腿坐在理發(fā)椅上,嘴里叼著煙。

“闞大偉,這個店里沒你撒野的地兒,你給我滾出去!”闞大同扔下手里正清洗的毛巾,滿是洗衣粉泡沫的手薅著闞大偉的脖領(lǐng)子,連拉帶拽地拖出了店門。

“闞老二,你給我放開。你一天就會裝好人,只會享受我斗爭的果實,從來不幫我,別以為我怕你,老頭我都不怕,還怕你,放開?!标R大偉在這個家里最怯的就是闞大同,別看闞大同話不多,也不多攪和家里的事,他要出面管的事,絕對不會半道放手,他就是家里的“定海神針”。闞大偉從小就覺得和闞大同生疏,不像大哥闞大成那么寵他,要啥給啥,處處護著,和父親一樣,有啥吃的喝的穿的,都先讓著他。

闞大偉在門外喊,就是不敢進店來叫板,他知道自己不識相的話,闞大同會對他下手的。旁邊衛(wèi)生所、配件店、五金店的人都出來看熱鬧,闞大同拎著拖布把剛拉開門,闞大偉轉(zhuǎn)身就沒命地跑了。

哥仨就是長得不一樣,老大老二倒還有些眉眼上像,老三闞大偉純粹就找不到老闞家人的一點影子,個頭不高,大眼睛,性子急。闞永發(fā)聽到鄰里,還有理發(fā)的人叨咕三個兒子,只是笑笑,很少搭言,就像他們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被追問得急了,只是說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長相又不是用模子套出來的,話是這么說的,臉上也有些訕訕地不得勁。三十多年的光景怎么就這么快呢?

“爸,你兒子又沒回家。他要是再這么下去,別說生孩子了,我不打算看著跟他過下去。上一次是從良宵賓館把他揪回去的,還是我大哥發(fā)現(xiàn)的。那賓館是做啥生意的你也知道。他染上臟病會害我,離了他我照樣能過。”闞大偉的媳婦秋紫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每一次都聲淚俱下地哭訴一通,擦掉眼淚就像到鄰居家串了個門,啥事沒有掉頭走了。

秋紫出門碰上了剛到門口的闞大成。

“大哥,你家老三是不是又到良宵賓館嫖女人去了?”

“我沒看見,今天鍋爐出毛病,我沒出澡堂的院子。老三也就是去找茍從良聊天喝酒,哪干那事,錢不是在你兜里揣著么。”

“你弟弟你當(dāng)然護著,等哪天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我看你們是給他娶回來呢,還是藏起來呢?”

闞大成不想再和她說下去,就沒接話進了屋。

當(dāng)初為了相互有個照應(yīng),闞永發(fā)和三個兒子的房都買在一個小區(qū),錯前錯后,誰想到反而不清靜。

“爸,老三那樣說了,您說咋辦呢?澡堂也掙不了多少錢,不行就關(guān)門算了,我再找點別的活干。”

“啥還由著他了,你也五十多的人了,哪里能找上活?年輕人都不好找工作,出力大的活,我還不放心你身上的病。別管他,再湊合幾年,你拿上退休工資了,蓮蓮畢業(yè)了,就是不出去干啥,日子也能過。老三那里你別管,我每月再多分給他幾個人頭,估摸著也不會糾纏個沒完?!?/p>

闞永發(fā)看著頭發(fā)比自己還要花白的兒子,心就汪在了眼淚里,苦的酸的,老大都跟著吃遍了。老二一直對他把工作讓老大頂替心生埋怨,就是現(xiàn)在不說啥,他自己也覺得對不起兒子。當(dāng)初要想想辦法,老二也就不會錯過兩次招工的機會。那時實在是沒辦法,老三幾次住院,把家里清得一分不剩,還倒借了不少錢。好在后來開起了理發(fā)店,也算是給兒子找了一個吃飯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該闞大偉提前來溫水蒸毛巾磨刮臉刀,闞永發(fā)想著他跑了,也不會按時來,就自己起早來理發(fā)店做闞大偉該做的事。遠遠的他就看見理發(fā)店門口的蜂窩煤爐子上坐著鍋,邊上已經(jīng)開始冒熱氣了,闞大偉拎著兩把拖布出來在門口抖著,看樣子地也拖完了。

“爸,我想吃包子,早上還沒吃呢?!标R大偉就這樣,和父親吵得再兇,過去就過去,照樣在父親面前耍狗皮賴。

“吃幾個?喝豆?jié){么?”闞永發(fā)習(xí)慣了,轉(zhuǎn)身就到附近的早點鋪子去買。對闞大偉,他心里總是有一處柔軟得無法變硬的地方留給他,哪怕他怎么傷疏自己,連塊薄冰都冷不出來。那一聲“爸”就是一把火,再厚的冰都被它化了,對老大、老二的關(guān)照加起來,也達不到對他的二分之一。

“三兒,澡堂那幾間房子你就甭惦記了,那就是你大哥的。你二哥和你的房子都比他那舊房大還新,蓮蓮還上學(xué),你嫂子也沒工作,在店里掙得少。你大哥都五十多歲的人了,沒了澡堂,你讓他干啥去?渾身是病。再說,你也看到了,澡堂掙不下幾個錢,能維持就不錯了?!?/p>

“爸,我也不是非要分那幾個錢。你買房何必偷偷摸摸?我大哥就蓮蓮一個姑娘,將來嫁出去了,我大哥領(lǐng)到退休金,日子肯定會好的。我二哥家也是一個姑娘,秋紫要是給你生個孫子,你還不得為你傳宗接代的孫子考慮考慮?秋紫嫌我掙得少,說沒法養(yǎng)活孩子才不生的?!?/p>

“你還是惦記那幾間房子不是?”

“那幾間房拆遷是遲早的事,要為你孫子著想的話,要換房就給我一套,要么補償款就給我一半,至少有二十萬,不用你說話,秋紫肯定會生孩子?!?/p>

“那就等你們把孫子給我生出來,我就按照你說的辦。不過,眼下你想啥都是白想?!?/p>

“看不著錢,秋紫肯定不生。到時我哥他們不樂意,那孫子不就白給你生了嗎?”

“我就是這句話,看到孫子再談房子?!?/p>

闞永發(fā)不再理睬闞大偉,老二和大兒媳先后進了店,理發(fā)的客人接后腳也進來了。理發(fā)店里的情景就像演了無數(shù)遍的老電影,有一部分永遠不換的老演員,也有偶爾過來跑龍?zhí)椎摹jR永發(fā)的手藝傳統(tǒng),發(fā)式?jīng)]有與時俱進,吸引的也多是一些懷舊的中老年人?;ㄥX讓闞大偉出去學(xué)習(xí)了一段時間的新式發(fā)型和燙染漂技術(shù),半生不熟的手藝沒增加店里的收入,還賠了人家的錢,給店里帶來一定的不良影響。老二和大兒媳婦都反對他派老三出去學(xué)習(xí),他想老三年輕學(xué)起來應(yīng)該快些,老二不想去學(xué)那些花里胡哨的燙染漂,大兒媳連福珍要照顧娘家媽走不了,也就只好讓闞大偉去了。學(xué)了三個月,只學(xué)了皮毛,還怨人家不教實功,幾千塊的學(xué)費等于打了水漂。

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闞大同在父親面前明著罵,闞大偉能忍就裝聽不出來,實在忍不住就吵吵幾句。父親給他的是學(xué)全套的技術(shù)錢,他交的是初級學(xué)習(xí)費,其他的錢全被拿來吃喝轉(zhuǎn)悠了。說是三個月,他只學(xué)了一個半月,好多染燙技術(shù)只能看而不能上手,看和做是兩回事。高中畢業(yè)啥學(xué)也沒考上,提出要學(xué)電器維修,花了兩萬多塊錢在一個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了三年,出來要開店,父親東拼西湊了三萬,給他租房開了一個電器維修店。剛支撐了半年,房租錢都掙不夠,每月還要往進貼錢,他自己也嫌開店捆人不自由,只好關(guān)門。徹底成了自由人,就跟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打架鬧事,可讓父親闞永發(fā)不省心了幾年。好歹給他成了家,就讓他到理發(fā)店學(xué)理發(fā),才漸漸有個人樣子。

那天晚上,闞大偉就給秋紫學(xué)了父親的話,秋紫和闞大偉的想法一樣,也要等看到錢再談生孩子的事。

“要不你先懷上,爸要不兌現(xiàn),我們就到醫(yī)院打胎,我不信爸眼睜睜地看著你把他的孫子給打掉?!?/p>

“說得倒輕松,懷孕你以為是往肚皮上塞個包袱那么簡單,說拿掉順手就拿掉了。打胎一次我會老掉好幾歲,為你,為你爸?趁早不要做夢了。要么是現(xiàn)金,要么是房產(chǎn)證,否則免談!”

