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雪
由木和鐵組成一個阿拉伯?dāng)?shù)字的形狀,仿佛被神祗擲下,我們雙手接住這遠(yuǎn)古的文明,今天來完成一場收割。刀刃斬在莊稼和野草的腰部,血液漫過村莊,創(chuàng)造一幅燦爛的圖畫。
誰知道鐮刀是不是因為黑夜的糾纏,月牙落在上面。略彎的月牙,三更加班,是為了延長白日的行程。拿刀的人,在鄉(xiāng)間。春日的大門一打開,涌來逃離故土的熱潮。家園里,還剩下誰守望空屋,作為一個話題,一再熱議。冷冰冰的鐮刀,要收割溫暖。
閑余時間,鐮刀有可能居住在墻上。在沒有糊過的坯墻上,集中一個位置,掛幾把刀,就像掛著幾件兵器。掛在屋里,刀尖朝外;掛在屋外,刀尖朝內(nèi),身子緊貼墻壁,只露出刀把和鐵的背影。它們?nèi)缤恋母Q探者,刀面扎進(jìn)墻縫時,口朝下,背朝上,只有鉆空子深深地扎進(jìn)去,才不會輕易落地。藏起的鋒刃,日日和墻在一起,傾聽與觀察,一股土味兒便進(jìn)入五臟六腑。
有的時候,鐮刀被擱在柜子下面的旮旯。三四把或更多的刀堆積在一起,像幾個打打鬧鬧的兄弟,頭碰頭,腳碰腳,不小心還會碰到柜子腿。就是被老鼠和蜘蛛造訪,留下幾顆屎疙瘩和一處網(wǎng),也無關(guān)緊要。只有在派上用場的一刻,才有人過問。
被擱在糧倉上的鐮刀,身體放平,雖然鋒芒露在外面,卻有些懶散,不像豎起來時那般威風(fēng)。那舒坦地躺著的樣子,好像是在養(yǎng)精蓄銳,等待下一次行動。
我們在用刀的時候,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磨刀。
這時,不管鐮刀放在哪兒,要拿到磨石跟前。磨石只有七八寸長、一二寸厚,表面灰灰的,異常光滑。磨刀前,要用水把磨石打濕,或者刀面在水里蘸一下。只有在刀和磨石濕潤的情況下,才可以進(jìn)行。主要磨刀口。把刀放上去,刀口一定要緊貼著磨石,來回摩擦。哧拉哧拉,隨著兩只手伸縮,從磨石上傳來陣陣磨刀聲。磨掉鐵銹,磨得刀口薄薄的,亮晃晃的,刀才快。只要用心,就會磨出一把好刀。
走在路上,鐮刀被拿在手中,要么別在腰間。人在山中晃蕩,刀跟著人的身體晃。在霧中,在陽光下,在早晨和傍晚,刀和人融為一體,是鄉(xiāng)村的一分子。一個拿刀的人,眉毛稀落,胡子拉碴,頭發(fā)花白,腰間拴著一根草繩,走在山中,和石頭、耕地混合在一起,一不留神,會以為某塊背駝的石頭就是他。一個拿刀的人,夏季穿著碎花襯衫,冬季穿著碎花棉襖,紅撲撲的臉盤上分布著一些麻子,身影太像野花,不是山峰的點綴,而是唯一的尤物,寂寞地等候一個歸來的人。一個拿刀的人,一臉稚氣,小小的個子,明亮的眼睛,黑黑的手,還像植物的幼苗,要經(jīng)受風(fēng)吹日曬,云彩、太陽,甚至整個天空,都成為自己幻想的對象。
在我們山區(qū),鐮刀從來沒有退崗。它是草的情郎,還是仇敵,說不清楚。對于草,它的存在,是魔鬼般的殺戮。一次屠殺,就有一次新生。它終究不是草的對手。草在它的刀口沒有死亡,而是更加繁茂,可以埋葬它。在山中的日子,鐮刀和草,就是一個愛恨情仇的故事。沒有刀,草少了一種眼光認(rèn)識自己;沒有草,刀少了一份拼搏。
我們彎下腰,叉開腿,掄起鐮刀,割一陣風(fēng),割一朵云,割一片霧,割下心情,割掉我們的日子。就像是給大地不停地鞠躬,撅起屁股,頭一直低下來,走一步,深深地鞠一躬,留下一個彎弓似的形象。影子倒在身后,很小很小。哧溜哧溜,嚓嚓嚓嚓,握緊刀把,讓刀鋒發(fā)揮自己的力量,從植物的身上迅速越過。鐮刀在飛,它飛過的地方,撂倒一片。刀口全是植物的氣息,草的腥味,可以燃起它的激情。倒下的植物,全是它的戰(zhàn)績。它碎了蝴蝶和蜜蜂的夢。大概會有一兩只蝴蝶會來尋尋覓覓好久,不肯離去。
