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瀟雨
我家住在洞庭湖邊上,我就讀的學(xué)校正好在東湖邊上。一片廣闊的水,再加上風(fēng),總是讓人遐想聯(lián)翩。當風(fēng)吹起一萬片波光時,就想起古希臘的哲人,他們的思想,是否得益于地中海的風(fēng)和陽光呢?或許,這些游動的波光正是上帝的靈光。
黃昏總是給予人一種神秘而寧靜的獨特感受,這大概是由于黃昏正處于白天與黑夜的交界上。黑夜就如同另一個世界。一個地面的事物陷入黑暗,天空因為星星和月亮亮在上面的世界。黃昏處在這樣一個交界時刻,夕陽柔和的光芒和黑夜隱約的暗影相遇,它不是完全的黑夜,人可以借助夕陽剩余的光芒隱約看到重重暗影,可是卻無法看得真切。因而黃昏時刻在日本文化中又被稱為“逢魔時刻”,即象征著嬗變交界的時刻。我想交界之所以具有獨特的魅力大概首先在于交界意味著兩種對立物的碰撞,尤其是兩種極端對立的事物,比如生與死、過去與未來。明明是極端對立的兩種事物,其交界處卻是這樣一種存在,這種存在同時包含著極端對立的兩方,既是這一方又是另一方。這一存在與人類的理性邏輯相異,因而撩撥起人類心底對未知的好奇和追問。除此之外,交界之所以能給予人奇妙而神秘的情感體驗,并使人類從古至今都為之著迷,還在于交界物雙方中一定有一方對于人類來說是遙遠而未知的。人類作為靈長類動物,其思想雖可觸摸到宇宙的邊緣,但其存在卻是極其有限的。人的有限性既體現(xiàn)在空間上,也體現(xiàn)在時間上。在空間上,人不可能在處于某一空間的同時又處于另一空間,人相對于空間的存在是單一的。同時,從最原始的初民社會到科技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都存在著許多人類的雙眼和雙手無法觸到的未知領(lǐng)域。對于人類來說,世界不可知的部分永遠大于已知的部分。而時間上,人的有限性最重要的體現(xiàn)就是每個人都會面對的終極死亡。人類已知的最長壽命僅一百二十余年,莫說相比于宇宙的年歲,哪怕對于地球上某些動植物來說,也不過白駒過隙。而交界的存在就像人類有限的個體生命向無限的時空與存在伸出的那只手,仿佛人類能夠借此超越個體的有限性,從而觸摸到超越性的存在。
早晨通往的是日光照亮的現(xiàn)實。黃昏不是這樣,它通往幽暗,通往遐想。
很喜歡去逛一些老舊的小巷子,彎曲又細長,時間大概也在這彎彎曲曲中繞迷路了,所以里面的歲月走得很慢,總能看到那些古老時光的影子。你從里面好一通繞出來,仿佛走過了一生那么長,又似乎不過一滴雨水從房檐飄落下來的光景。每一條小巷都像是一種久遠的濃縮,又像是短暫的慢鏡頭。這一切都只是讓你從中品咂時間的味道。
參加葬禮,對于哭喪這一儀式我一直心存疑惑。在葬禮上,逝者的親戚多半是要哭幾聲的。實在擠不出眼淚,也得哀號兩嗓子,念兩句帶著哭腔的話,用這兩句哀嚎代替沒能按時出場的眼淚,似乎不哭就擔(dān)心被扣上不孝的帽子。甚至有些葬禮上還會專門花錢雇一些很會哭卻與逝者毫不相干的人來大哭,哭的人盡心盡力、哀天慟地,而親人們站在一邊,仿佛他們的悲傷都隨金錢一起交給了這個幫忙哭喪的人,這是不是有些滑稽?我很疑惑,從什么時候開始,哭成了悲傷的表現(xiàn)形式,甚至取代了悲傷的意義?好些年前,在爺爺?shù)脑岫Y上,我沒有哭,因為在那個時刻我的的確確沒有感到難過,我的的確確沒有從那樣一個聚會的儀式中感受到死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真正感到難過是在某個平常得我連天氣都記不清的日子,突然想起爺爺大年初一清晨在大門外掃三十晚上炮竹余燼的背影,并突然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了。又或者是在學(xué)校某個食堂吃到的面條和爺爺以前做的味道非常相像。那些時刻,我的悲傷才是真實的、深刻的,而那些時刻都是沒有哭聲和眼淚的。這不由得讓我思考,為什么人的情緒必須有一個外在物來表現(xiàn),為什么開心的時候一定要笑容,悲傷一定要哭,為什么人的情緒一定得有一種外在的形式,為什么悲傷或者高興需要在特定的場合里進行表演?哭與笑在本質(zhì)上有什么不同?在最優(yōu)秀的一些文學(xué)作品里,悲傷可以是無聲的,甚至是帶笑的。最優(yōu)秀的喜劇又往往就是深層次的悲劇。我總覺得真實的感情應(yīng)該是內(nèi)在并自發(fā)的,而不是在某個特定環(huán)境下、在某些特定場合中表現(xiàn)。因為悲傷的表演性很可能消解了悲傷本身。可是現(xiàn)在的許多葬禮,為什么總是弄得這么熱鬧呢?哭哭鬧鬧,敲敲打打,唱戲,放炮仗,打麻將,又是吃又是喝,多半是很多人聚到一起,熱鬧一場。是不是因為沒有宗教的緣故?沒有宗教就沒有來世,沒有上帝許給我們的彼岸救贖,就只能擠在一起,用熱鬧掩蓋身后的虛無?