闞大偉是兩頭嚼甘蔗,都沒有嘗到甜頭,他不死心,秋紫也不死心。孩子就那么虛幻著,看似就在眼前,用手抓不著。

十一

快到年底了,紅英嘴上說不想干了,還是照常來,不過,良宵賓館成了她的常駐地。澡堂有女人搓澡,她高興了還過來搓搓,不高興就說沒空,明明就坐在賓館里瞎聊天。闞大成輕重都說不得,他有一句,紅英就有十句等著他。在紅英面前,他當(dāng)老板的感覺一點一點被紅英掐幼苗似地從頭掐到了根部,直到看不見一絲影子。紅英只要開口說話他就有些怯,身子經(jīng)不住地軟下去,想硬還沒底氣。這叫什么事兒?他有些氣惱。

有時,有女人喊搓澡,闞大成就直接說搓澡的沒來。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人們好像都要趕著提前過年一樣,洗澡的人猛然多了起來,連周圍新樓盤的那些人也過來洗,嫌家里洗得不痛快,洗得時間長了心疼水費,到澡堂來洗,花幾塊錢想洗一天你也不能說啥。屋里的那個大水池幾乎天天得往進補水,池底的水垢積下了一層,他想清洗清洗又怕停水供不上洗澡,只能等過年那幾天歇業(yè)了再說。紅英也覺出搓澡的人多了,只要茍從良不過來喊她,她就守在澡堂搓澡。

那三條狗只剩下大一些的灰灰,其他兩條先后都不見了快有一個月了。闞大成收養(yǎng)的流浪狗和貓不少,有來的,也有離開的,只有這三條狗留下的時間最長,中間也有離開又回來的,前后斷斷續(xù)續(xù)有近一年了。闞大成到周圍巷子胡同里找了找,問誰都沒看到過,他以為是狗又離開了,也就沒往別處想。說實話,他吃飯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喂狗的那些東西,多數(shù)還是賓館里那些女人吃剩下的東西多。澡堂來往的人多,三條狗從來不擋人,尤其是那些女人,見了她們還搖頭擺尾地獻媚討好,好像知道是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沒有一點骨氣。闞大成有意拿那些吃食考驗過它們,吃一口就打一下,給它們還是吃,為了活命忘了廉恥羞臊,只好由著它們?nèi)ァ?/p>

灰灰動不動就跑進鍋爐房,順著水池走來走去地哼哼唧唧,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召喚。闞大成剛開始都有些不習(xí)慣,別說灰灰了。三個在一起也是個伴,吃飽肚子睡足了覺,就在澡堂門口嬉鬧追逐,和三個小孩子似的,看著它們歡快的樣子,闞大成的心情也會受到感染。他想自己也要是一條小狗多好,有人管吃管喝,還沒有看家護院的責(zé)任重負(f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啥也不用牽掛考慮,好輕松自在呀!有時,他就把自己想象成一條狗,和它們一起摸爬滾打。忘了連福珍,忘了澡堂,也忘了紅英,可是回過神來,卻覺得比爬了一座山還要累,想忘的人和事,一點都忘不掉,猶如長在后背上。

“又在那迷幻啥呢?我們的事,你到底想怎么解決?最遲我年后就離開?!奔t英從澡堂出來,抱著胳膊站在闞大成面前。

“你逼我?”

“是你逼我!”

“澡堂是我爸的房子,我沒資格賣?!?/p>

“怎么沒有,你至少有一間的自主權(quán)吧?”

“那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都是我爸的?!?/p>

“那就看你想不想解決問題了?!?/p>

紅英把手里已經(jīng)有些凍僵了的毛巾扔在闞大成的腳前,氣沖沖地進了賓館的大門,兩扇門一左一右地扇著一張隱形的臉噼啪作響。

賓館的生意越靠近年關(guān)越冷清,外出的人都趕著回家過節(jié)去了,幾個在街上躺著、坐著、跪著、抱著孩子要錢的乞丐,每天早晨從賓館被一輛三輪車接走,撒在步行街和市場各處,晚上一個個地?fù)焐纤突刭e館。有年老的,也有十二三歲的,缺胳膊斷腿的多。大冷的天穿得破破爛爛地守在街上,年老的見人就磕頭,或是直接伸手討,年齡小的面前擺塊字板,不是父母得了絕癥沒錢醫(yī)治,就是無錢失學(xué)。每天回來洗涮一番,有些殘疾的就不殘了,滿臉苦楚的開始嬉笑吵鬧。出門一個樣,回來又一個樣,闞大成后悔剛開始還免了他們洗澡的錢。紅英罵他腦子進水,建議他把洗澡的價抬高一半,說反正他們也是伸手要來的,又沒出力流汗,比婊子都輕松,為啥便宜他們。闞大成不聽,理發(fā)店在年前都提價了,他還是原價不變。紅英把搓澡的錢提高了一塊,個別的人發(fā)發(fā)牢騷也就認(rèn)了。

洗澡的人說水有股味,闞大成患鼻炎十多年了,啥味也聞不著,讓紅英聞,紅英說洗澡的人瞎編溜,池子里的水多少都有些味道,有也是管子上的鐵銹味,啥也不影響。說的人多了,闞大成就有些毛了。

“你聞聞池子里的水有啥味道?”連福珍中午給他送飯來,他舀了一瓢水讓連福珍聞。

“這么大的味你聞不見?你多長時間沒有洗水池了?上次有只野貓掉進去臭了,水就是這個味道。你一天忙乎啥呢?還等著洗澡的人喊,讓他們傳出去,看人家誰還來你這個破澡堂洗澡!打情罵俏你有時間,你有錢養(yǎng)活閑人——”

“我晚上等沒人洗了就收拾,你還沒完了?”

闞大成將池底的水放干凈,就看見池子底部泡得脹鼓鼓的兩條小狗的尸體,每個身上都綁著兩塊磚頭,狗身上的毛都生了綠苔,臭味在熱烘烘的鍋爐房里迅速填滿了每一個角落。狗會惹著誰呢?不咬不喊,見了誰都跟見了親人似的。闞大成蹲在水池里,看著小狗的綠毛尸體,用一根小柴棍棍撥開小狗的眼睛,小狗微張的嘴巴里露出牙齒,好像在微笑。它們看見賓館里那幾個女人就這樣張著嘴,睜著兩只明亮的眼睛,討好地歪著頭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和看闞大成的表情沒啥區(qū)別。誰會害它們?

誰會害它們?闞大成躺在床上半夜都沒合上眼,把罵過、踢過這兩條狗的人挨個過了一遍,可誰也沒有非要淹死它們的理由和根據(jù)。連福珍是討厭狗,罵得最多,踢的也不少,但她不會把它們?nèi)舆M水池里。紅英也罵也踢,可她經(jīng)常會從賓館里把那些女人吃剩的東西拎回來喂狗,有時還羨慕小狗比她過得好,有人疼有人掛心。想著想著,這兩條小狗就跑進了他的夢里,圍在他的腳邊歡快地嬉鬧追逐。連福珍早晨鍛煉完過來把大門快敲脫了門柱,他才醒了。

“死了好,你對狗比對我都有心。早就讓你把它們趕走,你不干,伺候吃,操心喝,比看澡堂還上心。”連福珍看著門口的小狗尸體,“你還不趕快扔了,還擺在門口祭奠呢?洗澡的人看見了,誰還愿意洗?”