嫩的牛草,鐮刀收拾過。鐮刀伸向山坡,打量一片綠色,出現(xiàn)在牛沒有到過的角落。一窩肥草,立刻被它俘虜。它不會溫柔,只有表現(xiàn)出粗暴和野蠻,才能完成任務(wù)。這件勞動工具,從歷史里流傳下來,被繼承,對植物的態(tài)度,可以去想象人類的祖先為了生存,而展開斗爭和艱苦跋涉的情景。刀上,表現(xiàn)了人性。草尸是鐮刀的收獲,綁成捆。鐮刀插在草捆上收工,此時此刻,只像個小掛飾。
老的柴火,鐮刀陷入過。山峰是鐮刀用身體閱讀的。它不會去做沒有意義的行走。走馬觀花式的旅游,也不屬于鐮刀。從屋里出發(fā),站在高處眺望,風(fēng)使勁地吹,刀的注意力聚中在柴上。黃了的草柴,變硬,刀嘴噙著,猛地咬下去。碰到更硬的樹枝,鐮刀就會吃不消。硬碰硬,刀口豁了,這是巨大的犧牲?;蛟S從此這只是一個丟棄物,不再鋒利,不再在柴中間拋頭露面。在哪里站起來征服一座山,最后倒在哪里。一塊廢鐵,會被卸掉刀把,等著收破爛的人上門。
熟的小麥,鐮刀品嘗過。嘗的是人生百味。沒法用機器替代的時光,鐮刀通過一種渠道投入土地的懷抱。土地和鐮刀好像成了至親。為了搶收,夜以繼日地忙碌,并不是沒有。累,一個叫累的字,藏在刀刃上,沒有破開,也沒有滑落。有沒有甜?也是有的。嘴唇重疊在麥稈上時,應(yīng)該是休息的時候,躺在地里,望著飽滿的麥穗的時刻。它的方向和目標(biāo)在地里,歸宿在地里。從地里消失,是它最終要面對的事情。
不要拿鐮刀和殺豬刀、菜刀、裁紙刀、剪刀做比較。它的長處,別人無法達(dá)到;別人的優(yōu)勢,它也望塵莫及。它叫鐮刀,能干些什么,好像是命里的定數(shù)。
我們收割希望,也可能收割沮喪;收割青春,也可能收割黃昏;收割明天,也可能收割記憶。與鐮刀接觸,都是盤泥巴丸的年紀(jì)。需要它的時候,握在手里,哪怕握的是卑微和貧窮,也不放松。
我是一個握鐮刀的人,也是鐮刀養(yǎng)育了我的人……
擔(dān)子生來要承擔(dān)重量,長期生活在鄉(xiāng)村,就像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莊稼人,老實巴交的樣子,很少出遠(yuǎn)門。挑起一根擔(dān)子,也就挑起了村莊的一片風(fēng)景,沉甸甸的,放不下。
經(jīng)過加工,又瘦又長的木條或竹片,表面滑溜溜的,像一把劍、一支槍、一個文字里的一橫,人扛在肩上,相互組合,就是十字架。村落里, 女人跟著男人、孩子跟著大人挑起擔(dān)子,挑起收成,挑起日出日落。
扁擔(dān)、水擔(dān)、尖擔(dān),像是三個親弟兄,用最土的方法,承擔(dān)著村里的運輸任務(wù)。我小時候它們就在,并且很活躍,和人、季節(jié)很親近,現(xiàn)在還在。小麥、苞谷、木柴、糞便、肥料、井水,都通過擔(dān)子親自出馬,才方便挪身。有擔(dān)子,說明還有不好的生活。
我父親是做擔(dān)子的能手。我們把做擔(dān)子,叫做出擔(dān)子。若要出一根木擔(dān)子,先要選好木料。檀、桑、柳、榆、梧桐,都可以勝任。在山坡上,看到一棵樹長得直背直腰,識貨的人能夠一眼看出它是做擔(dān)子的料,相中了,就把它鋸回來。然后,放些日子不管它,讓它自己慢慢地干掉。我父親把一截一截的木料放在樓上,好像家里有幾塊木就是一種滿足,有時間上樓看看,獲得充實。出擔(dān)子,要先把木料去皮,一鋸兩半,再放在長板凳上,砍掉多余的部分,用推刨推。先用大推刨,后用小推刨,推出一根白白的,滑滑的擔(dān)子來。
