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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白馬少年時

2018-08-16 04:53何林霖
故事林 2018年16期
關(guān)鍵詞:安瀾

何林霖

找到早已定好的旅館,桑安瀾進了房間,把自己塞進消毒水的懷抱里。冰涼的床單貼著面頰,西北風(fēng)在窗外呼嘯而過,室內(nèi)開出一朵寂靜的花,她想起一個人來。

1

17歲的桑安瀾,在明德高中的三年級無人不曉。

文科第一名。校長的女兒。

同學(xué)的眼光總是蘊含著太多紛雜的信息,桑安瀾毫不在意,每日里一人來去,安之若素。

寄宿制的明德高中規(guī)定3個星期回家一次,其余時間不許出校門,禁止帶手機。幾乎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使得青春期躁動的荷爾蒙愈發(fā)難以克制,黑暗的道路上,桑安瀾瞥一眼躲在廊柱后面接吻的兩人,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回來了?”燈光下的母親抬起頭,眉心有淺淺的川字紋路,“給你熱了牛奶,順便把這幾道錯題看一下?!?/p>

桑安瀾應(yīng)聲坐到桌前,接過上午剛交上去的卷子細(xì)看母親批改過的痕跡。牛奶在一旁散著熱氣,她不小心抬手碰到,燙了一下,輕輕一抖,又默默地縮回去。

“看完早點睡,我走了?!遍T被母親帶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

樓道里還有剛回到公寓樓的年輕老師在說話,和著水房“嘩嘩”的流水聲,嘈雜細(xì)碎。桑安瀾安靜地坐著,訂正完一張卷子。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熄燈鈴響過,桑安瀾拉開窗簾向外看,籃球場上一片漆黑,人群早已各自歸巢,寢室樓的燈也都黑了下來。

她把牛奶一飲而盡,關(guān)燈睡覺。

第二天的英語課上,同桌側(cè)過頭:“哇,分?jǐn)?shù)好高,哎,果然你媽媽又給你講過了啊?!鄙0矠懳⑿c頭,會意地把訂正好的英語卷子遞給她,繼續(xù)做數(shù)學(xué)題。

這周剛好放假,上午課結(jié)束后,滿校園都是大包小包往外走的同學(xué)。班里只剩下桑安瀾一個人,她不緊不慢地寫完最后一行筆記,收拾好東西,把新發(fā)下來的各科試卷疊成邊角服帖的一摞,這才鎖上教室門離開。

吃完午飯,她還要回來上自習(xí)。

然而等到她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班里的門開著,講臺一側(cè)的座位上多了一個人。

“桑安瀾?”他從書山題海中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溫柔俊朗的臉,沖著她笑,“來學(xué)習(xí)?。繉W(xué)霸果然不一樣?!?/p>

桑安瀾攥緊手中的鑰匙,一臉怔然:“竇飛航?你怎么沒回家?”

2

3個月前,30歲的桑安瀾從公司辭職。

桑安瀾決定拋下母親,出門旅游。

母親和她大吵一場,斥責(zé)她不知好歹,自毀前途。

“好不容易要晉升了,不就是一點刁難,哪里的上司不是這樣?”

“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p>

旅行社的小姐姐笑瞇瞇地為她推薦旅游套餐,桑安瀾把指尖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落在了酒泉上。

她看著這兩個字發(fā)呆,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在舌尖打轉(zhuǎn),來去之間總覺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

而當(dāng)她終于踏上這片土地,在暈車后栽倒進巨大的麥垛時,忽然就把什么都記了起來。好像一條魚終于被網(wǎng)住,在漁夫賣力地拉扯中逐漸浮出水面。

桑安瀾拒絕了導(dǎo)游的安排,自己坐車去了玉門關(guān)。

9月的酒泉風(fēng)很大,桑安瀾盤起頭發(fā),用紗巾裹了口鼻,戴著墨鏡站在關(guān)隘的遺址前仰頭看,喬其紗的長裙在砂礫間抖出一片雪色。她頓足許久,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把耳機插上,終于點開一首歌,耳機瞬間流瀉出抑揚頓挫的蒼涼:

……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guān)。

我改換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涼無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寶釧。

……

咿呀的閩南語,把她的思緒漸漸帶到了過去,而30歲的桑安瀾,孤身一人,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伴侶,也沒有母親,站在一望無際風(fēng)沙漫天的玉門關(guān)前,終于落下淚來。她想起了17歲的高三那年,沒有朋友,沒有伴侶,孤身一人的自己。

3

17歲的桑安瀾站在空寂的教室里,面對著熟悉又陌生的男同學(xué),一時間不知所措。

竇飛航坐在桌前,饒有興趣地看著桑安瀾:“我這次不回家,聽同學(xué)說你假期都在班里上自習(xí)?”