闞大成猶如領(lǐng)著兩條小狗跑了一夜,全身的每一塊骨頭都透著酸疼。他抓起那個鑲紅邊的藍帽子扣在頭上,掏了半推車爐灰,將兩條小狗的尸體鏟放在灰上,又掏了一些爐灰蓋在狗身上,堆出一個墳頭似的包,用鍬拍了拍。

“那又不是你先人,還細細地起墳?zāi)?。眼看著洗澡的人快來了,鍋爐里的水還沒熱,你——”

“你給我滾!”闞大成手里端著鐵鍬,兩眼暴著紅血絲,瞪著眼。

“好,我看將來誰滾得早,你弟弟要分這幾間破房子了。房子分了,我看你干啥去,哼,我滾?到時候看誰滾!”闞大成一副要拼命的架勢,連福珍嘴上不依不饒,腳已經(jīng)往澡堂院子外挪了。

“水熱了嗎?”連福珍差點撞在了楊科身上

“還沒有,等著!”連福珍沒好氣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楊科看著闞大成推著一車爐灰低頭往巷子里面走去,埋著頭,可他臉上的淚痕還是出現(xiàn)在了楊科的視線里。這又演的是哪出戲?楊科就站在澡堂門口等著,一臉的疲倦。他只要下班就換掉所有標(biāo)志警察身份的衣物,誰看見就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小伙。

“這么早洗澡?”

“昨晚刮風(fēng),加班。實在太臟沒法睡,下午還有事。”

“那就去單間洗吧,里面暖和點,就是水還不太熱,洗著不解乏。”

闞大成將鍋爐前面的爐灰清理干凈,又添了煤,將鼓風(fēng)機打開,鍋爐里的火勢猛地鼓漲了起來。楊科還想說什么,鼓風(fēng)機的聲音太大,看了看闞大成恢復(fù)如初的表情,沒再言語。

單間澡堂比大間的浴室干凈,楊科脫掉衣服放在床上,衣服還沒有落到床面,他喊著讓闞大成拿來幾張報紙,鋪在床上,才將衣服放在上面。他看到了床腳靠墻的垃圾筐里,好像有一個避孕套似的東西。放好衣服,近距離一看,還真是的。

“最近生意不錯吧?”

“就那樣,也沒好多少?!?/p>

闞大成嘴上說的不經(jīng)意,眼睛看著楊科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壞了,昨天的垃圾筐沒清理。那個東西怕是被他看到了,警察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樣。這是和楊科熟悉后,他慢慢感覺出來的。

“你這個單間是多功能的?”

“就洗個澡,有時就是兩口子來洗。人家要一塊洗,我也沒法攔著?!?/p>

“你怎么判斷是兩口子?”

“周圍這片的,我不認(rèn)識的很少?!?/p>

“不該掙的錢,還是不掙為好。我先聲明,有些忙我沒法幫你的。”

“我知道??扇思襾硐丛?,我總不能要求人家?guī)ЫY(jié)婚證吧?”

闞大成自有預(yù)防的辦法,他想楊科還是年輕,誰會把自己的舌頭伸進別人的嘴里讓咬?這些辦法有他想的,大部分是紅英教給他的。紅英說這些辦法的表情,老道家常,好像講一個誰都聽過的故事,每一情節(jié)講得和對著書本念課文一樣。警察這樣問你該怎么回答,那樣問你又該怎么回答,幾乎把警察心里的疑問挨個記下編成了一本書。他有些佩服紅英,經(jīng)歷的事,讓他聽起來和看萬花筒似的。紅英說要走,他不攔著,還希望她能早點離開,可心里卻伸出一個小勾子,又想拉住她。依賴,還是依靠?他說不清。

十二

跟蹤紅英成了闞大成經(jīng)營澡堂外的一件大事。丟錢的事他放下了,將錢罐里那幾塊錢清出來,還是原樣隱藏好,想起來了就假裝去塞錢,偷偷觀察觀察周圍。還別說,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上煤堆時,賓館對面的那個窗戶燈是亮著的,等他扭頭觀察時,燈就黑了。起初以為是碰巧,后來他就留心了。

他幾次借著去給賓館修暖氣管道,那扇門都關(guān)著,他試著推了推,門上著鎖。茍從良給他找管箍打開了那扇門,他看到里面放著拖布、桌子、管子,胡亂堆放著,上墻邊放著一張床,看樣子也時常有人在上面睡。茍從良見他看著那張床,就說是清潔工,就是那個小服務(wù)員有時不回家就睡在里面。那個小服務(wù)員闞大成見過,動不動就被茍從良訓(xùn)得哭天抹淚,一天手腳不閑,還常被那幾個女人支派著買吃買喝。聽她說話有點腦子跟不上趟,就那個樣子還會偷到我身上?不可能!

灰灰的吃食多了,沒有那兩條狗分食,灰灰有些挑,有葷腥的吃,其他的就聞聞走開。要不是腦門上的那些長毛,灰灰看起來像一頭袖珍的小驢,洗澡的人就喊灰灰毛驢狗,灰灰才不在乎喊啥,只要有人給吃的,你喊啥它都會顛顛地跑過來,對著你點頭搖尾,一副沒出息的樣。闞大成矯正了幾次,還是沒人理他,見著灰灰就喊:過來,毛驢狗!灰灰都不在乎,闞大成也就不再堅持為它正名。

還有幾天就過年了,闞大成的澡堂熱鬧了起來。大冷天的有那么臟嗎?看著這些進進出出的人,闞大成換下來的衣服掛在鍋爐附近也干不及時,脫脫換換很麻煩。他就穿著楊科給他的黑藍色分身雨衣,上面沒有啥警察標(biāo)志,褲子是褲子,衣服是衣服,穿脫方便,搓澡的人看著就笑。腳上穿著雨靴,衣服上連著帽子,全套包裝鼓鼓囊囊,在一群光著的肉身子的里,他們說他像宇航員,他覺得自己像屠宰場里的屠手,水龍頭下淋著的那些身體,在等他開膛破肚。有時,這樣想著手的力度就重了,生怕輕了毛褪不干凈,搓澡的人就喊叫著躲開了,看著人家后背上那一綹通紅的痕跡,他嘴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浴室里的水汽濃霧般隱匿著他訕訕的表情,搓澡的人只好叮囑他輕一點。

紅英搓完一撥又一撥,手掌被泡得有些皺皺巴巴,水汽把臉熏蒸得水潤,新做的頭發(fā)幾天就沒了型。搓澡的人多,她沒有吵吵著讓闞大成賠她做頭發(fā)的錢,茍從良過來喊她,她正數(shù)著兜里的錢,頭也沒抬就說沒空。茍從良說,流一身臭汗掙幾塊錢,放著大生意大錢不掙。紅英沒理睬,有人喊搓澡就轉(zhuǎn)身進了女浴室。

快有二十天沒有回家,闞大成不想回。連福珍和女兒過來,等澡堂里沒人,母女倆洗完澡,女兒叫他回家去吃點東西,他大致收拾了一遍就跟著回去。闞永發(fā)從認(rèn)識的顧客那里定了一只羊,分成四份,連福珍將骨頭剔出來燉了,女兒說要等闞大成回來一起吃,她就沒說啥。一家三口坐在一塊吃飯,從澡堂開業(yè)這是第一次,轉(zhuǎn)眼快兩年了。闞大成看著女兒,上了大學(xué)后,女兒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大人,學(xué)會關(guān)心人了。女兒打開了一瓶酒,給他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陪著他喝了有少半瓶,要不是連福珍勸阻,父女倆至少能喝半瓶,他不知道女兒什么時候?qū)W會喝酒的,量還不小。他覺得酒上頭了有些暈,就睡在了家里,在連福珍震天的呼嚕聲里睡了過去。