我父親做擔(dān)子的時候,我站在跟前看,有時得給他幫忙。比如需要拉墨線,我就拽住線軸的一端,按在木料上。他端著墨線盒,按在另一端,然后他捏起墨線繩的中段,輕輕一彈,木料上,從頭到尾出現(xiàn)一條筆直的黑印。他再拿起斧頭,把黑印外沒有價值的木塊砍掉,這算是一根擔(dān)子的雛形。要把擔(dān)子做好,緊接著推刨子,也是主要的一道工序。他推刨子,我要幫他按緊木料。他推前半部分,我按住后面;他推后半部分,我按住前面。我得趴著按,兩只手同時按上去。他呢,雙手握著刨子,身體也朝雛形上彎曲,推一下,刨子花掉幾卷。推刨子,就跟刮骨削肉似的,一下一下地推,刨子花一下一下地掉。刨子花薄薄的,一層層的卷起來,像油炸果。板凳上、地上都是,可以當(dāng)作柴燒。我父親忙完,我便把這些刨子花攬到廚房,堆在鍋門。
有時,鄰居拿著一根木杠來,讓我父親幫著出一根擔(dān)子。我父親滿口答應(yīng)下來。他并不是職業(yè)匠人,不收錢。別人心里過意不去,就給他買兩盒煙。
扁擔(dān)、水擔(dān)、尖擔(dān),我父親都會做。只要材料好,他會做得有模有樣。
扁擔(dān),最主要體現(xiàn)在“扁”這個字上。烙饃那么厚,手掌那么寬,掃帚把那么長。竹扁擔(dān)比木扁擔(dān)的身子寬一點,只有一面光滑,另一面是剖開的面,只顯骨架。用的時候,要把光滑的一面貼著肩膀,才不至于割肉。不管是哪一種,兩頭都比中間略窄,而且每頭釘有兩個鋼絲環(huán)。它們的最好搭檔是繩套。有繩套的篾筐與拴了繩套的肥料袋、土布袋都能夠用。
水擔(dān),實際上是扁擔(dān)的延續(xù)。也就是說,在扁擔(dān)的兩頭,分別固定好一個鐵鉤,便是水擔(dān)的成品。這種擔(dān)子適合和籮頭、水桶搭伙,水擔(dān)鉤鉤在籮頭把、水桶鉤上,就是一種契合。
尖擔(dān)比較另類。它中間的部分可以跟扁擔(dān)一樣,關(guān)鍵在于兩端的差異。尖擔(dān)的兩頭并非扁平形,而是有方有棱,尖尖的,安裝有兩個尖尖的鐵角。那鐵角,就像牛鉆子、鐵錐子,很結(jié)實。麥捆、柴捆、玉米稈捆、芝麻稈捆、棉花莖捆、紅薯藤捆,它都可以對付。
對于崎嶇不平的山路而言,缺少汽油味,扁擔(dān)、水擔(dān)和尖擔(dān)比較實用。有面缸、有米袋、有糧倉,就會也有它。有它,也是一種過日子的保障。
打杵,是擔(dān)子的附屬品。若是東西特別重,挑起來走路不穩(wěn),打杵就相當(dāng)于人的另一條腿,拄著它,能夠增加身體的平衡度。我父親挑東西時,用打杵用得多。扁擔(dān)或尖擔(dān)擱在肩上,一百斤左右,他只有拄上打杵在山路上走來走去,才讓家里的耕種與收獲正常進(jìn)行。
我們用擔(dān)子挑糞。牛圈、豬圈里的麥秸,在豬和牛的長期又拉又尿下,漚成小糞。不管是栽紅薯,還是種苞谷、小麥,之前先把小糞挑到地里。糞太多,一家老小齊上陣,扁擔(dān)配糞筐,水擔(dān)配糞籮頭,從這座山到那道凹,一挑幾天。到了陣頭上,還要挑大糞。挑大糞只能用糞擔(dān)配糞桶。糞擔(dān)和水擔(dān)一樣,只是用舊了,難看一點的,距離水、糧食遠(yuǎn)一些了,專門用來挑大糞。挑著小糞或大糞走在山路上,就像挑著兩個葫蘆包,要小心糞渣或糞湯像蜜蜂一樣飛起來,飛落到自己身上。種地人,誰的身上沒有沾過糞呢,終究聞慣了臭。
我們用擔(dān)子挑肥料、挑種子。到了種地的這一天,肥料和種子裝在袋子里,男勞力挑肥料,女勞力挑種子,要挑上山。途中,袋子就像不聽話的娃娃,總是在兩頭搖晃。用扁擔(dān)挑,挑到了地里,要出幾身汗。