太久沒和男同學(xué)這樣聊過天,桑安瀾竟一時有些口拙,吶吶應(yīng)道:“嗯?!彼诘?排左側(cè),竇飛航則坐在第1排靠右,原本以為這樣結(jié)束對話就行了,誰知竇飛航竟突然轉(zhuǎn)過了身,搭了條胳膊過來,語氣熟稔地繼續(xù)搭話:

“學(xué)霸,先別忙學(xué)習(xí),聊會兒唄?”

教室里雖然只有兩人,但摞得厚厚的書本資料仿佛一堵墻一樣,把他們隔了開來。桑安瀾看著半隱在書墻后面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竇飛航長得還不錯,有雙笑起來很溫柔的眉眼,銀框眼鏡襯得書生氣濃厚——長得倒像個好學(xué)生似的,她暗想。

“聊什么???”她把桌上的政治資料筆記都撥出來堆在一起,順手撩起垂在右臉側(cè)的及肩短發(fā),掛在了耳后,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翻頁。

“嗯……我聽同學(xué)說,你跳舞很好啊,一二年級的時候他們都看過?!备]飛航把下巴磕在后座的書垛上,眨巴著眼睛看桑安瀾,“怎么你到了咱們班這么低調(diào)?”

他的語調(diào)太輕松,表情又太善意,桑安瀾不由得放松下來,停下手中的動作,笑著回他:“都高三了,學(xué)習(xí)最重要啊,跳舞又不能保送我上大學(xué)。”

竇飛航揉了揉揉鼻子,不好意思似的:“你怎么就能天天學(xué)這么久呢,放假了我都坐不住?!?/p>

桑安瀾嘆了口氣:“我媽在后面看著我呢,你說我壓力大不大?”

竇飛航嘖了一聲:“我覺得宋校長平時還挺好說話的,不過對你確實很嚴(yán)格。”

桑安瀾聳了聳肩:“是不是挺慘的?”

竇飛航連忙擺手:“不不不,你可千萬別這么想,”他干脆繞過講臺,拎著凳子坐到了桑安瀾對面,“隨時隨地都有老師給補課,多少人羨慕!你要知道,我們這種家在農(nóng)村的,別說請老師補課了,假期里有什么不會的問題都找不到老師問?!?/p>

桑安瀾聽多了這種話,心中毫無波瀾,面上卻禮貌微笑:“是啊,我確實比你們條件好,所以只能聽話努力學(xué)習(xí)咯?!?/p>

竇飛航卻意識到了什么,笑笑換了話題:“你最近喜歡聽什么歌?”

“最近?”桑安瀾捻著書頁的手指無意識地搓了搓,“我啊,上了高三就沒聽過歌了,電腦啊、電視啊、手機我都不碰了……”

竇飛航立刻崇敬起來:“了不起,我一直都偷偷帶著手機呢。”他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沖著桑安瀾晃了晃。

“喂,”桑安瀾笑著去打他的手機,“刺激我?”

竇飛航讓她拍了一下,笑著開手機:“我錯了還不行么?看你這么可憐,我給你放首歌,行吧?”

二人對坐,靠得極近。竇飛航低頭翻手機,桑安瀾忽然意識到竇飛航專注的眉眼,纖長的眼睫,心臟怦怦跳起來。

音樂在這時響起來,伴奏里風(fēng)鈴似的沙沙作響,鋼琴聲溪水一樣清澈柔軟,女聲開口,唱得悲傷:

我愛誰,跨不過,從來也不覺得錯,

自以為,抓著痛,就能往回憶里躲。

偏執(zhí)相信著,受詛咒的水晶球,

阻擋可能心動的理由。

……

桑安瀾聽呆了,問:“什么歌?”