天還沒有徹底亮透,闞大成起來臉沒洗就趕往澡堂,他昨夜又夢見了那兩條溺死在水池里的小狗,醒來后,心直撲騰,沒跑沒跳的。

灰灰身子硬了,被人吊在大門鎖鈕上。兩個前腿蜷蜷著,如同平時見著他就立起身子那樣,看來它哀求了許久,眼睛圓睜,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這件事。闞大成解開繩子,將灰灰放在門口,心如靜水,用手輕輕地抹了抹灰灰的眼睛,始終睜著不閉。他轉(zhuǎn)身看看緊閉著的賓館大門,周圍胡同巷口都像閉著的眼睛,如同一塊凍得僵硬得冰,沒有一絲動靜。他解掉灰灰脖子上的繩子,打開大門拿起門口的鐵鍬,一手抱起灰灰。在垃圾堆旁邊,挖開埋著那兩條小狗尸體的土坑,將灰灰放在里面填好土踩平,蹲在那里抽了一根煙,天大亮,有的住家出來倒垃圾、倒蓄了一夜的屎尿。

毛驢狗呢?常來洗澡的人進門就問。跑了,自己跑了。闞大成不想說被人吊死了,那樣說就像灰灰是自己親手害死的。

“你的狗都不見了?灰灰,灰灰!”楊科有時把買來忘了吃的快過期的火腿腸拿過來喂狗,灰灰和他最親,看到楊科早早就迎上去,在他身邊跳上跳下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嘴里問著,就向院里喊。

闞大成說灰灰被吊死了,他覺得告訴楊科真相免得他追問個沒完。吊死的?楊科警覺地細問了闞大成看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還有繩子的長短顏色,綰扣的方法,凡是他想到的都挨個問遍了,比自己的狗還上心。

“死了好,不然過年那幾天還要給它送吃送喝?!闭f完這句話,闞大成突然覺得自己怎么成了連福珍,說話的口氣都像。

“繩子呢?”

“我扔進鍋爐燒了?!?/p>

“你沒想這是為啥?那兩條狗被溺死,你就該早點告訴我,要是當(dāng)時查查,灰灰也不會這么快又被吊死??磥碛腥讼虢o你點顏色看,得罪誰了?”

我就開個小澡堂,還能得罪誰?闞大成覺得楊科有些小題大做。那些流浪狗被車壓死,被人用棍子捅瞎眼,打斷腿,還有被人殺了吃肉,反正是個沒主的東西。他收留也是收留自己跑到澡堂院里來,來去自由。只是那三條狗留下的時間長些,也怪,時間看不見留不住,有了這幾條狗,時間就有了蹤跡,看見了狗就看見了時間。闞大偉就是父親喂養(yǎng)的一條小狗,他抱回家,父親讓他送走,他哭著不肯,那時他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母親說要是個女娃就好了??目慕O絆,闞大偉還沒有記事,母親去世了,父親又提出將闞大偉送人,他說父親要不養(yǎng)他自己養(yǎng),反正他開始掙工資了。他寵闞大偉,只要他想要的就想法滿足,結(jié)了婚有了女兒,寵愛的接力棒就被父親接了過去。連福珍第一次看家見到闞大偉才那么小,就懷疑是不是闞大成的孩子,介紹人保證了又保證,家里人也托人打聽了,才算過去了。闞大成對闞大偉硬不起心,看著被父親責(zé)罵哭泣的闞大偉抱著母親的照片,他就會跟著流淚不止,連福珍就是罵破天,他還是老樣子??粗切┻M院子的流浪狗,他就想到闞大偉,多少給它們找點吃的,從來不驅(qū)趕打罵。

“這個問題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罐子里的錢丟得也不簡單。兩件事合起來分析,你不覺得有人在背后盯著你嗎?”楊科說到有人盯著他,不再心不在焉,他抬起頭看著楊科。

“有人盯著我?盯我干啥?”

“現(xiàn)在還不好說,不過你真得留心了。這么長時間你都沒有一點感覺?不合常理呀!”

怎么能沒有感覺呢?他每次跟蹤紅英,就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跟著他,可他隱藏起來仔細觀察,或是原路悄悄返回查看,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紅英帶出帶進的女人不下十個,靠近年關(guān),紅英出去的次數(shù)沒有增加而是減少了,他很少能跟住,如同紅英知道了他在盯梢,帶著女人在這些胡同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稍不注意就跟丟了蹤跡。這些事,他不敢告訴楊科,真要把紅英逮了,供出來他這單間浴室里的貓膩,他還不得進去陪著紅英?說啥都不能讓楊科知道,憋在心里又難受,幾次差點吐嚕出去了。誰都不能告訴!

楊科看著闞大成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不想逼闞大成。洗完澡就走了,告訴闞大成春節(jié)他回家,和同事調(diào)換了值班的時間。你回不回家和我有啥關(guān)系?告訴我這些沒用的,還不如幫我查查錢是誰偷的呢?闞大成覺得楊科太嫩,不認(rèn)同楊科把他看成哥們。再怎么著,對楊科他有話留三分。其實,他知道楊科就是沒有看到單間垃圾筐里的避孕套,也明白布置出那個單間的意思,只要他不說明,自己又何必挑明白?

良宵賓館的夜晚比白天熱鬧,茍從良問闞大成哪天關(guān)門謝客過年,闞大成說啥時沒人了啥時關(guān)門,茍從良忙著招呼幾個蔫頭蔫腦的年輕人進了賓館,沒再出來。賓館里的幾個女人就剩下兩個,其他的都說回家過年去了。紅英每天早晨從賓館來澡堂,闞大成問她是不是住在賓館里,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挖一眼說他吃得不多管得不少。

臘月二十三,闞大成清理完澡堂的衛(wèi)生,紅英早就不搭手清掃浴室了,鍋爐的火還沒壓,就聽外面噼里啪啦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追趕的喊聲。他還沒有走出鍋爐房的門,就見好幾個警察沖了進來,四處查看,讓他打開浴室的門,將所有的燈打開。澡堂里外一片燈火明亮,闞大成不言不語,知道楊科是警察,從楊科的言談舉止上,他改變了一直對警察心存畏懼的狀態(tài)。警察也是人!這是楊科常說的一句話。是人,又不是老虎,怕啥!他這樣想著就更不緊張了,再說,該收拾的他都收拾干凈了,就是給人栽贓也得有證據(jù)才行。從澡堂里沒有找見他們想找的,就帶著從賓館里揪出來的幾個蔫頭耷腦的年輕人,還有茍從良,都上了警車,紅藍色的警燈搖晃著腦袋向遠處去了。茍從良被填進警車時,掙出腦袋對著闞大成說,幫我把門鎖上!順勢還點了兩下頭。

闞大成進賓館準(zhǔn)備將房間里的燈都關(guān)掉,不是還有兩個女人嗎?他想著就在走廊里喊:還有人嗎?茍從良點頭的意思是那兩個女人?等了一會,什么動靜也沒有。他出來準(zhǔn)備從外面用鏈鎖把大門鎖上,鎖鏈還沒有穿好就聽到幾聲腳步朝門口響來,他的頭發(fā)立在了腦袋上。明明沒人應(yīng)聲,哪來的腳步聲?穿鎖鏈的手不聽使喚了,門縫里露出那兩個女人驚恐的臉,差一點嚇得闞大成從門前的臺階上掉下來。

那兩個女人要住在單間浴室,答應(yīng)給錢。闞大成不同意,她們就不住嘴地求,說明天就走,回家!闞大成想,就住一晚,好歹她們明天就走了,警察不會殺個回馬槍吧,都這么晚了。兩個女人讓他陪著到賓館去收拾東西,也沒多少,就幾件衣服和一些化妝品。昨晚就回去睡了,本打算今晚不回了。闞大成不回家睡也沒辦法了,壓好了鍋爐的火,就換了衣服鎖門回家。大門是鏈鎖,告訴她們明天早點起來收拾好,他天不亮就來開門,讓她們離開。

十三

“你還回來干啥,死在澡堂得了!”連福珍看到闞大成進屋就坐在床上嚎開了,平時這個點她早就呼嚕聲聲了。

“有病吶?我死了,看誰還要你?大半晚的吵吵?!标R大成有些累,囑咐那兩個女人小心煤氣中毒,還是不放心,就把鍋爐房門上的小窗子拉開一條縫。

“你爸答應(yīng)闞老三了,要把那三間房子平分,你們?nèi)齻€一人一間。過完年就分,女兒還沒有畢業(yè),我看你咋辦?”

