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儀
她小時候聽父親講過一個故事。
說是小王子要挑一個王后,要尋一個真正的公主,于是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測試眾多前來應試的姑娘:那就是讓所有女孩都在一張大床上睡一晚,如果能感覺出在七七四十九床棉被下放置的一粒豌豆,那就一定是位貨真價實的公主。
她從來覺得這個故事有點太玄,像她們這種在困境中長大,又粗枝大葉慣了的人,不用說四十九床墊褥,不用說一粒豌豆,就是把她放在光石板上,也照樣酣然大睡。
讓她感覺到墊褥對一個人的重要,重又想起這個故事那會,已是父親身患骨癌病入膏肓。
父親那會兒真正是皮包骨頭了。
緩沖在骨頭、血管和皮膚之間的任何脂肪都沒有了,坐在板凳上就是骨頭和木板的摩擦,睡在鐵床上就是骨頭和鐵條的火併。骨頭和冷冰生硬的物件之間的戰(zhàn)爭在每分每秒發(fā)生,父親的肉體凡胎很快就經(jīng)受不住,于是皮膚破潰了,于是血流了,皮爛了,最可怕的褥瘡發(fā)生了。
她是在請了一個月的假專程回家看護父親時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的。
她先是看見了父親背部、腰部、臀部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褥瘡,然后發(fā)現(xiàn)了父親如臥針氈的、片刻難以承受的痛苦。
父親說,他像睡在一個布滿利刃的刀床上,被單上每一條細小的皺折在他都是深溝大壑,特別是那些爛成了窟窿的地方,沾一下床就猶如切割一樣疼痛。
她的心都抽緊了。
她知道,要在短期內(nèi)治好那些褥瘡是不可能的,而要盡快減輕父親的痛苦只有在他身下的墊褥上作文章。
她做的第一步是把父親床上睡了許久的床墊、床單都換了,換上全新的棉花墊褥,一床不夠再加一床,再加一床……就是那會她想起了《豌豆公主》。
父親舒服了幾天就不行了,蓬松的棉墊很快被壓扁了,父親的疼痛又復依然。
她想到了用海棉墊,她和家人到處去尋,終于找到了一塊和床同樣大小的海棉墊。海棉墊雖然軟和,但不透氣,睡不了幾天父親就又全身燥熱,于是只好又撤掉了。
她又想起有一種把臀部這個部位全部挖空的特殊床墊,她想如果有這種墊子,把臀部這些地方的褥瘡讓開,父親肯定會輕松許多。于是她們又費盡心思托人從上百里外的地區(qū)醫(yī)院弄了床開洞的床墊來,但父親已是精疲力竭,他上邊的身子托不住,只好再一次放棄。
有人說算了,不要再折騰了。可她看不得父親緊鎖的眉頭,倒抽的冷氣,看不得父親日夜不得安寧,她琢磨著,又弄出另一種花樣來。
她用許多柔軟的紗布一層層疊起來,縫成一塊塊像巴掌大小的墊子,縫了許多個。她把這些小墊子塞到父親的身子下,讓它們墊在那些糜爛的皮肉旁邊,再不用把磨破的血肉直接硬抵著床鋪,父親的痛苦驟然緩解了。
父親舒心的笑容在他臉上展露開來。
但好景不長,紗布畢竟是一根根纖維織成的,纖維畢竟是死的,多過幾日后,那些柔軟的墊子又變得堅硬起來,父親又忍受不了啦。
她天天絞盡腦汁在想這件事,什么東西又軟和、又透氣、又不會壓扁、又有彈性呢?
一天,忽然有人告訴她:“木棉!木棉就是那樣,一個木棉枕頭可以睡幾代人,多少年也不會扁?”
她一聽大喜,可到哪兒去找木棉枕頭?現(xiàn)在哪有這樣的東西?
有人從老家找了一個來。
拆開那斑斑印跡的枕頭,那些小小的、白花花的、活蹦亂跳的、又細膩又有彈性的木棉,就像千年不死的妖精一樣“轟”地跳將出來。
摸上去,那木棉浸透了多少代的頭油,又膩又滑,捏一把在手里,怎么壓它都不會順從,手一松即刻恢復原狀。
太好了!找的就是它!
她和家人都高興得跳起來。
她馬上叫人縫了許多小布袋,想把這些木棉裝進去。
有細心人提醒她:不成!若是給一般人用也罷了,若是給父親這種病人用還得多一道工序,那就是非得把混雜在木棉里那小小的籽去掉,不然病人依然會咯得生痛。
說到這兒,她才發(fā)現(xiàn)在那潔白的頑皮小精靈中確實有一粒粒隱匿其中的籽。那是些不仔細瞅就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的小小的、圓圓的、黑黑的、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籽。這些籽是異常堅硬的,就是有意用力去搓也把它們奈何不得。于是她明白,她們現(xiàn)在要做的最麻煩的工作就是要把這些搗蛋的黑籽一個個從木棉中挑出來了。
她找來兩條長板凳,上邊架上夏天乘涼睡的寬大的竹涼床,然后再鋪上幾層報紙就把木棉全倒了上去。
那一枕頭木棉剎時歡歡快快地、蓬蓬松松地跳滿了一涼床。
她找來幾個布口袋,找來幾個小姑娘,和她們一起仔仔細細地做起來。
她們抓一把木棉,睜大眼睛把一粒粒可惡的黑籽挑出來,然后再把活潑潑的木棉塞到布口袋里去。
這個工作不累,但要非常細致,非常耐心,還有對這件事的目的非常明確,非常情愿。
這件事做了整整一天,只有她和另一個叫“夏”的姑娘堅持下來。
實際上因為她要不斷去做別的事,只有夏姑娘一個人幾乎是不吃不喝弄了一天,整整一天。
撤涼床時,天已擦黑,夏姑娘幾乎成了“白毛女”,那些萬般不情愿被塞進口袋的木棉絮都飛到了她的頭發(fā)上、眉毛上。
夏姑娘的腰都直不起來了。
為了這一天,她為夏姑娘安排了一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鍥機(這是后話)。
這些木棉做成了許多個小墊子,這些木棉墊子再也不用擔心被壓扁、再也不用擔心會變硬、再也不用擔心會不透氣,它們永遠是柔軟的、跳動的、活潑的、通透的,它們像一個個小天使飛到了父親的病床上,它們代表她扶慰了父親的心。
父親喜出望外,連連說:“好!這個太好了!”父親咧開嘴,開心地、放松的、愜意地笑了。
他好久沒有這么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