“《身騎白馬》,”竇飛航托腮看她的表情,十分滿意,“是我這段時間里最喜歡的歌?!?/p>

到了副歌部分,歌手忽然換了方言,閩南語特有的灑脫唱得淋漓盡致: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guān)

我改換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涼無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寶釧

……

教室空曠,樂聲遼遠(yuǎn)而縹緲,動人的曲調(diào)如一只手輕撥心弦,再三起落,沉入心扉。

一曲聽完,桑安瀾看著竇飛航說不出話來。

完了,她心想。

桑安瀾,你真沒出息。

“好聽嗎?”竇飛航在她眼前揮手。

桑安瀾回過神,裝作整理自己的齊劉海,手指遮住眉眼,勉強克制自己的表情:“嗯,好聽的?!?h3>4

30歲的桑安瀾站在玉門關(guān)前,聽完了一整首歌,擦掉了眼淚,坐車回旅館。

剩下的時間她哪里都沒去,每天早上坐車去玉門關(guān),站著聽完一首歌,然后回去。

她去了14天。

旅游淡季,游客稀少,三三兩兩地匆匆來去,在這個無甚風(fēng)景的地方轉(zhuǎn)上一圈,毫不留戀。只她一人,站了又站,來了又來。

一首歌聽了無數(shù)遍,老舊的曲調(diào),模糊的音質(zhì),沉在風(fēng)聲里顛簸著,溫溫涼如水洇透身軀,從頭淋到腳,沁入心脾內(nèi)腑,是鐵石一般的冷。

記憶如蝶,雙翼在風(fēng)中鼓動,顫顫巍巍地飛行,避開砂礫狂風(fēng),終于飛回到告白的時候。

“竇飛航,你真的不喜歡我?”

“真的不是,你怎么會這么想?!?/p>

“那就好,我……我就是想確定一下,問清楚,就是怕你想太多,我想和你一直做朋友嘛?!?/p>

記憶如拼圖一般逐漸聚齊,散落的碎片在這些日子里粘合起來,勾勒出一幅她竭力忘卻的老照片。

桑安瀾坐在旅館房間的窗邊,把頭靠在玻璃上,眼睛毫無焦距地望著星星:“竇飛航,你這個騙子?!?/p>

“說好要一起來玉門關(guān)的。”

5

來到酒泉的第15天夜里,桑安瀾做了個夢。

是大學(xué)里的自己。

19歲的桑安瀾接起一個陌生電話:“喂?”

“喂?我來你學(xué)校啦。”一個熟悉的聲音,笑得清朗。

“啊?你……那個,你?來我學(xué)校了?”桑安瀾有些懵,竟接不上話來。

“我什么我,你不會忘了我是誰吧?喂,我要生氣了?。 蹦莻€聲音不敢置信地叫道,“桑安瀾,我是竇飛航,好吧!你把我電話刪了?”

“?。]有!我當(dāng)然沒忘,好吧,剛才沒反應(yīng)過來,我在看書呢!”桑安瀾辯解,心里卻突然開始怦怦跳。她站起身來,拿著手機出了寢室,又忍不住轉(zhuǎn)回來照鏡子:“你來我學(xué)校了?現(xiàn)在嗎?”

“對啊,我來找我同學(xué),順便也想見見你唄,結(jié)果你都忘了我了,哎呀,真是生氣。”竇飛航調(diào)侃道。

“哎呀,沒有沒有,我真的沒不記得你啦?!鄙0矠憣χR子撥弄著長長的頭發(fā),不自覺露出傻笑,“那你現(xiàn)在在哪呢?我去找你?”