“分就分,還不是遲早的事?!?/p>

“說的容易,闞老三說要賣掉分給他的那間,還說賣給茍從良都不會賣給我們?!?/p>

“他想賣給茍從良?茍從良還不知道他的賓館還有沒有明天,還賣給他?”

“你瞎操心,對闞老三比女兒都當(dāng)緊,怎么樣?你還不是那個暖蛇的農(nóng)夫,還不是救狼的那個東郭先生!”

連福珍的記憶比同齡的女人要強,闞大成很少操心女兒的學(xué)習(xí),都是連福珍盯著,也就順帶著從小學(xué)到初中重溫了一遍課程。別的沒記多少,語文方面掌握的知識比他豐富,闞大成早就忘了,連福珍張口就來。尤其,是那些可以用來教誨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事例,一點細節(jié)都不會出現(xiàn)丁點差錯。

闞大成就給連福珍學(xué)了茍從良賓館里發(fā)生的事,他省略了茍從良點了兩下頭,還有他讓那兩個女人住進了單間浴室的事。

“哼,你是真沒記性,還是從你媽肚子里出來時忘了帶腦子?茍從良坐警車不是一次兩次,哪次不是頭天坐著去,第二天走回來?你還指望茍從良救你的澡堂,做夢呢!”

“這次不一樣。我看警車的號牌不是我們這里的,那些警察說話的口音也和楊科他們不一樣?!?/p>

“有啥不一樣?都是警察,茍從良的老板在公安局有人,人家有靠山,只要是警察,人家還怕找不上關(guān)系,像你這個木頭,死腦筋!”

闞大成聽連福珍這樣說,心里就翻騰分房的事,沒心思和連福珍糾纏。連福珍直到把闞大成分析成一個流浪狗,四處找食不得,最后凍餓致死才罷休,躺倒就扯起了呼嚕。闞大成半夢半醒,一會變成了流浪狗,一會又在澡堂,身子浮浮沉沉。茍從良真的又走回來了,從他手里接過的是澡堂的鑰匙,并限他三天搬走澡堂里的東西,說他要想繼續(xù)留在澡堂燒鍋爐,必須從他的褲襠里爬過去。他拿起劈柴堆上的那個柜撐子,一下掄在茍從良的頭上,茍從良的頭被他砸得粉碎,濺了他一臉一身的血。茍從良無頭的身子又向他撲來,他嚇得轉(zhuǎn)身想跑,腳卻如同焊在地上,眼看著血呼啦的身子撲到跟前,他一驚就醒了,滿頭的汗。外面的天還黑著,屋里有些冷,他拉了拉被頭,連福珍的一條肥胖的胳膊壓在他的胸口。他輕輕挪開,放進連福珍的被窩,就那么躺著等天亮。

想分房得有房產(chǎn)證,想到房產(chǎn)證他更睡不著了。

父親闞永發(fā)為了防止闞大偉偷走房產(chǎn)證,就悄悄把房產(chǎn)證和土地證,以及購買的手續(xù)都交給闞大成。放在家里怕連福珍看見,闞大成想來想去還是想到他的那個存錢的瓦罐。偷錢的人可能不止一次來過,闞大成放進去兩次十多塊錢,隨后就不見了,再后來就按楊科說的,卷些紙放進去,他觀察只動過兩次沒發(fā)現(xiàn)錢后,再沒有光顧過。他想偷錢的人再傻也不會把他想得傻到?jīng)]邊沒沿,肯定也不會再來了,他就將房產(chǎn)證這些手續(xù)都放了進去,過了幾天又把土地證拿出來藏在單間浴室的床板下面,裹好用膠帶粘在下面,整個又包了一層地板革。哪里想到,罐子里的那些手續(xù)還是不見了,他不敢告訴父親。托工友在房管局工作的兒子,要是發(fā)現(xiàn)有人拿著房產(chǎn)證補辦手續(xù)就告訴他,最好不要報案,他想私下解決。工友的兒子勸他最好在報上登丟失聲明,然后再補辦一下手續(xù),他死活不肯。那樣還不如直接告訴父親,父親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報紙,自己訂了幾分報紙,不理發(fā)就看報。連夾縫里的廣告都不放過,何況丟失聲明呢?

闞大成趁天色昏暗就到澡堂,打開大門時往周圍看了看,他又到賓館的門前,昨天落鎖時鎖鏈他拉扯得緊,看樣子有人推過門,鎖頭拉到靠近一邊的門把手,不是在兩個把手的中間?;蛟S是昨晚刮風(fēng)刮的。他輕輕敲了敲鍋爐房的門,想先讓那兩個女人有個準(zhǔn)備,免得嚇著她們。敲了幾下里面聽不見動靜,他就拿出鑰匙打開門,鍋爐里的煤還沒有燒透,他拉開燈就見里間的浴室門敞開著。他故意咳嗽了一聲,還是沒見里面有響動,借著鍋爐房里的燈光就看見里面的床上空著,伸手打開燈,那兩個女人和她們的東西都不見了。大門鎖著,她們是翻鐵門走的?他滿屋子又查看了一遍,啥蹤跡都沒有,轉(zhuǎn)身看見了垃圾筐里的衛(wèi)生巾。什么人嘛?他拎起垃圾筐走到大門口,鋼管焊接的柵欄大門不高,女人要翻起來也不方便。他后悔昨天應(yīng)該把鍋爐房門上的明鎖也鎖上,想到這里,他扔下垃圾筐跑回單間浴室,伸手順著床板底下摸了一遍,不像有被撬動的痕跡,手摸到了那個裝土地證的袋子,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

說好的早點來,已經(jīng)夠早的了,還是等不住,這兩個女人真是奇怪。他打開鼓風(fēng)機,安靜的澡堂醒了過來,還不到時候,洗澡的人再過一會才有。闞大成猛然覺得有些孤單無助,還有一絲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感,覺得到處都隱蔽著一雙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鼓風(fēng)機的響動打破了讓他害怕的氛圍,洗澡的人陸續(xù)來了,天漸大亮,他才覺得自己的身子徹底放展了。想到連福珍昨晚說分房的事,心里又填了一團亂麻。他想和楊科說說房產(chǎn)證的事,楊科會來洗澡么?算算時間,今天要是不來,那就到年后了。闞大偉過年還鬧不鬧,要為房子的事吵鬧,一家人就誰也別想好過。

“老板,水太燙了?!?/p>

他打開冷水閥,往鍋爐里添劈柴,柴火比煤火軟,還能省些煤。周圍拆遷的住戶把不要的破柜爛箱、破沙發(fā)、椅子,還有積攢的不太好的板材都讓他拉來燒鍋爐。沒事就將這些東西劈成長短一致,捆起來堆放在院子里,消防隊的檢查一次就要求他將這些劈柴清理掉,說是怕發(fā)生火災(zāi)。他嘴上答應(yīng),移到大門外,街道的人說影響環(huán)境的整潔。街道的人天天都來,他只好又挪進來。平時就可著燒劈柴,柴不經(jīng)燒,沒多長時間就燒掉了不少。

“老板,還是燙啊,你加沒加涼水?”

男浴室喊,女浴室也有人喊。闞大成進去看了看水溫計,可不,水溫超過五十度了,能不燙么。冷水閥打開了,水泵也在嗡嗡響,水溫怎么就不見降呢?他抬頭看中間那段塑料管,里面的水不多。水池里的水才下去了還不到一尺,進水口堵上東西了?水池在門后靠墻那里,上面大部分用木板遮著,留下一米寬的縫。闞大成拿起立在池邊的鐵鉤子,朝著池底的出水管口探去。池子將近他的肩部高,就踩著一個舊方凳,鐵鉤子碰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闞大成抬頭看看木板架子上掛的幾件衣服都在,又試探了幾下,鉤子掛住了里面的東西,他想著輕輕就提起來了,沒想到挺沉,用力往上一提,闞大成就看見了鉤子掛在衣領(lǐng)上,浮起來的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不用細看就是紅英!