我們用擔(dān)子挑苞谷穗。裝籮頭或裝筐,用扁擔(dān)或水擔(dān)挑。大概土地是懂得感恩的,喂了什么營養(yǎng),會做出回饋,用一種方式吐出金疙瘩。挑著金疙瘩回家,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扁擔(dān)和水擔(dān)還可以挑紅薯、桐籽、黃姜和瓜果蔬菜。拿起水擔(dān),挑上水桶,大老遠(yuǎn)到河里或井里打兩桶水,這是偏遠(yuǎn)山區(qū)過的日子。尖擔(dān)只負(fù)責(zé)成捆的東西。拿尖擔(dān)戳一挑麥子,走在路上,挑子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輕輕地壓蹺蹺板,很有感覺。
我現(xiàn)在挑起擔(dān)子,總覺得我挑的是回憶和想象。逝去的是往年的歲月里,挑擔(dān)子熱鬧的場面。那時,挑擔(dān)子的人很多,也很年輕,我也年輕。擔(dān)子也像一個壯年小伙兒和妙齡少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忙碌。早晨或黃昏,陽光明媚或大風(fēng)怒吼,都有我們挑擔(dān)子的身影。
一根擔(dān)子能用很多年。一旦用久了,顏色變得黑黃,好像上面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垢痂,還能夠繼續(xù)留下來。有一種硬度和韌力,在肩上。有一種生活,在肩上。擔(dān)子,挑起的是一片夢、愛和晝夜、一支歌。它過問春,也問候冬,是農(nóng)人的精神支柱, 是一條橋、一道光芒。
如今,擔(dān)子仿佛跟著老人一起步入老年。它們的活動量少了,只怕等到老人實在干不動時,擔(dān)子正式隱退。
用木弓撐起半個圓,這是篾子美麗的一種姿態(tài),就像一個家庭成員,出現(xiàn)在村莊的莊稼地、大路上和家家戶戶的屋中。
和篾筐、笸籮、背簍、篩子、簸箕都姓竹,是竹的孩子,屬于竹國,卻各有不同。篾筐裝東西可以挑走,笸籮裝東西可以晾曬,背簍裝東西可以背來背去,簸箕裝東西可以簸一簸。那么,這個家伙既裝東西可以挑起來,也可以挎著胳膊上。它是籮頭。
籮頭,有它自己獨特的外貌,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性情十分相近,卻各自為政,各顯神通。它們只會實實在在地干活,偶爾在擔(dān)子頭頑皮一下,并沒有壞心眼。是種莊稼的一個幫手。
除了竹篾,籮頭也可以用荊條編織。只不過,這樣的編織物,與竹篾編織出來的作品相比,顯得粗糙。編籮頭跟寫文章一個道理,看起來好像很簡單,誰都可以做這件事,要想做好并沒有那么容易。一些當(dāng)家的男人或女人,總是在山上割一些荊條回來,像學(xué)前班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1、2、3,自己學(xué)著編。編得又慢,又吃力,并不甘心,到最后編出來的東西不是癟肚子,就是歪嘴子,硬是丑化了籮頭自身的形象。這樣的籮頭,可以裝小糞,裝廢鐵、廢鞋。裝菜的籮頭,不情愿用它,它更不能裝麥、裝苞谷、綠豆。萬一想裝,只能裝篾籮頭。
編篾籮頭,最好請專業(yè)的篾匠。也就管幾頓飯,給幾個工錢的事。篾匠在編籮頭前,要做的第一步是把準(zhǔn)備好的竹子剖開。一剖兩半,再剖成竹條。剖得越碎,刮出來的竹篾越細(xì),編出來的籮頭也就越精致。只有把竹篾剖好了才開始編。先編籮頭底,一圈一圈地朝上編,編大,編圓,把籮頭把也固定上去,編到一定的程度就開始收尾,讓整個籮頭呈現(xiàn)一個弧度。這么個圓腦袋的東西一誕生,篾匠再進(jìn)行下一只籮頭的編織。