竇飛航卻道:“你住哪個公寓啊,在宿舍等著好了,外面正下雨呢,我讓我哥們兒帶路,我們?nèi)ソ幽恪!?/p>

桑安瀾轉(zhuǎn)回到床邊坐下,雀躍道:“我在丁香樓,你們兩個一起過來?雨下得大不大?。俊?/p>

“嗯,我們倆一塊兒。雨這會兒下得挺大的,你一會兒記得帶把傘?!备]飛航道,“估計20分鐘就到了,等著吧?!?/p>

掛了電話,桑安瀾立刻打開了衣柜,挑起了衣服。

她想起剛才的對話,忍不住“哼”了一聲:“還挺紳士?!?/p>

而后嘆了口氣。

她和竇飛航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自從她追問過那個問題后。

而且自高考后,他們就沒再見過了。

雖然已經(jīng)得到過明確的回答,但竇飛航的突然到來,還是讓桑安瀾亂了心緒。

大雨傾盆,二人一會面就去找了個飲品店躲雨。竇飛航的哥們兒戴了副黑框眼鏡,一副理工男模樣,說話卻十分藝術(shù),半開玩笑對桑安瀾道:“他一下車就要過來找你,也不管雨這么大,非押著我?guī)贰闭f到后面,竇飛航拍了他一下,話音突然模糊下去,正在點單的桑安瀾沒注意,客氣地笑著點頭。

竇飛航坐在她的對面,穿了件黑色拉鏈衛(wèi)衣,戴著眼鏡,輪廓更加俊朗穩(wěn)重,正溫柔地笑著。

桑安瀾自高中畢業(yè)后便留起了長發(fā),如今海藻似的鋪了滿肩脊,也戴上了眼鏡,唯一不變的,大概只有依舊齊眉的劉海兒。

原本留著過耳短發(fā),眼神清冷。鋒芒畢露的少女竟也溫婉起來。

竇飛航專注地看她,語氣熱情歡快,聊了什么,桑安瀾卻忘了。

夢境慢慢模糊起來,桑安瀾知道自己醒了。她睜開雙眼,盯著天花板,腦海里卻全是傾盆的大雨,滴水的傘沿,被打濕的衣角和碎發(fā),竇飛航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溫柔的眼神。

她睡得不安穩(wěn),醒得很早,此時天剛泛藍(lán),房間里黑色稍褪,灰蒙蒙一片。

時隔10余年,夢中憶起舊事,她卻突然懂了竇飛航那個不記得名字的朋友,說的一句含糊不清的話語。

“我就跟來看看,他心心念念的人……到底長什么樣?!?/p>

桑安瀾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忽然又記起一句話。

“他……經(jīng)常跟我說起你……”

那些原本以為早已散落在風(fēng)里的,不起眼的字句啊。

流淌不息的時光如冰封十里的湖面,驟然凝結(jié),而碎片在透明的包裹里,終于露出了痕跡。

大學(xué)里那次碰面和讓自己摸不著頭腦的聊天,是他們此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而那些包含深意的話語和眼神,被自己輕飄飄略過,自以為是地扔下和割舍掉了。桑安瀾想著竇飛航拙劣的演技,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她翻了個身,看見窗外終于露出一線白光的天空,像是被刺到了眼睛,猛地拉過被褥蒙住了頭,終于忍不住哽咽著,淚如雨下。

6

3個月前,桑安瀾收到了一本日記。

還有一封結(jié)婚請柬。

17歲的桑安瀾在重點大學(xué)讀書,勇敢而直白,依舊鋒芒畢露,非要橫沖直撞過一路荊棘。她站在宿舍走廊上,看著窗外問道:“竇飛航,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竇飛航怎么會不喜歡她呢?

只是他們的差距太大了。

自卑又自傲的桑安瀾在電話里不停地講述自己的比賽和研究項目,抱怨自己的大學(xué)太過嚴(yán)格,拼命展示自己的優(yōu)秀,卻忽略了竇飛航提起自己去工廠打工,一天在車間12個小時的疲憊和試探。

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前途光明未來可期;一個是灰頭土臉的普通屌絲,成績普通就業(yè)艱難。

竇飛航選擇了放棄,把所有未曾言明的心緒全數(shù)隱藏,裝作從未有過這一遭心動。

他要放過她,給她一個更好的未來。

而不明就里、懵懂青澀的桑安瀾,還未學(xué)會讀懂人心,只能被蒙在鼓里,咬牙把眼淚吞回肚里,以為自己太過得意,做了一場自作多情的戲。

她以為自己是王寶釧,苦守寒窯18載,卻未曾想過,竇飛航不是薛平貴,她卻是那個西涼。

沒人管的西涼,高高在上的西涼。

她是竇飛航的公主,遙不可及的夢。

而竇飛航最終離去了,只留下桑安瀾看著那個素衣白馬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一去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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