我的媽呀!闞大成從凳子上摔在地下,連滾帶爬就出了鍋爐房,喊出的聲音都變調(diào)了。

誰報的警不知道,警察來了不少,洗澡的人全都跑光了。闞大成看著警察將紅英從水池里撈出來,在院子里找到一塊寬些的木板放在上面,拍完照,戴著手套口罩的警察解開紅英的衣服,就像給紅英做全面體檢,手指腳趾都挨個搬著看了個遍。澡堂的大門關(guān)著,外面拉著一條帶子,還有警察在守著,周圍的人黑壓壓擠成了一片。

闞永發(fā)、連福珍、闞大同都在外面,緊貼著那根帶子站著,闞大成看到父親很鎮(zhèn)定,連福珍和警察哭嚷著要進來,闞大同搓著手,看看父親,又看看蹲在鍋爐房門口的闞大成。闞大成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就一直垂著頭不言語。警察讓他從昨晚離開澡堂講起,一直講到發(fā)現(xiàn)紅英為止,他還等著警察問這之前的事,警察沒問,他也就沒說。

紅英被送到了殯儀館,闞大成被帶進了公安局,家里人不讓見。

會不會是那兩個女人把紅英淹死在水池里,紅英怎么會知道她們在單間浴室里,她們之間有多大的仇?闞大成怎么也捋不出頭緒。

闞大成把近三天的行蹤全部講了一遍,警察拿來他身上的那串鑰匙,讓他指出哪把鑰匙是賓館大門上的。問他澡堂大門的鑰匙除了他誰還有,他說連福珍有。連福珍被警察傳喚來,詢問了半天,根據(jù)她所說的,都有人證明是事實,闞大成也講了晚上將連福珍的胖胳膊放進被窩的事,警察讓她在紙上簽完字就放回去了。

闞大成不知道自己成了殺害紅英的最大嫌疑。

十四

茍從良回來了!

那輛掛著外地牌照的警車上,下來三個警察,賓館門口等著的那幾個處理紅英被殺案的民警,接過交接的手續(xù),一起帶著茍從良進了賓館。澡堂的大門嚴(yán)嚴(yán)實實地掛著一把大鎖,看熱鬧的人圍在賓館門口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那條警犬在賓館里叫了起來,一陣撬動木板的聲音過后,就聽里面有人大聲說,你不是說沒有嗎?這是什么,你給我解釋一下?沒有聽到茍從良的聲音。

其實,茍從良沒有想過要販毒,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去年冬天,賓館里來了幾個年輕人要午休,房間反正是空的,他就讓小服務(wù)員給開房。四個人要開一間房,里面就兩張床怎么休息?賬也沒法算。他看著沒了主張的小服務(wù)員不知道怎么說,就讓她去打掃房間,由他來對付。

“要開就開兩間,你們四個人開一間怎么睡?”

“我們不睡,就休息一會。房錢可以算兩間的?!?/p>

“嗨,早說不就妥了。開房?!?/p>

那幾個人好像幾天沒有睡覺,眼睛快睜不開了,走路搖搖晃晃的,小服務(wù)員還沒有從門口讓開,他們幾乎是撲進房里去的。茍從良想想覺得奇怪,等了一會也聽不見他們說話,就拎著暖壺裝作送水,直接推開房門就進去了??吹剿麄兯膫€圍在床上吞云吐霧,茍從良頓時明白這幾人抽的不是普通的煙??吹疥J進來的茍從良,他們幾個嚇得從床上跳了下來,細看是老板就滿不高興地說,不知道敲門,嚇?biāo)廊肆耍?/p>

“我的賓館還不想關(guān)門,你們還是另外找地方,好嗎,哥們?”茍從良還是有些擔(dān)心,要讓那個管片民警撞上,還不得關(guān)門歇業(yè)。

“我們可以加錢,就一會。別那么死板,抽兩口就走,誰也看不見。”

“那就加一倍的房錢。”茍從良想著他們肯定不會答應(yīng),有意提高收費標(biāo)準(zhǔn)。

“不就一倍的房費,只要你看見不說就行?!?/p>

那幾個人用火機在一片錫紙下烤,錫紙上的東西冒著淡淡的煙霧,他們低頭用鼻子死命地吸著那些煙霧。

“這次的包子摻假太多,真他媽黑心?!蔽甑倪€覺得不夠,就嘟囔著罵。

“上次那貨還行,這次太他媽坑人?!?/p>

茍從良沒想和他們多說,聽他們抱怨就接著聊了起來。從他們的口中,茍從良知道了那指甲大的一包就是幾十元,以前他認(rèn)識的那些人也有吸毒的,他嘗過一回,被老婆罵了幾天。他認(rèn)識一個販毒的叫青皮,青皮給他講過毒品的利潤很大,只要肯做就有發(fā)財?shù)臋C會。茍從良那時被老婆看得緊,要不然早就入那行了。后來他離婚了,青皮犯事進了監(jiān)獄,他到處找活,最后算是落腳到這個賓館,他只是掛名,老板另有其人。

那幾個人點燃了他心里一直沒有熄滅的發(fā)財夢,守著這個半死不拉活的賓館,每個月就那幾個錢,日子啥時能好起來?不如拼一下!青皮就像一直在那里等著他的加入,出獄后重操舊業(yè),干別的青皮嫌來錢慢。茍從良販賣毒品的事做得很隱蔽,時常來往的就那十多個吸毒的,說好時間到賓館來吸,吸完就趕快走人。大半年時間,茍從良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那伴著危險的好日子,有時也想收手,幾次危機順利脫險,膨脹了他的僥幸心。

本想乘節(jié)前抓緊掙些錢,沒想到外地供貨的被抓,人家順藤摸瓜就找到了這里。外地警方?jīng)]有聯(lián)系本地的公安,老板也沒得到任何信息,就被穩(wěn)穩(wěn)地抓了個正著,幸虧毒品藏得嚴(yán)密,他們進來抓住了那幾個剛剛吸完毒品的人,連同他一起填進警車帶走了。好在那些錢都打進了老家兒子的戶頭上,手里就是周轉(zhuǎn)的幾千塊錢,早晚會有這一天,茍從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就到了。他堅持不吸毒,就是為了兒子,老婆離婚扔下七八歲的兒子,獨自離家。日子也能過下去,可他酗酒、鬧事、小錢不想掙大錢掙不來,太多的不著調(diào),老婆實在忍受不下去,也開始喝酒抽煙打麻將,湊合不下去,只好離了。把兒子交給老父親,他就想出來打拼,可是他就是歪點子多,正主意想不出來,干啥長不了。大半個西北快走遍了,才在這個賓館落腳。老板看上的就是他身上的痞勁,還有就是外地人,沒有太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一旦有事就可以直接開掉,不沾不染。

他下車看到澡堂的大門鎖著,煙囪里沒熱氣,想著是過節(jié)關(guān)門。他不知道紅英已經(jīng)過了鬼門關(guān),進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更不知道,闞大成此時正坐在一把特殊的椅子上,手腕、手指連接著傳感器,回答著辦案民警的提問,兩個民警盯著那個機器的屏幕。后來他才知道,那是用來測謊的儀器。

闞大成對這些問題回答過四遍了,問來問去就是這段時間的行蹤和來往的一些人。整天守著澡堂,大部分時間吃住都在一個地方,對有些洗澡的說不上熟悉,至少也知道就是附近的一些租房客,再說紅英被殺,怎么到了澡堂的水池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偏偏就發(fā)生了。人不是他害死的,就是死在了水池里,那也是別人干的,他從剛開始害怕得要死要活,問過幾遍,回答了幾遍后,他從懵懂迷惑的殺人感覺里走了出來,清醒了,就不再覺得害怕,講完了也就講完了,就像講別人家發(fā)生的事,心不再像棒打了的皮球狂跳半天才能靜下來。

辦案的民警從賓館里找到一個拉桿箱,在闞大成面前打開,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里面的東西。他看了看就認(rèn)出都是紅英平時穿的那幾件衣服,經(jīng)常穿出穿進的,也就那幾件,隨便扔在一堆衣服里,他也認(rèn)得出來。從夾層掏出七八張身份證,問他見沒見過這些人。他跟蹤紅英有段時間了,只是每次看到的都是背影和側(cè)面,正面沒看到,他認(rèn)出有一張相片上是紅英,但名字卻不叫紅英,明明就是紅英。這是咋說的?這些女人能告訴你真實姓名?那個民警看了看一臉不惑的闞大成,甩下這句話,就收起箱子拎走了。

闞大成被帶進候問室,他隱約看見闞大偉被帶進了另一間候問室。三兒怎么會被叫來了呢?他站在候問室的鐵柵欄門前,悄聲喊:

“大偉,大偉,是你嗎?”