一般情況下,一旦請來了篾匠,一編就會編幾擔(dān)籮頭。我們家也請過篾匠。請一次,就像是辦一件大事,會順便編幾條席子。那是一個瘦瘦的,留了胡子的篾匠。我佩服他的手藝。
裝草,可能用差一點的籮頭,就像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子,配出身低微的男子,門當(dāng)戶對,現(xiàn)實一點,不承認(rèn),不想面對也不行。這很實際,沒有詩意,也不允許誰有非分之想。好的籮頭,肯定要裝好的東西。
裝麥子要用好籮頭。麥子屬于細(xì)糧,顆粒小,只能用好籮頭,想裝在差一點的籮頭里也裝不成,那樣會漏掉很多。夏季,剛割完麥,地里掉有一些麥穗,拎一只籮頭去撿起來,拿回家夾在別的麥捆里。等到麥打了,也收拾干凈了麥殼,可以曬麥的時候,又要用籮頭把倒在屋里麥子移到院子,等到太陽一落,再用籮頭拎回去。一連曬幾天,都得拎進(jìn)拎出,直到曬干裝倉。家里沒面吃了,要打面,需要淘麥的時候,就從倉里把麥子鏟幾籮頭出來淘一淘?;j頭和麥,很親密。
用來裝黃姜的籮頭,不好不害就行。我們的村莊發(fā)展黃姜已經(jīng)很多年。以它作為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雖然沒能擺脫貧困,但也成為家庭收入的重要一項。每年冬天或春季,就把黃姜挖一部分出來。黃姜上面有土,怕弄臟了好籮頭,只能拿半舊不舊的籮頭來裝。反正這樣的籮頭上面,一塊一塊的又黑又臟,倒是不怕。用籮頭挑回家倒在一個地方,只等商販進(jìn)村收購。
可不可以裝柿子,裝樹葉,裝核桃,裝棉花,裝豌豆、黃豆,裝白菜、蘿卜,裝黃瓜、南瓜、絲瓜、辣椒、蔥瓣、蒜苗?可以的?;j頭也像一張嘴,胃口很大,把很多滋味吃進(jìn)去,并不下咽。比如柿子,從樹上夾下來,紅的、黃的,又鮮又亮,惹人口饞,裝進(jìn)籮頭后弄走,最后還是從里面拿出來。
挑籮頭需要兩只。用水擔(dān)挑,一頭掛一只。兩只籮頭可以一樣大,像拜把子兄弟,或兩胞胎。只有一樣,裝的東西也一樣重,走起路來,才不至于朝一邊歪。一頭輕一頭重,很難挑起來,就是挑了起來,籮頭朝下掉的時候,人也攔不住。兩頭均衡,才能夠把腳步壓穩(wěn)。盡管這樣,籮頭還會擺動,隨著人的身體晃,有點任性,好像它們在一味地追求自由。太重,還會壓彎人的腰。
拎籮頭,一只就行。可以隨意挎在胳膊彎。要是拎起來,身體會不知不覺地偏向沒拎籮頭的那一邊,脖子也朝那邊倒。一只胳膊挎痛了、酸了,換一只。換胳膊的時候,可以站著看看周圍的風(fēng)景,和人說說話也可以,若不是,長期下來,一定會歪出一個偏脖子。
籮頭還有另一種用處,那就是孵小雞。家里有了一只賴窩雞,它臥在雞窩妨礙別的雞子下雞蛋,主人家拿出一只普普通通的籮頭,在里面鋪上麥秸和苞谷胡子,再放一些雞蛋進(jìn)去,把賴窩雞按在籮頭里,讓它暖雞蛋。它適應(yīng)后,像坐月子的女人,除了吃東西、喝水,平時都待在里面。夜里睡覺也待在里面。一待就是二十天,小雞才慢慢地破殼。
洗菜、淘麥、洗衣服的時候,等于是給籮頭洗了一次澡。村里的女人們下河洗衣服,習(xí)慣把衣服裝在籮頭里。下了河,又把衣服從籮頭里拿出來泡濕,也要把籮頭在水里刷一刷,再裝洗干凈了的衣服。
去菜園里尋菜的籮頭,要比裝麥、裝衣服的籮頭小很多。通常只有缽盆那么大,里面可以裝幾根黃瓜、幾根苦瓜、一把韭菜、幾把豆角、幾個西紅柿。去一趟菜園,尋滿一籮頭菜回來,飯桌上變得豐盛。
