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紅
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翻過無數(shù)座山,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大海?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呆呆地望著門前的大山這樣想。一個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對大海的向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赡菚r候,我連縣城都沒去過,怎么知道大海在哪里?村里的老人也從來沒見過大海,但他們會用異常肯定的語氣說:“大海,當(dāng)然在很遠的地方,當(dāng)然是很美的,精衛(wèi)鳥能飛到。”
聽到這句話時,我就會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天盡頭,不動聲色地想,長大后一定要去一次精衛(wèi)鳥能飛到的地方。那時候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詩句還沒有流行,但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通過各種版本的敘述被重復(fù)了N次。
山里的孩子只見過小溪,連大江都沒有見過,怎么想象得出大海的遼闊。對于從來沒見過的事物,人們到底能知道多少?在我們那個依山傍水的小村里,連老師都不大敢談?wù)摯蠛?,遇到有關(guān)大海的課文,總是草草應(yīng)付一下就過去了。我敢肯定老師也沒有見過海,那時的交通如此不便,去海邊,從我們的小村出發(fā),也許三天三夜也到不了呢。
后來,我考進縣城高中,高中班里只有一個同學(xué)見過大海,因為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海軍。我仰望他,就像仰望自己的偶像,他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看到大海,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永遠在遠處呼喚著我。
在山里,我被擠壓得很小,站在老家的屋檐下,抬頭望,除了山,還是山,重重疊疊。特別是陰雨天,山好像直接壓在我頭頂上,壓得我透不過氣,身子都無法挺直。山上密密麻麻長滿了樹,縱橫交錯的山道,很多時候走著走著就沒路了。迷路是很正常的,然后我要從那些荊棘和雜草中突圍出來,好像只有沖破了這些障礙,不斷地找到新路,我才能獨自長大。在山里,人如此渺小,像左突右沖的螞蟻,只能看到鼻子底下的那塊天地。那段日子,我總是感到特別壓抑,寒冷的冬末,麻雀紛雜站在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不知道從哪個角度,可以到達我向往的山外世界。
為了走出大山,我異常發(fā)奮地學(xué)習(xí),記得誰說過,只有高考才能改變山里孩子的命運。我每天看著隔壁阿哥汗流浹背地在地里干活,背扛著整捆的柴火從山上下來,我知道我干不了這樣的農(nóng)活,讀書成為我唯一的出路。那段時間,金庸的武俠小說正在風(fēng)靡,電視劇《霍元甲》正播放得轟轟烈烈。為了高考,我一再克制瞄一眼的欲望,杜絕了所有的誘惑,沒日沒夜地看書,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村里人都把我的事例拿出來教育自己的孩子。
18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走出大山,雖然學(xué)校不在海邊,但同寢室有一位寧波的同學(xué),一下子感覺大海離自己近了。
寧波同學(xué)經(jīng)常給我們講海的神奇。那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她家玩,真真切切地感受一番大海。大學(xué)四年,寢室的姐妹們計劃了好幾次,但最終未能成行。
第一次看見海,是工作之后第三年,在廈門。
我們?nèi)B門的那天,天氣出奇的愜意,涼絲絲的風(fēng)里夾著細細的小雨,整個廈門便籠在一片如煙的雨霧里。雨不足以濕衣,卻讓人有一種霧里看花的朦朧。坐在火車上,我就想,我去廈門主要是沖著海去的,我終于可以看見生命中的第一片海?;疖嚱?jīng)過海堤旁側(cè)時,我想海就這樣風(fēng)雨兼程奔進了我的生命。
第二天在鼓浪嶼的頂峰,我看見一片純凈的海。蔚藍、一望無際,燈塔在不遠處高高矗立著。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海,這就是你渴望已久的海,這就是你夢里呼喚的海。
走向海濱,便聽見了濤聲。那濤聲漫過遠處的島嶼,漫過近處的礁石,漫過腳底的沙灘,一直漫到我的血液中。沒有一絲遲疑撲進大海的懷抱,我仿佛成了六七歲的孩童,忘卻了憂愁,忘卻了勞累,有的只是這一刻心滿意足的快樂和隨心所欲的自由自在。遠處的波浪像百合花一樣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翻過一層一層的浪尖來到你腳下的,定是開得最嬌嫩的那一朵。
我被這份美麗所感動,久久地佇立在海灘上不肯挪步……恍惚自己就是一條美人魚,正靜靜地等待著天邊的第一縷陽光把我化為一個七彩的水泡,融入大海的深處。
浙江洞頭,是我與大海結(jié)緣的第二站。洞頭比鼓浪嶼原始,這兒的日子被時光濃縮著,看得見歷史和過往。我們從洞頭主島的一個碼頭上了一條小漁船,興致勃勃地打算繞半屏山一周。漁船很簡陋,甚至沒有一只救生圈,馬達“吧吧吧”一陣轟鳴就帶我們駛離了岸邊。
海水很藍,陽光灑在海面上,閃著銀色的波光,大伙興奮地笑談著,船離岸越來越遠。小船繞過一塊礁石后,海浪突然大了,風(fēng)從遙遠的海平面吹過來,掀起一個又一個的巨浪。那浪頭就像一座座峻峭的山峰,一下子把小船推上山巔,一下子又跌落到深谷,海水仿佛要從我們頭頂硬生生地壓下來。小船在奔騰的浪花間顯得那樣弱小,每一次起伏都讓我產(chǎn)生小船就要被掀翻的錯覺。原來,真正的風(fēng)浪是如此刺激,如此忘我?;爻讨校乙猹q未盡,希望再到浪尖上去折騰一番,我的豪邁和勇敢讓同船的人大為詫異。
以后的日子,我每年像秋風(fēng)一樣,從世界的這頭飄到世界的另一頭,只是為了各種形形色色的海。西西里島、濟州島、巴厘島、海南島……大海,總能讓我開心快樂。望著大海,心中三千煩惱絲就滌蕩一空了——如果天地有靈,大海有情,我覺得自己就是這海天之間的幸運兒。
風(fēng)從海上來,傾聽大海的聲音,就是傾聽靈魂的聲音,傾聽自由的聲音。濤聲漸漸地洗滌了塵世的喧囂,孔子說君子正身之法就是“自查不惑而內(nèi)自省也”,遠離浮華,遠離虛幻,才能聽見生命的本真,才能回歸內(nèi)心。感謝生活在艱難和刺痛之后,讓我看到美好;感謝生活,讓我知道除了幻滅,還有遠方的詩意和溫情。
漂泊是生命最原本的狀態(tài),人生從來都沒有歸宿。我一直用磕磕絆絆的文字,記錄生命中一次次匆匆忙忙的遺忘……下一陣風(fēng)起,我不知道自己會站在哪一個未知的路口。風(fēng)從海上來,但不知道它會往何處去……海浪起起伏伏,它并不告訴我答案,或許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答案。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