“喊啥,喊啥!規(guī)定你白學(xué)了?”

“我想問那邊進來的是不是我弟弟?!?/p>

“這是你該問的事嗎?”

值班的民警從門口的椅子上站起來訓(xùn)斥了幾句,闞大成只好悻悻地回到墻角坐下了。家里人誰也不讓見,大偉犯事了?

十五

紅英被殺死在澡堂的水池里,成了年節(jié)最大的熱門話題,從澡堂向四周蔓延。一些知道澡堂是闞永發(fā)家老大開的,理過沒幾天的頭又靠在了理發(fā)椅上,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將話題引到這件事上。闞永發(fā)已經(jīng)幾天沒有來理發(fā)店了,老大進了局子,他相信兒子不會殺人,還是手抖得拿不住理發(fā)的工具,只好天天到局子里打聽消息,辦案民警把家里的幾個人都叫過去問話,簽完字就讓離開。連福珍把那晚闞大成在家拉屎的事都講了,三個辦案民警分別問了她一遍,她簽完字都要說,就是借闞大成十個膽子,他也不會殺人。辦案民警笑笑說,狗急了能跳墻,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你沒聽說過?

“理發(fā)就理發(fā),哪那么多話?我們開的是理發(fā)店,不是報社?”闞大同被理發(fā)的人問急了,就扔下理發(fā)的工具,理發(fā)的人自知問的不合時宜,就訕訕地不再說話。

連福珍沒心思到理發(fā)店,來人就說紅英的事,闞大偉有問必答,被闞大同罵了幾次才有所收斂。那天他正悄聲給一個理發(fā)的講紅英如何被警察脫光檢查,本來他就沒看見,全憑自己的想象在編造。正說得起勁,進來兩個民警問誰是闞大偉,他說,我是。隨口又說,你們不是已經(jīng)問過我了嗎?他趔趄著不想走,還是被帶走了。闞大同看也沒看他,聽他喊,二哥告訴爸一聲,他還是沒吱聲。

往年都是一大家人聚在父親家里吃喝,過了初五就開門營業(yè)。闞大成進了拘留所,家里少了一個人,又?jǐn)偵霞t英被殺這件事,家里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年三十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就各回各家,闞永發(fā)在年前準(zhǔn)備好的很多東西沒人動,炮仗好好地原樣放在陽臺上,過了一個鴉雀無聲的年。

過完年初三理發(fā)店就開門了,周圍的店鋪貼著喜慶的對聯(lián)和福字,緊閉的店門依舊透出節(jié)日的氣息,好像推開就會碰見一張張笑臉,傳出一聲聲問候。理發(fā)店的門臉空曠,誰也沒有心思張貼對聯(lián)和福字,在那一排房子里突兀出一股清冷和孤寂。連福珍過來看看沒人,就拉著臉回去了,闞永發(fā)拿來澡堂的鑰匙,清理好水池和衛(wèi)生,把鍋爐點著,那根高高立在房頂上的鋼管煙囪,噴出一股濃煙,附近的人都跑到澡堂,有人勸闞永發(fā)不要燒了,誰還敢來洗澡,晦氣死了!闞永發(fā)不言不語。闞大同過來看著父親吃力地掏爐灰,就接過鐵锨將爐灰掏干凈,拉出去倒掉。說,我去店里,就轉(zhuǎn)身走了。

闞大成走出拘留所的大門,遠遠近近的炮仗聲起起伏伏,父親闞永發(fā)抱著一件大衣,闞大同朝路邊的出租車招招手。父子三人坐在車上,闞大同坐在司機的旁邊,闞大成和父親坐在后排。從上車,他就一直躲閃著父親的眼睛,誰也不說話。他身上穿著父親帶來的大衣還是覺得有些冷,就往父親的身邊靠靠,父親伸出胳膊攬著他。闞大成再也忍不住了,死命地壓著聲哭泣,父親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

“對不起,爸?!?/p>

“人又不是你殺的!”

“我讓你不省心,對不起,對不起,爸?!?/p>

闞永發(fā)想起老大跟著自己從小過的那些苦日子,眼睛里漫起了雨霧,怪自己沒本事,好不容易日子掙扎得好些了,又出這事。澡堂是沒法開了,老大又怎么辦呢?

“爸,老三呢?”

“問他做啥?進去了!”

“進去了?”闞大成不愿意相信,他寧可相信自己看錯了,認(rèn)錯了。

“大哥,你就當(dāng)我們家沒他這個人,就是個惹事精。進去了省心,早該進去了!”闞大同頭也不回,好像說給司機聽的。

“老二,人都進去了,還說啥。打聽打聽看局子里咋處理?!?/p>

“我閑得慌!最好多判幾年,免得禍害人。偷到自家人的頭上來了,還算人么?”闞大同說得咬牙切齒,咯吱咯吱的挫牙聲宛如闞大偉此時就在他的牙齒間放著,一下子就咬透了。

闞大成看看父親,聽不明白大同說的啥意思。

“就是你煤堆里藏的那個罐子,里面的錢都是大偉拿走的,還有房產(chǎn)手續(xù),都是他拿的。”

“還說拿,警察都說那是偷,不管是自家人的東西,還是別人的,那就是盜竊。大哥,你也是,就那幾千塊錢還東掖西藏的,圖啥?”闞大同邊說邊搖頭

“他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還不是你平時慣的,能掙錢了,還偷摸著給他。誰不知道大嫂看錢看得緊,你能給他錢,他就認(rèn)為你有私房錢。他從澡堂出來看你上了煤堆,蹲在那里,還東張西望,就動了心思?!?/p>

“自家人,拿就拿了。我明天去局子里找找人,看能不能說說算了?!?/p>

“還自家人,他要是親兄弟也不至于缺德到往罐子里撒尿。不過,還多虧他的那些尿,要不還讓他賴到別人頭上去了?,F(xiàn)在的公安,辦法就是多,用尿都能找著人,了不得?!?/p>

藏好了房產(chǎn)手續(xù),過了快一個月,他乘天黑過去查看。掀開蓋子就聞到一股尿騷味,伸手進去摸了一手尿,房產(chǎn)手續(xù)蹤跡皆無。怎么會呢?事情趕得就那么巧。那晚,楊科加班搞案子回去的晚,路過澡堂見大門鎖著,煤堆上有個黑影在動,他問了聲誰,就見黑影站起身在撒尿,他用手電一照是闞大偉,闞家哥仨他都認(rèn)識,闞大偉說和媳婦吵架在澡堂將就一宿。楊科知道闞大成丟錢的事,房產(chǎn)手續(xù)的事他沒聽說,再說是他弟弟,更不會往那方面想。闞大成被帶到公安局后,說是認(rèn)識楊科,辦案民警找楊科問了問情況,楊科也問了闞大成澡堂發(fā)生的這些事。聽說闞大成放在罐子里的房產(chǎn)手續(xù)也都丟掉了,他就想起來碰到闞大偉那件事。紅英被害是否也和他有關(guān)呢?幾件事串起來,就一項一項排除。闞大成說從來沒有讓闞大偉在澡堂住過,辦案民警就更加懷疑。闞大偉百般抵賴,辦案民警說提取的尿漬能證明就是他本人的,有理有據(jù),聽完他就泄了氣,又想到被楊科撞見,就猜可能被楊科盯梢了,只好一一招供。