籮頭就是我們村里人過活的一種方式,仿佛可以裝天、裝地、裝下一個村子。村里的人,好像生活在一個籮頭里,慢悠悠地活。
經(jīng)過大火的焚燒和鐵的錘打,誕生了一張新面孔,與土地做伴,每每面對的都是土,莊稼和草木。明明也是鐵,卻很謙卑、很低調(diào),頭一直朝下。它以頭朝下,進(jìn)入泥土的里面。
累不累,委不委屈,挖镢不會傾訴。它會在繁忙的時候,發(fā)出聲音。那是熱情地給土地打招呼,氣喘吁吁地給自己鼓舞士氣。熱騰騰的聲音,傳遞溫暖。有時,被人擺弄,叮咣叮咣地響,像是它的不滿。一歇下來,只會沉默寡言。
挖镢,也就一根長長的把子加上一件鐵器,長得和鋤頭非常相似。不一樣的是鋤頭的口比它的口寬,以鋤為主;它的口窄,主要是挖。它深深地朝下挖,比鋤頭出的力氣大,卻沒有對方有名。耕種與收莊稼,它都有參與感。
背著挖镢走在路上,就像扛了一個娃娃在肩上,頭在后面貼著背,腳在前面貼著胸脯?;蛘呖诘种承?,長柄橫擱在肩上,一只手扶著,偶爾晃幾晃,頗像模像樣。有時候,挖镢是掛在擔(dān)子頭上坡的。它撅高屁股,腿和口都朝下,一走,一擺。坐籮筐、坐籮頭上山的時候,蜷縮成一條狗,好像很舒服,頭和身子在內(nèi)部,尾巴露在外面。還有的時候,被人提在手中,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的拐杖。
挖镢,就是土地的一個侍者。
到了地里,挖镢可以盡情地施展自己的身手。這里是它的一片天地,可以任它在土地上做動作。也的確,它和鷹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天空,對于它來說,是別人的世界。它只屬于土地。在這里拿出自己的真本事,在這里露一手,就是它一生的全部意義。
它開始整地,被人雙手緊握挖镢把,高高舉起,再猛地一頭插下去。它的口,插到了泥土里面,又抽出來,掘起一堆土。地里的土壤很瓷實,長了荒草,人得擺個馬步,勾著頭,用力。新土被翻出來,草掉了。一挖镢挨著一挖镢挖下去,人和挖镢吃點虧,沒法看的一塊荒地又煥然一新,成了新地,可以耕種。
用挖镢播種,這是最原始、最老土的一種耕種方式。這種被時代淘汰和遺忘的方式,就像土房子,只有山區(qū)才有。也只有在我們山區(qū),還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山區(qū)仿佛擁有對過往生活的繼承性,以及懷舊情結(jié),保留挖镢。拿挖镢整好一塊地,經(jīng)過一場雨,徹底透墑,就開播。我們播種,這絕對是一季莊稼的特大要事。掄起挖镢,挖一個窩,撒一把肥料,丟兩顆苞谷種下去,再澆上大糞,把窩子蓋住。一個人的速度很慢,這些事只有幾個人一起干,才能提高效益。
種麥子也一樣,要挖窩。
扒紅薯堆,可不是用挖镢挖窩,而是用它攏堆。在地里,攏一個一個、一排一排的小土堆。土堆的下面身子圓圓的,上面尖尖的,像擺出的桃子或饅頭。
點瓜、點豆,這跟種苞谷、種麥一樣,必須用挖镢挖窩,把種子撒進(jìn)窩里。
種,作為習(xí)慣,與村里人的一顆心相連。秋冬種,來年收;春天種,夏季或秋季收。人們在這種規(guī)律里度日。
收花生、收紅薯,也要用挖镢。也只有用挖镢,才能順利地挖出希望。這時的挖,是一種技術(shù)。挖镢伸遠(yuǎn)一點,不能迎頭挖,要從邊沿處入手。要把一整株花生莖的根部挖出來,就必須避開露在地面上的莖。
挖紅薯,是一樣的道理。一次挖出幾個燈籠似的大紅薯,或一掛小葫蘆似的花生,是何等的快意。
這樣可以看出,挖镢并沒有什么光環(huán),它只是在每個季節(jié),扮演不同的身份,為他人做嫁衣。它勞動的時間,也是它最美的時刻。