在藝術(shù)的領(lǐng)域中,有與視覺相關(guān)的繪畫、舞蹈,與聽覺直接聯(lián)系的音樂藝術(shù),但卻缺失了嗅覺的藝術(shù)。嗅覺在人類的生活中占著多么大的分量,人們每天的生活都不曾離開嗅覺,人幾乎是在氣味中走過一生。我們試著對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人生稍作回想,就會發(fā)現(xiàn),嗅覺在每一個瞬間都曾出場。比如,夏天可能是花露水和蚊香味兒,冬天是火爐上的灰塵燒盡后微微的焦味兒,熬夜是咖啡香,考試是印刷機油墨刺鼻的味道,而過年是蔥香味兒硫磺味兒。比如學(xué)士服里的肥皂香與汗臭交雜在一塊是畢業(yè)的氣味,而傍晚家家戶戶抽油煙機中飄出的不僅是菜香還是放學(xué)的氣味,晚春的橘子花香中藏著的是秋收時橘子的甜味兒,而熟透的玫瑰花香里總是帶著肉欲的味道。又比如家是棉被曬過太陽后些微的糊味兒,新生是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兒,而死亡是棺木敦厚的歲月味兒,上帝是教堂的木質(zhì)香料味兒,而佛祖是寺院里焚燒的梵香味兒。這個世界能夠有視覺藝術(shù)、聽覺藝術(shù),為什么不能有嗅覺藝術(shù)呢?能不能想象有一個嗅覺博物館,里面收藏的是不同地方或不同時間段的氣味,或者能不能像一段不同音符跳躍組成樂曲那樣,用不同的氣味相組合,組成一段嗅覺的時間性藝術(shù)?
原始人類總是與洞穴聯(lián)系在一起,燃著火光的洞穴在今天仍會給予我們一種溫暖的感覺。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洞穴這樣半封閉狀態(tài)的環(huán)境最能體現(xiàn)人類對母體的原始想象與原始渴望吧。人最初所在的母腹就是這樣一個封閉的小世界,而這樣的環(huán)境正是每個個體產(chǎn)生安全感的本源。人對于自己從哪里來的記憶是會伴隨終生的,人的一生并不是箭矢發(fā)出一去不復(fù)返的直線運動,而是回旋鏢式的回歸運動。因此人們制造的房子、汽車都是四面封閉的類洞穴環(huán)境,而人們對被窩的依戀更是對母腹的回溯。母腹是人生命的出發(fā)點,而洞穴則是整個人類的出發(fā)點。每個人走過一生,生命大多在被窩中終結(jié)。而人類經(jīng)歷漫長的發(fā)展,環(huán)球航行,步月登云,越走越遠,陪伴他們的不是船艙就是一只只太空艙。
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都不喜歡偶然性。人們大多喜歡井然有序,喜歡預(yù)知,喜歡一切都按照預(yù)先安排好的樣子發(fā)展。所以人們在面對某件要去完成的重大事情時,總是祝福彼此“一切順利,不要出任何岔子”。出岔子,換言之,可不就是這個“偶然性”千萬不要調(diào)皮地出場。因為偶然性的存在,未來就成了未知,就成了人類無從把握的命運。就像莎士比亞的悲劇所表現(xiàn)的那樣,人成了命運手中的玩物。如此說來,偶然性似乎是多么可惡的東西??墒鞘虑橐苍S有相反的一面,要不上帝怎么把它收在自己的領(lǐng)域,不把它交給人呢?或許,偶然性的存在正是人類以自身存在抵抗科技對其消解的重要力量。科技迅速發(fā)展到今天,其對人類生活的改變是驚人的??萍际沟梦覀兊囊曇安粩鄶U大,大到多少多少光年以外的星球。曾經(jīng)人們需要走上幾個月甚至幾年旅程,早已縮成了一張小小的票,甚至整個地球都可以變成一個綠豆大小的點倒映在宇航員的眼中。而人們對于科技的不斷發(fā)展也漸漸由驚喜變得有些憂慮,尤其是在人工智能不斷發(fā)展起來之后。人們對比人工智能無論是從智商還是壽命上都是沒有絲毫優(yōu)勢的,人一邊不斷完善人工智能技術(shù),一邊忍不住憂心著:當人工智能發(fā)展到可以擺脫人類的意志而存在時,當人工智能已經(jīng)可以取代人的所有技能時,人們將以什么去為自我的存在辯護,并抵抗科技對自身存在性的消解呢?我想,正是偶然性,正是人們應(yīng)對偶然性時作出的選擇。理性主義與科學(xué)技術(shù)不斷發(fā)展,當幾乎所有事物都可以用邏輯加以分析后,偶然性似乎是上帝保留的最后一塊地,亦是上帝贈與人類的最后一樣禮物。哪怕是世界上最智能的、超越人類所有智慧之和的計算機也無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能夠囊括這世間所有偶然性的程序??萍寄魏尾涣伺既恍?。連科技本身也經(jīng)受不住偶然性的輕輕一擊。偶然性是無法計算的,因而與科技是不能兼容的。正如理性與邏輯無法接受上帝。人工智能可以算出世界上最難的數(shù)學(xué)題,可以與世界上最頂級的棋手下象棋并且取得勝利,卻無法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偶然事項,哪怕那是程序之外的一個小小選擇,哪怕這個選擇只是讓它微笑一下這么簡單。人工智能永遠只能停留在人預(yù)設(shè)的那個世界里。而人類不同,人生命的每一步都走在偶然性上,人類永遠無法預(yù)知自己的明天,偶然性滲透了人類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面對偶然性時人類都會做出相應(yīng)的選擇,無論這一選擇所造成的結(jié)果是好還是壞。因此,人們沒有必要為計劃外的“意外”和“偶然”而煩惱,因為伴隨這些而產(chǎn)生的選擇都是人作為人存在的證明。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