闞大偉是非判不可。楊科給闞大成講了半天,他還是磨磨嘰嘰不走,同事喊楊科下去找人,他才離開派出所。

紅英死了,茍從良說闞大成容留婦女賣淫,沒有證據(jù)。那兩個女人先后被找到,她們指證茍從良強迫、容留婦女賣淫,也證明紅英在賓館賣淫,至于紅英有沒有在澡堂那個單間浴室賣淫,她們都說不上,只知道紅英在澡堂搓澡掙錢。辦案民警拿出從紅英拉桿箱里搜查出的那些身份證,其中的一個女人才說紅英背著茍從良,給那幾個女人牽線拉客,要是人手少,她自己也干。茍從良滿以為賓館里的女人早就跑完了,沒人能證明他強迫和容留婦女賣淫。以往稍有不慎惹出事來,老板就扣他薪水,分明是他信息來得太晚,還怨自己行動不利索,他很氣惱。原本想干到春節(jié)就收手回家,直接炒了老板的魷魚,回老家專門販毒。哪里想到外地供貨人被抓,當(dāng)天就供出了他們幾個下線,真是做夢都沒那么快。他想把闞大成繞進來,只要紅英承認(rèn),闞大成有嘴也說不清,本想兩個人合計從闞大成身上詐筆錢出來,計劃還沒有展開,自己販毒的事就被紅英發(fā)覺了。紅英死活要讓他收手,還威脅要不收手就告發(fā)他,她跑單幫的事,茍從良早就有所察覺,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這個女人,我出去輕饒不了她!茍從良不明白辦案民警圍繞著紅英問個沒完沒了,到底是啥情況?難道紅英真把自己給告發(fā)了?就是告發(fā)了,也就這么多事,和紅英有多大關(guān)系?紅英還活在茍從良的生活里。

十六

那兩個女人壓根就不知道紅英就睡在水池里面,看到茍從良被警察抓走,她們裝作住賓館的客人蒙混了過去,后悔沒有和其他女人一起回家,為了多掙倆錢差點把人搭進去。兩個人在單間浴室半宿都不敢合眼,怎么想都感到不安全。紅英頭天晚上出去就沒回來,說是要有客人就回來叫她們,等了半晚上也沒見紅英的人影,茍從良氣得大晚上的歇一會罵一會,睡覺時把門從里鎖死,說誰敢給紅英開門就打斷誰的腿。

紅英究竟是誰害死的?辦案民警一籌莫展,最有可能的幾個人都一一排除掉了。從周邊的幾個工地追蹤紅英行走的線路,還是斷在了當(dāng)天夜里回來的路上。她把撒出去的幾個女人挨個收回來送到出租房,和最后一個分手離開是凌晨一時左右,距離賓館和澡堂就隔了三排平房和兩棟樓房。確定好時間點,幾個辦案民警將所有的談話材料一份一份過目,有一個民警發(fā)現(xiàn)茍從良的材料里反映出,當(dāng)晚有兩個吸毒的是十二點左右離開賓館的,有沒有可能是那兩個吸毒的干的?

茍從良怕出意外,常到賓館吸毒的就那十多個,生面孔他不接待。民警問到那兩個人,他就說和他一起被帶走的幾個當(dāng)中就有那兩個。根據(jù)茍從良的描述,辦案民警從戒毒所提出那兩個吸毒的,將他們帶進詢問室還沒開口問,他們早就渾身篩糠一樣抖個不停,沒費勁就招了。

那兩個吸毒的從賓館出來,商議著明天的毒資怎么搞,就在那一片準(zhǔn)備下手,目標(biāo)還沒有確定就碰見了正往賓館走的紅英。他們怕紅英認(rèn)出來就掏出兜里的絲襪套在頭上,紅英從樓房胡同里拐出來,他們就撲上去掐住了紅英的脖子。剛吸完毒精神頭足,等他們把紅英上下兜翻了個遍沒發(fā)現(xiàn)錢,一個就動手解開紅英大衣上的扣子,將手探進紅英的胸罩,從里面捏出一卷錢。等他們松開手,紅英已經(jīng)暈了過去??粗c軟在地的紅英,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們從賓館出來看到闞大成在鎖澡堂的大門,就想到要是能把紅英填進澡堂鍋爐里,一晚上肯定燒沒了。兩個人抬著紅英悄悄地挪到澡堂門口,費了很大的勁把紅英從大門下面的縫子塞了進去。試著推了推鍋爐房的門,稍用勁就推開了,闞大成拉上門以為鎖好了,門其實根本沒鎖上,水池離門近,門受潮關(guān)起來發(fā)澀。

鍋爐里的火被闞大成壓得很嚴(yán)實,添煤的口不大,根本塞不進一個人。他們正在發(fā)愁就聽紅英哼了一聲,站在水池邊的那個一只手摸到了池子里的水。他們想都沒想就抬起紅英扔進了水池,紅英開始掙扎,一個反剪著紅英的兩條胳膊往水里壓,一個按著紅英的雙腿,不一會紅英就停止了撲騰,像一條干硬的面條入了水,慢慢沉了下去。明天浮上來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一個脫掉身上的衣服下到水池,摸到了貫通池底的一根暖氣管道,解下紅英脖子上的圍巾攔腰把她系在管子上??赡芴^緊張,扣子只挽了一下就憋不住氣上來了,草草穿上衣服翻過大門就跑了。

水池在門后面,光線弱,上面只留了一米寬的縫,上面還堆著一些破爛,闞大成除非清理水池,一般就把手伸進去看水的多少,反正每天都要蓄滿,以防停水。紅英挽在頭上的長發(fā)在掙扎時就散開了,她的頭靠近鍋爐的進水管口,鍋爐里加水,她散亂的頭發(fā)就一綹綹被吸進了進水管。洗澡的人多,水加得勤,越來越多的頭發(fā)就把進水管堵塞了。

案件真相大白。

茍從良后來判了幾年,那兩個害死紅英的吸毒的怎么處理的,闞大成都不知道,他也不想打聽。闞大偉判了一年半,拿到法院的判決書,他老婆秋紫就找到闞永發(fā)說,我懷孕了!手里攥著孕檢B超單子。

元宵節(jié)剛過,拆遷的通知就在那片待拆遷的小區(qū)四處張貼上了,賓館和澡堂門口的墻上,用白粉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又在拆的外面畫了一個圓圈,到底是拆還是不拆?看架勢是真要拆了。闞永發(fā)答應(yīng)秋紫,要是她愿意把孩子生下來,那三間房就有她一間,要是不生就想都不要想。闞大同不同意,秋紫也知道了闞大偉不是闞永發(fā)親生的,沒底氣強硬要求,只是哭,闞永發(fā)說自己定下的不會變。楊科幫闞大成在一家銀行找到了燒鍋爐的工作,天熱就只負(fù)責(zé)五層樓里的廁所衛(wèi)生。連福珍理發(fā)的位置自動前移,闞永發(fā)只是應(yīng)老顧客要求才上手,大多數(shù)時間就坐在他的那把理發(fā)椅上,翻來覆去地看那些報紙上的新聞。

楊科搬到單位去住單身宿舍了。在銀行門口偶然碰到闞大成,閑聊時扯起紅英,說紅英就是茍從良離了婚的老婆。一年后,茍從良才知道紅英被吸毒的害死,茍從良在監(jiān)獄自殺未遂,還被加了刑期。楊科走了很遠,闞大成還站在銀行門口發(fā)呆,他想起連福珍早上出門罵他是掏廁所的,就啞然地笑了一下,不管連福珍怎么樣,他覺得都要對連福珍好,哪怕罵得多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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