它也可以挖柴。山上的某一棵樹鋸后,主人就會拿一把挖镢來。樹根周圍都是石頭。主人小心翼翼地把挖镢伸進(jìn)石頭縫,一點一點地刨,就像是刨什么寶似的,不松懈,不放棄,就會刨出來。
我們村莊里,離不開挖镢。如此一來,很明確,它可以使生命進(jìn)入土里,也可以使土里的生命直接露面。村莊里的人,用了一輩子挖镢挖這挖那,最后死了,還是別人用挖镢挖個坑,讓本人安詳?shù)厮氯ァ?/p>
用久了的挖镢,就像用久了的刀,反應(yīng)變得遲鈍。這個時候,就得去一趟鐵匠鋪。
我父親每年春天都要去鋪匠鋪。他去之前先把家里的幾把舊挖镢拾掇在一塊兒,取了挖镢把,裝進(jìn)袋子里。擇一個好日子,他邀上鄰居,幾個人一起出發(fā)。從我們村到鎮(zhèn)上的鐵匠鋪,二十多里山路,他們早上要起早,等晚上回家天已經(jīng)黑了。
我印象里,對鐵匠鋪并不陌生。在那里,挖镢只是鐵匠撫育的一個小兒子。在眾多的鐵具中,它很平凡。還沒有成型的鐵很多,除了灶和幾塊木頭,都是鐵了。鐵匠每天和鐵生活在一起,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塊鐵。打一把挖镢出來,就像懷胎十月,是用工夫和耐心磨出來的。他把挖镢放進(jìn)火里燒紅,趕緊取出來,趁熱打。隨著一陣錘打,火花不停地閃爍。把口打薄,打得鋒利,就又是一把新的挖镢。
挖镢,長久跟土在一起,挖多了土,它的身上總是粘著土。那些土,就像愛黏人的小姑娘,黏它黏得很緊,它到哪里都跟著。快把口糊全了,主人才想辦法用石塊、用刀片刮。一少部分,粘在挖镢口下面,刮不掉。反正不礙事,主人也便不放在心上。這樣一來,即便挖镢沒在地里,只要看到它身上的土,就知道它干過什么職業(yè)。
我用挖镢挖過地。我挖地的時候,在地里埋下過詩句,也放飛了我遠(yuǎn)方的夢。那是最純真的往事,會在我心中珍藏一輩子。
令我不安的是,至今我的父親還在用挖镢。他挖的是“守望村莊”四個字。
犁在農(nóng)家是出大力的。它好像一支有力的筆,與牛相配,把土地當(dāng)作紙張,在上面撰寫鴻篇巨制,影響村莊的四季。
它的身骨,既不像直線條的鋼釬,也不像樹葉型的鐵鍬,梯形的耙,結(jié)構(gòu)復(fù)雜,獨一無二。犁底像一只窄窄的木床,犁梢像一條狗尾巴,犁箭像一把劍,犁轅像一張弓,相互組合,缺一不可。能夠把睡的地方和牲畜的某一身體部分,以及射擊用具融會貫通,祖宗的智慧,印記在犁上。
我父親曾經(jīng)是犁地的能手,我哥兒也是,就連我,也握過犁。握住犁把,也就握住了一個泥土般的年華。
用犁犁一回地,就像家里要操辦一場酒席,提前要做很多準(zhǔn)備工作。首先是肥料、種子要買回來,再就是犁、耙和牛要有。沒有的東西,就是借也得借回來。有的東西,準(zhǔn)備妥當(dāng)。到時候,肥料拿多少,種子拿多少,要裝好。牛要飲飽。犁要拿出來,把灰塵擦一擦,把鏵裝上。人也要做些好吃的。有時候是請工,必須改善伙食。就是不請工,一家人因為要干重活,也不能馬虎。蒸饃、炸饃或烙饃,做米飯炒幾個菜,都有可能。人吃飽了飯,有了精神,顧不得休息,拿種子的拿種子,牽牛的牽牛,扛犁的扛犁,挑肥料的挑肥料,形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部隊,朝地里跑。
在地里,要套牛。也就是用牛索頭和牛繩把牛套在犁上。牛并沒有那么聽話,你讓它干啥,它馬上同意,這在于人的調(diào)教。套牛的時候,要拉住牛頭。它蹦跳著不情愿,甚至?xí)诘乩锱軒兹?,但只要人逮住了,把它拉到犁跟前,用繩子在它的身上七拴八拴幾下,它便跑不掉。犁有了牛,才能在地里行走。
犁跟在牛的后頭。牛沿著地邊走,犁也沿著地邊走。走了一趟,再轉(zhuǎn)回來,沿著地棱走。犁是聽牛話的,是牛給它了力量,只要牛不累,可以把一塊地走完,它也能行。它身體上佩戴的鏵面,像是它的腳,也像一把刀,可以插進(jìn)土里。
但大多時候,犁并不能一氣呵成,把一件事干完。因為地多,牛和人累了要歇歇,它也歇歇。牛歇的時候,可以臥下來,也可以站著不動,只望著某一處景色。人抽口煙,喝口水,走一會兒神,犁卻還插在地里。它只能站著歇,可以隨時待命。
一般情況下,男人握犁把,女人跟在犁后撒種子、撒肥料。夏季,麥子收完,種苞谷時,犁有一次大行動;秋季,苞谷收下來,種麥時,它又有一次大行動。它一行動就是幾天。牛忙,它跟著忙,想擺脫牛也擺脫不掉。牛不忙的時候,它想見牛,也見不到。它們好像就是一種純粹的勞動配合,有沒有感情包含在里面?牛好像它的領(lǐng)導(dǎo),在前面領(lǐng)路,根本不想也沒有必要回頭看它一眼。
犁對人有沒有感覺,我不知道。也許有吧?我想。對人是愛是恨、是怒是怨?犁有思想意識的話,它自己明白,它應(yīng)該感激人。盡管人讓它累,可也因此實現(xiàn)了他在土地上行走的夢。更何況,它累一累不會輕易少一根骨頭。也或許,它的目光里一切空白,倒是人對它產(chǎn)生了濃濃的感情。一定是的。人不會忘記犁地的時候,人總是站在犁的身后,扶著它,讓它去走自己的路。
我父親一手扶著犁,一手拿著鞭子,顧不上腳上的草鞋鉆了土,額頭淌著汗,突然揮幾下響鞭,朝牛吆喝一聲,放大步子。犁和牛朝前走,他也朝前走。地里,留下了他和犁、牛的瀟灑的背影。大伙兒一趟一趟地在地里走,地是犁和人、牛共同做的一道考卷。
有時候,牛大概太累,好像很煩躁,就發(fā)起脾氣來。它把犁拽了很遠(yuǎn),脫離了犁溝,人也跟著被拽了很遠(yuǎn)。我父親提著犁,追著它,一直把它拉到剛才犁過的位置,讓牛站一會兒再走。
用犁犁地,最好在晴天犁,并且要趁早和抓緊時間。有時,天不亮,一家人就收拾停當(dāng),下了地,等太陽出來,已干了很多活出來。盡管這樣,中午和晚上都回家很晚。若放一次早工,不知有多輕松。逢陰天,中途又下了雨,就有點倒霉。
還有一點,有犁在的地方,必須也有耙。反過來,有耙,沒有犁,就沒有意義。耙是做后期工作的,犁過的地,得用耙把土坷垃耙開。在地里,它們干活,就得分個先后順序。
閑著的時候,它們有可能待在一塊兒。犁放在農(nóng)具屋或吊樓上,耙也在。并且,它們離得不遠(yuǎn),說話夠得著。
冬天和春天,犁基本上不出屋,它出屋也沒事干。若真出來,可能是聰明的主人會做一些木活,覺得它哪里不對勁兒,要做一次大維修。這個時間,把它拿出來,用錘子、鑿子把它卸成七大塊八大件。緊接著,這里換掉,那里刮去一塊,才又組裝完整。這會成為一個全新的它。否則,沒有可能。
我們家的犁,我很久沒有見過。我哥兒不在家,我父親也年紀(jì)大了,不能犁地了,它究竟在哪里呢?我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從牛圈找到堂屋樓上,又從睡房找到農(nóng)具屋,最后還是在堂屋樓上看到。它蜷縮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小角落,身上落滿灰塵。它的周圍全是木板。與木板在一起,它只不過也只是一塊木。
犁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了今天的生活,好像見不得光,只有躲起來。那閑得太無聊的樣子,好像是在咀嚼自己從前的故事。它只成了一份紀(jì)念品,被收藏。